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歌岛是座小岛,人口一千四百人,方圆不过八里。
岛上有两处最漂亮的景点。一处便是岛顶附近面朝西北的八代神社。
从这里望去,小岛面对的伊势海四周可以尽收眼底。北面知多半岛近在眼前,由东向北横卧着渥美半岛,西面是一道隐约可见的海岸线,从宇治山田迤逦伸往四日市。
登上二百阶的石级,在一对石狮子护卫的牌坊下回头眺望,可以望见由这些远景围拢的一如往昔的伊势海。牌坊这里本来松枝纵横,有一棵呈牌坊形状的“牌坊松”,给人们远眺提供了一座别致的凉栅,可惜数年前枯死了。
松树的绿色还很浅淡。而靠近陆地的海面,已被春天的海藻染上了红色。西北向的季风,不断从海湾口凛然吹来,砭人肌肤,人们很难在这里悠然赏景。
八代神社祭祀的是绵津神。对于这位海神的信仰,是从渔民生活中自然而然产生的。渔民们总是祈求海上风平浪静。每次从海难中脱险,他们都向八代神社献上谢神钱。
八代神社有六十六面宝贝铜镜。其中既有八世纪的葡萄镜,又有整个日本才有十五六面的六朝时代铜镜的复制品。镜子背面雕刻的小鹿和松鼠,在遥遥古昔从波斯森林出发,经过漫漫陆路和迢迢海路,绕了地球半圈才来到这座小岛定居下来。
另一处最漂亮的景点是岛上东山顶附近的灯塔。
灯塔矗立的悬崖下面,伊良湖水道的海流呼啸不止。有风之日,这道伊势海和太平洋的狭窄海门卷起数个巨大的漩涡。隔着水道,渥美半岛的头部紧逼而来。那乱石遍地的荒凉海滩,立着伊良湖崎小小的无人灯塔。
从歌岛灯塔,可以望到太平洋的一角。在西风劲吹的拂晓时分,有时可以隔着东北面的渥美湾望见群山远处的富士。
每当出入名古屋、四日市的轮船从海湾内外星罗棋布的无数渔船中间穿行通过伊良湖水道的时候,灯塔便透过望远镜最先认出轮船的船号。
镜头之中,闪进三井集团一艘一千九百吨的“十胜”号货轮,两名身穿工作服的船员一边原地踏步一边交谈。
不久,泰里斯曼号英国轮船驶进港来。在上甲板做投圈游戏的船员身影渺小而真切地映入眼帘。
灯塔员俯在值班室桌子上,在过港船舶报表上填写船号、信号符号、通过时间和方向。然后用电文进行联系,以便港口货主迅速作好准备。
黄昏时分,由于夕阳被东山挡住,灯塔四周便阴暗下来。海上光朗朗的天空,老鹰盘旋飞舞。它像试飞似的在高空交替扇动双翅,看似俯冲之时,却在空中急速后退,就势滑翔。
天快黑下来时,一个青年渔民手里提着一条大比目鱼,走出村口,沿着通往灯塔的山路急急赶去。
他前年从新制中学毕业出来,才十八岁。高高的个头,壮实的体魄,唯有脸上的稚气与年龄相符。皮肤晒得不能再黑,鼻子端庄,嘴唇带有细小的裂纹,体现出小岛居民的特色。黑黑的眼睛十分清澈,但这是与海打交道的人从大海得来的赐物,绝非睿智的表露。他上学时的成绩糟得一塌糊涂。
他今天一整天都没脱去出海的作业服——死去的父亲留下的长裤和质量粗劣的夹克衫。
小伙子穿过四下沉寂的小学校园,走上水车旁的坡路。接着登上石级,来到八代神社后面。暮云四合,神社院子里的桃花影影绰绰。从这里去灯塔,用不上十分钟即可到达。
山路崎岖不平,不熟悉的人白天都难免跌跤,但小伙子这双腿,闭上眼睛也能在松根和岩石中稳步前行。甚至像现在这样边走路边沉思也不在话下。
刚才还有一缕残照的时候,载着小伙子的太平号返回歌岛港。他每天都同船主和一位同伴乘这只机动小船出海打鱼。船回来后,他把鱼移交到协会的船上,将渔船靠上海滩,便提起这条准备送到塔长家的比目鱼,先沿内滩往自家赶去。暮色苍茫中的沙滩仍一片嘈杂,回荡着众多渔船靠岸的呼喊声。
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女,把一副称之为“算盘”的结实的木框立在沙地上,身体靠在上面歇息。这木框是在卷扬机拽船时垫在船底下一点点使船向上移行的工具。看样子少女已结束作业,正在小憩。
她额头渗出汗珠,两颊通红欲燃。尽管西来的冷风吹得很紧,她仍迎风扬起干活干得发热的脸,不无惬意地任风吹拂自己的头发。她上身穿着棉坎肩,下面是条裤裙,手上戴着脏乎乎的手套。健康的肤色与其他女子并无不同,但眉清目秀,娴静典雅。少女凝眸注视西边海上的天空。那里阴云叠积,其间印出一点红色的夕晖。
小伙子对这张脸没有印象。歌岛上不可能有没有印象的面孔。外乡来客一目即可了然。但少女的装束不像来客。只是那副看海看得入神的样子,与岛上活泼的少女有所不同。
小伙子故意从少女面前走过。他像小孩子看稀罕物一样从正面盯视少女。少女则微微蹙一下眉头,并不看他,依然凝望海湾方面。
小伙子口讷,端详完毕,便快步离去。当时他只是充满好奇心,兼带一种朦胧的幸福感。过了好半天,也就是到他开始登往灯塔去的山路的时候,这种有失礼节的端详才在他脸颊上唤起热辣的羞愧感。
他透过山路两旁松树的空隙,眺望眼下浪潮轰鸣的大海。月出前的海面一片黑暗。
拐过传说有高大女妖迎头挡路的“女妖坡”,灯塔明亮的窗口开始在头顶出现。那光亮刺得小伙子眼睛隐隐作痛——村里的发电机坏了很久,在村里看的全是煤油灯光。
他所以经常往塔长家送鱼,是因为感到塔长有恩于己。从新制中学毕业的时候,小伙子考试不及格,有可能推迟一年毕业。常去灯塔附近拾松叶当柴烧的母亲同灯塔长的太太很熟,便向太太诉说如果儿子推迟毕业,家庭生计很难维持。太太转告了塔长,塔长便去找要好的校长求情,小伙子因而得以正常毕业出来。
走出校门,小伙子出海打鱼。他时常往灯塔送鱼,也帮忙买点东西。如此一来二去,甚得塔长夫妇的欢心。
灯塔的水泥台阶前有座塔长住房,房前是一小块菜地。厨房玻璃窗里晃动着太太的身影,看来正在做饭。小伙子从外面招呼一声,太太打开门:
“噢,是新治!”
小伙子默默递过比目鱼。
太太接过,高声叫道:
“老头子,新治送鱼来了!”
“总是麻烦你,太谢谢了。喂,进来好了,新治。”里面传来塔长憨厚的语声。
小伙子站在门口犹犹豫豫。比目鱼已被放在大白搪瓷盘子上。血从微微喘息的腮间流出,沁在白嫩光滑的肌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