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骚(青鸟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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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此前,新治一直过的是清贫而自得其乐的安稳生活。但从这天开始,小伙子变得焦躁不安,时而陷入沉思。使他感到烦恼的,是自己身上似乎没有任何足以吸引初江的东西。无论除了麻疹尚不知生病是何滋味的健康体魄,还是甚至可以绕歌岛转五圈的游泳本领,抑或自以为不在任何人之下的臂力,他都觉得不足以使初江倾心。

此后总也得不到同初江相遇的机会。每次出海回来他都张望海滩。即使有时认出初江的身影,也都正是她忙得团团转的时候,没有搭话的空闲。她再没有独自倚着“算盘”眼望海湾。而当小伙子想得累了,下决心不再考虑初江的时候,却必定在渔船返回海滩的嘈杂光景中隐约发现初江。

若是城市青年,可以从小说和电影中学得恋爱方法,可是歌岛概不存在仿效的对象。因此,即使现在回想当时从哨所到灯塔那只有两人的宝贵时间里应该做什么,新治也全然摸不着头脑。空留下痛失良机的懊悔。

父亲的忌日到了。虽然并非当月当日,一家人还是外出扫墓。因新治每天都要出海,便选择出海前的时间,同登校前的弟弟、手拿香和花的母亲一起走出家门。岛上没人看家也不至于被盗。

墓地在村头与海滩相连的低矮山坡上。涨潮时海水一直漫到山脚。山坡坑坑洼洼地埋着墓石,有的由于沙地软而已倾斜。

天光尚未破晓。灯塔正在那边熠熠生辉,西北边的村落和渔港则仍在黑暗中熟睡。

新治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弟弟阿宏不断揉着惺忪睡眼跟在后头,他拉了下母亲的衣襟说:

“今天饭盒里可要装四块糯米糕哟!”

“傻瓜,两个就够了。三个都要撑破肚皮的!”

“不,四个嘛!”

祭祀青面金刚或祭祖那天做的糯米糕,大小和枕头相差无几。

墓地里,阴冷的晨风迷路似的吹着。被岛隔阻的海面一片幽暗,海湾染上一线曙光。环绕伊势海的群山轮廓已清晰可见。黎明中的墓石看起来犹如繁闹港口中停泊的白帆——在长时间沉沉下垂当中变成了一具具化石,再也无法扬帆起航,锚也深深扎进黑泥中而无法再次拔出。

来到父亲墓前,母亲插上花,由于风吹,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香点燃。然后让两个儿子跪拜,自己也在后面跪拜,并且哭了。

村里向来有这么一种说法:“船上不能载一个女人一个和尚。”父亲死时的船便犯了这条禁。有个老太婆死了,协会的船载其尸体去答志岛检验。在驶离歌岛大约五公里处遇上了从航空母舰起飞的B-24轰炸机。炸弹抛落下来,接着是一阵机关枪扫射。这天轮机长不在,代理的人不熟悉机械。停止运转的马达上腾起的黑烟成了敌机的目标。

管道和烟囱被炸裂,新治父亲头部从耳朵往上被炸得一塌糊涂。另一人被击中眼睛,当场死了。一人被子弹从背部穿进肺叶,一人腿被炸断。一人屁股被削掉,因出血过多而很快死去。

甲板和船舱底全成了血池。石油罐被击中,油洒在血浆上面。一个没有卧倒的渔夫因而腰部受伤。藏在船头舱内冷藏室中的四人幸免于难。一个人拼命挤出船桥小窗逃生。回来后想再次钻过那小小的圆窗时,却怎么都无法如愿。

这样,十一人中死了三人。可是盖着一张席躺在甲板上的老太婆尸体,却一颗子弹也没挨着。

“捞玉筋鱼的时候我爸就害怕,”新治回头看着母亲说,“每天都怕挨打,这回倒落得个措手不及。”

捞玉筋鱼是在海湾四寻泽施展的一种高难度捕鱼技术——用一根竹缚上鸟的羽毛,像海鸟追赶深海鱼一样插进水里捕捞,须屏息敛气,不失时机。

“是啊,提起捞玉筋鱼,在捕鱼好手里边也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

阿宏则不理会哥哥和母亲的对话,入迷地想着十天后的修学旅行。哥哥在弟弟这般年龄穷得未能去成,如今用自己赚的钱为弟弟凑足了旅费。

一家人拜完墓,新治一人径自去海滨作出海的准备。母亲回家拿饭盒,以赶在出海前递到新治手上。

小伙子急匆匆朝太平号赶来时,往来渔民的说话声随着晨风传进他的耳朵:

“听说川本安夫要当初江的上门女婿啰!”

新治的心顿时漆黑一团。

太平号这天也捕了一整天章鱼。

返港之前的十一个小时里,新治几乎没有吭声,只是一个劲地捕捞。平日也沉默寡言,不吭声别人也不以为意。

返回渔港,仍像往常那样接上协会的船,卸下章鱼。其他鱼通过中介人之手,移到一家称为“买船”的个体鱼店船上。黑鲷在秤上的铁丝笼里浑身闪闪反射着夕晖,蹦来蹦去。

每旬发薪一次,今天正是发薪日。新治随着船老大走进协会办公室。这十天里共捕鱼三百多公斤,去掉协会销售手续费、一成存款和损耗费,纯收入为二万七千九百九十七元。新治从船老大手里接过四千元。在汛期已过的现在,可说是不错的收入了。

小伙子舔了下指头,用粗糙的大手认真数罢钞票,重新装进写有名字的信封,深深塞进夹克里边的口袋。然后朝船老大点下头走出办公室。船老大同协会会长围着火炉,相互夸耀自己用黑珊瑚做的烟嘴。

他本来打算直接回家,但脚步不由自主地朝暮色中的海滩走去。

海滩上,最后一只船正在上岸。男人有的卷绞车,有的拉绳子。因人手不够,两个女子把“算盘”贴在船底往前推着。船身显然很难动弹。海滩暮色苍茫,连赶来帮忙的中学生的身影都没有。新治想助一臂之力。

这时,推船的一个女子扬起脸来朝这边看来。是初江。新治不想见到这个一大早就把自己心情弄得一团糟的少女。但脚步已经走近。少女汗津津的额头,红扑扑的脸颊,凝视船头方向的黑漆漆、亮晶晶的瞳仁,无不在昏暗中燃烧。新治无法从这张脸上移开视线。他默默地攥住绳子。卷绞车的男子说了声多谢。新治的力气非比一般。船很快爬上沙滩,女子连忙拿起“算盘”追赶船尾。

船上来后,新治头也没回便往自家走去。本来很想回头,但忍住了。

拉开门,自家红褐色的垫席在依旧昏昏然的灯光下浮现出来。弟弟趴着,阅读伸到灯光下的课本。母亲在灶旁忙个不停。新治胶靴也没脱,倒下上半身,仰面躺在席上。

“回来了?”母亲招呼道。

新治喜欢不声不响地把装钱的信封递给母亲。母亲也心领神会,故意装出忘记每旬发薪日的样子。因为她知道儿子想看自己惊讶的神情。

新治把手伸进夹克里边的口袋。没有钱。摸摸另一侧的口袋。又摸了摸裤袋,连裤子里面也伸进去摸了。

肯定掉在海滩上。他不声不响地跑出门去。

新治跑出不一会,有人敲门。母亲走到门口,看见胡同暗处站着一个少女。

“新治君在家吗?”

“刚回来,又出去了。”

“在海滩捡的。上面有新治君的名字……”

“实在谢谢了。新治怕也是去找这个的。”

“我去告诉他一声好了。”

“也好,真是谢谢。”

海滩已四下漆黑。答志岛、营岛上微弱的灯光在海湾那边闪闪烁烁。静静入睡的众多渔船,在星光下威风凛凛地朝海面扬起船头。

初江看到了新治的身影。但很快又被挡在船后不见。由于俯身寻找,看样子新治没发现初江。在一只船的阴影里,两人刚好走碰头。小伙子茫然伫立。

少女讲了事情的经过,说是前来告诉钱已交到他母亲手里的。还说为了找他家打听了两三个人,并一一出示了那个信封,以免引起猜疑。

年轻人放心吁了口气,微微一笑,莹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出动人的光泽。少女由于赶得急,胸脯一上一下地跃动不止,使得新治想起海湾盈盈起伏的湛蓝色波纹。今早开始困扰自己的烦恼释然冰消,勇气鼓满胸怀。

“听说川本安夫要去你那里当女婿,可是真的?”小伙子脱口而出。

少女应声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险些透不过气。新治本想制止,旋即转念作罢。他把手放在少女肩上。其实并未用力,初江却瘫软在沙地上,仍笑不已。

“怎么?怎么回事?”新治在她身旁蹲下,摇着其肩膀问。

少女总算止住笑,一本正经地迎面盯住小伙子的脸,又憋不住笑了。

“真的?”

“傻瓜,根本没那回事儿。”

“可的确有这种说法哟!”

“天大的笑话!”

两人在船影里抱膝而坐。

“呃,好难受,笑得这地方都怪难受的。”说着,少女按了按胸脯。身上褪色的斜纹哔叽工作服,唯独胸口处大起大落。“这里不舒服。”初江重复一句。

“不要紧?”新治不由把手放在那里。

“给你这么一按,就好些了。”少女说。

新治胸口急速地打起鼓点。两人脸颊离得非常之近,可以相互嗅到对方海潮一般强烈的气味,感觉出对方的热量。干裂的嘴唇合在了一起。多少有点咸味,犹如海藻,新治想。这一瞬间过后,小伙子在有生以来初次体验造成的愧疚心理驱使下,离身站立起来。

“明天打鱼回来,我去塔长家送鱼。”新治面对大海,拿出男子汉的威严宣布。

“在那以前我也去塔长家。”少女也眼望大海宣称。

两人分开走向船的两侧。新治打算径直回家,突然觉察少女还未从船阴处闪出。但沙地上印下的身影,告诉他少女藏在船后头。

“影子可都出来啰!”小伙子提醒道。

旋即他发现,身穿粗纹工作服的少女如一头小鹿从那里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在沙滩上一溜烟跑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