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善恶的相对论(1)
现实或许总是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理想,
但也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低劣,
现实就是现实。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体会,当你牙疼,身上长个火疖子,或者痛风脚后跟疼的时候,你会发现原本这些你从来不在意的部位突然变得格外重要,恨不得随便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它,然后给你一击。我们常常太过专注于我们的心思而忽略我们的身体,实则身体是一台庞大复杂又精密计算的机器,任何一个零件一旦出故障,就会影响它看似理所当然的运行。
受伤的部位开始凸显它的存在,一下子对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超乎预料的困扰。早上洗脸刷牙、穿衣穿鞋,中午用手机点个外卖,晚上叫个车都要比平时费劲太多。每每我看到力不从心的手臂和手掌,那上面盘根错节的伤疤,说不恨是假的。我恨这场意外夺去了我太多最平常不过的身体功能,让我遭受这种日复一日的疼痛。我总会想到,这个人太歹毒了,他怎么下得去手把我伤成这样。但转念间又会将它搁置在一边,把它当作一块石头,客观处理。
人性本善与人性本恶之争诸子百家时期就各有各的观点。孟子力倡人性善论,认为人生来就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而荀子否认人性中有先天的善,他认为人性是好利多欲的,本性中并无礼义道德,一切善的行为都是后天教育和环境影响的结果。
在我幼年时期,着迷于日本动漫《圣斗士星矢》、火极一时的科幻剧《恐龙特急克塞号》,还有我国经典名著《西游记》,那里好人与坏人的边界非常清晰。孙悟空代表的正义总会不断遇到前来捣乱的妖魔鬼怪,坏人就坏得很直接、彻底。我们小朋友在谈论起任何故事时,首先就会去确认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直到看《三国演义》,我开始有些迷糊,便会问母亲,这里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母亲说,不要轻易拿好坏来定义别人,而要看他做的事是好是坏。我开始思考,对于魏蜀吴三国的任何一方,都可以将另外两国视为敌国,他们各自有各自光明正大的身份和目的,都为天下社稷、黎民百姓考虑,那么好坏善恶在这里就难以轻易下定论。
随着年龄增长,我越来越能体会母亲话中的意思。
2019年下半年的某一天,我去燕达医院(朝阳医院的医联体合作医院)会诊,这是一家以血液病治疗为特色的专科医院,院内的血液病患者体质虚弱,尤其是在骨髓移植后,如果外出就有感染的风险。
当结束会诊准备回朝阳医院的时候,我嫌电梯来得慢,就选择走楼梯下去。从楼梯的窗户往下看时,正好看见楼下有几个人正在树下乘凉聊天,他们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正将手从背后伸到其中一个人的口袋里。
仔细一看,这个中年男子我认识——他是我一个小患者的父亲,他女儿十六岁,在做完了白血病骨髓移植术后,因为长期使用激素,引起了白内障,需要置换人工晶体。为了给女儿治病,他几乎已经变卖了所有家产,生活一贫如洗。因为孩子还小,如果用传统的单焦点晶体,做完手术后就会变成老花眼,看书得戴老花镜;而多焦点晶体价格昂贵,一枚需要上万元。我知道他家里困难,所以当时联系厂家为她捐赠了两枚,并且手术很成功,她女儿现在读书看字完全不需要戴眼镜。知道他的穷困,所以看到此事,说实话,我心里五味杂陈。
过了三四天,我在医院六楼的扶梯口,看到一个老太太在下电扶梯的时候摔倒了,当时电扶梯还在滚动,老太太半天爬不起来痛得直呻吟。这时也正是那个曾经偷钱的男人,冲上去二话不说就把老太太背去了急诊室。
我问急诊科室的护士他有没有向老太太家属索要酬金,护士说并没有,安顿好后他就离开了。这件事给我的触动一直徘徊在我心中不能平息。很多时候我们选择站在道德制高点,在衣食无忧、生活安定、有稳定生存保障的情况下,去评判他人是好是坏,我们以善恶武断定义他人;而事实上我也经常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也穷困潦倒到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的时候,我会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吗?
人性复杂,善恶总是一念之隔,现实或许总是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理想,但也不像我们想的那么低劣,现实就是现实。
我一直崇尚善念,这是从医者必备的品行基础。在我从医的经历中,我看过太多令人感动的事情,比如薇薇的家人的善举。
薇薇,一个瘦小的八岁广西女孩。她很幸运,因为骨髓移植很成功,治好了白血病,保住了性命;但她又很不幸,因为白血病导致了免疫性眼病,这种病毒性眼病使她双目失明。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向眼球内注射药物,每周一次,连续六次。可是因为年龄小,注射时需要全麻,每次要增加一千块钱的费用。小女孩拽着我,特别焦急地告诉我她不用全麻,骨髓穿刺的时候她经历过很多次,她可以的。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想把钱省下来,给弟弟上学用。
后来薇薇的眼睛恢复了部分视力,她的妈妈和一位学校教师带她参加了由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举办的白血病骨髓移植术后儿童绘画比赛,绘画的题目是:我的世界。在别的同龄儿童眼中,他们的世界是游乐园,是蛋糕,是动画片;而薇薇的眼中,她的世界是医院,所以她的作品就是接受输液、手术。但是她仍然用五彩的蜡笔绘出她在医院中所见的一切,原本灰暗的世界在她的画中变得鲜活。最终获得一等奖的薇薇得到了五千元奖金。
正是这样一个挣扎在生存边缘的贫困家庭,他们从五千元的奖金中拿出一千元,捐献给了素昧平生的天赐。天赐是我提及过多次的一个小患者,他患有眼部视网膜母细胞瘤(一种儿童恶性肿瘤),两岁就摘除了一只眼睛。为了保住另一只眼睛,他的父亲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漂泊在北京。为了给天赐看病,他住桥洞,睡公园,靠在火车站给人拉行李和送报纸赚点微薄收入来支撑自己和儿子的生活。
然而在我出事后,天赐的父亲又把这一千元转给了我,全家人为我揪心痛哭,希望我能收下。这种善举,数不胜数,正是因为在这些善念的感染下,我一直活在人性本善的思想中,我对每个病人都尽心尽力,我相信我换来的也将是真诚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