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套装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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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杜·瓦隆·德·布拉西安·德·皮埃爾豐先生

達爾大尼央原來已經知道波爾朵斯照他的家族的姓氏叫做杜·瓦隆,根據阿拉密斯提供的情況,現在又知道依照他的產業的名字,叫做布拉西安,因為布拉西安這處產業,眼前他在和諾榮的主教打官司。

他應該在諾榮附近一帶去找布拉西安這個地方,也就是說要在法蘭西島[182]和庇卡底交界的地方。

他的行程路線立刻就定了下來。他先到達馬爾丹[183],從那兒起分開兩條路,一條去蘇瓦松,一條去貢比涅。他要在達馬爾丹打聽布拉西安在什麼地方,按照別人的回答再一直向前走或者向左邊走。

普朗歇因為不久以前闖了禍,現在還擔心會出事,所以他聲稱願意跟達爾大尼央走,天涯海角都去,一直走也好,向左邊走也好,都無所謂。不過他請求他的舊主人在晚上動身,天黑後比較安全一些。達爾大尼央要他通知一下他的妻子,至少好讓她對他的命運放心,可是普朗歇非常明智地回答說,他的妻子肯定不會因為不知道他的去向而急得會死的,相反,普朗歇曉得他的妻子一向多嘴多舌,如果給她知道他去哪兒,他自己倒會坐立不安。

達爾大尼央覺得這番話頗有道理,因此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當晚八點鐘光景,大街小巷夜霧漸濃。他離開了小山羊旅店,普朗歇緊跟在達爾大尼央後面,兩人從聖德尼門出了京城。

午夜十二點,這兩個行路的人到了達馬爾丹。

要探聽情況已經太遲了。十字天鵝旅店的老板早睡了。達爾大尼央只好等明天再說。

第二天,他叫人找來了旅店老板。這個老板是那種狡猾的諾曼底人,他們對任何事總是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他們始終認為直接回答別人提的問題就會受到連累。達爾大尼央聽了對方模棱兩可的指點,自以為領會應該一直向前走,就繼續上路。早上九點鐘,他到了南豆伊,暫時休息一下,吃一頓早飯。

這一次遇到的旅店老板是一個直爽和氣的庇卡底人,他認出普朗歇是同鄉,所以非常爽快地把普朗歇問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回答了。布拉西安產業離開維萊科特雷[184]幾法裡路遠。

達爾大尼央熟悉維萊科特雷這個地方,他跟隨宮廷到過兩三次,因為在當時維萊科特雷有國王的行宮。他向這座城市走去,進城後他住進了他以前住過的一家旅店,就是黃金太子旅店。

在這兒他聽到的有關情況更加令人滿意了。他聽到說布拉西安產業離城只有四法裡路,不過不要上那兒去找波爾朵斯。波爾朵斯果然為了皮埃爾豐的產業和諾榮的主教發生了糾紛,這塊土地和他的土地靠界。他對這些打官司的事一竅不通,實在感到厭煩。為了早日了結爭執,他索性買下了皮埃爾豐,於是他原來的姓上又加上了這個新的姓。他現在叫做杜·瓦隆·德·布拉西安·德·皮埃爾豐,住在他新買的產業上。波爾朵斯沒有其他任何追求的目標,很明顯,他一心想成為一位卡拉巴侯爵[185]。

他們還得等到明天才能去,因為白天馬奔了十法裡路,全累壞了。當然他們也可以換別的馬騎,可是路上要穿過一座大森林,讀者想必都記得,普朗歇是不喜歡黑夜裡在森林裡走路的。

還有一件事是普朗歇不喜歡的,就是餓著肚子趕路。所以達爾大尼央一覺醒來,發現早飯已經準備好了。對這樣的殷勤周到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於是達爾大尼央在飯桌前坐下。不用說普朗歇又恢復了從前的職務,和過去一樣低聲下氣,吃達爾大尼央剩下的飯菜也不感到可恥,莫特維爾夫人[186]和法吉夫人[187]吃奧地利安娜吃剩的東西還比不上他得意呢。

等到八點鐘光景,他們才動身。路是不會走錯的,只要順著從維萊科特雷到貢比涅的大路往前,出了森林向右拐彎。

這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鳥兒在高大的樹上歌唱,燦爛的陽光穿過林間的空地,好像一層層金黃色紗幕。

在另外一些地方,樹葉茂密,陽光很難透進。那些老橡樹的根部隱沒在陰影中,一隻只靈活的松鼠一見到過路的人,就迅速地跑到陰影裡藏起來。早晨的大自然散發出花草樹葉的香氣,使人聞了心曠神怡。達爾大尼央早就厭惡巴黎城裡的惡臭氣息,所以他對自己說,一個人有三處連在一起的產業帶來的姓,生活在這樣的天堂裡,一定會十分幸福。接著,他又搖搖頭說:“如果我是波爾朵斯,達爾大尼央來向我提出我要向波爾朵斯提的建議,我很懂得我應該怎樣回答達爾大尼央。”

至於普朗歇呢,他什麼也不想,他在消化吃下去的早飯。

走出樹林的時候,達爾大尼央看到了那條別人告訴過他的路,在路的盡頭是一座大城堡的幾座塔樓。

“啊!啊!”他低聲說道,“我看這座城堡好像屬於奧爾良家族從前的某一個支系;難道波爾朵斯是和隆格維爾公爵打的交道嗎?”

“憑良心說,先生,”普朗歇說,“這些土地照管得可真好;如果它們是波爾朵斯先生的財產,我倒要好好向他祝賀祝賀。”

“該死的,”達爾大尼央說,“你可別叫他波爾朵斯,也別叫他杜·瓦隆;要叫他德·布拉西安或者德·皮埃爾豐。否則的話,你會壞了我的大事的。”

達爾大尼央離那座一開始就吸引住他的視線的城堡越來越近,他同時也更加相信他的朋友不會住在那裡面。因為那幾座塔樓雖然很堅固,像是昨天才造成的,可是仿佛給人攻破過,有了裂口。如同有什麼巨人用斧頭砍過它們一樣。

達爾大尼央走到路的盡頭,看到這兒是一個優美的山谷,在山谷深處靜靜地躺著一個可愛的小湖,湖的四周散布著一些簡陋的房子,有的是瓦房,有的是茅屋,它們中間有一座大約是亨利四世即位時建造的漂亮的城堡。這些矮小的房子好像把它看成是它們的大領主一樣。城堡屋頂上立著好幾個神氣的風標。

這一次達爾大尼央毫不懷疑他看見的正是波爾朵斯的住宅。

大路直通這座漂亮的城堡。在它的祖父的時候,它是一座山間城堡,就像一個昂甘因公爵先生[188]手下的花花公子是查理七世[189]時代的披甲騎士的后代一樣。達爾大尼央催馬順著大路快奔,普朗歇緊跟著他的主人,讓他的馬跑得同樣快。

十分鐘後,達爾大尼央騎到一條兩旁整齊地排著美麗的楊樹的小路頭上,這條小路通到一道鐵柵欄,上面的矛尖和橫桿都鍍了金。在小路當中,一位老爺模樣的人,身穿綠色衣服,衣服上全是金色飾線,像柵欄那樣金光閃閃,他騎在一匹高大的馬上,左右各有一名衣服上鑲著飾帶的僕人。許多鄉下人聚集在一起,恭恭敬敬地向他請安。

“啊!”達爾大尼央心裡想,“難道那個人就是杜·瓦隆·德·布拉西安·德·皮埃爾豐老爺嗎?哎!我的天主,他不再叫波爾朵斯以後,怎麼人縮得這麼小啦!”

“這不可能是他,”普朗歇好像在回答達爾大尼央心裡的懷疑似的,“波爾朵斯先生有近六尺高,這一個還不到五尺。”

“可是,”達爾大尼央說,“大家都對這位先生行禮,身子彎得這樣低。”

說完這句話,達爾大尼央向騎著那匹高大的馬的尊貴的人物和兩旁的僕人迎上去。他越走近,越覺得這個人的臉好像很熟。

“我主耶穌!先生,”普朗歇說,他也相信認出了這個人,“這可能是他嗎?”

聽到這聲驚呼,那個騎馬的人帶著非常莊嚴的神氣,慢慢轉過身來。兩個旅客從他那種引人注目的得意勁兒裡看到了穆斯格東的大眼睛,肥胖的紅臉,和富有表情的微笑。

果然是穆斯格東,穆斯格東更加胖了,生活優裕,身體健康,他越加發福。他認出是達爾大尼央,和那個虛偽的巴贊完全不一樣,立刻下馬,脫下帽子,走到這位軍官跟前。於是,那些聚在一起的鄉下人都稍稍轉過身來對這個新升起的太陽表示敬意,它使原來的太陽變得黯然失色了。

“達爾大尼央先生,達爾大尼央先生,”穆斯格東一再喊道,他高興得胖胖的雙頰上直流汗,“達爾大尼央先生,啊,我的主人杜·瓦隆·德·布拉西安·德·皮埃爾豐老爺會多麼快活呀!”

“這個善良的穆斯格東!你的主人在這兒嗎?”

“您就在他的產業裡。”

“可是瞧您現在多麼神氣,多麼發福,多麼得意呀!”達爾大尼央從來也不會覺得疲勞,一一說出好運氣給這個以前老是餓肚子的人帶來的變化。

“是的,謝天謝地,先生,”穆斯格東說,“我現在身體相當好。”

“你沒有什麼話和你的老朋友普朗歇說嗎?”

“我的老朋友普朗歇!普朗歇,這麼巧,會是你嗎?”穆斯格東滿眼淚水,張開雙臂叫道。

“是我,”普朗歇始終是那樣小心,回答道,“不過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變得會擺架子了。”

“對一位老朋友擺架子!普朗歇,絕對不會這樣。你不可能這樣想的,要不然就是你不了解穆斯格東。”

“太好啦!”普朗歇跳下馬來,向穆斯格東伸過胳臂說,“你和巴贊那個壞蛋不一樣,他把我扔在一個棚子裡待了兩個小時,甚至裝作不認識我。”

普朗歇和穆斯格東熱烈擁抱,他們的真摯的感情使周圍的人都非常感動,他們把普朗歇看成是一位喬裝改扮的老爺,從這個人如此高貴的身分,他們也更加認為穆斯格東的地位了不起。

“現在,先生,”普朗歇雙手想整個抱住他的朋友,可是怎麼也抱不攏,穆斯格東掙脫了普朗歇的擁抱以後說,“現在,先生,允許我離開您一會兒,因為我不願意不是從我,而是從另一個人的嘴裡我的主人知道您光臨的消息,讓別人趕在我的前面稟報他是不會原諒我的。”

“這位親愛的朋友,”達爾大尼央說,他避免叫波爾朵斯過去的名字,也避免叫他新的名字,“他倒沒有忘記我!”

“忘記!他會忘記!”穆斯格東叫起來,“換句話說,先生,我們每時每刻都在盼著您給封做元帥的消息,或者是代替加西翁先生,或者是代替巴松皮埃爾先生。”

達爾大尼央不禁在嘴邊浮現出一絲平時少有的憂鬱的苦笑,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年輕時期的幸福回憶早已失去痕跡,但是這種苦笑卻一直沒有消失。

“你們這些莊稼人,”穆斯格東繼續說下去,“待在達爾大尼央伯爵先生身邊,要好好地照顧他,我去稟告老爺伯爵先生駕到。”

靠著身邊兩個好心的人的幫助,他跨上了他那匹健壯的馬。普朗歇身子輕,一下就騎到馬上。穆斯格東從小路的草地小步奔跑而去,那種速度說明他愛惜坐騎的腰部要勝過愛惜它的四條腿。

“好呀!這是個好的兆頭!”達爾大尼央說,“這兒沒有神秘的氣氛,沒有遮遮蓋蓋的東西,沒有政治手腕那一套。人人能放聲大笑,人人能快活得流淚,我見到的都是歡笑的臉;說真的,我仿佛覺得大自然也喜氣洋洋,棵棵樹上長的不是葉子和鮮花,全蓋滿了綠色和粉紅色的彩帶。”

“我呢,”普朗歇說,“我好像在這兒聞到了烤肉的好聞的香味,又好像看到排成行的廚師的小學徒望著我們走過去。啊,先生!皮埃爾豐先生一定有非常高明的廚師,因為他在還只叫做波爾朵斯先生的時候,就是那麼喜歡吃好的喝好的了!”

“別說下去了!”達爾大尼央說,“你的話叫我聽了害怕起來。如果實際情況和表面現象一樣的話,那我就完了。一個如此享福的人是不會離開他的舒適的生活的,我將和在阿拉密斯那兒一樣,在他這兒也會遭到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