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0的16次方分之一
(美)詹姆斯·帕特里克·凯利/著
东方木/译
时间旅行现在不可能,也将永远不可能。最好的证明就是我们从未被成群结队来自未来的旅客所侵略。
——斯蒂芬·霍金《宇宙的未来》
我现在想起来我遇见克劳斯时有多寂寞了。我从未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因为那时候独自一个人也不是很难熬。而且,我那时只是个孩子,我还以为这是我自作自受。
我看起来并不缺朋友。在1962年,我参加了游泳队,而且被选为7号童子军的狼巡副队长。如果课间休息时,大家决定组队踢球,我通常是第四个或者第五个被选中上场的人。我并不是“约翰·杰”小学六年级学习最好的学生——贝蒂·盖洛丽才是,不过我很聪明,其他的孩子为此给我难堪,所以我在知道问题答案的时候也不再举手了,谨言慎行。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课上说了“即使”[3]这个词,他们就取笑了我好几个星期。在操场上会有一群女孩子走过来——“噢,雷,”她们会这样叫我,在我转身的时候尖叫起来:“鸡屎!”然后跑开,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并不想备受关注。我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朋友,一个就好,一个我愿意与其分享任何事的朋友。然后,克劳斯出现了。一切都改变了。
我们住的地方离哪都很远。那时候,韦斯切斯特郡还很偏僻。我们的房子在纽约威洛比深处的森林里,在科布希尔路的尽头。冬天,我们可以看到长岛海峡,它就像地平线上一根指向纽约的银针。但是学校还在车程半个钟头的远处,住得最近的孩子在沃德山谷,离我家5公里远,而他傻乎乎的,才上四年级。
所以我并没有任何真正的朋友。可我有科幻小说。妈妈经常抱怨我太沉迷于此了。每天放学我都会看《超人》的重播。星期五的晚上,爸爸通常都会让我熬夜看《阴阳魔界》,但是那年秋季CBS暂停了它。次年1月又复播了——在所有事情发生以后——但是我总觉得它不太一样了。星期六,我在《冒险剧场》看老科幻电影。我最喜欢的是《惑星历险》和《地球停转之日》,我想是因为我喜欢机器人。我决定在未来,我长大以后,也买一个,这样我就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在星期一早上,我会得到我一周的零花钱——2角5分。通常,我会在当天下午,在沃德山谷下车,去那里的小村杂货店。2角5分可以买两本漫画书和一包红色甘草糖。我尤其喜欢DC的《绿灯侠》、漫威的《神奇四侠》和《绿巨人浩克》,但我也几乎会为其他任何超级英雄付钱。图书馆里的科幻书我都读过两遍了,尽管妈妈总是唠叨让我试试别的。我最爱的还是《银河》杂志。爸爸订阅了,每次他看完都会偷偷塞给我。妈妈对此并不赞同。我总是在阁楼认真阅读,或者到树林里我扎的棚子里去念。读完以后,我会把它们码在防空洞里的床铺下面。我知道一旦发生核战,电视和电台都不会再有节目了,所以,在我没和变种人战斗时,我需要有点事情做做。
妈妈经常喝酒,我还太小,不能理解妈妈的酗酒问题。我会看到她在夜里特别活跃,身子摇摇晃晃的。但她总能一早起来,在我上学前给我做热乎乎的早餐。晚上回家的时候,她也总会准备好全麦饼干和花生酱等着我——有时候是肉桂吐司。爸爸说,5点以后不要让妈妈开车送我出去了,因为她操持这个家已经很辛苦了。爸爸经常外出,去推销安德森牌窗户,所以我经常被困在家里。但他总是确保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在家,这样他就可以带我去参加7:30的童子军会议了。
回顾往昔,我不能说我的童年不愉快——直到我遇见克劳斯。
我记得那是10月一个温暖的星期六午后。铺满地面的落叶仍然脆生,散发着香味。我待在那年春天自己搭的棚子里,多数时候在练习童子军必会的方回结和十字结。有一天,我正在读《银河》杂志——我甚至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故事:考德维那·史密斯的《堕落猫女的民谣》。松鼠们肯定已经吱吱叫了有一会儿了,但我太专注于杰斯特克斯特大人[4]所面临的问题了,根本没注意。就在那时,我听到了轻微的“嘎吱”声,距离很近,应该3米都不到。我定住了,听着。
“嘎吱、嘎吱……”然后安静了。也许是一条狗,只是狗通常并不会穿梭在树林里。我希望是头鹿——我之前从没在威洛比见过鹿,虽然我听到过猎人的枪声。我悄声快速穿过泥土地面,从枯树间的罅隙窥望。
起初,我什么也没看见。奇怪。树林并不茂密,这些冠层树木的叶子早就掉光了。我怀疑我刚才听到的是幻觉,这以前也发生过。随后,我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就在离我30厘米左右的地方。墙壁晃了晃,仿佛有什么东西经过它,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空无一物。我的喉咙开始发紧,不然我也许就会惊叫出声。我听到那个不知名的物体潜行到棚子前面。我惊惧地看着一个看不见的重物把一颗橡子压进了松软的地面,我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最远的角落里。那时我才发现,我不直视它时,那个无形之物所在之处的空气,像海市蜃楼般在闪烁。把棚子架子捆绑在一起的绳索咯吱作响,仿佛它在弯腰查看它的猎物,准备将尖叫着的我拖拽到阳光下,然后……
“噢,我靠!”它惊慌失措地高声叫道,然后挣扎着进了树林。
在那一瞬间,我被改变了——而且我想,历史也被永远地改变了。我不知怎么把那个东西吓跑了,12岁孱弱的我!但更重要的是它说的话。当然,在那之前我也知道“我靠”这个词的存在,但我自己从未敢使用过,我也不记得听任何成年人说过。像墨菲那个弱智也许会悄声地嘟哝一句,但他说的不算。我一直认为它是语言原子弹,正确使用这个词应该会让大脑萎缩、耳膜爆炸。但那个不可见之物说了声“我靠”就逃走了,暴露了它的弱点,反而造成接下来我莽撞且有点愚蠢的行动。
“嘿,站住!”我起身追赶。
跟上它不费吹灰之力。它又不是戴维·克罗克特[5]。它笨拙而缓慢地跑着,一路发出声响。我能辨认出它蹒跚行进时闪烁的身形。我追到不到6米的时候不得不放慢速度,不然我就要追上它了。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跌跌撞撞地越跑越慢,直到最后,我索性站住了。
“等……等一下,”我说,“你……你想要什么?”我叉着腰弯下身体,好像喘不过气一样,尽管我并不需要这样做。
它也站住了,但是并没有回答,只是在那里发出呼哧呼哧的不均匀的喘气声。现在它站着不动,身形就难辨认了,但我想它肯定已经转过身来了。
“你没事吧?”我问。
“你是个孩子。”它用一种奇怪的,类似鸟叫的口音说道。“孩子”说成了“孩—爱—子”。
“我上六年级。”我站直了身体,伸手摊开手掌,表示我没有恶意。“你叫什么名字?”它没有回答。我上前一步,继续等待。仍然没有回应,但至少它没有逃跑。“我是雷·博蒙特。”我最后说道,“我住在那边。”我指了指,“我怎么看不见你呢?”
“今天几号?”它说的是“几—意—号—奥”。
我起初还以为它是说“资料[6]”。资料?我思索着怎么回答。我不想让它觉得我只是一个白痴小鬼。“我不清楚,”我小心地说道,“10月20号?”
它思考着我的回答,然后问了一个让我无法呼吸的问题:“哪一年?”
“噢!天啊!”我叫道。在那个瞬间,就算罗德·塞林[7]本人从树后突然蹦出来开始对着看不见的观众(可能包括我)讲话,我也不会惊讶。不过这事正在我眼前发生。“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个意思是指……”
“什么,什么?”它惊慌地提高了声调。
“你会隐形,你又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谁都知道现在是哪年。难道……你不属于这里?”
“不,不,我属于这里。1962年,没错,现在是1962年。”它顿了顿,“我并不是隐形的。”“隐形”这两个字被它断成了4节。我听到像撕纸一样的刺啦声。“这只是一个骆驼。”它说。或者,至少我以为它是这样说的。
“骆驼?”
“不,光学迷彩[8]。”我眼前的空气变皱,滑落,露出一张黝黑的脸,“你没听说过光学迷彩吗?”
“噢,当然听过,迷彩。”
我想它本来是为了打消我的不安才显露真身,但效果却是相反的。是的,它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它脱去光学迷彩,显露出熨帖的灰色三件套商务西装、一件白衬衫、一条红蓝条花样的领带。夜晚,在曼哈顿拥挤的街道上,我也许只会与它擦身而过——爸爸教导过我,在城里不要盯着怪人看。但在这午后的光线下,我能看到它的外表格格不入。比如说,它的发型并不是严格的平头,更像是头发茬儿,像鲁多夫斯基先生蓄胡须时的下巴。它实在是太瘦了,它的皮肤闪闪发亮,它的手指太长,还有它的脸——看上去就像一个芭比娃娃。
“你是男是女?”我问。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它吃惊地说。
我把头歪到了一边,“我想是你的眼睛。它们好像太大了。你化妆了吗?”
“我是个天生的男性。”它——他生气地从光学迷彩服里走出来,“眼睛没有性别。”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我可以看出他需要人给他带路,只是他自己好像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我暗暗希望他会向我挑明身份,简单告诉我他肩负的使命。我甚至想出个主意,怎么去联络肯尼迪总统,或者他想见的任何人,比如纽厄尔先生,也就是童子军团长,以前是个陆军上校——他应该认识某个将军,后者可以致电五角大楼。“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把光学迷彩服搭在胳膊上,“克劳斯。”然后把光学迷彩服对折,我等着他继续。
“克劳斯?”我问。
“我的名字是齐特曼星。”他像鸟叫一样念出名字。
“那好,”我说,“就叫你克劳斯先生吧。”
“好吧,博蒙特先生。”他不断地对折光学迷彩服。
“嘿!”
他继续对折下去。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可以看看吗?”
他把它递给我。这套光学迷彩服比隐形的时候看起来更神奇。他把它叠成了一张15厘米见方的卡片,像黑桃皇后一样纤薄灵巧。我亲自对折了一下。它的两边好像融在一起了,大小应该正好能放进我的皮夹里。我在想克劳斯知不知道我差点拿着他超厉害的小玩意儿逃之夭夭,而他永不会抓住我。我能看见自己作为隐身英雄叱咤一生的荣光——《迷幻故事出品:隐身小子》!
我翻来覆去看着这张卡片,想知道怎么把它打开。它天衣无缝。如果我不能打开它,我怎么穿呢?“酷毙了!”我说。然后不情愿地把它还给了他。
真正的超级英雄不会偷别人的超能力。
我看着克劳斯把卡片插进背心口袋里。我不怕他。我怕的是他随时可能走出我的生活。我必须想办法告诉他我是他那边的,无论那边是什么。
“那么你住在这附近?克劳斯先生?”
“我来自毛里求斯岛。”
“那是哪儿?”
“在印度洋,博蒙特先生,在马达加斯加附近。”
我是玩《大战役》[9]时知道马达加斯加在哪儿的,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我必须说点什么了——什么都好——来打破沉默,“这里很好。非常安静,你懂的,与世隔绝。”
“是的,我没想到会遇见任何人。”他看上去也很困惑,“10月26号,我在纽约市有事要处理。”
“纽约,那很远啊。”
“是吗?你觉得有多远?”
“80公里。也许100。你有车吗?”
“没有。我不开车。博蒙特先生,我打算坐火车。”
最近的火车站在康乃迪克州的新迦南。如果我步行的话,可能需要半天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天就要黑了,于是我说道:“如果你的事情要到26号才能做,你需要一个住处。”
“我的计划是住曼哈顿的酒店。”
“那很贵。”
他打开钱夹给我看里面一沓崭新的钞票。一开始我还以为这一定是假钞,我从来都不知道本·富兰克林的肖像[10]也印在钞票上面。克劳斯冲我傻傻一笑。我立刻知道他要在纽约就会被人宰得骨头都不剩了。
“你确定要住酒店吗?”我问。
他皱皱眉:“为什么不呢?”
“听着,你需要一个朋友,克劳斯先生。这里的规矩和……和你那个岛不一样。有些人做……你懂的,不好的事。尤其是在城里。”
他点点头收起了钱夹。“我知道种种危险,博蒙特先生。我受过特训,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拍了拍放光学迷彩服的口袋。
我没有指出他的特训和装备没让他逃过一个12岁小孩的眼睛,“当然,好吧。只是……你看,我有一个地方可以给你住,如果你需要的话。没有人会知道。”
“你的父母呢,博蒙特先生……”
“我爸爸会在马萨诸塞州一直待到下周五。他出差了,他是做窗户生意的。我妈妈也不会知道。”
“你邀请了一个陌生人来家里,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在家里,”我说,“我爸爸造了一个防空洞。你在那里会很安全,克劳斯先生。那是我所知道的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记得克劳斯一踏进防空洞,就好像对我、他的任务以及整个20世纪都丧失了兴趣。整个星期日他都坐在里面,无视我想把他弄出来的努力。他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仿佛是在倾听我听不到的对话。他不说话时,我们就玩游戏。起初,我们玩纸牌,基本上都是金罗美或者疯狂八[11]。下午,我回到家里去取跳棋和“强手棋”。尽管他好像并没有认真玩,但还是把我打了个落花流水,没有一局是旗鼓相当。但真正使我困扰的是:我明知这个人来自未来,却还忙着在强手棋里给雷欧大街造旅店!
星期一要上学。我打算把克劳斯锁起来,带走我自己和妈妈的两把钥匙。我以为克劳斯会反对,但他始终一语未发。我跟他说这是唯一能确保妈妈不会撞见他的方法。但其实,我不认为妈妈会大老远来防空洞。爸爸带她第一次参观了这里之后,她再没有踏足于此。她对核战的厌烦和对科幻小说的一样多。但话又说回来,我不在家的时候她干了什么,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我不能冒险。何况,这也是一个防止克劳斯金蝉脱壳的好办法。
在1960年,就是肯尼迪赢了尼克松那年,爸爸没去度假,动手造了这个防空洞。它隐埋在离我家大约50米远的地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是一间小小的地窖,上面什么也没建。入口是一块倾斜的钢制盖板,向下走5个台阶,又是另一扇钢板门。内部狭窄逼仄。有两张行军床、一个洗脸池和一个马桶。差不多一半的空间都摆满了物资和设备。没有窗户,闻起来有股霉味。但我很喜欢躲到那里去假装原子弹真的来了。
那个星期一放学后,我打开防空洞的门,克劳斯四仰八叉地躺在大行军床上,无神地瞪着眼睛,就跟前一晚我离开时一个姿势。我记得我当时有点担心,我想他可能是病了。我就站在他身边,可他对我的存在没有任何反应。
“你还好吗,克劳斯先生?”我问,“我买了《大战役》。”我把它放在他旁边床上,然后用盒子角推了推他想把他叫醒,“你吃饭了吗?”
他坐起身来,拆掉游戏包装,开始阅读规则。“肯尼迪总统将要发表全国演说,”他说,“今晚7点。”
我一时以为他不小心说漏了嘴,“你怎么知道?”
“昨晚发公告了。”
我发现他的发音进步了很多,“公告”只有两个音节。
“我在研究收音机。”
我走到洗脸池旁边置物台上的收音机处。爸爸说过我们不用的时候应该拔掉电源插头——好像跟炸弹爆炸导致电涌有关。这是个崭新的全晶体管、多波段的希思牌[12]装置,我帮爸爸一起组装的。我按下按钮打开收音机,马上有女人开始唱起购物歌:“价值向上涨、涨、涨;价格向下降、降、降!”我又把它关了。
“帮我个忙,好吗?下次你用完之后可以把插头拔了吗?如果你不拔的话我会有麻烦的。”说完,我弯下身把电源插头拽了下来。
我站起身来时,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明天我需要一些东西,博蒙特先生。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会感激不尽。”
我看了一眼这张清单,脑子很糊涂。他肯定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只是这间防空洞里并没有打字机。
要买的:
1.一个通用电气牌的半导体收音机外加一副耳机
2.一副通用电气牌的备用耳机
3.两节永备牌的大功率9伏电池
4.一份10月23日星期二的《纽约时报》
5.兰德·麦克纳利[13]的纽约市及周边地图
要换的零钱:
一共5美元的硬币
1.20个5分硬币
2.10个1角硬币
3.12个2角5分硬币
我抬起头,我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他目光如电,噼啪作响流过我的神经。我知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很重要。“我不明白。”我说。
“我写的不清楚吗?”
我试图拖延时间:“你看,在沃德山谷买个半导体收音机你差不多要付双倍的价钱。等几天吧——我们可以在斯坦福买到便宜得多的。”
“我比较着急,”他伸出手往我的衬衫口袋里塞了点什么,“我保证这些钱够你的花销。”
我不敢看,尽管我知道那是什么。他给了我一张百元大钞。我使劲把钱推回去,但是他走开了,钱飘落到我跟他之间的地板上,“我不能花它。”
“你得读一下钱上的字,博蒙特先生。”他捡起那张钱,把它拿到天花板上那只裸灯泡发出的光亮中,“这张纸币是对所有公私债务的合法付款方式。”
“不,不,你误会了。像我这样的小孩是不会拿着百元大钞去杂货店的。鲁多夫斯基先生会给我妈妈打电话的!”
“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会自己弄到这些物品。”他又把钱递过来。
如果我不同意,他大概会离开并且一去不回。我开始生他的气——要是他跟我坦白那个我们都知道的秘密身份就好办多了,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做他让我做的任何事。可他呢,对不该保守的秘密守口如瓶,举止可疑。这让我感觉很肮脏,好像我在包庇一个变态狂。
“到底什么事?”我问。
“我不知如何回应你,博蒙特先生。你拿着那张清单,现在读一下,然后告诉我哪件物品你不方便买。”
我从他手里一把抓过那张百元塞进了裤兜:“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呢?”
他僵了一下,好像我打了他一样。
“我让你住在这里,并且为你保密。你也得给我点什么吧,克劳斯先生。”
“那好吧……”他看起来很不安。“你可以留着那些零钱。”
“哦!天啊,真谢谢您了!”我厌恶地哼了一声,“好,好,明天放学我马上去买这些东西。”
之后,他好像又失去了兴致。我们打开《大战役》,他指给我看他的海岛的位置——只是它并不在那里,因为太小了。我们玩了三局,每一局他都打得我落花流水。我记得最后一局末尾,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在北非领地沿岸放置了厚厚一沓进攻部队的卡牌。南美洲,我的最后一块领地,要完蛋了。
“看起来你又赢了。”我说。我拿剩下的几张牌换了一些新军队,垂死挣扎发动反攻。游戏结束后,他研究了一会棋盘。
“我不认为《大战役》是一个恰当的模拟,博蒙特先生。打这样一场仗,我们两个应该都是输家。”
“这不可能,”我说,“两边不能都输啊。”
“能,”他说。“有时胜者会嫉妒死者。”
在我记忆中,那晚我第一次因为妈妈回应电视节目而感到厌烦。我以前也常常回应电视节目。每当巴芙洛·鲍勃问现在是什么时间,我都会大叫“现在是豪迪·杜迪[14]时间”——就像美国的每一个孩子那样。
“同胞们,”肯尼迪总统说,“不要让任何人怀疑这是我们所做的一个艰难而危险的尝试。没有人可以明确预见事态会如何进展,抑或付出怎样的代价和牺牲。”
我觉得总统看起来很疲倦,就像带队露营第三天的纽厄尔先生。
“我的天啊!”妈妈冲他大叫,“你要把我们都弄死!”
尽管马上就是她的就寝时间,尽管她在冲着美国总统大喊大叫,妈妈却看起来很漂亮。她穿着一件闪亮的黑连衣裙,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她在晚上总是会好好打扮自己,不管爸爸在不在家。我估计大部分小孩都不会注意到自己母亲的外表,但人们总是称赞妈妈很美。加上爸爸也这么认为,那我也就接受了——只要她不开口说话。问题是,很多时候,妈妈喜欢无理取闹。她让我难堪时,她再好看也无济于事。我只想躲到沙发背后。
“妈妈。”
她向着电视倾斜身体,杯子里的马蒂尼都快溢出来了。
肯尼迪总统保持平静,“我们当下选择的道路充满危险,就像所有的道路那样——但这条路最符合我们作为一个国家的品格和勇气,以及我们对全世界的承诺。自由的代价总是很高——然而美国人总是选择付出代价。有一条路我们将永远不会选择,那就是投降和屈服的道路。”
“闭嘴!你这个蠢货,别再说了。”她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她的酒果然随之洒了出来。“噢,该死!”
“别激动,妈妈。”
“你不明白吗?”她放下了杯子,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他想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她轻轻擦拭着裙子的前襟,这时电话响了。
“妈妈,没人想要第三次世界大战。”我说。
她不理我,擦身走过去,在第三声铃响时拿起了电话。
“谢天谢地!”她说。我可以从她的声音判断出那是爸爸。“那么你听到了?”妈妈听爸爸讲话的时候咬着嘴唇,“是,但是……”
看着她的脸,我为自己上了六年级感到难过。做回一个愚蠢的孩子多好,以为大人们全知全能。我想知道克劳斯有没有听演讲。
“不,我不能,戴夫。不。”她用手盖住电话,“雷米,关掉电视!”
我讨厌她叫我雷米,所以我只是把声音关小了。
“你现在必须回家来,戴夫。不,你听我说。你看不出来吗?那个家伙鬼迷心窍了。仅仅因为他对卡斯特罗[15]怀恨在心,并不意味着他有权……”
因为没有声音,切·亨特利[16]看起来好像是在自己的葬礼上讲话。
“你不在,我不会进到那个地方去的。”
我想爸爸一定是在大声喊了,因为妈妈把电话听筒拿得离耳朵老远。
她等他冷静下来,然后说:“雷米也不会进去。他会跟我在一起。”
“让我和他说。”我说。我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她瞪了我一眼,我立刻站住不动。
“为了什么?不,我们要把这件事说完。戴夫,听到了吗?”
她又听了一会。
“好吧,可以,但是你敢挂电话试试!”她招手叫我过去然后把电话甩到我手上,仿佛我在古巴布置了导弹。她昂首阔步去了厨房。
我实在太需要一个大人了,听到爸爸的声音我差点哭了。
“雷,”他说,“你母亲非常不开心。”
“嗯。”我答。
“我想回家——我会回家的——但现在还不能。如果我就这样离开,事件平息之后,我就会被解雇的。”
“但是,爸爸……”
“在我回家之前,你是顶梁柱。明白吗,儿子?到了紧要关头,什么事都要你来做主。”
“遵命。”我小声说。我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妈妈说的不算。
“等她睡着以后,我要你今晚去防空洞给水桶装满水,把所有的汽油从车库里取出来,储存在发电机旁边。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你知道那几袋大米吗?把它们拖到一边,还有那个运货板,下面有个活板门,用密封门的钥匙打开它。你会发现两支新枪和很多子弹。那把左轮手枪是点357口径的麦格农[17]。你小心点,雷,它能在汽车上打个洞,但是很难瞄准。那把双管猎枪很容易瞄准,但你必须离对手很近才能伤到他。还有,我要你从我的壁橱里把那支步枪拿下来,再从我的衣橱抽屉里拿出那把点38口径的左轮手枪。”他的语气仿佛明天再也不会到来一样。接着,他换了口气,继续说:“这一切都是以防万一,好吗?我只是想让你做好准备。”
有生以来,我从未这样害怕过。
“雷?”
我当时应该告诉他克劳斯的事,但是妈妈款款走了进来。
“知道了,爸爸。”我说,“妈妈来了。”
妈妈对我咧嘴一笑,努力想表现出勇敢,但是并没有达到目的。她拿了一个新杯子,装满了酒。她伸出手来拿电话,我递给了她。
我记得我那天一直等到差不多晚上10点,期间一直打着手电筒在被子下面看书。神奇四侠入侵拉托维利亚打败末日博士;超人哄骗五维先生米克斯杰兹皮特把名字再次倒过来说了一遍。我打开父母卧室的门时,能听到妈妈在打呼噜。好可怕,我之前都不知道女人也打呼噜。我思忖着悄悄进去拿枪,转而又决定第二天再说。
我偷偷溜到了防空洞,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想拉开盖板。它没动。这没道理呀,我又使劲拽了一下。钢制盖板嘎嘎作响,但还是没有打开。空气凛冽,响声在寒冷中传得很远。我屏住呼吸,聆听着体内血脉奔涌。房子依旧黑暗,防空洞安静如石。过了一会,我做了最后一次尝试,然后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发生了什么。
克劳斯从里面闩上了门。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是睡不着。我不停地走向窗边去看纽约的上空,等待灭世之光一闪而过。我深信这座城市今晚会在热核反应的大火中燃烧,我和妈妈会随之惨死,死前还在重重地拍打关得紧紧的防空洞钢门。爸爸把一切交给了我,但我却让他失望了。
我不明白克劳斯为什么把我们锁在了外面。如果他知道核大战即将爆发,他大概想独享防空洞。但那样会说明他是个魔鬼,我仍然不觉得他是魔鬼。我试图说服自己他只是在睡觉,听不见我在门外——但那是不可能的。假如他是来阻止这场战争的呢?他说过星期四他在城里有事要处理。他可能正在里面做超越现代科学的事情,不能让我看见。又或者他有了麻烦。也许我们20世纪的细菌感染了他,就像它们杀死了H.G.威尔斯的火星人那样。
那个夜晚,在不安地走向窗前和瞥视着挂钟之间,我肯定梳理了100种不同的可能性。我记得我最后一次看时间是4:16。我试图熬夜面对末日来临,但没有做到。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还没死。那么我就得去上学。我拖着步子走向餐桌时,妈妈的麦片粥已经准备好了。虽然她一幅神清气爽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到她怀疑的眼神。我不对劲的时候她总是知道。我努力装作没事人一样。没时间溜到防空洞去了,我刚匆匆吃完早餐,她就立刻打发我上了公共汽车。
早课铃声刚响过,图希老师让我们打开《纽约州乡土地理》第七章“资源和产品”,并让我们自己默诵,然后就离开了教室。我们惊喜地面面相觑。我听到鲍比·科尼弗小声说着什么。应该是什么下流话,几个同学窃笑起来。第七章开头是一张标着产品符号的地图:两头画得很小的奶牛在宾厄姆顿[18]附近吃草;罗切斯特[19]是齿轮和一副眼镜;埃尔迈拉[20]是一个加法机;奥斯维戈[21]是苹果;尼亚加拉大瀑布上有一道闪电。爸爸曾承诺有天会带我们去看瀑布。我有种不祥的感觉,我们永远没有机会去了。图希老师回来时面色惨白。但她仍然让我们做了一个拼写测试。我得了95分。我拼错的那个词是“谜团”[22]。热腾腾的午餐有:美式炒杂碎、一个面包卷,一份沙拉,一碗奶油糖果布丁。下午我们做小数的练习。
没人提到世界末日。
我决定在沃德山谷下车,去买克劳斯想要的东西,然后假装不知道他昨晚反锁了防空洞的门。如果他提起这件事,我就表现出惊讶。如果他没有……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杂货店在邮局的街对面,沃伦家的埃索加油站旁边。它以前是同一座建筑里的两间不相干的商店,但是后来鲁多夫斯基先生买下了这栋建筑,然后拆了中间那堵墙。好玩的那一边有钢笔、铅笔、纸、贺卡、杂志、漫画书、平装书,还有糖果;另一边都是不好玩的五金制品和小家电。
我进去的时候,鲁多夫斯基先生正在打电话——不过他工作时老是在打电话。他可以卖你一把锤子或者一包棒球卡,给你讲个笑话,问问你家里的事,抱怨天气,同时还能保证电话那头开开心心。然而这次,当他看见我走进来,他却转过身去,电话线都缠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快速地在小店里走了一圈,找到了克劳斯想要的每一样东西。我得吹掉半导体收音机盒子上的灰,不过电池看起来是新的。只剩一份《纽约时报》了。头条字太大了,看起来很吓人。
发现进攻性导弹阵地美国对古巴武器禁运;肯尼迪准备对苏联摊牌
船只必须停航总统神情严肃 甘冒开战风险
我把要买的东西放在鲁多夫斯基先生面前的柜台上。他的头歪向一边,把电话话筒夹在肩膀上,开始一样样算钱。报纸在这堆东西的最下面。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读《纽约时报》了,雷?”鲁多夫斯基先生把报纸价格打入收银机,“我刚进了新一期的《神奇四侠》,你需要吗?”
“我明天再买吧。”我说。
“那好吧。总共12元47分。”
我把那张百元大钞给了他。
“这是什么,雷?”他盯着它,然后又盯着我。
我早就编好了故事:“这是我在底特律的奶奶给我的生日礼物。她说我可以用它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决定享受一番。不过我准备把剩下的存到银行。”
“你要买一台收音机?在我这?”
“唔……嗯。我想也许我应该有一台。”
他一时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纸袋,把我的东西都装了进去。他耸着肩,我猜他可能因为卖贵了收音机而惭愧。“你应该听听音乐,雷。”他悄声说,“你喜欢猫王吗?所有的孩子都喜欢猫王。”
“我觉得他不错。”
“你还太小了,不需要为新闻烦心。听到了吗?那些政客……”他摇摇头,“会没事的,雷。听我的。”
“没问题,鲁多夫斯基先生。我在想,你可以给我5块钱零钱吗?”
我能感觉到,我把钱塞进书包时,他在看着我。我以为他肯定要给我妈打电话了,结果他根本没打。我家在5公里以外的科布希尔。我只用了40分钟就跑回家了。新纪录。
我记得当我看到警灯时我跑了起来。警车在我家车道的碎石上留下了打滑的痕迹。
“你去哪了?”我穿过草坪时,妈妈突然冲出屋子。“哦,我的上帝,雷米,我担心死了。”她把我抱在怀中。
“我在沃德山谷下车了。”她快把我闷死了,我挣脱出来。“发生什么事了?”
“就是这个男孩,女士?”州警从容地从屋子里跟出来。他戴着一顶和纽厄尔童子军团长几乎一样的帽子。
“是,是的!噢,谢天谢地,警官!”
州警拍拍我的头,好像我是一只走失的狗。“你让你妈妈担心了,雷。”
“雷米,你应该告诉我的。”
“麻烦谁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我说。
另一个州警从房子后面走了出来。我们看着他走过来。
“没有任何入侵者的痕迹。”他看上去很无聊,我却想尖叫。
“入侵者?”我问。
“他闯入了防空洞,”妈妈说道,“他知道我的名字。”
“没有强行进屋的迹象。”第二个州警说道。我看到他和他搭档交换了一个眼神。“我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他没时间,”妈妈说,“我发现他在防空洞后,就跑回家从卧室里拿了你爸爸的枪。”
妈妈拿着左轮手枪的画面令我害怕。我有童子军射击优秀奖章,但是妈妈连扳机和击锤都分不清。
“你没开枪打他吧?”
“没有。”她摇摇头,“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离开,但是我回去的时候他还在那。就在那时他喊了我的名字。”
我从没这么生过她的气,“你从不去防空洞的。”
她一脸迷惑,她在晚上经常这副表情,“我找不到我的钥匙。我不得不用了你爸爸留在过道门上的那把。”
“他说什么来着,女士?那个入侵者。”
“他说,‘博蒙特太太,我对你毫无威胁。’然后我说,‘你是谁?’他向我走过来,我想他说了一句‘玛格丽特’,然后我就开火了。”
“你真的开枪打他了!”
两个州警肯定听出了我声音中的惊慌。第一个说:“你知道这个人的事,雷?”
“不,我……我一整天都在学校,然后我去了鲁多夫斯基的……”我能感到我的眼睛发烫。我实在太尴尬了,我知道我就快在他们面前哭出来了。
州警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妈妈显得很不高兴。“我冲他开了枪。三四枪吧,我不知道。我肯定没打中,因为他就站在那盯着我。感觉过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像没事人一样从我身边走过上了楼梯。”
“他什么也没说吗?”
“一个字都没。”
“唔……这真难住我了。”第二个州警说道,“开了4枪,但是防空洞里没有子弹孔,也没有血迹。”
“你介意我问一个私人问题吗,博蒙特太太?”第一个州警问。
她脸红了:“我想我不介意。”
“你一直在喝酒吗,女士?”
“噢,那个!”她看起来放心了,“没有。唔……我是说,给你们打过电话之后,我是给自己倒了点。就是为了镇定一下情绪。我很担心,我儿子这么晚还……雷米,你怎么了?”
我自惭形秽,眼泪止不住地从脸上流下。
州警离开以后,我记得妈妈开始烤布朗尼蛋糕,我在看《超人》。我想出去找克劳斯,但是太阳已经落山了,我找不到借口在夜晚闲逛。而且,又有什么用呢?他走了,被我妈妈赶走了。我有过机会帮助一个来自未来的人改变历史,也许可以阻止第三次世界大战,但我搞砸了。我的人生,如同死灰。
那晚我一点也不饿,不想吃布朗尼或者意大利面或者任何东西。我在盘子里把食物推来推去,妈妈发出不高兴的咯咯声,为了让她闭嘴我就吃了几口。我很惊讶,原来恨她是那么容易、那么痛快的一件事。当然,她一点都没觉得,但是如果我不小心,在早上她会注意到的。晚饭后她看新闻,我上楼去看书。她冲着戴维·布林克利大叫的时候我用枕头包住了头。八点半,我关了灯,但我无法入睡。不久之后她也回卧室了。
“博蒙特先生?”
我一定是睡过去了,但是当我听到他的声音时,我立刻惊醒了。
“是你吗?克劳斯先生?”我凝视着黑暗,“我买了你要的东西。”房间里充满了难闻的气味,就像有时妈妈开车忘了松开手刹。
“博蒙特先生,”他说,“我受损了。”
我溜下床,仔细在黑暗中穿过房间,锁住了门,然后开了灯。
“噢!天哪!”
他如同噩梦一般倒在我的书桌上。我记得我那时在想,也许克劳斯不是人类,他甚至可能已经死了。他的身材比例都不对了:一只耳朵、一边肩膀以及一双脚都耷拉着,好像融化了似的。蒸汽之类的东西从他身上一缕缕冒出来——就是它们发出的气味。他的皮肤变得坚硬、发亮,外套也是。我也曾疑惑他为什么从不脱掉外套,现在我知道了——他的衣服是他的一部分。他的右手中间几个指头痉挛似的不停敲击着手掌。
“博蒙特先生,”他说道,“我计算过,你的胜率是10¹2076分之一。”
“什么胜率?”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
“你必须一字不漏地听我说话,博蒙特先生。我马上就要消失了,这对历史来说很糟糕。现在要由你来改变时间线的概率。”
“我不懂。”
“你们的政府大大地高估了苏联的核力量。如果你们先发制人,美国将会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总统知道这件事吗?我们应该告诉他!”
“约翰·肯尼迪不会欢迎这种信息。如果他发动这场战争,他就要为几千万人的死亡负责——包括苏联人和美国人。但是他并不理解军备竞赛的未来。战争一定要在现在开始,因为随后的领导人将不断增加核武储备,直到他们掌控的核武库可以把世界毁灭很多次。人们没有能力为这种可怕的武器做长期打算。他们厌倦亡国灭种的念头,然后对此麻木不仁。军备竞赛减缓但不会停止,他们会因幸免战争而弹冠相庆。但是仍然存在着太多的武器,永远不会消失。三战不期而至。一战被称为终结所有战争的战争。而只有三战才有可能是终结战争,博蒙特先生,因为它将终结一切。历史将停在2019年。你明白吗?一年以后,再也没有生命了。全死了。世界成为一块炙热荒芜的大石头。”
“可你……”
“我不值一提,只是一个造物。博蒙特先生,求求你,胜率是10¹2076分之一。”他说,“你知道这是多么不可能吗?”他的笑声像打嗝,“但是看在那极为珍稀的几条时间线份上,我们必须继续下去。有这么一个人,纽约的一个政客。如果他在星期四晚上死去,就会制造出逼迫肯尼迪出手的事件。”
“死去?”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渴望着他跟我说话,但是现在我只想逃跑,“你要杀人?”
“世界能够幸免,始于1962年10月22日星期五的三战。”
“我呢?我爸妈呢?我们活下来了吗?”
“我不能进入那条时间线。我没有确定的答案给你。拜托了,博蒙特先生,这个政客将会在3年内死于心脏病。他对历史没有伟大贡献,但将他暗杀会拯救世界。”
“你想要我做什么?”但我已经猜到了。
“星期五晚上,他将在联合国慷慨陈词。之后他会和他的朋友鲁斯·菲尔兹共进晚餐。10点左右他会回到华尔道夫大厦的住处。不是华尔道夫—阿斯多里亚酒店,是大厦。他会乘电梯到42A套房。他是美国驻联合国大使。他的名字叫阿德莱·史蒂文森。”
“停!别再说了!”
他叹气时,呼出的是一团刺鼻的云雾。“我的计算是基于两个数据点的时间线概率,博蒙特先生,我在你的防空洞里发现的,第一个是点357口径麦格农左轮手枪,上面堆着几袋大米。我认为你知道这个武器?”
“是。”我小声说道。
“第二个是放在行军床下面你收集的杂志。看起来你对未来充满兴趣,博蒙特先生。这也许会给你极度的勇气,让你去转移这条时间线避免灾难。你要知道并不是只有一个未来。会有无数种未来,所有可能性都在其中得到表现,也存在着无数的雷蒙德·博蒙特。”
“克劳斯先生,我不能……”
“也许不能,”他说,“但我相信另一个你可以。”
“你不明白……”我惊恐地看着他脸颊上的一个疖子肿胀起来,爆裂了,喷射出一股恶心的黄色雾气。“什么?”
“噢!我靠。”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倒在了地板上,也许此时他已是一具尸体。更多疖子冒出来爆裂。我打开房间的所有窗户,又从壁橱里拿出电风扇,可我还是无法相信这股难闻的气味没把妈妈熏醒。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他差不多汽化掉了。
之后,地板上留下一滩又黏又黑的污迹,大小跟我的枕头差不多。我把房间一边的垫脚毯挪过来遮住它。除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两节电池、一副耳机和87元53分以外,我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克劳斯存在过。
如果我没有整整一天时间用来思考的话,也许我就会采取不同的行动。我不记得星期三我是否去过学校、不记得和谁说过话、吃过什么。我拼命地想着要做什么、怎么做。没有人能给我答案。图希老师不能,爸爸妈妈不能,《圣经》或《童子军手册》不能,当然,《银河》杂志也不能。不管我如何行动,都得是我自己的决定。那天晚上,我和妈妈一起看新闻。肯尼迪总统已经让我国的军事武装力量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有报道称一些苏联船只已经转向驶离古巴,其他的则继续开往古巴。爸爸打电话回来说他的出差行程缩短了,第二天就回家。
但是太晚了。
星期四早晨,校车来的时候,我藏在石墙后面。约翰逊太太按了两声喇叭就开走了。我带着书包,动身去新迦南。书包里装着收音机、电池、硬币、纽约地图,还有点357麦格农。钱包里带着克劳斯给我的剩余零钱。
我走了5个多小时才到火车站。我以为我会害怕,但我从头到尾都感觉很轻松。我不停地想着克劳斯说过的关于未来的事,说我只是亿万个雷蒙德·博蒙特中的一个。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在学校分析句法以及观看图希老师咬她的指甲。而我最特殊,正在步入史册。我超棒。我赶上了下午2:38的火车,在斯坦福换乘,刚过4点的时候抵达了中央车站[23]。我还有6个小时。我给自己买了一只热乎乎的蝴蝶面包和一瓶可乐,琢磨着该去哪里。我不能那么长时间一直在酒店大堂里干坐着——那会引起别人注意的。我决定上到帝国大厦的楼顶。我慢慢地在公园大道走着,尽力不去看那些我将制造的鬼魂。在帝国大厦的大堂,我用克劳斯的零钱往家里打电话。
“喂?”我没想到爸爸会接电话。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我就挂掉了。
“爸爸,是我。我很安全,别担心。”
“雷,你在哪儿?”
“我不能说。我很安全,但我今晚不会回家。别惦记我。”
“雷!”他情绪失控了,“发生什么事了?”
“对不起。”
“雷!”
我挂了电话。我必须这样做。“我爱你。”我对话筒说。
我能想象出爸爸脸上的表情,以及他会怎样跟妈妈转达我的话。最后他们会为此争吵。他会大喊,她会大哭。乘坐电梯上楼的时候,我对他们生起了气。他不应该接电话。他们应该保护我,让我免于撞见克劳斯和他来自的未来。我才上六年级。我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观景台几乎空无一人。我完整地绕着它走了一圈,瞭望这座城市向各个方向延伸出去。天色昏黄,所有的建筑在夕阳的余晖里都成了暗影。我觉得我不再是雷·博蒙特了——他是我的秘密身份。现在我是超级英雄“炸弹小子”。我有带来核战争的力量。我可怕的目光所及之处,车辆融化,行人燃烧。
我爱这种感觉。
我从帝国大厦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在第47大道买了一张烤肠比萨饼和一瓶可乐。我边吃边把耳机塞进耳朵,听起收音机。我搜寻着新闻台。一个播音员说安理会的争论仍在持续。我们的大使正在质疑佐林大使。我听了一会这个台,希望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当然知道他长什么样。当我还是小屁孩时,阿德莱·史蒂文森曾两度竞选总统。但我不记得他的声音是怎样的了。他可能会跟我说话,问我在他的酒店里做什么。我要为此做好准备。
大约9点整,我到了华尔道夫大厦。我拣了一把华丽的天鹅绒椅子,视线正对着电梯间。我在那坐了大约10分钟。没有人在意,但是一直坐着不动也很难。最后我还是站了起来,去了男厕所。我把书包带到了小隔间,关上门,然后拿出了点357麦格农。我把它对准马桶。这把枪很重,我能看出它会有很强的后坐力。也许我该用双手握住它。我把它放回书包,冲了抽水马桶。
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不再相信自己会去枪杀任何人,或者能杀任何人。但我必须尝试,为了克劳斯。如果我真是注定要拯救世界,我就必须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我回到我的椅子上,看了下手表。9:20。
我开始想那个会扣动扳机的人,那个只存在于概率里的雷。是什么造就了不同呢?他读过《银河》上我略过的故事吗?和妈妈或者爸爸发生了什么矛盾?也许他能把“谜团”这个词写对。也许克劳斯在他的时间线多活了30秒。或者,也许,他只是那个我能成为的最好版本的一个我。
我累坏了。从早上到现在我肯定走了有50公里了,而且我有好多天没睡好了。大堂很温暖。人们谈笑风生。电梯开门关门的提示音如此轻柔。我试图保持清醒去面对历史,但我不能。我是雷蒙德·博蒙特,但我只是一个12岁的孩子。
我记得门卫在11点的时候叫醒了我。爸爸当晚直接开车到了纽约来接我。我们到家时,妈妈已经在防空洞里了。
那晚,三战没有发生。第二晚也没有。
我被罚了1个月不许看电视。
对大多数我的同龄人来说,在长大过程中最痛苦难忘的记忆是1963年的11月22日[24]。但对我来说是1965年的7月14日,阿德莱·史蒂文森心脏病发作,在伦敦倒地身亡。
我一直在做力所能及的事,去弥补那晚我没能做到的事。我一直在各种地方为这个事业出力。我是核裁军运动组织、争取明智的核政策委员会和地球之友的成员,一直在冻结核武器运动中积极表现。我认为绿党是唯一值得投票的政治组织。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能改变克劳斯那个可怕的概率。也许我们会多几条可以幸存的时间线。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不在意孤独。可现在孤独却很难熬——带着这些秘密。噢,我有许多朋友,他们都是很棒的人。但是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有一部分总是深藏不露。他们说对了。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任何人关于克劳斯的事,关于那晚我没做的事。这对他们不公平。
而且,不管发生什么,很大可能是因为我的过错。
詹姆斯·帕特里克·凯利,美国科幻作家,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至今依然是科幻领域的重要人物。发表过一百多篇作品,被翻译成18种语言。多次提名斯特金奖、轨迹奖和星云奖。一直在给《阿西莫夫科幻》杂志写专栏。
获奖篇目有《像恐龙一样思考》[1996年雨果奖(短中篇),同年星云奖提名];《燃烧》[2007年星云奖(长中篇)]。
本篇获2000年雨果奖(短中篇),同年轨迹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