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晚上,新治去参加青年会的例会。以往小伙子们有一种叫“寝屋”的合宿制度,现在换了名称。仍有很多人宁愿睡在海滨这座简陋的小屋里,而不喜欢待在自己家中。这里认真地开展很多讨论,诸如教育、卫生、打捞沉船、海难求助,以及古来被视为年轻人活动的狮子舞和盂兰盆舞等等。一来到这里,小伙子便感到自身同公共生活息息相关,领略到一个男子汉肩上担子的重量。
关起来的木板套窗被海风吹得直响,油灯摇摇晃晃,不时地忽明忽暗。夜幕下的海涛近在门外,潮水的轰鸣向小伙子们被油灯晃得光影斑驳的快活面孔不断诉说着大自然的狂暴与威力。
新治进去时,有一人四肢着地趴在灯下,正让同伴用有点生锈的理发推子理头。新治微微一笑,抱膝靠墙坐下,静静地倾听别人的意见,这是他一贯的做法。
小伙子们放声大笑,相互夸耀今日海上战绩,肆无忌惮地奚落对方。喜欢读书的人拼命翻阅过期杂志,也有人同样认真地闷头翻看漫画书。他们用较之年龄而骨节偏大的手压住书页,有时一时看不出里面的幽默所在,想两三分钟后才会心一笑。
新治在这里也听到了有关那个少女的议论。一个牙齿参差不齐的青年张开大嘴笑罢说道:
“提起初江来……”
只听到这里,往下便听不清了。青年似乎有意使自己的声音同别人的笑声混淆起来。
新治原本对任何事都不动脑,唯独这个名字仿佛什么重大难题似的搅得他心烦意乱。只要一听其名,顿觉脸红心跳。虽然这样静坐未动,却出现了劳动时才有的身体变化。这使他很不是滋味。他用手摸了摸脸颊,觉得脸烧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自己莫名其妙的东西的存在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愠怒致使脸更加发红。
大家在等待支部长川本安夫的到来。虽说不过十九岁,但安夫是村里名门之后,具有令人言听计从的威力。年纪轻轻便懂得如何保持威严,每次集会必定姗姗来迟。
门砰的一声拉开,安夫走了进来。他生得胖墩墩的,一张赭红脸,显然是能喝酒的父亲的遗传。眉头则轻描淡写,透露出一丝狡黠。他的标准语[1]讲得十分地道。
“对不起,来晚了。那就马上商量一下下个月的工作任务吧。”说着,坐在桌前打开记事本。不知为什么,样子显得很急。“早已讲定的任务嘛,这个——,就是为开办敬老会和筑路运输石料。此外还有以灭鼠为目的的下水道清除工作,这是村会委托的。当然,都是利用变天不能出海捕鱼时进行。捕鼠什么时候都可以。即使在下水道以外的地方灭鼠,也不至于被驻军老爷逮起来的嘛!”
“啊哈哈,妙,妙!”
他还提议请校医讲卫生常识,或举行演讲比赛,但正月刚过,对活动已经厌烦的小伙子们反应冷淡。接下去是品评会,评析油印会刊《孤岛》。喜欢读书的人对随想结尾部分引用的魏尔伦诗句一同发起攻击。
我不知道
我悲哀的心
为何在大海中央
气呼呼地发狂
振翅跳跃、飞翔……
“‘气呼呼地’是什么呀?”
“‘气呼呼地’就是气呼呼地嘛。”
“应该是‘气鼓鼓地’吧?”
“对了对了,‘气鼓鼓地跳跃飞翔’才说得通。”
“魏尔伦何许人也?”
“法国的大诗人。”
“什么呀,莫名其妙!怕是从哪首流行歌曲中照抄过来的吧?”
每次例会都是这样七嘴八舌地不了了之。但这次令新治不解的是,支部长安夫不知为什么急匆匆地先走一步。于是他抓着一个同伴询问何故。
“不知道?”同伴说,“应邀参加宫田照爷家庆祝女儿归来的宴会呀。”
不一会,未应邀赴宴的新治一个人溜出房间——以往他是同大家一路谈笑回家的——沿海滨朝八代神社石级那边走去。他从斜坡上重重叠叠的房屋中找出了宫田家的灯。灯是千篇一律的灯。宴会的光景固然无从看见,想必油灯敏感的火苗把少女文静的双眉和修长睫毛的阴影,摇摇晃晃地投在脸颊上。
新治来到石级下,抬头仰望松影稀疏的二百阶白色石级。他向上爬去。木屐发出清脆的响声。神社四周空无人影。神宫早已熄灯。
一口气登上两百阶也毫不喘息起伏的厚厚胸脯,在神社门前谦恭地倾俯下去。他把十元[2]硬币投进香资箱。之后咬咬牙又投进十元。随着传遍院落的合掌声响,新治在内心这样祈祷道:
“神啊,请保佑海面风平浪静,鱼虾满网满舱,村里繁荣昌盛。保佑还年轻的我早晚成为一名像样的渔夫,成为海、天、船、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有出息的人。保佑我善良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在海女下海时节保佑母亲的身体在海中平安无事……再保佑我这样的人——也是不合适的请求——同样能得到漂亮的新娘……例如像回到宫田照吉家那样的姑娘……”
阵风吹来,松梢哗然。此时风一直吹到神社黑暗的深处,传出森严的回响,似乎海神接受了小伙子的恳求。
新治仰望星空,深深吸一口气,心里思忖:
如此贪得无厌的祈求,不会招致神的惩罚吗?
注释
[1]标准语:主要以东京方言为标准的日语,类似我国的普通话。
[2]十元:指日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