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我第一次见到心仪的散文家吴伯箫,大约是1980年春夏,他到虎坊桥南的诗刊社来,在老主编严辰的办公室。严辰叫我过去,介绍这是吴伯箫,我一看,是跟严辰一样的蔼然长者。年纪看来与严辰相仿,却一样精神。其实严辰生于1914年,他生于1906年,比严辰年长八岁,一算,他竟比我大着二十七岁!只是因为他还担任着领导工作,竟不觉他已经年逾古稀了。
在严辰同志面前,我一向口无遮拦,这回见了他的老战友吴伯箫同志,我也大大咧咧地说:“我十岁的时候就知道您的名字啦!”他有些意外,我说:“当时在沦陷区北平,有一家杂志叫《吾友》,登了《灯笼篇》,我看了喜欢,就把作者吴伯箫记住了。没想到,过了一两期,他们又发启事,说这篇作品抄自吴伯箫著《羽书集》,为此向读者致歉。”我却没告诉吴老,几年以后,我在一篇散文习作中写到乡村夜行打着灯笼,并非亲身体验,就是从他这篇文章里借用的。
而直到“文革”后花城重印了《羽书》一集,我才得见全书,也才知道原书名没有“集”字,原文也没有“篇”字。
这回看子张著的编年事辑,吴伯箫1980年5月10日写了《〈羽书〉飞去》一文,提到《吾友》这件事,也许他不是从我这里头一次听说,但他或是因我提起这旧事,忍不住写了此文,说:“再一件不愉快的事,是在敌伪侵占北平的时候,在北平的文艺刊物上用我的名字发表收入《羽书》的文章。搞这种伎俩的人也许穷极无聊只是为了赚点稿费,实际上那却是硬把人往粪坑里推的行为。这种怪事是解放以后才听说的,听了令人哭笑不得……”
关于《吾友》,多说两句。这是当时我读中学的哥哥每期必买的一份综合性周刊(或半月刊),面向青年,以知识性为主。朴素无华,封面纸与内文同,骑马钉装订,定价比较便宜。每期开篇有一国际时评,主要评述欧洲战场,后面中英文对照栏中,连载林语堂《吾国与吾民》。偶尔发表文学性作品,所以《灯笼》格外显眼。从来没有汉奸文章。我还记得此刊主编是顾湛、冷仪夫妇,我也从没想过他们会是汉奸,抗战胜利自然停刊,主编隐身,再没听说过。但也没听说国民党当局曾把他们当作汉奸处理,更没想过他们会用一篇抄袭来的一位作家早年的优美作品,竟是有意对抗日作家搞污名化的阴谋。
当然,时值延安整风审干高潮,作家本人恰身陷“特嫌”冤案,数千里外沦陷区发生此事,正与国民党统治区忽然流传吴伯箫已死的谣言同时期,难免让人起联想,当事人后来产生“阴谋论”的猜度,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在很长时段里,揣测那位冒名抄袭的人不过是个想混点稿费的,而我更愿意想象他是个爱好文艺的年轻人,对这篇文章爱不忍释,喜不自胜,随手抄了一遍,索性寄出去,与编者和读者分享。
不过,看了子张著的编年事辑,我发现自己的想法“很傻很天真”。因为据编年事辑记载,1949年吴伯箫在文代会上见到巴金,巴金说起,文化生活社在上海孤岛出版《羽书》后,就按王统照所留吴伯箫济南地址寄发了稿酬,并收到了具名吴伯箫的回信,信上还问讯加印的稿费等情况。
又据本书载,抗战胜利前夕,沦陷区作家张金寿在上海《杂志》5月号发表《北行日记》,说前不久在济南遇到“事变前文艺界鼎鼎大名的吴伯箫先生”,据他描述,“吴先生两条腿坏了,勉强蹭着走,远一点路便不行。他苦得很,最近正欲卖书,文人到卖书的程度,可以想见其如何贫困。吴先生言语甚为凄惨,他说,‘我如果不死,我们还会见得到的’,这是我们告辞时的末一句话。他的肺病程度甚重,且又贫穷,疗养谈不到,所以好起来是颇费时日的。他现在住在他弟弟家,仍不时写文章,往上海的《文潮》,山东的《中国青年》,北平的《吾友》发表,真是苦不堪言。”这样,遂坐实了冒名吴伯箫抄袭作家以吴氏战前旧文投稿《吾友》的便是此人,他还用吴伯箫的名义在别处投稿,会客,他这一谋生手段虽不足取,但看来别有苦衷,不像有政治意图,而多半是着眼于钞票。这个残疾者兼病人日子够惨的,却有一定的文学鉴赏力,又有对文坛名人的一些了解,于是选中了早已远走高飞的吴伯箫。至于他怎么得到巴金寄到真吴伯箫旧地址的汇款通知,而《吾友》怎么发现这个以吴伯箫名义投稿的人属于抄袭(可能了解到吴早就离开了济南),事后是否追回了稿费,以至这位冒名者的残疾是否与这次战局有关,这些恐怕将是永远的谜团了。
而由吴伯箫收入《羽书》中的《灯笼》一文引发的这个话题,追究起来,竟有这么一串不为人知的故事。既可见编年事辑著作者调查的细致与苦辛,更说明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
《羽书》是吴伯箫第一本散文集,其中无疑浓缩着他的乡情和童年记忆。他在1935(或1937)年,送王统照先生由济南去上海时,把整理出的书稿,请先生到那个全国的出版中心探一探路。随后“七七”变起,全国动荡,吴伯箫带领一队学生投入抗日斗争,又辗转南北,奔赴延安。戎马倥偬中哪里还顾得上那小小一沓稿纸,他也许想象着已经像老舍当年的一个长篇在“一·二八”日本轰炸商务印书馆时一样付之一炬了。不料,1941年在延安,中共中央所在地的杨家岭山谷里,他读到上海《宇宙风》杂志上王统照为《羽书》所作的序。原来这本他的处女作已在1941年5月就由巴金的文化生活社出版了。真是“海内存知己”啊!
今天重读当年前辈王统照的序,其中不但对吴伯箫的少作有中肯的评价,而且就他在战火中写的通讯,更有积极的展望。王先生说:“伯箫好写散文,其风格微与何其芳、李广田二位相近,对于字句间颇费心思”,说伯箫“数在前方尽文人的义务,奔走,劳苦,出入艰难,当然很少从容把笔的余暇。然而在《大公报》我读到他的文艺通讯,不但见出他的生活的充实,而字里行间又生动又沉着,绝没有闲言赘语,以及轻逸的玄思、怊怅的感怀。可是也没有夸张、浮躁,居心硬造形象以合时代八股的格调。”“伯箫好用思,好锻炼文字,两年间四方流荡,扩大了观察与经验的范围,他的新作定另有一番面目。”
说吴伯箫“对于字句间颇费心思”,“好锻炼文字”,是不错的。何其芳早年好把古典辞藻引进笔下,吴伯箫却要用口语丰富文章的表现力,如“念灯书”可能是家乡方言,却胜似说熟了的“挑灯夜读”之格式化,他又把我们惯说的“十冬腊月”写成“石冻腊月”,不也是别出心裁的创意?
从少时起,直到晚年以语文教育为业,他毕生都一丝不苟;绝不许他主编的《文学》教科书有一个错别字,有一处语法错误。而少作于何、李之间,他更近于“地之子”的山东老乡李广田,却较广田多了几分韵致。比之五四第一代前贤,则他的文风平实质朴,眼睛向下,不唯美,不炫技,属于叶圣陶、夏丏尊、丰子恺一路。他1934年评论头一年的文学,重点提出茅盾的《子夜》写了城市民族资产阶级的败落,王统照的《山雨》写了中国农村的破产,概括称1933年为“子夜山雨季”,足见其胸怀和眼光。他忠于自己的真实感受,早期多了一点闲愁,战争中多了哀伤愤懑,都是自然流露,并无为文造情。到延安后,他采访太行写的通讯虽是全新的题材,却保持了他一贯的散文风格。在延安写大生产,写英模的通讯,是职务写作,他仍然是认真而求实的。他在《无花果——我与散文》中说:“行军到张家口,写《出发点》抒发了留恋延安的炽烈感情,刚在《晋察冀日报》上发表,就有人成段朗诵,影响还好。但对地方人事美化绝对了。”请注意这一句“对地方人事美化绝对了”,看似随口谦逊之词,却显示了曾有的自省,像是国文老师对学生作文的批语,惟无功利之心的人有此胸襟的坦白。
这样一位恂恂君子,虽在1943年延安整风运动中受到委屈,但日本投降后,他受命前往东北开展工作,参与接管和创办新型大学,在主持校政过程中,他仍以自己的言传身教打破了新区群众对共产党的疑惧,以自己的形象扩大了共产党在成百成千青年中的影响,这从他得到“老妈妈”的诨号可见一斑。
其后的二十年时间里,吴伯箫孜孜矻矻,献身教育。他是1949年前后一以贯之写散文的高手之一,不过,相对于他职业教育工作者——教育家的身份,在文学创作方面他毕生只可谓“业余作家”。正在他为编中学教材煞费苦心之际,1966年起又遭批斗,1968年仍被“隔离审查”,1969年去凤阳干校劳动,1972年,66岁时得回北京等待分配工作。1973年参与恢复在运动中撤销的人民教育出版社。但年尾年头,就遭逢了从“批林批孔”进而“评法批儒”的“战略部署”。此时吴伯箫已患冠心病。但雪上加霜,先是编选教材时,不许选李白,据说姚文元认为李白不是“法家”云云;紧接着,一晚上有人来,传达当晚六点钟的电话指令,为批判“毒草”《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你翻翻这两本书,提出批判重点,明天早晨写出书面意见!”这个任务欺人太甚,吴伯箫一口气咽不下去,干脆回答:“不干!”这是一座沉默的火山的突然迸发,导致了老人冠心病发作。
幸亏两年后结束了所谓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以及相应的“大批判”“批倒斗臭”等恶行。十几亿人民得以喘息。吴老也赢得了最后几年相对舒心的日子。
读这本《吴伯箫先生编年事辑》,恍如读了一部繁简有度的吴伯箫传记,随着时光的转换,吴老一生的沧桑尽在读者的眼前心底一一掠过。沉浸在一派生死荣辱、悲欢离合的气氛当中,竟不能自拔,不知何以终篇。
邵燕祥
2016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