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缘起,至暗时刻(2)
我被紧急推往了急救室,开始手术,打过麻药,我就进入了昏迷状态。
事后我才知道,当时院长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紧急联系了相关医室的同事,他们或从诊室或从病房赶来为我救治,积水潭医院的陈主任也接到了我院的求助电话,从积水潭赶过来。
手术持续了约七个小时,在这期间,几位医师同院领导商量了手术方案,开始进行各处伤口的缝合与处理。我的左臂与左手受伤最为严重,神经、肌腱、血管两处断裂,而陈主任正是手外伤的专家,果断做出了救治方案。
那时我妻子也从新闻上看到了消息,通知了我的父母,两位老人坐地铁来到医院,我可以想象他们的心情是何其恐慌。相关领导也得到消息赶到了医院,他们安抚了我的父母,让他们暂时放心。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麻药的药劲儿还未散去,整个人晕晕沉沉,不知道身在何方,只觉得脑袋像被套了一个坚硬的铁壳,勒得头痛欲裂。
等再次清醒,我才慢慢恢复意识。我躺在ICU(重症监护病房),头上缠满纱布,身体被固定在床上。透过白色纱布的缝隙,我看到我的两条手臂被套上坚硬的石膏,身体一动不能动,头顶上方挂着输液吊瓶,药水不紧不慢地滴落。
这些,是在我之前的二十年中太过熟悉的场景,而今天我才有机会特别认真地观察——白色的屋顶上有几个黑色的斑点;明黄的白炽灯照得整个房间通明空旷;输液管里的滴液,先是慢慢凝聚,然后形成一颗结实的水滴,挣脱管口的约束重重地滴下,悄无声息地流入我的身体。
我无数次见过躺在ICU的病人,知道他们的痛苦,更懂得他们求生的欲望。然而,当我自己实实在在地躺在这里,才真正刻骨地体会他们的感受。
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父母、妻儿他们在哪里……我通通不得而知。
我被剧烈的头痛折磨着,也无暇思虑更多。这种疼痛不像平时的疼痛有清晰的位置来源,而是一种又涨又晕、仿佛是一团黑云死沉死沉地压在头上的感觉。后来听护士说,那时我的头肿胀得比平时看起来大了一倍。
这种疼痛让我如在炼狱,这是一种持久的、完全没有缓解意向的疼,我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其间不时有护士和医生过来查看以及问询,我都记不太清楚。我全身心地同疼痛做着斗争,只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仿佛是一个人在炼狱中独自煎熬。
一直到第三天,我的状况才渐渐好转,同时也得到了各方的慰问。只是此时我呼吸困难、气力微弱,也难以表达太多。杨硕大夫在被抢救后也被安排在了病房,他放心不下我,偷偷跑过来看我。我看到他头上的纱布,心里痛楚,想流眼泪,但似乎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我们就像一起经历了生死的战友,目光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主治大夫告知我我已脱离生命危险,让我放心。事实上,我还没有想到这个层面,疼痛让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妻子来了,她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悲伤,就好像我们平时见面一样。她笑着对我说:“你知道吗,你都上微博热搜了。”这个傻姑娘,也真是符合她的性格,大大咧咧、简单直接。我苦笑了一下,特别想问她家里的情况,可是此时我完全没有力气开口。她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柔声地告诉我,女儿暂时拜托朋友照顾,父母也安顿好了,一切都好,让我放心。我心酸不已,但也动不了,只能向她眨了眨眼。我能想象家人们是经历了一场多么大的震荡,妻子红红的眼眶出卖了她的乐观,我知道她一定昼夜未眠、哭了很多次。ICU不能久留,妻子陪我聊了一小会儿便被请了出去。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头痛仍在持续地折磨着我。我终于知道,原来被利器所伤,第一时间的感觉竟然并不疼,而恢复的过程才是疼痛的高峰。头疼是脑水肿造成的,我整个脑袋疼得像扣了一个完全不透气的钢盔。我知道这个过程谁也帮不了我,只能靠自己一点点扛下去。值班护士进来给我换药,询问我的感觉,她笑着说:“你啊,在ICU里是最轻的,别担心。”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医生的谎言只有医生听得懂。
一直到第五天,我的头痛终于有所缓解,至少从憋炸的钢盔中透进了一丝丝空气,我清晰地感觉到了疼痛的位置。但我的手臂却开始出现问题,我感觉到噬骨的寒冷从左臂传来,像是接了一条冰冻的铁棒,我惊惧是不是我的左臂已经不在了。直到大夫说手术很成功,神经和肌肉全部被砍断,缝合后还没有知觉,需要时间去修复,我才稍微放下心来。
有了意识后,我开始有了身体的运转需求,妻子给我熬的鸡汤我也难以下咽,勉强喝了几口便再吃不进去。但也许是吃得太少,我一直没有大便的便意,我知道,这时候我必须多进食一些,才能加强康复效果,于是接下来每顿饭都尽量勉强自己多吃几口。
第六天,我又渴望又害怕的便意来了,我托护士帮我找了一位男护工搀扶我走进卫生间。那是我受伤后第一次下床,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我完全控制不了它。护工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扶我迈出一小步,病床距卫生间大概也只有三十米的距离,但它好像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路程。勉强排了一次大便,我心中有些愉悦,终于可以看到一点点曙光——身体战胜了病痛,它会越来越好。
妻子又来看我,她说现在我上了新闻,很多热心的人都非常关心我,我的同学们、朋友们打爆了她的电话,纷纷给我录制祝福视频,还有一些人想来看我,但因为新冠疫情没法进入医院,他们送来的鲜花摆满了整整一个楼道。她又说,你知道吗,科比坠机去世了,还有他喜欢的女儿也在飞机上,一并走了。真是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谁也不知道。作为半个球迷的我,心里无限感伤,不免又对自己感到庆幸,至少我活下来了。妻子问我要不要对网友们说点什么,因为我微博上的留言都有上万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