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旅·少年与海
毫无疑问,春天正在悄然降临,像是蹑手蹑脚的少女一般。
今天正是二月的最后一日,处于冬季和春季晦明不定的交界线,春笋从地底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尝试着冷暖,枯树干瘦的枝桠上也逐渐抽了新枝,点点绿色爬上新春,万物正在无声无息地焕发生机。
昨天刚下过一场小雨,直到今天的凌晨空气也是寒凉中夹杂着一丝潮湿,刚打开门,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便萦绕着几抹清新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呼,明天就是春节了么。”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春天的气息,然后长长呼出,自言自语着,将脖上的浅蓝色围巾稍稍拉起盖住有些寒冷的下颔。
三月一日,为期四个月的漫长冬季的结束,春天的伊始,即为春节。
“小枫!别忘了买瓶酱油回来哟!”母亲的呼喊从屋里头回荡着传来。
“知道了啦,真啰嗦。”我无奈地挠了挠头,再次确认了兜里那十枚又圆又扁的钱币——这是我们国家的通用货币<多拉贡币>。
“嗯......一瓶酱油五元钱,这样的话还剩下五元,加上之前存的一千二百九十五元就是一千三百元!一把长剑的价格!”
期待已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没错,我的志向是成为冒险者!然后还要游历天下,留下一段豪情万丈的传说!呜呼呼呼呼呼!
说不定我还会成为传说中的勇者嘞!
满怀着豪情壮志,我走出了家门,一路向着酱油铺走去。
由于春节的临近,海潮村也有了一丝节日的气息,家家户户都趁早准备起了家宴,平日里一周一顿的牛羊肉也被奢侈地摆上餐桌,海鲜在烈火滚滚的锅里翻腾,烟囱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冒着炊烟,案板剁响之声与欢闹合奏在一起,悠扬着乡村的乐曲。
“哟,阿克大叔!”我向酱油铺的老板打了招呼,那是个大胡子的中年汉子,身材精壮,皮肤在风吹日晒下显露成铜色。
“哟,小枫!是来打酱油的吧。”阿克大叔豪爽一笑,一如既往地从屋里拎出一罐酱油,深黑的光泽在罐中轻轻荡漾着。
“嗯,一罐就好。”我一边掏钱一边问,“说起来,今年是不是要请吟游诗人来我们村?”
“喔,是啊!据说那个吟游诗人不仅会唱歌,还会玩火!”
“玩火?魔术吗?”
“不不不,是魔法!”
“喔,是那种轰隆轰隆的火球术什么的?”
“对,就是那个!”阿克大叔颔首沉吟片刻,“说不定......我也有学习魔法的天赋呢。”
“大叔,你都五十岁了吧?”
“胡说!才四十九!大叔我还很年轻呢!”
我不由地笑了笑:“走啦走啦。”
“哼哼哼,明天我就拜师学艺,弄个火球术给你们看看~~~”阿克大叔没有理我,自顾自地徜徉在幻想海洋里,擦了擦嘴边的哈喇子。
真好啊,男人至死是少年!
我拎着酱油罐往回走,但没过一半路程便被叫住了。
年迈的老村长拄着拐杖从远处向我招了招手:“小枫啊,过来搭把手。”
所以说,我只是来打酱油的啊......
“村长,发生甚么事了?”我慢慢走过去,问道。
老村长佝偻着腰,指了指另一边的大海。
晨曦之下,海面正泛着淡淡的金芒,平静的海浪一波叠一波徐徐向海岸推动着,随之而来的还有温和湿润的海风,风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鱼腥味,扬起海边少年的黑色短发。
要我做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我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然后走向那边。
一条高海面三尺有余的栈桥从海岸延伸而出,边上泊着几艘帆船,由粗绳牢牢系在栈桥的木桩上。
陈言正光着膀子,站在船头,迎风而立,精瘦的少年身躯表明着其所经历过的暴风与海浪、严寒与酷暑。
老村长年近百岁,膝下无儿女,孑然一身,只有陈言这么一个孙子。
啊?你问我既然老村长没有儿女,孙子是怎么来的?你问我有什么用,我又不知道。
“哟,陈言。”
陈言转过头来,朝我点了点头:“早。”
我一下子跳上船,然后把酱油提到他面前,嘻嘻一笑:“猜猜看,这是什么。”
陈言无语地瞥了我一眼,轻车熟路地升起风帆,解开杙着船头的粗绳,然后一脚踢起木桨,握在手中。
“是酱油哦!”
“站稳了,该出海了。”陈言提醒了我一声,然后摇其桨来。
“是酱油喔!”
“是是是,是酱油。”
“被敷衍过去了!”
我于是也放下酱油罐,拿起一把木桨,正准备帮着摇船,突然停住了手:“我说,好像还没祈祷吧?”
“那种迷信的东西,根本没有必要。”陈言淡淡地说了一句。
“不行的呀!小心汕沵大人发怒哟,到时候可吃不了兜着走,光是没捕到鱼倒还好,要是葬身鱼腹可就惨啦。”我连忙放下桨,在陈言无可奈何的目光中十指交叉于胸前做起了祷告,“伟大的海神<汕沵>啊,赐予我等平安的风浪,保佑我等前行,如北极星闪耀光亮,指引我等航向,威武而腾跃于怒涛与白浪间的海神<汕沵>啊,守护渔人之港湾,平息海洋之波澜,我等向您祈求丰收与平安。”
“这么长的祷词也亏你能背下来。”陈言一边调整着风帆一边说。
“可不要小瞧我呀!我好歹是海潮村农神庙和海神庙的中流砥柱!”
“是是是,普通信徒嘛。”
“是中流砥柱!”
想起来,昨天似乎也这样争吵过呢,虽然是不同的话题。
这么说来,和陈言一起出海似乎已经成为我日常的一部分了。
“过了春节,我就是十八岁了!”我拍了拍胸膛,意气风发。
“踏上成年人的阶梯了呢。可惜还是个处男。”陈言揶揄一笑。
“可、可恶!处男才没有错!错的不是处男,是这个世界!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女朋友的!”
“处男都是这么说的。”
“你不也是个处男吗!”
“没错,我是啊,怎么了?”
我一时语塞,只好生闷气似的撇过头去。
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男人的!真正的男人,才不会囿于有没有女朋友呢!
“到了。”陈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拉下风帆。
木船在惯性的引导下又前进了几米,随后静静地飘荡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在晨光之中仿佛一片金色的树叶轻轻摇动,泛起层层涟漪。
东方的朝阳浮动在海面上,仿佛一团从海中升起的炙热火球,令我不禁浮想联翩——春节时候,吟游诗人要表演的火魔法是不是也这般灿烂而炽热呢?
在我们周围的海面上,远远近近地立着数百根木桩,间隔不一却排列整齐,大多是每四根围成一个矩形区域。
这里是近海的捕鱼区之一,水深不过十几米,每三天撒一次网,大多能丰收——我家的网在昨天就已经收过了,有不少鱼类呢,真是感谢汕沵大人的关照。
“说起来,你知道为什么根据约定俗成每三天才能撒一次网吗?”我竖起食指,神秘兮兮地提问。
陈言摇船驶进他们家的渔区,说:“海潮村的近海有五大渔区,分别对应着不同的鱼种,每个鱼种的繁殖能力、活动区域、产卵时间都大相径庭,因此为了可持续发展,每次撒网都需要间隔一段日期。”
“喔,很清楚嘛,不过,有一点你肯定不知道哼哼哼。那就是——”我双手叉腰,“鱼类是海神汕沵的眷属,大量捕杀鱼类则会招致神怒,导致一系列的惨剧,什么欠收啊、船破人亡啊之类的。”
陈言摆出一副“你又来了”的不感兴趣的眼神,从船里将渔网提出,然后分给我一边:“抓好了,我喊三声就撒网。”
“好嘞。”
陈言喊了三声,我们一起把网撒了下去。
之后就是静等一段时间了,渔网上涂有特殊的饵料,附近的鱼类都会被吸引过来。嗯,这就是利用了所谓的盲从心理吧,蠢货们总是喜欢随波逐流呢。
海风拂面而过,轻柔地抚摸着脸颊,无言而温暖。
“长期以来谢谢你了。”海浪与世界的静默之中,陈言突然说道。
“嗯?突然说这个干什么?”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应该有十年了吧?我记得我八岁的时候你就在帮我们家收网了。”
“哦,你说这个啊。哼哼哼,没什么,谁让我是咱村最有魅力最有爱心的好孩子呢。”
陈言扭过头来,一本正经地盯着我的眼睛,良久,又一次说道:“谢谢。”
“呃......哦......”我有些害臊地挠了挠头。
哎呀,真是让人难为情,就算你这么盯着我看我也不会喜欢男人的,正太也不例外哟。
我望向无垠的海面,不经意间回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我是土生土长的海潮村人,从小就跟从父亲下地耕种、出海捕鱼,八岁的时候便加入了海潮村的农神庙和海神庙,信仰农神<埃格离>与海神<汕沵>。
有一说一,我的童年并不孤独,甚至可以说是多姿多彩。村子里有不少同龄的孩子,能一起捉鸟雀、挖蚯蚓、斗蛐蛐、抓蝌蚪,还能三五成群比拼爬树,因此我干过的蠢事数不胜数,可谓是海潮村最令人头疼的捣蛋鬼之一。
也是在八岁那年,陈言出现在了海潮村。
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去打酱油的路上,他一直跟在村长身后寸步不离,似乎十分怕生,寡言少语。
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他似乎没有什么朋友,和村里的孩子也不常往来,一天到晚要么抱着五花八门的怪书看,要么就是在村长家门口望着天空发呆。
我很好奇!
于是有一次趁他落单的时候,我上去搭了话。
“喂,你叫什么?”当时还只有八岁的我一边擦着鼻涕一边问蹲在地上数蚂蚁的陈言。
他看了我一眼,懒得搭理。
“怎么不说话呀,你这人。”
“想知道别人的名字,应该先自己报上姓名吧?”陈言继续盯着排列成长龙般的队伍行进的蚂蚁大军。
“嘁,我叫蓝枫,村头从北往南数右边第六座屋子就是我家。到你了。”
“陈言。”
“你是村长的孙子吗?”我歪了歪头,擤了擤鼻涕。
“不是。”
“那你是谁?”
“不知道。”
“哪有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那你知道自己的谁吗?”
“当然!我是蓝枫,蓝枫的蓝,蓝枫的枫!我的梦想是成为真正的男人!”
“真是个蠢货。”
“咕......”我垂头丧气地发出了奇怪的叫声,“果然,这个梦想很怪吗?”
陈言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就结论而言,虽然这个家伙很让人不爽,但是意外的有意思,所以我经常跑去和他聊天,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正好村长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我就顺其自然地成为了陈言的搭档,帮他一起收网,农忙的时候也会去帮忙除个草割个麦子什么的。
总而言之,海潮村是个很土的地方,我是个很土的人,但陈言不土,所以我们是朋友。
“该收网了。”陈言说道,然后一把拉住渔网,手上的青筋隐隐凸显。
我回过神来,连忙照做,四肢同时发劲,十几年磨练出的力道顿时贯动全身,以脚为支撑点,微微沉下腰,反身将粗糙的绳索背过肩膀,稳稳控制住沉甸甸的渔网后便往船上拉。
“嚯,好家伙,这手感,大丰收啊。”我啧啧有声地说着,同陈言一起将渔网拉上了船。
整张渔网里填满了鱼,大多是成年的大鱼,它们密不透风地埋在一起,徒劳无功地扑腾着尾巴与腰身,翕张着鱼嘴和鱼腮,像是在渴求着什么——至少不是案板。
“呼,看来今天也是满载而归呢。”我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船舷上,百无聊赖地撑着头,看陈言再次扬起风帆,摇起船桨。
荡漾着丰收的海风,我们回到了海潮村。
告别陈言后,我就哼着小歌回了家。
话说,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嗯......算了,大概是我想多了吧。
“小枫——”两手空空走进家门,迎面而来的便是母亲大人似笑非笑的慈爱面容,“你是不是,忘了些什么呢?”
啊,我记起来了,是酱油来着!还在陈言船上!
“对不起!母亲大人!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