第3章 另一個世界中的少女
一
俄日戰爭還沒結束,另一些事變突然壓過了戰爭。革命浪潮席卷俄羅斯大地,一浪高過一浪,越來越猛烈。
這時,一位比利時工程師的遺孀阿瑪利婭·卡爾洛夫娜·吉莎爾,帶著兩個孩子從烏拉爾來到了莫斯科。她是一個完全俄羅斯化了的法國女人。兒子叫羅佳,女兒叫拉拉。她把兒子送進軍官武備學校,把女兒安排到女子中學。拉拉正巧和娜佳·科洛格裡沃娃同校同班。
吉莎爾太太的丈夫留給她一筆有價證券。以前證券行情不斷地上漲,如今卻一天天下跌。為了防止坐吃山空,也免得自己閒住無聊,吉莎爾太太在凱旋門附近,從女裁縫列維茨卡婭的後代手裡,買下了一個不大的縫紉店。店鋪仍沿用老牌子,原來那些主顧仍照應著,店裡的設計師和學徒女工,也都一並留用。
吉莎爾太太是採納科馬羅夫斯基律師的意見才買下這個縫紉店的。他是她丈夫的朋友,自己的靠山。科馬羅夫斯基是個頭腦冷靜的實業家,對俄國工商界的情況了如指掌。她這次從烏拉爾到莫斯科來,也是事先和他商量好的。他到車站接了他們,為他們租好房間,驅車經過莫斯科市區把他們送到軍械胡同“黑山旅店”帶家具的房間。是他勸吉莎爾太太把羅佳送進武備學校,把拉拉送到他推薦的一所女子中學。他心不在焉地和羅佳隨便開玩笑,對拉拉卻盯著看,弄得她羞紅了臉。
二
他們在“黑山旅店”住了一個月光景,然後又搬遷到縫紉店近旁的一套不大的三居室寓所。
這一帶是莫斯科最糟糕的地方,到處都是馬車夫聚集的下流地方,整條街都是妓院、賭場、賊窩和墮落場所。
羅佳和拉拉對房間裡的齷齪、臭蟲和破舊家具並不太在意。父親去世後,母親一直戰戰兢兢地過著窮日子。孩子們聽慣了母親的訴苦和哭窮。他們自知自己並不是街頭沒有教養的孩子,但是內心深處對有錢人懷著一種怯懦心理,就像孤兒院的孩子。他們的母親是這種怯懦自卑心理的活生生的榜樣。阿瑪利婭·吉莎爾是個三十五歲左右、體態豐腴的金發婦人。她不是犯心臟病,就是弄出一些蠢事來。她膽小如鼠,特別害怕男人。因為膽小又沒有主意,她常常從一個男人的懷抱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在“黑山旅店”,他們住在二十三號房間。二十四號房間自從旅店開業以來,一直住著一個叫特什克維奇的大提琴手,他是個老好人,禿頭上戴著假髮,臉上總是汗津津的樣子。他想勸說別人時,總像祈禱似的雙手合十。在交際場合或是音樂會上演奏時,他總是向後仰頭,雙目充滿靈感地朝上望著。他極少在家,整天呆在大劇院或音樂學院。這兩家鄰居有時互相照應照應,也就熟悉、親密起來。
科馬羅夫斯基來訪的時候,孩子們在一旁,阿瑪利婭·吉莎爾覺得很不方便。特什克維奇出門,就把自己房門的鑰匙留給她,讓她在那兒接待自己的朋友。不久以後,吉莎爾對鄰人甘於自我犧牲已經習以為常,甚至好幾次哭著去敲他的門,要求保護,免得遭到那位庇護人的欺侮。
三
縫紉店是幢平房,離特韋爾街口不遠。布列斯特鐵路也就在附近。旁邊是鐵路職工的宿舍、機車車庫和倉庫。
有一個聰明伶俐的姑娘奧利婭·杰明娜也住在職工宿舍裡,她是莫斯科貨運站一名職工的侄女。
她是個能幹的學徒工。縫紉鋪以前的老板娘就很賞識她,現在的新店主也對她頗有好感,奧利婭·杰明娜很喜歡拉拉。
店裡的一切都和原店主列維茨卡婭在時一模一樣。疲憊的女工在機臺上飛快地挪動雙手,腳踩著踏板,縫紉機發狂般地飛旋。有的女工坐在桌旁,靜靜地縫著,手指捏著針,一次次把線拉出很遠。布頭布屑扔得滿地都是。在車間裡說話,必須提高嗓門,否則就壓不過機器的響聲和窗拱下鳥籠裡金絲雀婉轉的歌唱。金絲雀取名基裡爾·莫杰斯托維奇,至於這名字的秘密,已經由原先店主帶進墳墓裡去了。
在接待室裡,定做衣服的太太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圍在堆滿雜誌的桌旁。她們站的站,坐的坐;有的倚著什麼半站半坐,模仿畫上的姿態;大家研究時裝式樣,商量著衣服的款式。在另一張桌後的經理座位上,坐著阿瑪利婭·吉莎爾的助手,高級裁剪師法因娜·費季索娃。她瘦骨嶙峋,肌肉鬆弛的凹陷的雙頰上,長著一個個肉疣。
她用焦黃的牙齒咬著骨制煙嘴,瞇著一隻發黃的眼睛抽著煙,鼻孔和嘴巴都噴出一股股黃煙,同時一隻手還不停地在本子裡記下尺寸、單據號碼以及擠在店堂裡的顧客們的地址和要求。
阿瑪利婭·吉莎爾在縫紉鋪裡是個新手,也沒有經驗。她覺得自己還算不上名副其實的女店主。但店裡的人都很老實,費季索娃也是可以信賴的。可是時局動蕩不安,阿瑪利婭·吉莎爾對將來的情況不敢多想,總覺得前途渺茫,幹什麼事總不很順手。
科馬羅夫斯基常來店裡看看。他穿過店堂到吉莎爾太太家裡時,順便總要嚇一嚇那些試穿新衣的摩登女郎。她們一見他來,趕緊躲到屏風後面去,在那兒嬉笑著,回擊他放肆的玩笑。女裁縫們則不滿地訕笑他,在他背後悄悄說:“大人親臨啦!”“她的那個來啦。”“阿瑪利婭的情郎。”“水牛。”“色鬼。”
大家最討厭的是他的那條叭兒狗杰克。他有時就用皮帶拴著它帶來店裡。這條狗直往前沖,扯得他走路跌跌撞撞。他兩手前伸,攥住繩子,跟著狗朝前跑,倒像是個給人牽著的到處亂撞的盲人。
一年春天,杰克咬了拉拉的腳,還撕破了她的長筒襪。
“我要把它弄死,這條惡狗。”奧利婭·杰明娜孩子氣地恨恨地對拉拉耳語說。
“是啊,這條狗真可惡極了。可是,傻姑娘,你有什麼辦法呢?”
“輕些,別嚷嚷,我來教你。復活節時不是有石頭做的圓蛋嗎?你媽媽五屜柜上就有……”
“嗯,有,有大理石的,有玻璃的。”
“對了,就是那個。你低下頭,我附耳說。把那東西拿來,在豬油裡蘸一蘸,外面就粘上層豬油。那癩皮狗,把它們全部吞下肚去,那條笨狗,惡鬼,就完蛋了!來個四腳朝天!它就沒命了!”
拉拉笑了,心中不免暗暗羨慕:這姑娘雖然窮,可是自食其力。老百姓的孩子懂事早。可你看,她還那麼天真,那麼孩子氣呢。什麼雞蛋呀,杰克呀……真虧她想得出來。拉拉又暗自思忖:為什麼我攤上這樣的命呀?什麼都明白,對什麼都放不下心來!
四
“事實上媽媽是他的……怎麼說呢……事實上他又是媽媽的……這字眼很難聽,我不想說。既然這樣,他為什麼要用這樣的眼神打量我呢?我可是她的女兒呀。”
拉拉十六歲剛過,但已完全發育成熟了,看上去能有十八歲,甚至更大一些。她聰慧,性格隨和,長得水靈俊俏。
她和羅佳都明白,生活中一切,都要靠自己去奮鬥。他們和遊手好閒、家境富有的人截然不同。沒有時間早早琢磨如何去鑽營,也沒有時間空想實際上與他們無緣的東西。非分之想才是骯髒的。拉拉是世界上最純潔的人。
姐弟倆懂得他們一家能有今日很不容易,他們知道要想有出頭之日,需要給人良好的印象。拉拉學習好——不是出於抽象的求知欲,而是因為要想免交學費,必須成為優秀生,為此必須努力學習。拉拉不僅勤奮好學,而且洗碗刷碟也手腳麻利,還在店裡幫忙,替媽媽出去辦事。她舉止文雅嫻靜。她身上的一切:輕盈迅速的動作、身材、聲音,灰眼睛和淺色秀發,都非常和諧、雅致。
這是七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每逢假日早上可以睡睡懶覺。拉拉兩手枕在頭下,仰臥在床上。
縫紉店裡靜得出奇。臨街的窗子開著。拉拉聽見遠處一輛四輪馬車從鵝卵石馬路上了有軌馬車的軌道,難聽的轆轆聲變成了車輪暢快的滑動聲。拉拉想道:“我應該再睡一會兒。”城市的喧囂就像搖籃曲一般催她入眠。
此時拉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個頭,自己的臥姿,這感覺來自凸出的左肩,來自右腳的拇指。這是她的肩和她的腳,其餘全是她本來熟悉的,她的心地、品格;它們深藏在她俊美的身材裡,熱切地嚮往著未來。
“應該再睡著一會才好,”拉拉想著。與此同時,腦子裡卻浮現出朝南的馬車店此時的情景。馬車行裡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地板上,停著一輛輛準備出售的大馬車,裝著多棱的玻璃車燈,配著熊皮坐墊,多麼豪華!拉拉繼續想象:再往前走,在茲納緬兵營裡,龍騎兵正在操演。威風凜凜、昂首闊步的高頭大馬在跑圈。騎手們跑步躍上馬背,時而慢步走,時而小跑,時而奔馳。兵營圍牆外,一群孩子和他們的保姆、乳娘們張大著嘴驚訝地看著騎兵操練。
拉拉想:再往前就是彼得羅夫大街。“拉拉,你怎麼啦!你想到哪去了啊!我不過是要讓你看看我住的房子。何況我家離這兒不遠。”
那天是奧莉加的命名日。她是科馬羅夫斯基在馬車行裡的朋友的小女兒。為了慶祝奧莉加過命名日,大人們要快活地聚會一番,跳跳舞,喝點香檳。他邀請了媽媽,但她不舒服去不了。媽媽說:“你把拉拉帶去吧。你不是經常對我說,“阿瑪利婭,要照顧好拉拉。”好啦,現在由你來照顧她吧。”好個照顧啊!哈—哈—哈!
華爾茲舞簡直叫人神魂顛倒,旋轉,不停地旋轉,什麼也不需要想。舞曲聲裡,不知不覺過去了許多時光,就像小說裡描寫的生活一樣。可樂聲一停,你就會感到似乎出了什麼岔子,好像被人當頭澆了一桶冷水,或是沒穿衣服讓人撞見了。此外,你允許別人同你如此親熱,是因為你想顯示自己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以前她從來沒想到他舞跳得這麼好。他的手多麼靈巧,非常自信地摟著她的腰!但是以後她決不允許別人這麼吻自己。她簡直難以想象,當別人嘴唇久久地貼在她唇上時,竟然這樣厚顏無恥。
不能再幹這種蠢事了。永遠不幹了。不能再裝作天真無邪,不能再擺出可憐又可愛的樣子,不能再羞答答地垂下眼簾。這樣總有一天會惹出禍來。那條可怕的界線,已近在咫尺。跨前一步,就會墜入深淵。再不要想舞會了,那是萬惡之源,要斷然拒絕。可以推說沒學過跳舞,或是說拐了腳脖子。
五
秋天,莫斯科鐵路樞紐各條線路上,掀起了罷工風潮。莫斯科喀山線開始罷工。莫斯科布列斯特線也要起而響應,罷工決定已經作出,但線路罷工委員會在宣布罷工的日期上尚未取得一致意見。鐵路職工都知道要罷工,現在只需要表面上有個導火線,好讓罷工自發地開始。
這是十月初的一個陰冷的早晨,也是鐵路上發薪的日子。但會計科好半天也不見動靜。後來,一個小男孩到辦事處來了,手裡拿著工資表、發薪通知單和一大疊為扣薪水收繳來的勞動冊。開始發薪了。列車員、扳道工、鉗工和他們的徒弟、車場清潔女工,都來領工資。鐵路樞紐站上,一邊是車站、廠房、倉庫和鐵軌,另一邊是一排排辦公木房,中間隔著一大長條空地。人們順著這條空地紛紛來到辦事處領薪水。
城裡已是初冬景象,空氣中飄著踏爛的槭葉味和濕雪的潮濕味,還可以聞到火車頭的煤煙和車站地下餐室剛烤好的熱乎乎的燕麥麵包的香氣。鐵路工人搖動展開或卷起的信號旗,指揮著列車編組。一趟趟列車在小旗指揮下開進開出。值班員嘟嘟地吹出種種不同哨音,掛鉤員吹著他的小哨子,火車頭髮出低沉的笛鳴。各種聲音高高低低,在車站裡響成一片。煙柱仿佛沒有盡頭的梯子插向天空。火已燒旺的機車馬上準備開車了,蒸氣的熱霧裹向寒冷的冬雲。
鐵路段長、交通工程師富夫雷金和車站區段築路工長帕維爾·費拉蓬托維奇·安季波夫,在路基旁來回踱步。安季波夫一直埋怨維修部門卸給他更新路軌的材料不合規格。維修部門都聽膩了。安季波夫認為鋼的韌度不夠,鐵軌經受不了彎度測試。安季波夫估計,在嚴寒下鐵軌會斷裂。但是鐵路局對安季波夫的意見置若罔聞,大概有人在這上面撈到了好處。
富夫雷金穿著鑲有鐵路制服飾邊的高級皮毛大衣,敞著懷,裡面是一件新嗶嘰西服。他小心翼翼地在路基上邁著步子,一邊欣賞西服前襟的線條、筆挺的褲線和腳上那雙款式高雅的皮鞋。
安季波夫說的話,他左耳進,右耳出。富夫雷金像有什麼心事,過不一會兒就掏出懷表來看看,好像急著要去哪裡。
“是這樣,是這樣,老弟,”他不耐煩地打斷了安季波夫,“可是你說的情況只有在主要路段,或是在運轉頻繁的直達區間才可能發生。你別忘了,你那是什麼區段呀?不過是個備用線,再不就是終端線,滿地長著牛蒡草和蕁麻,那裡頂多搞空車編組或是調車罷了。有什麼可不滿的!你簡直瘋了!那兒連這種鐵軌都沒必要,鋪些木軌都可以對付。”
富夫雷金看了一下懷表,咔嗒一聲合上表蓋,就專注地眺望前面那條連接鐵道的公路。遠遠地,在公路拐彎處駛來一輛四輪馬車。這是富夫雷金的私人馬車。他太太接他來了。馬車夫勒緊韁繩,馬緊挨路基停下來。可是馬見了鐵軌害怕,馬車夫用女人尖嗓吆喝著,好像保姆呵斥不聽話的孩子。馬車一側坐著個漂亮女人,漫不經心地靠在軟墊上。
“行了,老弟,咱們以後再談吧,”段長說罷,揮了一下手,意思是:顧不上你說的那些道理了,有比這更重要的呢。他們夫婦倆乘車走了。
六
約莫三四小時以後,天已經擦黑,大路旁的地裡冷不丁冒出兩個人影,好像是從地裡鑽出來的。他們不時回頭張望,很快就走遠了。這是帕維爾·安季波夫和基普裡揚·季韋爾辛。
“咱們走快些,”季韋爾辛說,我倒不擔心密探跟蹤我們,只怕地窖裡那幫人就要扯完皮,追上我們。我真見不得那幫人。要是大家都這樣扯皮,何必白費勁呢。何必設立委員會呢。又要玩火,又想保險!你也夠意思,居然和尼古拉耶夫斯卡婭支持這種舉棋不定的人。”
“我老婆達裡婭得了斑疹傷寒。我要送她去醫院。在送她去醫院之前,我什麼事也幹不了。”
“聽說今天發薪,我現在要去一趟辦事處。今天要不是發薪,上帝在上,我才不理你們這一套呢。我要一分鐘也不耽擱,用強制手段結束這場爭吵。”
“請問你有什麼辦法?”
“很簡單。我到鍋爐房去拉響汽笛,一切全成定局了!”
他們倆告別後就分手了。
季韋爾辛穿過鐵道往城裡去。迎面走來一個個從辦事處領了薪水的人,人數很多,他估計車站的人差不多都領了薪水。
天漸漸黑了。好些閒散工人,聚集在辦事處外面路燈下的平臺上。平臺進口處,停著富夫雷金那輛四輪馬車,富夫雷金娜還是以剛才那個姿勢坐在車上,倒像從清早一直沒下過車似的。她正等著去辦事處領薪水的丈夫。
這時忽然下起了濕漉漉的雨夾雪來。馬車夫從前座下來撐起皮車篷,他用腳頂著車尾,用力把很緊的篷撐桿扳直。這時富夫雷金娜正欣賞辦事處路燈下飄灑著的銀白色的雪片和雪珠。她沉浸於幻想的目光從那群工人的頭上掠過,不眨眼地凝神望著,仿佛需要的話,她這目光毫不費力就能穿透這群工人,像透過霧靄和迷濛濛的細雨一般。
季韋爾辛偶然一瞥,看到了她的眼神。他感到十分厭惡,沒同富夫雷金娜打招呼便走了,準備晚點去領薪水,免得在辦事處遇上她的丈夫。他朝晦暗的廠房那邊走去,黑乎乎的轉車臺隱約可見,那四周是一條條通向機車庫的鐵軌。
“基普裡揚·季韋爾辛!”暗處有好幾個人在喊他。廠房門前站了不少人。屋裡有個人扯著嗓門直嚷嚷,還聽見有一個孩子在哭。人群中一位婦女說道:“基普裡揚·季韋爾辛,您幫幫這孩子吧。”
老師傅彼得·胡多列耶夫又在毒打他的出氣包小徒工小奧西普。
胡多列耶夫原來並不是愛虐待手下人的惡魔,不是酒鬼,也不是打架不要命的人。他曾經是個儀表堂堂的工匠,莫斯科城外工場手工業區的商人和神甫的姑娘們都對他有好感。他當時向一個女子神學校的畢業生——也就是季韋爾辛的母親——提過親,但她沒有答應,嫁給了他的朋友火車司機薩維利·季韋爾辛。
一八八八年,薩維利·季韋爾辛慘死在一次盡人皆知的車禍中:火車相撞,他被燒死。瑪爾法·加夫裡洛夫娜喪夫後的第六年,胡多列耶夫又來追求她,但瑪爾法·加夫裡洛夫娜再次拒絕了他。從此胡多列耶夫開始酗酒鬧事,他認定自己的種種失意,都是這世界的罪過,他要向這世界報復。
小奧西普是季韋爾辛家看門人的兒子。季韋爾辛在工廠裡總是護著這孩子,這就更引起胡多列耶夫對他的不滿。
“你銼刀也不會拿了,笨蛋,”胡多列耶夫吼叫著,揪著小奧西普的頭髮,捶著他的脖子。“難道鑄件能這麼銼嗎?我問你,你是不是存心要糟蹋我的東西?你這個吊眼鬼,異教徒!”
“哎喲,下次我不了,好叔叔,哎喲,我不了,不了,哎喲,疼呀!”
“我給他說過一千次,先要對好機床頭,然後再擰緊卡盤,可他就不這麼幹,差點沒把我的主軸弄斷,這狗娘養的。”
“主軸我碰都沒碰,好叔叔,真的,我碰都沒碰。”
“你憑什麼虐待這孩子?”季韋爾辛擠過人群問道。
“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你少管閒事!”胡多列耶夫出言不遜。
“我問你,憑什麼你要虐待這孩子?”
“我告訴你,趁早滾開,你這個瞎指揮的社會主義者!這下流東西打死他還便宜了他呢,差點把我的主軸弄斷了,這吊眼鬼!他現在沒死還得給我叩頭呢,我只不過擰了擰他的耳朵,揪著他的頭髮教訓了幾句罷了。”
“怎麼,照你的意思,他該殺頭呀,胡多列耶夫大叔?你真不害臊。這麼個老師傅,這麼把年紀,頭髮都白了,可是腦子一點也不開竅。”
“你走吧,我告訴你,趁早快走。你敢來教訓我,我揍死你,狗東西!你這野雜種就是在鐵路上幹出來的,就在你老子鼻子底下幹的。你媽這個騷娘們兒,我可知道她的底細,醜婆娘,下賤的娼婦!”
接著發生的事只用了不到一分鐘:兩人隨手抄起車床臺架上的大傢伙和鐵塊。要不是人們趕緊擁上去把他倆拉開,兩人必死無疑。胡多列耶夫和季韋爾辛臉色煞白,眼睛通紅,梗著脖子,兩個額頭幾乎要相撞。他們氣得直呼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人的手被大家從背後緊緊揪住。隔不一會兒,他們憋足勁想掙脫出來,拼命扭動身子向前沖撞,把拽住他們的同事們拖向前去。衣服上的紐扣、領鉤一個個掉了下來,上衣和襯衫都扯開了,露出光肩膀。人們圍著他們,大呼大叫個不停。
“鑿子!奪下他手裡的鑿子!要砸爛腦袋的!”
“別動,別動,彼得大叔,要不然會擰壞胳膊啦!”
“怎麼,咱們老跟他們這麼耗著嗎?把他們拉開關起來就完事了。”
突然季韋爾辛使出一股子非凡的力量,甩掉揪住他的那一大幫人,一下子衝到了門旁。大家奔過去要逮他,但發現他根本不想打架,就任他去了。他嘭地一摔門,出了廠房,頭也不回大步走了。漆黑、潮濕的秋夜吞沒了他。“你想著為他們好,可他們老想著給你捅刀子。”他嘟噥著,漫無目的地朝前亂撞。
這是個卑鄙虛偽的世界,錦衣玉食的闊太太望著一個勞動者,就像看著一個蠢材、傻瓜;而一個社會的犧牲品——墮落的酒鬼,竟然欺侮自己人,從中尋求滿足。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仇恨這個世界。他加快了步子,仿佛匆忙的腳步,能使他現在緊張的腦海裡憧憬的和諧合理的世界早日到來。他知道,他們近日來的種種努力、鐵路上的混亂、集會上的演說,這一切都是未來的巨大鬥爭的具體步驟。但現在他激動到了極點,急不可耐地希望一口氣跑完這場鬥爭的全程。他並沒意識到自己在往哪裡走,只是大踏步地朝前去,可他的雙腿卻十分清楚要將他帶往何方。
過了很久,季韋爾辛才得知在他和安季波夫離開地窖以後,會議就通過了決議:當天晚上開始罷工。罷工委員會立即進行了分工,規定誰去哪裡,到哪裡去控制什麼崗位。機車修配廠響起嘶啞的汽笛聲,季韋爾辛覺得這聲音好像發自他內心深處。汽笛聲愈來愈清晰、響亮。這時從機務段和貨運站出來的人群,已經離開進站信號機朝市區走去。季韋爾辛也拉響了鍋爐房的汽笛,工人扔下手裡的活跑到外面。這批人和前面的工人匯集到一起。
多年來季韋爾辛一直以為,那天晚上的罷工以及鐵路運輸的中斷,靠的是他一個人的力量。只是在很久之後的審訊中,當他被指控參與罷工,而不是挑唆罷工時,他才明白過來。
汽笛拉響後,工人們從廠房裡跑出來問道:“拉汽笛讓我們去幹什麼?”有人在黑暗中回答說:“你又不聾,沒聽見是報警嗎!去救火。”“可火在哪裡?”“總有地方著火了,要不然不會報警的。”
又有許多人走了出來,摔得房門乒乓直響。聽到另有人在說:“聽他瞎說呢,什麼著火!鄉巴佬!這叫罷工,懂嗎?這是套,這是軛,別想讓我再當牛馬!伙計們,回家去吧。”
人聚得愈來愈多,鐵路罷工開始了。
七
直到第三天,又困又乏的季韋爾辛才回家,鬍子幾天沒刮,凍得直哆嗦。昨天夜裡氣溫突然下降,比往常早冷了好些天,而季韋爾辛還穿著秋裝。在大門口,看門人吉馬澤金迎上了他。
“謝謝您,季韋爾辛老爺,”他一迭聲地說道,“虧了你小奧西普才沒遭罪,我要一輩子為你祈禱。”
“吉馬澤金,你瘋了,我怎麼是老爺呢!你可別這樣叫啊。有什麼事快說,天冷得很呢。”
“凍不著你,你家暖和著呢,季韋爾辛。昨天我和你媽媽瑪爾法·加夫裡洛夫娜從莫斯科貨運站給你們弄來好多劈柴,棚子裡都堆滿了,全是白樺,好木柴,乾著哩。”
“謝謝你,吉馬澤金。你還有什麼話,快說吧,你瞧,我都凍僵了。”
“我想說的是,季韋爾辛,你別在家過夜,得躲一躲啊。崗警來問過,警察分局長也來打聽,誰常上你這裡來。我回答說沒人來。要有的話就是你的幫手,再不就是機車組和鐵路上的人有時來走走。要說別的什麼不認識的人,那可從來沒有!”
季韋爾辛是個單身漢,同母親和一個成家的哥哥住在一起。他們住的房子屬於隔壁的聖三一教堂。
這裡還住著一部分教士,還有賣水果和賣肉的兩個合作社社員,他們在城裡既做批發買賣又零售。但房客中的絕大部分是莫斯科布列斯特鐵路的小職工。
這是一幢帶有木回廊的磚房。回廊中央是骯髒的爛泥地院子。由回廊向上,是木板樓梯,梯子又髒又滑,發出一股貓腥和酸白菜味,緊挨著樓梯口是廁所和上著鎖的貯藏室。
季韋爾辛的哥哥應征入伍上了前線,在瓦峰谷地方負了傷,送到克拉斯諾亞爾斯克陸軍醫院治療。他妻子帶著兩個女兒去看望他,準備親自接他回來。季韋爾辛家是鐵路工人世家,他們出門很方便,憑職工免費票,可以到俄羅斯任何地方。現在家裡人少,很安靜,只有季韋爾辛和母親。
他們住在二層,門外走廊上放著一個水桶,由運水工給他們送水。季韋爾辛上了二層,發現桶蓋掉在一旁,一隻生鐵杯子凍在冰層上。
“一定是普羅夫幹的,”季韋爾辛想著微微一笑。“他酒總也喝不夠,像無底的酒壇子,也不怕燒壞腸子。”
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索科洛夫是位誦經士,年紀不大,身材魁梧,是瑪爾法·加夫裡洛夫娜的遠親。
季韋爾辛把杯子從冰上拔下,蓋好桶蓋,拉了拉門鈴。屋裡的一股熱氣和飯菜香撲面而來。
“燒得好暖和,媽媽。暖融融的,真舒服。”
媽媽跑過來摟住他的脖子哭了。他撫摸著她的頭,過了一會才輕輕推開她。
“膽子大才能成事,媽媽,”他低聲說,“我這條鐵路從莫斯科直到華沙全停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哭啊。你不會有好下場的呀!孩子,你最好躲到遠處去。”
“你那個可愛的人,那個心上人,胡多列耶夫差點兒沒砸碎我的腦袋。”他本想逗她笑的。她沒聽懂玩笑,認真地回答說:
“笑話他可是罪過,你該可憐他才是。沒治的酒鬼,墮落的靈魂。”
“帕什卡·安季波夫,就是帕維爾·費拉蓬托維奇,被人抓走了。夜裡來人抄了家,翻箱倒柜。早上把他帶走了。可是他家裡的達裡婭,得了傷寒,正躺在醫院裡呢,就剩在實科中學念書的兒子小帕沙,和那聾子姨媽住在一起,還要趕他們走,不讓住。我覺著應該讓孩子到我們家來。普羅夫來幹嗎?”
“你怎麼知道他來過?”
“我發現木桶開著蓋,上面有個杯子,我想準是酒鬼普羅夫喝了水了。”
“你真機靈,親愛的,說的不錯。是普羅夫,是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來過。跑來想借點劈柴。我借給了他。哎呀,我都閒扯些什麼呀!我全給忘了,他告訴了我一個消息。你知道嗎?沙皇陛下簽署了一個宣言,今後一切都要煥然一新了,誰也不再受欺壓,土地分給農民,大家都和貴族一樣平起平坐。你想想,這份已簽了字的命令,只等著公布了。主教公會下來了新的要求,在禱告時加上對皇上的祝福。我可不是胡說,普羅夫對我講的,可我給忘了。”
八
帕維爾·費拉蓬托維奇·安季波夫被捕,妻子達裡婭病倒在醫院裡,他們的兒子帕沙·安季波夫搬到了季韋爾辛家裡來住。帕沙是個眉清目秀、乾淨整齊的男孩,淡褐色頭髮分梳著。他不時用刷子梳平頭髮,整好上衣,系正裝有校服扣環的寬皮帶。帕沙愛逗人發笑,而且善於觀察。他能惟妙惟肖地模仿所見所聞,十分滑稽。
十月十七日的宣言公布不久,就策劃舉行一次大規模的遊行。遊行路線從特韋爾城門起到卡魯日城門。但這次遊行卻沒搞成,應了一句俗語:“人多嘴雜事難辦”。發起遊行的好幾個革命組織互相爭吵起來,一個接一個地退出。等到他們知道原定遊行那天早上,人們還是上了街,又連忙向遊行示威群眾派出了自己的代表。
瑪爾法·加夫裡洛夫娜不顧兒子基普裡揚·季韋爾辛的勸說和反對,也去參加了遊行,還帶上了快活的、好說話的小帕沙。
那是十一月初一個寒冷而乾燥的日子。陰沉的天空就像懸著一個大鉛塊凝然不動。空中零零星星的雪花忽東忽西飄舞著,慢慢落到地面,道路的溝坎裡聚起毛茸茸的灰色雪塵。
人們順著大街往低處擁去,真是一片混亂。閃過一張張臉,一件件棉大衣和一頂頂羊皮帽子;有老人和孩子,穿制服的鐵路工人,穿著高筒皮靴和皮外套的電車修理廠和電話局的工人,還有男女中學生和大學生。
他們唱著《華沙工人進行曲》、《你們光榮犧牲》和《馬賽曲》。唱了一陣,那個在隊伍前面一邊退著走一邊揮動帽子的指揮,突然戴上帽子不唱了。他轉過了身子,背對著人群,側耳聽著旁邊幾個領隊在說些什麼。歌聲亂了拍子,停了下來。這時只聽見遊行隊伍數不清的腳踏在馬路薄冰上的咔嚓聲。
原來,有人好心跑來報信,告訴遊行的領頭人說,哥薩克騎兵正埋伏在前面。這一消息是通過電話傳到附近一家藥房的。
領頭的幾個人說:“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冷靜,不要驚慌。現在要馬上佔領路旁一幢公共建築物,然後告訴大家可能發生危險,讓他們化整為零。”
他們開始爭論,把遊行群眾帶到哪裡去好。有的人建議去商業協會,有的人提議去高等技術學校,還有的提議去外國記者學校。
他們正在爭執不下,前面已經露出一座建築物的一角。這也是一所學校,完全可以隱蔽遊行隊伍,不比他們提到的地方差。
當遊行隊伍走到這幢樓房的前面,幾個領頭的就跑上大門口的半圓形平臺,招呼遊行隊伍的先頭部隊停下來。進口處的好幾扇大門都打開了,遊行隊伍全都開了進去,只見一件大氅接著一件大氅,一頂帽子接著一頂帽子,都擁上了學校正門的樓梯。
“到禮堂去,到禮堂去!”後面只有零星幾人喊了幾聲,但人群依舊繼續朝裡面擁,有的來到走廊上,有的進了教室。
好不容易把人群帶進了禮堂。人們各自坐到椅子上,遊行領導人不止一次想對他們宣布說,前面已有埋伏。可誰也不聽他們的。他們以為遊行隊伍所以停下來,開進這座樓裡,為的就是請他們來參加臨時召開的群眾大會,這個會眼下就要開始了。
剛才人們好長時間又走又唱,現在想閉上嘴坐上一會兒,巴不得有人替他們代勞,喊幾嗓子呢。對他們來說,眼下主要是舒舒服服休息一會兒,至於臺上講話的幾個人意見有何不同,比起休息來是無足輕重的,因為他們幾乎在一切方面都是志同道合的。
因此,最受群眾歡迎的,倒是不使人疲倦的、聽不聽由你的最糟糕的演講人。他的每句話都贏得聽眾雷鳴般的掌聲。誰也不因為他的話被掌聲淹沒而感到遺憾。他們因不耐煩才急於表示同意,高喊“無恥”,還擬出了抗議的電報,而後突然間,人們聽膩了演講人單調的聲音,全都不約而同地一擁而出,把演講人丟在臺上,又是一頂帽子接著一頂帽子,一排接著一排,蜂擁著下了樓梯,來到街上。遊行隊伍又繼續出發了。
人們開大會的時候,外面落起大雪,馬路變成一片白色。雪越下越大。
龍騎兵沖過來的時候,遊行隊伍後面的人開始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忽然從前面傳來越來越響的呼喊聲,很像剛才歡呼“烏拉”的聲音。“救命呀!”“打死人啦!”的尖叫,和其他許多聲音混成一片無法分辨。幾乎與此同時,人群驚慌地朝兩旁躲閃。騎兵沖進呼喊著的人群閃開的狹窄通道;馬頭、馬鬃、揮著馬刀的騎兵,一個接一個飛快地無聲地沖過去。
半排騎兵沖過去後,掉轉馬頭,重新整好隊,又從遊行隊伍的尾部沖進人群。屠殺開始了。
幾分鐘之後,大街上幾乎空無一人。人們四散奔逃,躲進了胡同。雪下得小了些。那天傍晚外面乾爽得就像一幅炭畫。沉入屋後的太陽,突然從屋角射過來一束束餘暉,仿佛用手指觸點著街上一切紅色的東西:龍騎兵的紅色帽冠,一面倒在地上的紅旗,雪地上一道道的血跡和斑斑點點的血滴。
馬路邊上,有一個頭部被砍傷的人,不停地呻吟著匍匐向前。幾個騎兵為追擊遊行者,衝到了街尾,現在又排成一列往街口走去。在馬蹄底下,瑪爾法·加夫裡洛夫娜竄來竄去尋找小帕沙,她頭巾滑到了後腦勺,聲音嘶啞地喊著:“帕沙,小帕沙!”她的聲音整條街都可以聽到。
遊行時,帕沙一直跟她在一起,一面還繪聲繪色學著最後一位演講人的樣子,逗得瑪爾法直笑。龍騎兵沖過來,在一片混亂中他突然不知去向了。
在混亂之際,瑪爾法·加夫裡洛夫娜背上也挨了一鞭子。雖然,她那件棉背心很厚,沒覺得痛,但她向走遠的騎兵舉起拳頭,罵了幾句。她氣憤的是,他們竟敢當眾抽打一個上了年紀的婦道人家。
瑪爾法·加夫裡洛夫娜焦急地向馬路兩旁搜尋。突然間,她高興地發現男孩正在對面人行道上。那裡,在賣殖民地商品的小鋪和另一幢磚房之間凹進的角落,還躲著一群過路的閒人。
一名在人行道上巡邏的龍騎兵,看到這伙驚慌的人群覺得可笑,就策馬把人們擠進牆角裡,自己在牆角前面表演起了馬戲。他騎在馬上急轉圈,讓馬用後腿旋轉,又催馬後退幾步,而後像馬戲團那樣慢慢讓馬用後腿立起。忽然他發現前面別的龍騎兵已經回來了,於是雙腿一夾馬肚,跑了幾步就回到了隊伍裡。
被截在牆角裡的人也散了。剛才嚇得不敢吱聲的帕沙,趕緊朝瑪爾法·加夫裡洛夫娜奔了過去。
他們一起往家走。一路上,瑪爾法·加夫裡洛夫娜不停嘮叨:“十惡不赦的殺人魔鬼,傷天害理的劊子手!皇上給人們自由,大家多高興,可這些傢伙忍不住了,他們非要把什麼都糟蹋了,什麼話都要顛倒過來不可!”
她憤恨龍騎兵,憤恨周圍的世界,甚至對自己兒子也有氣。她一時氣急敗壞,覺得現在惹出這場大禍,都是她兒子那幫糊塗蟲的罪過。她罵他們是自作聰明,是冒失鬼。
“好毒的眼鏡蛇!他們這些瘋子想幹什麼?誰都不明白!就會罵呀,吵呀。還有那個說起來沒完的傢伙,小帕沙,你怎麼學他來著?孩子,你再學一遍。哎唷,笑死我了,笑死我了!簡直一模一樣,太像啦。叨叨個沒完。呸,多叫人討厭,嗡嗡個不停,像只大馬蠅!”
到了家裡,她把兒子狠狠罵了一通,說什麼她這把年紀了還要挨那騎兵鬼東西的鞭子。
“您倒是怎麼啦,媽媽!難道我是哥薩克的騎兵隊長,或是憲兵隊長嗎?”
九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從窗口看到人們到處逃竄。他知道這是參加遊行的人。他朝遠處注意地看了一陣,看看這些人裡會不會有尤拉或別人。可他沒看到什麼熟人。只覺得有個跑過去的人,好像是杜多羅夫的兒子(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忘了他的名字)。這個不要命的年輕人,不久前剛從左肩取出一顆子彈,現在又到不該去的地方惹是生非了。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是秋天從彼得堡來這裡的。他在莫斯科沒有住處,又不願去旅館,就借住在自己的一個遠房親戚斯文季茨基家裡。他們安排他住在閣樓拐角的一間書房裡。
這幢二層的廂房,對沒有子女的斯文季茨基夫婦來說太大了。這是已故的老斯文季茨基夫婦很早以前向多爾戈魯基公爵租下來的。多爾戈魯基這個大院包括三個院落、一個花園和凌亂坐落在園中的好幾幢風格迥異的樓房。大院共有三個大門,通向三條不同的巷子。很早以前人們就管它叫穆奇大院,一直沿用了下來。
閣樓那間書房,雖有四個窗子,仍覺光線不夠充足。屋裡擺滿了書籍、文書、地毯和版畫木刻。書房外面有一個圍著屋角的半圓形陽台。一到冬天,通向陽台的雙層玻璃落地長窗就需要嚴嚴實實地封上。
從書房的兩扇窗子和玻璃長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前面一條長巷:路面上有長長的雪橇軌跡,兩旁是參差不齊的房屋和歪歪斜斜的柵欄。
雪青色的樹影,從園子裡投進了書房。樹幹也向房裡窺視著,仿佛想將枝條移到地板上來。枝條上的厚霜,就像蒙著細長的紫色的蠟淚。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倚窗望著小巷,回想起去年在彼得堡度過的冬天,想起了加邦神甫、高爾基,想起了訪問維特部長、一些時髦的現代作家的情景。現在,他擺脫了這種種紛擾,躲到最早成為首都的莫斯科的寧靜、安謐中來,撰寫已構思好的一部作品。然而計劃完全落了空!他跳出了龍潭,卻又跌進了虎穴。現在他每天都要演講、作報告,弄得自己暈頭轉向。今天去高等女子學校,明天去宗教哲學學會,再不就去紅十字會或罷工基金委員會。要能去瑞士,到森林中的僻靜處隱居下來,那該有多好。那裡有寧靜明麗的湖泊、群山和蒼穹,那凝寂的空氣對任何聲響都會引起回音。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從窗口走開。他很想出去探望朋友,或者去街上隨便走走。但他突然想起,那位托爾斯泰主義者維沃洛奇諾夫有公幹要來,他不能離開。於是他便在屋裡來回踱步。此刻他想起了自己的外甥尤拉。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離開伏爾加河畔那個閉塞小鎮搬到彼得堡之後,把尤拉帶到了莫斯科去認親戚:韋杰尼亞平家、奧斯特羅梅斯林斯基家、謝利亞溫家、米哈耶利斯家、斯文季茨基家和格羅梅科家。剛去時,尤拉住在一個沒有條理的、愛嘮叨的老人奧斯特羅梅斯林斯基那裡。親戚們都隨便地叫他費季卡。費季卡暗中與養女莫季婭姘居,還自詡為反傳統的人、新思想的倡導者。他辜負了親戚們的托付,甚至手腳不乾淨,貪污了尤拉的生活費。於是親戚們又把尤拉安排到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格羅梅科教授家,此後就一直寄居在那裡。
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格羅梅科家的氣氛極好,對尤拉的成長十分有益。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想道:“尤拉、他的中學同班同學米沙·戈爾東和格羅梅科的女兒冬尼婭,在他們家倒像是一個三角聯盟,他們三人反覆閱讀著《愛的意義》、《克萊采奏鳴曲》,完全被童貞的說教迷住了。”
青少年時期應充分體驗狂熱的純真,但是他們太過分了,竟弄得自己也糊塗起來。
他們怪得出奇,又充滿稚氣。使他們激動不安的情欲問題,不知為什麼他們稱之為“庸俗”,還把這詞兒不分場合地到處亂用。如此用詞,大可不必!“庸俗”在他們心目中,既意味著一種本能的要求,也表示誨淫文學,同女人的淫亂,甚至包括了整個性關係。他們每次說到這個字眼,就滿臉通紅或是臉色煞白。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心想:“我要是在莫斯科,決不會讓他們走得這麼遠。羞恥之心應該有,但有一定的界限……啊,您來了,尼爾·費奧克蒂斯托維奇!歡迎,歡迎!”他大聲說著,走上前迎接客人。
十
來者是個胖子,身穿灰襯衫,腰裡束著寬皮帶,腳蹬氈靴,褲子的膝頭隆起兩個小鼓包。他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不太務實的好好先生。夾鼻眼鏡用黑色寬帶系著,在鼻頭上似乎慍怒地顫動著。
他在前室脫衣服就不利索:忘了把圍巾摘掉,圍巾的一頭拖在地板上;軟呢圓帽也拿在手上沒放下。圍巾和帽子使他很尷尬,妨礙他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握手,甚至還影響到他向主人致意問候。
“嗯……哦……”他嘟嘟噥噥不知如何是好,眼睛朝屋子的四周打量著。
“請隨便放吧。”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說。這時維沃洛奇諾夫才恢復常態,說起話來。
他是列夫·托爾斯泰的追隨者。在這些追隨者的腦海裡,托爾斯泰從來不求安寧的天才思想已經平息,並且高枕無憂地入眠了,因此必不可免地日益流於淺薄。
維沃洛奇諾夫是來邀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去學校演講,為政治流放犯伸張正義。
“我在那裡已經講過了。”
“是為政治流放犯伸張正義?”
“是的。”
“您還得講一次。”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先推辭了幾句,後來就同意了。
維沃洛奇諾夫的事已經辦妥。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無意再留他。他本可以起身告辭,但覺得馬上就走有失禮貌,告辭前是需說幾句親切自然的話。於是又聊起來,卻談得勉強又不愉快。
“您現在是頹廢派嗎?熱中於神秘主義嗎?”
“這怎麼說呢?”
“太遺憾了。還記得地方自治局嗎?”
“當然。為選舉的事我們一起在那兒工作過。”
“還提倡過建立鄉村學校,主張辦教師進修班,記得嗎?”
“當然記得,當時鬥爭很激烈。後來,您好像去了衛生和社會救濟部門?是嗎?”
“幹過一段時間。”
“哼,現在這幫年輕人,自詡是浮努斯[4]、人們的保護神,我無論如何是不信的。您這麼一個有幽默感的人,對民眾那麼了解的人,居然和他們……我求您別信這一套了……也許我太冒昧。……是不是有什麼苦衷呢?”
“您為什麼不假思索就這麼說呢?我們沒爭論什麼呀。您並不了解我的觀點。”
“俄羅斯需要的是學校和醫院,而不是浮努斯——以人們的保護神自居的青年人。”
“沒人反對這個呀。”
“農民衣不蔽體,餓得渾身浮腫……”
他們倆就這麼東拉西扯地說著。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明知說也無用,但還是解釋起來,說明為什麼他和某些象徵主義派作家有來往,後來又談到了托爾斯泰。
“在一定程度上我和您是一致的。但列夫·托爾斯泰說過,一個人對美越誠,離善越遠。”
“難道您認為恰恰相反嗎?難道拯救世界要靠美嗎?或者靠神秘劇之類的東西?靠羅扎諾夫[5]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等一等,讓我自己來說我的想法。我認為,如果人身上潛伏的獸性可以用威脅來制止,不管這威脅是監牢還是陰間報應,那麼人性的最高象徵就不是自我犧牲的布道者,而是馬戲團裡執鞭的馴獸人。可事實是,幾百年來使人向高級階段發展,成為萬物之靈的,並非棍捧而是音樂:亦即不可抗拒的非武力的真理,以及真理的具有吸引力的榜樣。自古以來,人們都認為福音書中最重要的東西,是戒條裡的道德警句和勸誡。可對我來說,重要之點在於基督的箴言都來自普通生活,用日常生活來解釋真理。這裡依據的思想是:人們雖然是凡夫俗子,可他們的交往是不朽的;生命具有象徵性,因為它的意義重大。”
“我全都沒懂,您其實可以把這些寫成一本書。”
維沃洛奇諾夫走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感到極其惱火。他惱恨自己把心中一些隱秘的思想泄露給了沒有頭腦的維沃洛奇諾夫,這幾乎是對牛彈琴。但突然間,他又不再惱恨維沃洛奇諾夫,把他完全丟到了腦後,仿佛他並未來過一般。他轉而為另一件事煩惱起來。類似情況時有發生。他不記日記,但一年中偶爾也會記上一兩次,把特別重要的想法寫到一個厚筆記本裡。現在他又拿出本子,寫下一行行清晰的大字,內容是這樣的:
今天一整天那個蠢女人施萊辛格弄得我一直冒火。她從大清早一直坐到吃午飯,花了整整兩個鐘頭誦讀象徵主義作家A為作曲家B的《宇宙進化交響曲》配寫的詩句,裡面講到什麼行星裡的精靈呀,宇宙呀、水、火、氣、土四大元素的旋律呀等等莫名其妙的東西。我忍了又忍,最後實在受不了,央告她別再念了。
我恍然大悟,為什麼這些東西即使在浮士德裡也顯得虛偽,難以忍受。這裡的所謂興趣,原來是矯飾的、虛假的興趣。現代人並不需要這些。如果他為宇宙的奧秘而苦惱,他可以去鑽研物理學,而不會去求教於赫西奧德的六音步詩集[6]。
但是問題不僅僅在於形式的陳舊和時代的久遠。問題也不在於這些火和水的精靈,把科學已經明確揭示出的東西再次搞亂。問題在於,這種體裁與現代藝術的整個精神相互矛盾,與它的本質、它的動因相矛盾。
這類宇宙進化論對古代世界來說是自然的。當時世界上人煙稀少,人們還沒有遮蔽大自然。大地上那時還存有古生物猛犸,對恐龍和龍記憶猶新。大自然是那樣惹人注目,同時又那樣兇險,那樣近在咫尺,像抓住了你的脖頸,說不定當時世上真的到處充滿神明。這是人類歷史的最初幾頁,還只是一個開端而已。
這個古代世界,由於人類的繁衍,到羅馬時代便告結束了。
羅馬麇集了外來的眾神和被征服的民眾,擁擠得分成了天地兩層,是個如回腸三轉的齷齪地方。那裡有達西亞人、赫魯西亞人、西徐亞人、薩爾馬特人、極北人;還有沒上輻條的巨大沉重的輪子、肥得泡起的眼睛、獸奸、雙下巴頦、把懂學問的奴隸殺死喂魚、一個大字不識的皇帝。當時世上的人,比後來任何時候都多。他們密密麻麻地擠在科洛西姆鬥獸場的過道裡,苦不堪言。
這時,一個加利利人來到這個堆滿大理石和黃金但卻俗不可耐的世界。他一身聖光,飄然而至,充滿了鮮明的人性,又有意顯得凡俗。從此,部族和眾神的時代宣告結束。誕生出了真正的人,他是工匠,是農民,是夕陽中的牧羊人。這人毫不孤高傲世。在母親們的搖籃曲中可以聽到唱他的聲音,在世界各地的畫廊裡,可以看到他的形象,人們感恩戴德地贊頌他。
十一
彼得羅夫大街很像莫斯科的小彼得堡。街道兩旁是對稱的樓房,大門上面都有典雅的雕飾;還有書店、閱覽室、制圖社、相當體面的煙草店、富麗堂皇的酒家。酒家正門兩側,沉甸甸的支架托著兩盞瓦斯燈,罩著毛玻璃燈罩。
冬天,這地方冷清清的,似乎要拒人於千里之外。住在這裡的都是些規矩正派、潔身自好、收入豐裕的自由職業者。
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科馬羅夫斯基就在這裡租了二層一套豪華的單身套間。這兒樓梯寬闊,扶手都是橡木的。
他的女管家愛瑪·埃內斯托夫娜——應該說是他平靜的幽居生活的管理員——不聲不響地為他操持家務。她既事事經心,又仿佛什麼事都不介入。他像一位紳士應該做的那樣,慷慨地酬謝她。他不歡迎任何男客或女客來訪,因為他們和他寓所裡安靜的、老處女一般的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寓所裡像修道院一般沉寂:窗簾總是垂著,屋裡乾淨整潔、纖塵不染,猶如手術室一般。
每個星期天的午飯前,科馬羅夫斯基總愛帶著那條叭兒狗去彼得羅夫街和鐵匠街溜達。那位愛打牌的演員康斯坦丁·薩塔尼季,常在街口碰上他,也隨他一起散步。
他們倆在人行道上閒逛,相互說些趣聞逸事和自己的看法。這些話大都沒頭沒腦,毫無意義,還表現了玩世不恭的態度。兩人只不過是想讓鐵匠街聽到他們放肆的粗嗄的狂笑罷了,所以比狗吠高明不到哪裡去。
十二
天氣要變暖,雪水滴滴答答落在水管和屋檐的鐵皮上。各家屋頂也淅瀝淅瀝響著,此起彼伏,就像春天已到。開始解凍了。
拉拉一路失魂落魄地走回家來。回到家裡,她才明白過來出了什麼事。
家裡人都睡了。她又如呆如癡,心不在焉地坐到母親梳妝臺前,身上仍是那件鑲著花邊的淡紫近乎月白的舞裙,罩著長長的面紗,這些都是為了參加化裝舞會,從縫紉店借來的。她瞅著鏡中的映像,卻視而不見。然後,她倚在梳妝臺上抱起雙臂,把頭埋進臂裡。
母親如果知道了,會打死她,然後自殺的。
怎麼出的事呢?怎麼可能出這樣的事呢?現在已經晚了。應該早就想到這些。
現在她成了所謂的墮落女人。她成了法國小說中所寫的那種婦人。明天她去學校再和那些姑娘們坐在一起時,她們對她來說不過是些孩子了。上帝啊,上帝,這一切怎麼會發生的呢?
以後,過了許多許多年之後,如果條件允許,拉拉將把心底的秘密告訴奧利婭·杰明娜。奧利婭會抱住她的頭傷心痛哭的。
窗外,融化的雪水滴個不停,正是解凍的聲響。外面有人使勁敲鄰家的大門。拉拉沒有抬頭,她雙肩抽搐著在哭泣。
十三
“哎呀,愛瑪·埃內斯托夫娜,親愛的,這無所謂。我都煩死了。”
他把袖口、胸衣和一些別的東西,亂七八糟地扔在地毯上、沙發上;把五屜柜和抽屜拉開又推上,自己也不明白要找什麼。
他太需要她了,可是這個星期天卻不能見到她。他像頭困獸在屋子裡轉來轉去,無法安靜下來。
她神韻高潔,無與倫比。她的雙手猶如高尚的思想那樣令人驚嘆不止。她投在牆紙上的身影,仿佛是她純真無邪的象徵。她的襯衣質樸自然地緊繃著她那酥胸,像繃在花架上的細麻布。
科馬羅夫斯基用手指叩擊玻璃窗,節拍合著瀝青路上不慌不忙的馬蹄聲。“拉拉,”他閉起眼低聲呼喚,眼前又浮現出她頭枕著他的胳膊、垂著睫毛熟睡的模樣。睡夢中她不知道,這人竟毫無倦意一連幾個鐘頭地望著她。她濃密的秀發散堆在枕上,像一縷青煙刺痛了科馬羅夫斯基的雙眼,鑽進他的心中。
星期天的散步,這回半途而廢。科馬羅夫斯基牽著杰克才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他想到前面又是鐵匠街,又是薩塔尼季的笑料和路上一個個熟人。不,他受不了!所有這一切都會使他厭惡!科馬羅夫斯基轉身往回走。那條狗覺得奇怪,不高興地仰頭望望主人,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面。
“我中了什麼邪!”他想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良心發現,是憐憫和懺悔?也許為她擔心?不是。”他知道她現在呆在家裡,平安無事。那麼為什麼她總在他腦子裡盤旋不去!
科馬羅夫斯基進了自家的樓門洞,爬上樓梯,拐過平臺。平臺上有一扇威尼斯式窗子,玻璃窗的四角飾有圖案:地面和窗臺上灑落著五彩的太陽光點。科馬羅夫斯基又登上半截樓梯便停住了。
“不能沉溺在這折磨人的、令人消沉的相思中,她可不是個孩子啦。如果這姑娘、他亡友的女兒,由一個玩物變成他瘋狂熱戀的對象,那麼他應該清楚這將會有什麼結果,要趕緊醒悟!不要背叛自己的觀念和習慣。否則一切全完了。”
科馬羅夫斯基緊緊抓著寬闊的扶手,捏得手指發疼。他閉目鎮定一下,然後毅然轉身走下樓梯。在灑滿陽光的平臺上,他看到了那條狗虔誠的目光。杰克仰頭望著他,仿佛是一個皮肉鬆弛、淌著口水的老年侏儒。
這條狗不喜歡那個姑娘,撕破過她的襪子,看見她就齜著牙亂叫。它嫉妒拉拉,好像擔心主人會從她那裡染上人的品德。
“啊,原來如此!你想要一切照舊,還要找那個薩塔尼季,聽那些下流話、那些閒扯?為這個我得給你幾下子,得抽你一頓!”
他掄起手杖抽打杰克,還用腳踢它。杰克嗚嗚尖叫,全身顫抖,一瘸一拐地躥上樓,抓撓著門去向愛瑪·埃內斯托夫娜告狀。
光陰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地過去了。
十四
啊,這簡直是無法逃脫的魔圈!如果科馬羅夫斯基闖入拉拉生活只是引起她的厭惡,她會反抗並且擺脫他。然而,事情卻不那麼簡單。
拉拉感到受寵若驚,因為科馬羅夫斯基這樣一個頭髮斑白,能做她的父親的人,各種集會上受到熱烈歡迎,報刊上常見名字的儀表堂堂的美男子,居然不惜為她花錢花時間,稱她是天使,帶她去戲院、聽音樂會,要培養她成為有“文化教養”的人。
她到底還只是個穿著咖啡色校服的未成年的女學生,在學校喜歡和同學一起嬉鬧淘氣。在馬車上,科馬羅夫斯基在車夫眼皮底下向拉拉獻殷勤,或者在幽暗的包廂前座上當著全場觀眾與拉拉狎戲。這種隱蔽放肆的挑逗使她陶醉,撩撥得初解人事的姑娘也躍躍欲試。
然而,這種學生氣的頑皮的調情很快就過去了。痛苦的沮喪心情和對自己的恐懼,卻深深留在了她心中。她總是感到困倦不支。這是因為夜裡常常缺覺,因為她總是哭泣,不斷地頭疼,再加上功課太重,整個身體變得衰弱了。
十五
她詛咒他,她恨他。每天她都重復著這樣的念頭。
現在她將一輩子成為他的奴隸。他是如何使她服服帖帖、如何逼她就范的呢?如何使她遷就他,不顧羞恥地戰栗著滿足他的欲望?是靠長者的身份嗎?是因為母親經濟上對他的依賴嗎?還是他善於對她恐嚇呢?不是,不是,絕對不是。這些都不是理由。
不是她俯首聽命於他,而是他唯她的命是從。難道她沒有看到他如何渴念她?她無所畏懼,良心是清白的。一旦她揭露他,無地自容和心驚膽戰的應該是他。可問題就在於她決不會這樣做。她還不那麼卑鄙,而科馬羅夫斯基正是以卑鄙為主要手段來對待下屬和弱者的!
他們兩人的區別就在於此。周圍生活所以可怕,也在於此。對生活的震懾是靠雷電嗎?不是,是用側目而視和背後的竊竊私語。生活到處都是陷阱和虛偽。如果只是一根蛛絲,你一抻它就扯斷消失了,可你要想從蛛網中脫身出來,只會愈纏愈緊。
所以,強者竟也受制於無恥之徒、虛弱之輩。
十六
她對自己說:假如她是結了婚的人呢?那會有什麼不同呢?她走上了詭辯之途。但有時她完全陷入了痛苦的絕望。
他不知羞恥地跪在她腳下苦苦哀求:“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你看我是幹了什麼事呀。你這樣滑下去,怎麼得了!咱們向母親坦白吧。我要和你結婚。”
他流著淚,反覆地說著,好像她反對,不肯同意似的。然而,這一切不過是嘴上說說而已,拉拉對這種臺詞似的空洞語言,連聽都不愛聽了。
他仍和以往那樣,帶著蒙了長面紗的拉拉,到那家令人心碎的餐館單間去。那裡的侍者和客人們目送她走過,仿佛用目光剝掉了她的衣服。而她暗自問道:難道愛護你就可以侮辱你嗎?
一天,她做了個夢。她安息在大地下面,身上除了左肋、左肩和右腳掌外,別的蕩然無存。左邊的乳房下長出一束蓬草。大地上人們在唱歌,《黑亮的明眸,潔白的酥胸》和《瑪莎不該去河邊》。
十七
拉拉不信教。她對宗教儀式並不篤信。但有時痛苦的生活實在難以忍受,她希望心靈能有某種音樂陪伴她。不能每次都由自己來譜寫這種樂曲。這音樂便是上帝解釋生活的箴言。於是拉拉會不時去教堂哭一場。
十二月初的一天,拉拉心裡像《大雷雨》中的卡捷琳娜一樣難受,便去教堂祈禱。當時她覺得仿佛腳下的大地立刻就會崩裂,教堂的拱頂馬上要坍塌。這也是罪有應得。一切都應該結束了。遺憾的是,這次和她同來的,還有那個愛叨嘮的奧利婭·杰明娜。
“這是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奧利婭悄悄對她耳語說。
“噓,別說了。哪個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
“那個誦經人,他姓索科洛夫,是我的表叔。”
“噢,你說的是誦經士。他是季韋爾辛家的親戚,噓,別說了,讓我好好聽。”
她倆到教堂時,禮拜剛開始,正在唱讚美詩:“以我靈魂,頌贊我主,以我良知,贊主聖名。”
教堂裡人不多,四壁回聲很響。只在前面擠著一堆祈禱者。教堂是新建的。窗子不是彩色玻璃,外面那條積雪的暗巷和巷裡來來往往的行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窗旁站著教堂的長老,在大聲開導一個瘋瘋癲癲的耳背的苦老婆子,也不顧教堂裡面在做禮拜,整個教堂都聽見他在訓人。他的聲音也和那扇窗戶與那條小巷一樣,單調乏味。
拉拉手裡捏著銅幣,慢步繞過祈禱的人們,走到門旁為自己和奧利婭去取蠟燭。然後,又小心翼翼地盡量不碰著人走了回來。這會兒工夫,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已經急急忙忙唱完了九段祝福詞,其實這些祝詞大家都很熟悉。
“讓靈魂受苦的人得福……讓悲苦的人得福……讓渴求真理的人得福……”
拉拉走著,猛然一驚,停下步來。這是在說她嘛。上帝說:被蹂躪的人們終有好命,他們有苦難要向人們訴說。他們的一切都在未來。上帝是這樣認為的,這就是基督的旨意。
十八
普列斯尼亞發生了暴動。拉拉的家正好在暴動區域內。離他們家不遠,在特韋爾街上築起了街壘,從客廳的窗戶裡就可以看見。人們從他們家院子裡擔去一桶桶水,澆在街壘上,把石頭和廢鐵都凍成冰塊,築成一道堅固的冰牆。
鄰院是起義者的集合地,有點像醫療站或食品供應站。
有兩個男孩子來到鄰院。拉拉認識他們。一個是尼卡·杜多羅夫,娜佳的朋友,拉拉就是在娜佳家裡認識他的。他是拉拉類型的人,直率,自尊,沉默寡言。他和拉拉性格相似,所以拉拉對他不感興趣。
另一個孩子是中學生帕沙·安季波夫,和奧利婭·杰明娜的外婆、季韋爾辛老太太住在一起。拉拉有時去瑪爾法·加夫裡洛夫娜家,已經發現這孩子對她有強烈的反應。帕沙純潔得像個孩子,毫不掩飾見到她的欣喜之情,仿佛拉拉是一片白樺樹林,上面飄浮著朵朵白雲,下面是鮮嫩的青草;又時值夏季,他可以盡情地表示自己喜不自勝的感情,也不怕別人笑話他。
拉拉一發現自己對帕沙的吸引力,便情不自禁地利用這一點。不過,只是若干年以後,當他們的友情發展得很深的時候,她才開始同這溫順、謙和的孩子親近起來。那時帕沙已經明白:自己對她愛戀至深,這一生中必是非她莫屬了。
這兩個男孩子所參與的,是最可怕的大人的遊戲——戰爭,而參加這活動是要被絞死或流放的。然而,他們頭上的圍巾是在後頸上扎結起來的,這說明他們還是孩子,他們還有父母。拉拉就像大人對小孩一般看著他們。在他們這種危險的遊戲上,罩了一層幼稚無知的色彩。周圍的一切也隨著染上了孩子氣。像那藍光瑩瑩的院子、對面那幢藏著孩子的樓房,那白霜濃重得變成了黑色的嚴寒的傍晚,都帶著一股天真的稚氣。甚至連樓裡不停傳出的噠噠槍聲,也帶有孩子氣。拉拉總覺得“這是孩子們在打槍玩”。她倒並不只是指尼卡和帕沙,而是想著全城的槍戰。她心裡琢磨:“都是些很好的、正直的孩子。正因為很好,所以他們才打槍。”
十九
聽說有可能要向街壘開炮,他們的房子很危險。現在要搬到莫斯科別的區裡熟人家去,為時太晚了,因為他們這個區已被封鎖,需要就近在本區范圍內找個地方避一避。他們想起了“黑山旅館”。
到那之後才知道,早在他們之前已有不少人住了進來。“黑山旅館”裡擠得滿滿登登。許多人與他們處境相同。由於過去的老交情,旅館才答應讓他們住到被服間去。
為了不惹人注目,他們不想拿手提箱,把最必需的東西打成了三個包袱。但沒有搬過去,能拖一天就拖一天。
縫紉店按老章程辦事,雖然外面在罷工,可是店裡女工們一直在幹活。一個寒冷無聊的傍晚,店外突然響起了門鈴。進來一個人,向縫紉店提出批評,並要求店主出來。法因娜·費季索娃來到了穿堂,想消消來人的火氣。過了一會兒她招呼工人都過去:“姑娘們,上這兒來!”把她們逐個介紹給來客。客人和她們一一握手,雖然顯得笨拙,卻很熱情。他和費季索娃談了一會兒,就走了。
女工們回到作坊,一個個戴上頭巾,抬起兩隻手使勁往襖袖裡伸,穿上了緊身小皮襖。
“怎麼回事?”阿瑪利婭·吉莎爾趕出來問。
“他們不讓我們幹活,夫人,我們罷工了。”
“難道我……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們的嗎?”吉莎爾夫人竟哭了起來。
“您別難過,阿瑪利婭·卡爾洛夫娜。我們對您並沒有惡意,我們很感激您。可現在問題涉及的不是您或我們。現在大家都這樣,全世界都這樣。不這麼幹哪可能呀!”
女工們全都回家了,連奧利婭·杰明娜和法因娜·費季索娃也走了。費季索娃臨走時悄悄對吉莎爾說,她不過裝裝樣子,這樣對東家和縫紉店有好處。可是吉莎爾夫人仍舊十分傷心:
“多沒良心啊!真想不到,我竟看錯了人!在奧利婭身上我花了多少精力啊!好了,不說她,就算她還小,可是那個老東西費季索娃也是這樣!”
“媽媽,你不明白,她們不能為了咱們而例外呀,”拉拉安慰著母親。“她們誰也不恨你,相反,現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維護人的尊嚴,為了保護弱者、保障婦女和兒童的權利,真的,你要相信我,別再搖頭了。這樣做對你和對我,將來都會有好處的。”
但母親還是一點不開竅。她啜泣著說:“你老是這樣。每回我腦子裡亂哄哄的時候,你就講些莫名其妙的話。人家騎在我脖子上拉屎,可你說這還是為我好。也許我真是老糊塗了。”
羅佳不在家,住在武備學校。空蕩蕩的屋子裡,就剩下拉拉和媽媽兩個人。窗外是沒有照明、沒有行人的冷清的街道。房間裡也和街道一樣冷清。
“媽媽,咱們去“黑山旅館”吧,趁天還沒全黑。媽媽,聽見沒有?不要再耽擱了,馬上走吧。”
“菲拉特,菲拉特,”她們把看門人叫來,“菲拉特,親愛的,送我們去“黑山旅館”吧。”
“是,太太。”
“你拿上包袱。還有,菲拉特,照看好家。現在,時局還不穩定。別忘了給金絲雀喂食、喂水。所有東西都要上鎖。對了,常來看看我們。”
“是,太太。”
“多謝你啦,菲拉特。上帝保佑你。好了,上路之前咱們先在行李上坐一坐,求上帝保佑平安!”
她們來到街上。外面空氣大不一樣,她們仿佛是久病後剛出門。冰雪把四周裝點成玉宇瓊樓。聲音也像是一顆顆金屬珠子,在冷峭的空中向四方滾去。遠處響著槍炮,忽而喑啞,忽而轟鳴,忽而一陣啪啪,似乎要把遙遠的天邊炸成碎片。不管菲拉特怎麼說,拉拉和母親都認為這是在放空槍。“菲拉特,你真傻。你想想,根本不見開槍的人,當然是放空槍了。依你說是誰呢?難道能是神靈開槍不成?自然都是放空槍。”
她們來到一個十字路口,被一個巡邏隊截住了。嘴角掛著冷笑的哥薩克騎兵,搜了她們的身,放肆地從頭摸到腳。系著帶子的海軍帽野裡野氣地歪在耳旁,好像他們都是獨眼龍。
拉拉心想:“這段時間她可以不再見到科馬羅夫斯基了,她們同城裡其他部分已經隔絕,太幸運了!由於母親的關係,她無法擺脫他。她不能說:媽媽,你別讓他來。這樣一來,全部秘密都要揭穿。可即使瞞不住,那又怎麼樣呢?為什麼要害怕呢?噢,上帝,只要能了結這件事,她什麼都顧不得了。上帝啊,上帝!她心裡感到一陣厭惡,幾乎立即就要暈倒在街上。現在她想起了什麼?在她失身的那個單間裡,掛著一張可怕的畫,畫上是個胖胖的羅馬人。這張畫叫什麼?《花瓶女人》,對,就是它。沒有錯。是張名畫。《花瓶女人》。那時她還不是婦人,不能與這幅名畫相提並論。這是以後的事。那天桌上的菜肴多麼豐盛。”
“你急急忙忙往哪裡跑?你瘋了?我可跟不上你。”母親跟在後面埋怨女兒,她喘著粗氣,好不容易才跟上她。
拉拉快步向前,仿佛有種力量推著她疾走。她感到驕傲和振奮。
“槍聲響得多帶勁兒,”她想道,“祝福被侮辱的人們!祝福受欺騙的人們!槍聲啊,願你們更威風!槍聲啊,你們也祝福他們吧!”
二十
格羅梅科兄弟的家,在西夫采夫費拉熱科街和一條小巷的交叉口上。兄弟倆都是化學教授。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格羅梅科在彼得堡科學院工作,尼古拉·亞歷山大羅維奇·格羅梅科在大學任教。尼古拉·亞歷山大羅維奇未成家。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娶的是安娜·伊萬諾夫娜。她娘家姓克呂格爾,父親是烏拉爾地區尤裡亞京市郊的鐵礦礦主和鐵廠廠長。鐵礦區就在他那森林別墅所在的大片土地上,但由於無經濟收益,已經廢棄不用了。
這是一幢兩層樓房,二層是臥室、孩子們的學習室、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的書房和藏書室、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小客廳,以及冬尼婭和尤拉的房間,整個二層都是生活用室。一層則是接待客人用的。這裡窗上都掛著灰綠色的帷幔,鋼琴蓋擦得锃亮,還有大魚缸、橄欖色的家具和水草的盆景。它們把屋子點綴得像一個綠影婆娑的夢幻中的海底。
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格羅梅科一家人都很有教養,很有文化,懂得並且喜愛音樂,又十分好客。家裡經常高朋滿座,舉行室內音樂晚會,演奏鋼琴三重奏、小提琴奏鳴曲和弦樂四重奏。
一九〇六年一月,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出國不久,這裡又舉行了一次例行的音樂會。節目中原定要演奏塔涅耶夫派新秀的小提琴奏鳴曲和柴科夫斯基的三重奏。
音樂會前一天家裡就開始準備了。客廳裡挪動了家具,騰出了地方。鋼琴調音師在大廳一角給琴調音,不厭其煩地重復一個琴音,接著彈響一連串其他的音調。廚房裡宰雞殺鴨,洗摘菜蔬,把芥末和橄欖油攪在一起準備做調味汁和冷盤調料。
舒拉·施萊辛格是安娜·伊萬諾夫娜的知心好友,一大清早就來了,叫人不勝厭煩。
舒拉·施萊辛格是個瘦高女人,五官端正,臉形多少有點男人氣。尤其當她斜戴著灰色羊羔皮帽的時候,使人不由想起陛下的那張臉來。她到別人家是做客,也不把帽子摘下來,只是將別在帽檐上的面紗稍稍撩起些。
當這兩個朋友煩悶苦惱的時候,彼此談談,往往會感到輕鬆一些。這種輕鬆表現在哪裡呢?她們一談話,相互便要說些刺激人的刻薄話,越說越狠,最後大鬧一場,但馬上又流著淚言歸於好。經常性的爭吵,對兩個女友起著鎮靜作用,就像用水蛭放血一樣。
舒拉·施萊辛格曾數度結婚。每回一旦離婚,很快就把丈夫忘到腦後,認為他們都無足輕重,所以一直保持著單身女人的冷漠淡然、無拘無束的派頭。
舒拉·施萊辛格是個神智學者,同時對東正教的祈禱儀式又很有研究。甚至當她整個身心沉浸在宗教氛圍的極度興奮之中時,也會忍不住提醒誦經人或唱詩的神職人員該說什麼或該唱什麼。她那沙啞的嗓音沖口而出:“求主垂聽”,“直至永遠”,“無上光榮的基路伯天使”。
舒拉·施萊辛格還懂得數學、印度的神秘主義,知道莫斯科音樂學院和名教授的住址,知道誰和誰同居,我的上帝,她簡直無事不曉。因此,生活中凡有什麼大事,都請她來斷案、拿主意。
舉辦音樂會的日子到了。客人們按時陸續來到,有阿杰萊伊達·菲利波夫娜、金茨、富福科夫夫婦、巴蘇爾曼先生和太太、韋爾日茨基夫婦和卡夫卡斯采夫上校。外面下著雪,一開大門,風卷著團團棉絮般的雪花湧進屋來。男客進來時腳上穿著長筒大套靴,一個個顯得心不在焉,笨手笨腳的樣子;而他們的妻子正好相反。她們凍得臉頰鮮潤,大衣領口敞著兩個紐扣,頭髮上綴著點點雪花,毛茸茸的圍巾搭在腦後,一個個儼然是工於心計的情場老手,那圓滑勁兒,可得提防著點呢。
一位初次赴邀的鋼琴演奏家走進客廳時,客人們竊竊私語說:“他是居伊[7]的侄兒呢。”
向大廳後面的兩扇門望去,可以看到餐廳裡那張鋪著雪白的桌布的長桌上已擺好酒菜。帶圓粒形水晶的酒瓶裡,閃爍著花楸酒的色彩,銀托上擺著盛黃油和醋的亮晶晶的小瓶,還有色澤喜人的野味和冷盤,甚至每套餐具旁疊成小塔形的餐巾,花籃裡散發出杏仁香氣的青紫色的爪葉菊——這一切好像都在勾引客人的食欲。客人們想快些享用這人間的美食,於是急著早點開始精神的會餐。大家在大廳裡一排排分別坐好。鋼琴師剛坐下演奏,又傳來悄悄細語:“他是居伊的侄兒哪!”音樂會開始了。
這首奏鳴曲,大家都聽說既枯燥又艱澀。一聽果然如此,而且還長得可怕。
因此,演奏完第一樂章休息時,評論家克裡姆別科夫還同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發生了爭執。評論家批評了這首奏鳴曲,而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卻說不錯。客人們抽著煙議論著,不停地挪動椅子。
此時客人們的目光又落到了隔壁餐廳裡五光十色的挺括的桌布上面。大家希望繼續演奏下去,不要耽誤時間。
鋼琴師轉頭朝聽眾看了一眼,向伴奏的小提琴手點了點頭,便又開始了。小提琴手和大提琴手法杰伊·特什克維奇拉動琴弦,三重奏悲愴地響了起來。
尤拉、冬尼婭和米沙·戈爾東(現在他一半時間都住在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家)坐在第三排。
“葉戈羅夫娜在招呼您呢。”尤拉悄悄對坐在他前面的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說。
大廳門旁站著他家的白發老女僕葉戈羅夫娜,她焦急萬分地朝尤拉看著,使勁朝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點頭,意思是告訴尤拉,她急著要讓主人出去一下。
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轉過頭不滿地瞥了葉戈羅夫娜一眼,聳聳肩膀,可是葉戈羅夫娜還是要他出去。他們兩人從大廳的一頭向另一頭打起了啞語手勢。客人們都望著他們。安娜·伊萬諾夫娜狠狠瞪了丈夫一眼。
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站了起來。坐著不動是不行了。他漲紅了臉,悄悄從牆角繞過大廳走到葉戈羅夫娜跟前。
“您怎麼好意思這麼幹,葉戈羅夫娜?您有什麼了不起的急事?快說吧,出什麼事了?”
葉戈羅夫娜湊著他耳朵說了幾句。
“什麼黑山?”
“黑山旅館。”
“那又怎麼啦?”
“要法杰伊·特什克維奇馬上回去,他們那裡有個人快要死啦。”
“哼,快要死了。我懂得這一套。不行,葉戈羅夫娜。等這一段演奏完,我再對他說。否則不行。”
“旅館的侍者還等著吶。馬車也等著吶。我跟您說了,人都要死了,您不懂嗎?是位太太。”
“不行,不行,不就三五分鐘嗎,沒什麼了不起。”
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又悄悄順牆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擰著眉頭,用手揉鼻梁。
第一樂章結束了,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他走到演奏者跟前,告訴大提琴手法杰伊·特什克維奇說,有人來接他回去,出了事,不能再演奏了。然後朝全場舉起雙手,請大家靜下來,大聲說道:
“諸位,三重奏不得不暫停一下。法杰伊·卡濟米羅維奇家裡發生了不幸,我們向他表示慰問。他需要回去。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放他一人走。他可能需要我。我和他一起去。尤拉,親愛的,你去告訴謝苗把馬車趕過來,車早已套好。先生們,我暫時出去一下。請你們別走,我很快就回來。”
兩個男孩子請求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帶他們去,他們想坐馬車在寒夜裡兜兜風。
二十一
十二月以後,雖然生活已經恢復了正常秩序,還是不時傳來零星的槍聲。各處不斷地起火,好像是不久前的火場重又死灰復燃。
他們大概從來沒像那天夜裡一樣,坐馬車走那麼長久,又走得那麼遠。其實旅館近在咫尺,經過斯摩棱斯克大街、諾溫斯克大街,再走過半條花園街就到了。然而酷寒和濃霧似乎把這狂顛的空間分割成了各不相同的許多碎片。路旁篝火仍舊煙霧繚繞,行人踩在冰雪上咔嚓咔嚓響,還有雪橇滑板的吱呀聲。這一切令人覺得已經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了一個遠得不得了的地方。
旅館門前停了一匹有披掛的馬,蹄腕骨上裹著布,駕著一輛狹長的豪華雪橇。前座上的馬車夫,把裹得嚴嚴實實的腦袋,埋在大手套裡取暖。
旅館前廳裡很暖和。離門口不遠的衣帽間裡,看門人在欄桿後面打盹,不時發出很響的呼嚕聲。他有時自己也被鼾聲驚醒。通風器的嗡嗡聲、爐裡低沉的呼呼聲,以及茶炊中沸水的嘶嘶聲,確能催人昏昏欲睡。
大廳左邊的穿衣鏡前,站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太太,胖乎乎的臉上脂粉厚得像撲了一層麵粉,身上穿著一件在寒天裡過於單薄的短皮襖。這位太太在等樓上的人下來。她轉過身背朝衣鏡,不時扭頭看看自己的背影是否苗條。
那個凍僵了的馬車夫從外面探進頭來。他穿著一件束腰的長袍,看起來好似食品店招牌上畫的8字麵包,再加上他渾身一股寒氣,就更加相像。
“小姐,他很快就下來嗎?”他問鏡前那位太太說。“做你們的生意,我的馬都要凍壞啦!”
二十四號房間裡出的事,對旅館侍從來說算不了什麼。店裡幾乎每天都發生叫人惱火的事。鈴聲時刻不停,鈴一響,牆上玻璃長櫥中的房間號牌,有的就得取下來,這意味著某個房間裡旅客又在大發雷霆了,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想幹什麼,弄得侍者無法安生。
現在二十四號房間裡,正給那個上年紀的傻女人吉莎爾太太灌腸搶救,給她服催吐劑,清洗腸胃。旅店女僕格拉莎忙得馬不停蹄,提水進來擦地,再把髒水提出去。但在僕役下房裡,還在二十四號出事之前,這裡已經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那時還沒有派車夫捷廖什卡趕車去請醫生,也沒派人叫回這倒霉的大提琴手,科馬羅夫斯基也還沒有到,二十四號門前走廊裡還沒有這麼多圍觀者。
僕役下房裡的風波白天就已發生了。瑟索伊從廚房出來,彎腰低頭飛快地往走廊上跑,右手高高舉著一托盤飯菜。在狹窄的走廊上,有個人從餐具室出來,不湊巧正好轉身,無意撞著了瑟索伊,托盤啪的一聲摔在地上,湯全潑了,三個深盤和一個淺盤都打碎了。瑟索伊一口咬定,這個人是洗碗女工,該唯她是問,扣她的工錢。此時已是半夜十點多,旅館裡一半侍從就要下班,可他倆還為這事一直爭吵不休。
“他白天黑夜抱著個酒瓶,就像抱著自己老婆,喝得昏天黑地,連路都走不穩,活像只公鴨,手也抖,腿也顫。再說別人幹嗎去撞他,幹嗎要砸他的碗碟,要潑掉他的湯!你說是誰推了你,吊眼的異教徒,魔鬼,誰推你啦?你這王八羔子,瞪著眼說瞎話!”
“馬特廖娜·斯捷潘諾夫娜,跟您說過多少回了,您嘴巴要乾淨些。”
“哪值得這麼大吵大鬧喲,還砸了碗碟!不就是因為那個騷娘們兒嗎!下賤的女人。自己幹了好事,到老來弄得吞了砒霜。我們在黑山旅館住得有年月了,還沒有見過這樣的野雞和淫棍。”
米沙和尤拉在二十四號門前走廊上走來走去。情況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想象的相去太遠。他原以為是大提琴師出了不幸,是一件高尚純潔的事情。不料活見鬼,竟是這麼一檔子污濁骯髒、丟人現眼的事,絕不該讓孩子們參與。
兩個男孩在走廊上徘徊。
“你們去看看那位阿姨吧,小少爺們。”一個僕人又對他倆不慌不忙地低聲說。“不要緊,進去吧。她沒事了,你們不用擔心,現在她全好了。你們別站在這兒。這裡剛才還出過事呢,打碎了很貴重的碗。我們正忙活著,要來回走動,走廊太窄,你們進去吧。”
孩子聽他的話進了屋。
房間裡,原來掛在飯桌上面一個玻璃罩裡的煤油燈,已經取了出來,挪到散發臭蟲氣味的隔板後面的半間屋裡。
那是臥室,門上掛著一塊落滿塵土的布幔和外間隔開,擋一擋外人的眼睛。混亂中布幔忘了放下來,現在還搭在隔板上。那盞燈放在裡間小凳子上,像舞臺上的腳燈從下往上照著,屋子亮得刺眼。
吉莎爾夫人喝了碘酒自殺,而不是那個洗碗女僕胡說的吞的砒霜。屋裡有一股嗆鼻的酸味,好像是青核桃皮揉得發了黑的氣味。
隔板後面,一個女僕正在擦地板。床上躺著一個半裸的女人,身上濕漉漉的又是水又是淚和汗,頭髮一綹綹粘在一起。她放聲大哭,低頭彎腰俯在一個臉盆上。兩個男孩趕緊移開目光往別處看。目睹這些,實在令人尷尬,也不體面。不過這已使尤拉驚異不止:當女人處於某種難堪和極度緊張的情況時,她就不再是雕塑出來的那種形象,而變得類似肌肉發達、只著短褲赤身裸體的角鬥場上的大力士了。
隔板後的人終於想起把布幔放下來。
“法杰伊·卡濟米羅維奇,親愛的,您的手呢?把手伸過來,讓我握著,”女人又哭又惡心,話也說不出來,“啊,我太痛苦了!我起了疑心。卡濟米羅維奇……我懷疑……幸虧這是場誤會,是我神經過敏,法杰伊·卡濟米羅維奇,您不知道,我現在可輕鬆多了!結果……結果……我也沒有死。”
“阿瑪利婭·卡爾洛夫娜,您要安靜,我求求您,您要安靜。怎麼會弄到這種地步,太不像話,真的,多不應該啊。”
“現在我們回家吧,”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對兩個孩子嘟噥了一句,兩個孩子窘迫地站在外間門邊昏暗的過道上。他們倒不知該瞧什麼好,就眼盯著外屋沒有燈的暗角。那裡壁上掛滿了照片,放著個樂譜架,還有一張堆滿紙張和圖冊的書桌。在鋪著針織臺布的餐桌後邊,有個姑娘坐在圈椅裡。她兩隻胳膊抱著椅背,頭倚在上面睡著了。看來,她疲憊已極,屋裡的吵鬧聲和人們來回走動都沒有吵醒她。
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和兩個孩子真是白來了一趟,再呆下去就更不得體了。“咱們現在就走吧。”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又說了一次,“等法杰伊·卡濟米羅維奇出來,我向他道別一聲就走。”
但從隔板後面出來的,不是大提琴手特什克維奇,卻是另外一個人。這是個壯實、自信、外貌堂堂、臉刮得乾乾淨淨的男人,手裡高高舉著那盞煤油燈。走到桌子跟前,他把燈放進吊燈罩裡。燈光照過來,把睡在桌旁的姑娘晃醒了。她朝進來的人微微一笑,瞇縫著眼睛,伸了個懶腰。
米沙一看見那個陌生的男人,驚得渾身一哆嗦,兩隻眼緊緊盯住他不放。他拉了拉尤拉的衣袖,想告訴他什麼。
但尤拉不讓他說,也不願聽:“你怎麼好意思在別人家裡說悄悄話?他們會對你怎麼看!”
這時,那姑娘和那男人演了一出啞劇。他們彼此沒說一句話,只是相互傳遞著眼色。然而兩人如此默契,簡直叫人難以置信。仿佛她是他手上牽著線、由他擺布的木偶。
姑娘臉上浮起慵懶的笑意,雙目半睜半閉,微張著嘴。那男人向她投去戲謔的目光,她狡黠地眨眨眼回答他。一切如此圓滿地了結,他們感到欣慰。他倆的私情沒有被戳穿,吉莎爾夫人自殺也沒有喪命。
尤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倆。他在暗處,誰也看不見他,可燈下的一切自始至終在他的視野之中。那姑娘受制於人的情形,既神秘莫測,又袒露無遺。尤拉心上湧起了複雜的感情,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情力量,使他心碎。
這就是他和米沙、冬尼婭熱烈議論過的“庸俗”,以前這只不過是一個空洞的字眼罷了。他們害怕它,可又受到它的吸引。當時他們在口頭上漫無邊際地毫無親身實感地議論它,現在這種力量就出現在尤拉眼前,它是那樣實在具體,又顯得朦朧虛幻,既具有無情的破壞性,又可憐無助。此時此刻,他們這幾個孩子的那些哲理跑到哪裡去了,尤拉現在該怎麼辦呢?
“你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他們走到街上,米沙問他說。尤拉正想自己的心事,沒有答話。
“他就是灌醉了你父親,把他害死了的那個人。不記得了?那是在火車上。我給你講過的。”
現在盤踞在尤拉腦子裡的是那個姑娘和未來,而不是父親和往事。開始他甚至沒有聽懂米沙的意思,天氣太冷,說話很不方便。
“謝苗,凍壞了吧?”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羅維奇對馬車夫說。他們坐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