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篇美文精选(套装共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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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向着光明走去——郑振铎

海燕

乌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积伶积俐,加上一双剪刀似的尾巴,一对劲俊轻快的翅膀,凑成了那样可爱的活泼的一只小燕子。当春间二三月,轻巽[12]微微的吹拂着,如毛的细雨无因的由天上洒落着,千条万条的柔柳,齐舒了它们的黄绿的眼,红的白的黄的花,绿的草,绿的树叶,皆如赶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来,形成了烂熳无比的春天时,那些小燕子,那末伶俐可爱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飞来。加入了这个隽妙无比的春景的图画中,为春光平添了许多的生趣。小燕子带了它的双剪似的尾,在微风细雨中,或在阳光满地时,斜飞于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声,已由这里稻田上,飞到了那边的高柳之下了。再几只却隽逸的在粼粼如榖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的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的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嫩蓝的春天,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那便是燕子,是多末有趣的一幅图画呀!还有一家家的快乐家庭,他们还特为我们的小燕子备了一个两个小巢,放在厅梁的最高处,假如这家有了一个匾额,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来住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

“燕子归来寻旧垒。”

还是去年的主,还是去年的宾,他们宾主间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几家,小燕子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末隽逸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蹇劣呢。

这便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可爱的活泼的小燕子,曾使几多的孩子们欢呼着,注意着,沉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的指点着,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离家是几千里!离国是几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驰于万顷海涛之间,不料却见着我们的小燕子。

这小燕子,便是我们故乡的那一对,两对么?便是我们今春在故乡所见的那一对,两对么?

见了它们,游子们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轻烟似的,一缕两缕的乡愁么?

海水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是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粼粼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的、金光烂灿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末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巾。我没有见过那末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的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杂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沉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天中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现了。它们仍是隽逸的从容的在海面上斜掠着,如在小湖面上一样;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与翼尖一打,也仍是连漾了好几圈圆晕。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飞着飞着,不会觉得倦么?不会遇着暴风疾雨么?我们真替它们担心呢!

小燕子却从容的憩着了。它们展开了双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双翼如浮圈似的支持着体重,活是一只乌黑的小水禽,在随波上下的浮着,又安闲,又舒适。海是它们那末安好的家,我们真是想不到。

在故乡,我们还会想象得到我们的小燕子是这样的一个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贴无波,许多绝小绝小的海鱼,为我们的船所惊动,群向远处窜去;随了它们飞窜着,水面起了一条条的长痕,正如我们当孩子时之用瓦片打水镖在水面所划起的长痕。这小鱼是我们小燕子的粮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着,浮憩着。它们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么?

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

蝉与纺织娘

你如果有福气独自坐在窗内,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来打扰你,一点钟,两点钟的过去,嘴里衔着一支烟,躺在沙发上慢慢的喷着烟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末在这静境之内,你便可以听到那墙角阶前的鸣虫的奏乐。

那鸣虫的作响,真不是凡响;如果你曾听见过曼杜令的低奏,你曾听见过一支洞箫在月下湖上独吹着,你曾听见过红楼的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声,你曾听见过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间流过,或你曾倚在山阁上听着飒飒的松风在足下拂过,那末,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鸣虫之叫声想象到一二了。

虫之乐队,因季候的关系而颇有不同,夏天与秋令的虫声,便是截然的两样。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曲,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的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无论听了那叽——叽——的曼长声,或叽格——叽格——的较短声,都可同样的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秋虫的鸣声最复杂。但无论纺织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铃子之叮令,还有无数无数不可名状的秋虫之鸣声,其音调之凄抑却都是一样的;它们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们的歌声,是如秋风之扫落叶,怨妇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远而凄迷,低徊而愁肠百结。你如果是一个孤客,独宿于荒郊逆旅,一盏荧荧的油灯,对着一张板床,一张木桌,一二张硬板凳,再一听见四壁唧唧知知的虫声间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稳稳的安睡了,什么愁情,乡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会一串一串的从根儿勾引起来,在你心上翻来覆去,如白老鼠在戏笼中走轮盘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来憩息。如果你不是一个客人,你有家庭,你有很好的太太,你并没有什么闲愁胡想,那末,在你太太已睡之后,你想在书房中静静的写些东西时,这唧唧的秋虫之声却也会无端的窜入你的心里,翻掘起你向不曾有过的一种凄感呢。如果那一夜是一个月夜,天井里统是银白色,枯秃的树影,一根一条的很清朗的印在地上,那末你的感触将更深了。那也许就是所谓悲秋。

秋虫之声,大都在蝉之夏曲已告终之后出现,那正与气候之寒暖相应。但我却有一次奇异的经验;在无数的纺织娘之鸣声已来了之后,却又听得满耳的蝉声。我想我们的读者中有这种经验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听见的只有蝉声,鸟声还比不上。那时天气是很热,即在山上,也觉得并不凉爽。正午的时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点的凉风,却见满山的竹树梢头,一动也不动,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静静的站着,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风扇之类既得不到,只好不断的用手巾来拭汗,不断的在摇挥那纸扇了。在这时候,往往有几缕的蝉声在槛外鸣奏着。闭了目,静静的听了它们在忽高忽低,忽断忽续,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阵绝清幽的乐阵在那里奏着绝清幽的曲子,炎热似乎也减少了,然后,矇眬的矇眬的睡去了,什么都不觉得。良久,良久,清梦醒来时,却又是满耳的蝉声。山中的蝉真多!绝早的清晨,老妈子们和小孩子们常去抱着竹干乱摇一阵,而一只二只的蝉便要跟随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第一个早晨,在我们滴翠轩的左近,至少是百只以上之蝉是这样的被捉。但蝉声却并不减少。

常常的,一只蝉两只蝉,叽的一声,飞入房内,如平时我们所见的青油虫及灯蛾之飞入一样。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见有什么东西在槛外倒水的铅斗中咯笃咯笃的作响,俯身到槛外一看,却又是一只蝉,这当然又是一个俘虏了。还有好几次,在山脊上走时,忽见矮林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拨开林丛一看,却也是一只蝉。它是被竹枝竹叶挡阻住了不能飞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说,“这有什么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还怕没有!”我便顺手把它向风中一送,它悠悠扬扬的飞去很远很远,渐渐的不见了。我想不到这只蝉就在刚才是地上拾了来的那一只!

初到时,颇想把它们捉几个寄到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妈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只来放在一个大香烟纸盒中,不料给依真一见,她却吵着,带强迫的要去。我又托那个老妈子去捉。第二天,又捉了四五只来。依真的纸盒中却只剩下两只活的,其余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几只,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计划遂根本的打消了。从此以后,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来的,也都随手的放去了。那样不经久的东西,留下了它干什么用!不过孩子们却还热心的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只以上用细绳子缚在铁杆上。有一次,曾有一只蝉居然带了红绳子逃去了;很长的一根红绳子,拖在它后面,在风中飘荡着,很有趣味。

半个月过去了;有的时候,似乎蝉声略少,第二天却又多了起来。虽然是叽——叽——的不息的鸣着,却并不觉喧扰;所以大家都不讨厌它们。我却特别的爱听它们的歌唱,那样的高旷清远的调子,在什么音乐会中可以听得到!所以我每以蝉声将绝为虑,时时的干涉孩子们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风大作,雨点如从水龙头上喷出似的,向槛内廊上倾倒。第二天还不放晴。再过一天,晴了,天气却很凉,蝉声乃不再听见了!全山上在鸣唱着的却换了一种咭嘎——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调子,那是纺织娘。

“秋天到了,”我这样的说着,颇动了归心。

再一天,纺织娘还是咭嘎咭嘎的唱着。

然而,第三天早晨,当太阳晒得满山时,蝉声却又听见了!且很不少。我初听不信;叽——叽——叽格——叽格——那确是蝉声!纺织娘之声却又潜踪了。

蝉回来了,跟它回来的是炎夏。从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复放入箱中。下山之计遂又打消了。

谁曾于听了纺织娘歌声之后再听见蝉的夏曲呢?这是我的一个有趣的经验。

十一月八日夜补记

同舟者

今天午餐刚毕,便有人叫道:“快来看火山,看火山!”

我们知道是经过意大利了,经过那风景秀丽的意大利了;来不及把最后的一口咖啡喝完,便飞快的跑上了甲板。

船在意大利的南端驶过,明显的看得见山上的树木,山旁的房屋。转过了一个湾,便又看见西西利岛的北部了;这个山峡,水是镜般平。有几只小舟驶过,那舟上的摇橹者也可明显的数得出是几个人。到了下午二时,方才过尽了这个山峡。

啊,我们是已经过意大利了,我们是将到马赛了;许多人都欣欣的喜色溢于眉宇,而我们是离家远了,更远了!

啊,我们是将与一月来相依为命的“阿托士”告别了,将与许多我们所喜的所憎的许多同舟者告别了。这个小小的离愁也将使我们难过。真的是,如今船中已是充满了别意了;一个军官走过来说:

“明天可以把椅子抛到海上了。”

一个葡萄牙水兵操着同我们说的一般不纯熟的法语道:

“后天,早上,再会,再会!”

有的人在互抄着各人的通信地址,有的人在写着要报关的货物及衣服单,有的人在忙着收拾行装。

别了,别了,我们将与这一月来所托命的“阿托士”别了!

在这将离别的当儿,我们很想恰如其真的将我们的几个同舟者写一写,他们有的是曾给我们以许多帮忙,有的是曾使我们起了很激烈的恶感的。然而,谢上帝,我是自知自己的错误了,在我们所最厌恶者之中,竟有好几个是使我们后来改变了厌恶的态度的。愿上帝祝福他们!我是如何的自惭呀!我觉得没有一个人是压根儿的坏的,我们应该爱人类,爱一切的人类!

第一个使我们想起的是一位葡萄牙太太和她的公子。她是一位真胖的女人,终日喋喋多言。自从香港上船后,一班军官便立刻和她熟悉了,有说有笑的,态度很不稳重。许多正人君子,便很看不起她。在甲板上,在餐厅中,她立刻是一个众目所注的中心人物了。然而,后来我们知道她并不是十分坏的人。在印度洋大风浪中的几天,她都躺在房中没出来。也没人去理会她——饭厅中又已有了一个更可注目的人物了,谁还理会到她。这个后来的人物,我下文也要一写——据说,她晕船了,然而在头晕脚软之际,还勉强的挣扎着为她儿子洗衣服。刚洗不到一半,便又软软的躺在床上轻叹了一口气。她同我们很好。在晕船那几天,每天傍晚,都借了我的藤椅,躺在甲板上休息着。那几天,刚好魏也有病,他的椅子空着,我自然是很乐意的把自己所不必用的椅子借给她。她坐惯了我的椅子,每天都自动的来坐。她坐在那里,说着她的丈夫;说着她的跳舞,“别看我身子胖,许多人和我跳舞过的,都很惊诧于我的‘身轻如燕’呢!”还说着她女儿时代的事;说着她剖了肚皮把孩子取出的事,说着她儿子的不听话而深为叹息。她还轻声的唱着,唱着。听见三层楼客厅里的隐约的音乐声,便双脚在甲板上轻蹬着,随了那隐约的乐声。船过了亚丁,是风平浪静了,许多倒在床上的人都又立起来活动着,魏的病也好了。我于每日午晚二餐后,便有无椅可坐之感,然而我却是不能久立的。于是,踌躇又踌躇,有一天黄昏,只得向她开口了:

“夫人,我坐一会椅子可以不可以。”

她立刻站起来了,说道:“拿去,拿去!”

“十分的对不起!”

“不要紧,不要紧。”

我把我的椅子移到西边坐着,我们的几个人都在一处。隔了不久,她又立在我们附近的船栏旁了,且久立着不走。我非常难过,很想站起来让她,然怕自此又成了例,只得踌躇着,踌躇着,这些时候是我在船上所从没有遇到的难过的心境。然而她终于走开了。自此,她有一二天不上甲板。还有一顿饭是房里吃的。后来,即上了甲板,也永远不再坐着我们的椅子。

我一见她的面,我便难过,我只想躲避了她。

她的儿子Jim最初也使我们不喜欢。一脸的顽皮相,我们互相说道:“这孩子,我们别惹他吧。”真的,我们一个人也不曾理他。他只同些军官们闹闹。隔了好几天,他也并不见怎么爱闹。我开始见出我的错误。到西贡后,船上又来了二个较小的孩子。Jim带领了他们玩,也不大欺负他们。我们看不出他的坏处。在他的十岁生日时,我还为他和他母亲照了一个相。然而他母亲却终于在这日没有一点举动,也没有买一点礼物给他。在这一路上,没有见他吃过一点零食,没有见他哭过一声;对母亲也还顺和。别人上岸去,带了一包一包东西回来,他从来没有闹着要,许多卖杂物的人上船来,他也从不向他母亲要一个两个钱来买。这样的孩子还算是坏么?我颇难过自己最初对他之有了厌恶心。学昭女士还说——她本是与他们同一个房间的——每天早晨起来时,或每晚就寢时,这个孩子,一定要做一回祷告;这个小小的人儿,穿着睡衣,赤着足儿,跪在地上箱上,或板上,低声合掌的念念有词;念完了,便睁开眼望着他母亲叫了声“妈!”这幅画够多末动人!

一位白发萧萧的老头儿,在西贡方才上船来;他的饭厅上的坐位,恰好可以给我们看得见。我不晓得他已有了多少年纪,只看他向下垂挂着的白须,迎着由窗口吹进来的风儿,一根根的微飘着;那样的银须呀,至少增加他以十分的庄严,十二分的美貌。他没有一个朋友,镇日坐着走着,精神仿佛很好。过了好几天,他忽然对我们这几个人很留意。他最先送了一个礼物来,那是由他亲手做成的,一个用线和硬纸板剪缀成的人形,把线一拉手足便会活动着。纸上还用钢笔画了许多眉目口鼻之类。老实说,这人形并不漂亮,然而这老人的皱纹重重的手中做出的礼物,我们却不能不慎重的领受着,慎重的保存着。他很好事,常常到我们桌子上来探探问问。什么在他都是新奇的;照相机也要看看,饼干也要问这是中国的或别国的,还很诧异的看着我们写字;我写着横行的字,这使他更奇怪:“是中国字么?中国是直行向下写的。”直到了我们告诉他这是新式的写法,他方才无话,然而“诧异”似还挂在他的眉宇间。有一天,他看见一位穿着牧师的黑衣的西班牙教士来探望我们,他一直注目不已。这位教士刚走出饭厅门口,他便跑来殷殷的查问了:“是中国人么?是天主教牧师么?”人家说,老人是像孩子的。这句话真不错。他简直是一位孩子。听说——因为我没有看见——那几天他执了剪刀,硬纸板,针和线,做了不少这些活动的人形分给同饭厅的孩子们。然而没有一个孩子和他亲热,军官们,少年们,太太们,没有一个人理会他。这几天,他是由房里取出一个袋子来,独自坐在椅上,把袋子里的绒线长针都搬出,在那里一针一针的编织着绒线衣衫。他织得真不坏!这绒线衫是做了给谁的呢?我猜不出,我也不想猜。然而我每见了这位白发萧萧而带着童心的孤独的老人,我便不禁有一种无名的感动。

一位瘦瘦的男人,和一位瘦瘦的他的妻,最惹我们讨厌。第一天上船,他们的一个小孩子便啼哭不止,几乎是整夜的哭。徐袁魏三位的房门恰对着他的房门。他们谈话的声音略高,那瘦丈夫便跑来干涉,说是怕扰了孩子的睡眠。他们门窗没有放下,那瘦丈夫又跑来说,有女太太在对门不方便。这使他们非常的气愤。那样瘦得只剩皮和骷髅的脸,唇边两劈乌浓的黑胡子,一见面便使人讨厌。后来,他们终于迁居了一个房间。仿佛孩子也从此不哭了。他们夫妻俩似乎也很沉默,不大和人说话,我们也不大理会他。他们那两个孩子可真有趣。大的女孩不过五岁,已经能够做事了;当她母亲晕船的那几天,她每顿饭总要跑好几趟路,又是面包,冷水,又是菜。我见了那小小的人儿,小小的手儿,慎重其事的把大盆子大水杯子捧着,走过我的面前,我几乎要脱口的说道:“小小的朋友,让我替你拿去了吧。”当然,这不过是一瞬间的幻想,并没有真的替她拿过。他们的小女孩子,那是更小了,须有人领着,才会在甲板上走。她那双天真的小黑眼,东方人的圆圆的小脸,常常笑着看着人。我不相信,她便是那位曾终夜啼哭过的孩子。

再有,上文说起过的那位胖女人;她也是由西贡上船来的。我不是说过了么,有了她一上船,那位葡萄牙太太便失了为军官们所注意的中心人物么?她胖得真可笑,身重至少比那位葡萄牙的胖太太要加重二分之一。她终日的笑声不绝,和那些军官玩笑得更为下流。我们不由得不疑心她是一个妓女。那些和她开玩笑的军官,都是存心要逗她玩玩的,只要看他们那样的和同伴们挤小眼儿便可见。然而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到这些。她是真心真意的说着,笑着,唱着,闹着,快乐着,不惜以她自己为全甲板、全饭厅的人的笑料。没有一个人见了她不摇摇头。她常不穿袜子,裸着半个上身,半个下身,拖着一双睡鞋,就这样的入饭厅,上甲板。啊,那胖胖到褶挂下来的黄色肌肉,走一步颤抖一下的,使我见了几乎要发呕。我躺在藤椅上,一见她走过便连忙闭了眼不敢望她一下。没有一个同舟的人比之她使我更厌恶的。有一次,她忽然和一位兔脸儿的军官大开玩笑。她收集了好几瓶的未吃的红酒,由这桌到那桌的收集着,尽往兔脸军官那儿送去。兔脸军官立了起来,满怀抱都是酒瓶。他做的那副神情真使人发笑。于是全饭厅的人都拍了掌。从这一天起,她便每天由这桌到那桌的收集了红酒往兔脸军官那儿送去。只有我们这个桌子,她没有来光顾过;她往往望着我们的酒瓶,我们的酒瓶早已空了。有一天,隔壁桌儿上的军官,故意的把水装满了一瓶放在我们桌上。她来取了,倒还机伶,先倒来一试,说道:“水。”又还给我们了。总算我们的桌上,她是始终没有光顾过。后来,船到了波赛,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上岸了。她的座位上换了一个讨厌新闻记者,而饭厅里不复闻有笑声。

讲起兔脸军官来,我也觉得了自己的错误,有一天,他在Lavatory[13]门口对我说了一声“Bonjour”[14],我勉强的还了一声。然而他除了和胖女人逗趣外,并无别的讨厌的事。在甲板上,他常常带领了几个孩子们玩耍,细心而且体贴。Jim连连的捏了他的红鼻子,他并不生气,只是笑嘻嘻的,还替两个孩子造了两个小车,放在满甲板上跑。他总是嘻嘻笑的,对了我总是点头。

啊,在这里,人是没有讨厌的,我是自知自己的错误了。

然而那瘦脸的新闻记者,那因偷钱而被贬入四等舱而常到三等舱来的魔术家,我却是始终讨厌他们的。

不,上帝原谅我,我没有和他们深交,作兴他们也有可爱之处而为我们所不知道呢!

还有,许许多多的军官,同伴,帮忙我们不少的,早有别的人写了,我且不重复,姑止于此。

我在此,得了一个大教训,是:人都是好的。

宴之趣

虽然是冬天,天气却并不怎么冷,雨点淅淅沥沥的滴个不已,灰色云是弥漫着;火炉的火是熄下了,在这样的秋天似的天气中,生了火炉未免是过于燠暖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出外“应酬”去了。独自在这样的房里坐着,读书的兴趣也引不起,偶然的把早晨的日报翻着,翻着,看看它的广告,忽然想起去看《Merry Widow》[15]吧。于是独自的上了电车,到派克路跳下了。

在黑漆的影戏院中,乐队悠扬的奏着乐,白幕上的黑影,坐着,立着,追着,哭着,笑着,愁着,怒着,恋着,失望着,决斗着,那还不是那一套,他们写了又写,演了又演的那一套故事。

但至少,我是把一句话记住在心上了:

“有多少次,我是饿着肚子从晚餐席上跑开了。”

这是一句隽妙无比的名句;借来形容我们宴会无虚日的交际社会,真是很确切的。

每一个商人、每一个官僚,每一个略略交际广了些的人,差不多他们的每一个黄昏,都是消磨在酒楼菜馆之中的。有的时候,一个黄昏要赶着去赴三四处的宴会。这些忙碌的交际者真是妓女一样,在这里坐一坐,就走开了,又赶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在那一个地方又只略坐一坐,又赶到再一个地方去了。他们的肚子定是不会饱的,我想。有几个这样的交际者,当酒阑灯灺,应酬完毕之后,定是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烧了稀饭来堆补空肠的。

我们在广漠繁华的上海,简直是一个村气十足的“乡下人”;我们住的是乡下,到“上海”去一趟是不容易的,我们过的是乡间的生活,一月中难得有几个黄昏是在“应酬”场中度过的。有许多人也许要说我们是“孤介”,那是很清高的一个名辞。似我们实在不是如此,我们不过是不惯征逐于酒肉之场,始终保持着不大见世面的“乡下人”的色彩而已。

偶然的有几次,承一二个朋友的好意,邀请我们去赴宴。在座的至多只有三四个熟人,那一半生客,还要主人介绍或自己去请教尊姓大名,或交换名片,把应有的初见面的应酬的话讷讷的说完了之后,便默默的相对无言了。说的话都不是有着落,都不是从心里发出的;泛泛的,是几个音声,由喉咙头溜到口外的而已。过后自己想起那样的敷衍的对话,未免要为之失笑。如此的,说是一个黄昏在繁灯絮语之宴席上度过了,然而那是如何没有生趣的一个黄昏呀!

有几次,席上的生客太多了,除了主人之外没有一个是认识的;请教了姓名之后,也随即忘记了。除了和主人说几句话之外,简直的无从和他们谈起。不晓得他们是什么行业,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性质的人,有话在口头也不敢随意的高谈起来。那一席宴,真是如坐针毡;精美的羹菜,一碗碗的捧上来,也不知是什么味儿。终于忍不住了,只好向主人撒一个谎,说身体不大好过,或是说还有应酬,一定要去的。——如果在谣言很多的这几天当然是更好托辞了,说我怕戒严提早,要被留在华界之外——虽然这是无礼貌的,不大应该的,虽然主人是照例的殷勤的留着,然而我却不顾一切的不得不走了。这个黄昏实在是太难挨得过去了!回到家里以后,买了一碗稀饭,即使只有一小盏萝卜干下稀饭,反而觉得舒畅,有意味。

如果有什么友人做喜事,或寿事,在某某花园,某某旅社的大厅里,大张旗鼓的宴客,不幸我们是被邀请了,更不幸我们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寿,立刻就托辞溜走的,于是这又是一个可怕的黄昏。常常的张大了两眼,在寻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紧紧的和他们挤在一处,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时,便至少有两三人在一块儿可以谈谈了,不至于一个人独自的局促在一群生面孔的人当中,惶恐而且空虚。当我们两三人在津津的淡着自己的事时,偶然抬起眼来看着对面的一个坐客,他是凄然无侣的坐着;大家酒杯举了,他也举着;菜来了,一个人说:“请,请,”同时把牙箸伸到盘边,他也说,“请,请,”也同样的把牙箸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没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的独坐着。我们见了他,总要代他难过,然而他终于能够终了席方才起身离座。

宴会之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末,我们将咒诅那第一个发明请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末,我们也将打倒杜康与狄奥尼修士了。

然而又有的宴会却幸而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也还有别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环境。

独酌,据说,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时,常见祖父一个人执了一把锡的酒壶,把黄色的酒倒在白磁小杯里,举了杯独酌着;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来夹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饭碗和筷子都已放下了,且已离座了,而他却还在举着酒杯,不匆不忙的喝着。他的吃饭,尚在再一个半点钟之后呢。而他喝着酒,颜微酡着,常常叫道:“孩子,来,”而我们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夹了一块只有他独享着的菜蔬放在我们口中,问道:“好吃么?”我们往往以点点头答之。在孙男与孙女中,他特别的喜欢我,叫我前去的时候尤多。常常的,他把有了短髭的嘴吻着我的面颊,微微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气从他的口鼻中直喷出来。这是使我很难受的。

这样的,他消磨过了一个中午和一个黄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乐趣,然而回想起来,似乎他那时是非常的高兴,他是陶醉着,为快乐的雾所围着,似乎他的沉重的忧郁都从心上移开了,这里便是他的全个世界,而全个世界也便是他的。

别一个宴之趣,是我们近几年所常常领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几个无所不谈的朋友,全座没有一个生面孔,在随意的喝着酒,吃着菜,上天下地的谈着。有时说着很轻妙的话,说着很可发笑的话,有时是如火如剑的激动的话,有时是深切的论学谈艺的话,有时是随意的取笑着,有时是面红耳热的争辩着,有时是高妙的理想在我们的谈锋上触着,有时是恋爱的遇合与家庭的与个人的身世使我们谈个不休。每个人都把他的心胸赤裸裸的袒开了,每个人都把他的向来不肯给人看的面孔显露出来了;每个人都谈着,谈着,谈着,只有更兴奋的谈着,毫不觉得“疲倦”是怎么一个样子。酒是喝得干了,菜是已经没有了,而他们却还是谈着,谈着,谈着。那个地方,即使是很喧闹的,很湫狭的,向来所不愿意多坐的,而这时大家却都忘记了这些事,只是谈着,谈着,谈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说起告别的话。要不是为了戒严或家庭的命令,竟不会有人想走开的。虽然这些闲谈都是琐屑之至的,都是无意味的,而我们却已在其间得到宴之趣了;——其实在这些闲谈中,我们是时时可发现许多珠宝的;大家都互相的受着影响,大家都更进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从那里得到些教训与利益。

“再喝一杯,只要一杯,一杯。”

“不,不能喝了,实在的。”

不会喝酒的人每每这样的被强迫着而喝了过量的酒。面部红红的,映在灯光之下,是向来所未有的壮美的丰采。

“圣陶,干一杯,干一杯,”我往往的举起杯来对着他说,我是很喜欢一口一杯的喝酒的。

“慢慢的,不要这样快,喝酒的趣味,在于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不在于‘杯干’,”圣陶反抗似的说,然而终于他是一口干了,一杯又是一杯。

连不会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时,竟也被我们强迫的干了一杯。于是大家哄然的大笑,是发出于心之绝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节,合家团团的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几双的红漆筷子,连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着一双筷子,都排着一个坐位。小孩子笑孜孜的闹着吵着,母亲和祖母温和的笑着,妻子忙碌着,指挥着厨房中厅堂中仆人们的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种融融泄泄的乐趣,为孤独者所妒羡不置的,虽然并没有和同伴们同在时那样的宴之趣。

还有,一对恋人独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还有,从戏院中偕了妻子出来,同登酒楼喝一二杯酒;还有,伴着祖母或母亲在熊熊的炉火旁边,放了几盏小菜,闲吃着宵夜的酒,那都是使身临其境的人心醉神怡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黄昏的观前街

我刚从某一个大都市归来。那一个大都市,说得漂亮些,是乡村的气息较多于城市的。它比城市多了些乡野的荒凉况味,比乡村却又少了些质朴自然的风趣。疏疏的几簇住宅,到处是绿油油的菜圃,是蓬蒿没膝的废园,是池塘半绕的空场,是已生了荒草的瓦砾堆。晚间更是凄凉。太阳刚刚西下,街上的行人便已“寥若晨星”。在街灯如豆的黄光之下,踽踽的独行着,瘦影显得更长了,足音也格外的寂寥。远处野犬,如豹的狂吠着。黑衣的警察,幽灵似的扶枪立着。在前面的重要区域里,仿佛有“站住!”“口号!”的呼叱声。我假如是喜欢都市生活的话,我真不会喜欢到这个地方;我假如是喜欢乡间生活的话,我也不会喜欢到这个所在。我的天!还是趁早走了吧。(不仅是“浩然”,简直是“凛然有归志”了!)

归程经过苏州,想要下去,终于因为舍不得抛弃了车票上的未用尽的一段路资,蹉跎的被火车带过去了。归后不到三天,长个子的樊与矮而美髯的孙,却又拖了我逛苏州去。早知道有这一趟走,还不中途而下,来得便利么?

我的太太是最厌恶苏州的,她说舒舒服服的坐在车上,走不了几步,却又要下车过桥了。我也未见得十分喜欢苏州;一来是,走了几趟都买不到什么好书,二来是,住在阊门外,太像上海,而又没有上海的繁华。但这一次,我因为要换换花样,却拖他们住到城里去。不料竟因此而得到了一次永远不曾领略到的苏州景色。

我们跑了几家书铺,天色已经渐渐的黑下来了,樊说,“我们找一个地方吃饭吧。”饭馆里是那末样的拥挤,走了两三家,才得到了一张空桌。街上已上了灯。楼窗的外面,行人也是那末样的拥挤。没有一盏灯光不照到几堆子人的,影子也不落在地上,而落在人的身上。我不禁想起了某一个大城市的荒凉情景,说道,“这才可算是一个都市!”

这条街是苏州城繁华的中心的观前街。玄妙观是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熟悉的;那末粗俗的一个所在,未必有胜于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庙,扬州的教场。观前街也是一条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曾经过的;那末狭小的一道街,三个人并列走着,便可以不让旁的人走,再加之以没头苍蝇似的乱钻而前的人力车,或箩或桶的一担担的水与蔬菜,混合成了一个道地的中国式的小城市的拥挤与纷乱无秩序的情形。

然而,这一个黄昏时候的观前街,却与白昼大殊。我们在这条街上舒适的散着步,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过,却不喧哗,也不推拥。我所得的苏州印象,这一次可说是最好。——从前不曾于黄昏时候在观前街散步过。半里多长的一条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车子也没有,你可以安安稳稳的在街心踱方步。灯光耀耀煌煌的,铜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的排列在你的头上,一举手便可触到了几块。茶食店里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灯之下发光,照得匣内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里,似欲伸手招致他们去买几色苏制的糖食带回去。野味店的山鸡野兔,已烹制的,或尚带着皮毛的都一串一挂的悬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扑到你的鼻上。你在那里,走着,走着,你如走在一所游艺园中。你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赛会的当儿,挤在人群里,跟着他们跑,兴奋而感到浓趣。你如在你的少小时,大人们在做寿,或娶亲,地上铺着花毯,天上张着锦幔,长随打杂老妈丫头,客人的孩子们,全都穿戴着崭新的衣帽,穿梭似的进进出出,而你在其间,随意的玩耍,随意的奔跑。你白天觉得这条街狭小,在这时,你才觉这条街狭小得妙。她将你紧压住了,如夜间将自己的手放在心头,做了很刺激的梦;他将你紧紧的拥抱住了,如一个爱人身体的热情的拥抱;她将所有的宝藏,所有的繁华,所有的可引动人的东西,都陈列在你的面前,即在你的眼下,相去不到二尺左右,而别用一种黄昏的灯纱笼罩了起来,使它们更显得隐约而动情,如一位对窗里面的美人,如一位躲于绿帘后的少女。她假如也像别的都市的街道那样的开朗阔大,那末,你便将永远感不到这种亲切的繁华的况味,你便将永远受不到这种紧紧的箍压于你的全身,你的全心的燠暖而温馥的情趣了。你平常觉得这条街闲人太多,过于拥挤,在这时却正显得人多的好处。你看人,人也看你;你的左边是一位时装的小姐,你的右边是几位随了丈夫、父亲上城的乡姑,你的前面是一二位步履维艰的道地的苏州老,一二位尖帽薄履的苏式少年,你偶然回过头来,你的眼光却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饰过丽的少奶奶的身上。你的团团转转都是人,都是无关系的无关心的最驯良的人;你可以舒舒适适的踱着方步,一点也不用担心什么。这里没有乘机的偷盗,没有诱人入魔窟的“指导者”,也没有什么电掣风驰,左冲右撞的一切车子。每一个人都是那末安闲的散步着,散步着;川流不息的在走,肩磨接踵的在走,他们永不会猛撞着你身上而过。他们是走得那末安闲,那末小心。你假如偶然过于大意的撞了人,或踏了人的足——那是极不经见的事!他们抬眼望了望你,你对他们点点头,表示歉意,也就算了。大家都感到一种的亲切,一种的无损害,一种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大家都似躲在一个乐园中,在明月之下,绿林之间,优闲的微步着,忘记了园外的一切。

那末鳞鳞比比的店房,那末密密接接的市招,那末耀耀煌煌的灯光,那末狭狭小小的街道,竟使你抬起头来,看不见明月,看不见星光,看不见一丝一毫的黑暗的夜天。她使你不知道黑暗,她使你忘记了这是夜间。啊,这样的一个“不夜之城!”

“不夜之城”的巴黎,“不夜之城”的伦敦,你如果要看,你且去歌剧院左近走着,你且去辟加德莱圈散步,准保你不会有一刻半秒的安逸;你得时时刻刻的担心,时时刻刻的提防着,大都市的灾害,是那末多。每个人都是匆匆的走马灯似的向前走,你也得匆匆的走;每个人都是紧张着矜持着,你也自然得会紧张着,矜持着。你假如走惯了黄昏时候的观前街,你在那里准得要吃大苦头,除非你已将老脾气改得一干二净。你假如为店铺的窗中的陈列品所迷住了,譬如说,你要站住了仔仔细细的看一下,你准得要和后面的人猛碰一下,他必定要诧异的望了望你,虽然嘴里说的是“对不起。”你也得说“对不起,”然而你也饱受了他,以至他们的眼光的奚落。你如走到了歌剧院的阶前,你如走到了那尔逊的像下,你将见斗大的一个个市招或广告牌,闪闪在放光;一片的灯光,映射得半个天空红红的。然而那里却是如此的开朗敞阔,建筑物又是那末的宏伟,人虽拥挤,却是那样的藐小可怜,Taxi和Bus也如小甲虫似的,如红蚁似的在一连串的走着。大半个天空是黑漆漆的,几颗星在冷冷的眨着眼看人。大都市的荣华终敌不住黑夜的侵袭,你在那里,立了一会,只要一会,你便将完全的领受到夜的凄凉了。像观前街那样的燠暖温馥之感,你是永远得不到的。你在那里是孤零的,是寂寞的,算不定会有什么飞灾横祸光临到你身上,假如你要一个不小心。像在观前街的那末舒适无虑的亲切的感觉,你也是永远不会得到的。

有观前街的燠暖温馥与亲切之感的大都市,我只见到了一个委尼司;即在委尼司的St.Mark方场的左近。那里也是充满了闲人,充满了紧压在你身上的燠暖的情趣的;街道也是那末狭小,也许更要狭,行人也是那末拥挤,也许更要拥挤,灯光也是那末辉辉煌煌的,也许更要辉煌。有人口口声声的称呼苏州为东方的委尼司;别的地方,我看不出,别的时候,我看不出,在黄昏时候的观前街,我却深切的感到了。——虽然观前街少了那末弘丽的Piazza of St.Mark,少了那末轻妙的此奏彼息的乐队。

烧书记

我们的历史上,有了好几次的大规模的“烧书”之举。秦始皇帝统一六国后,便来了一次烧书。“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这是最彻底的烧书,最彻底的愚民之计,和一般殖民地政府,不设立大学而只开设些职业、工艺学校者,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后,烧书的事,无代无之。有的烧历史文献,以泯篡夺之迹;有的烧佛教、道教的书,以谋宗教上的统一,有的烧淫秽的书,以维持道德的纯洁。近三百年,则有清代诸帝的大举烧书。我们读了好几本的所谓“全毁”“抽毁”书目,不禁凛然生畏;至今尚觉得在异族铁蹄下的文化生活的如何窒塞难堪!

“八·一三”后,古书、新书之被毁于兵火之劫者多矣。就我个人而论,我寄藏于虹口开明书店里的一百多箱古书,就在八月十四日那一天被烧,烧得片纸不存。我看见东边的天空,有紫黑色的烟云在突突的向上升,升得很高很高,然后随风而四散,随风而淡薄。被烧的东西的焦渣,到处的飘坠。其中就有许多有字迹的焦纸片。我曾经在天井里拾到好几张,一触手便粉碎,但还可以辨识得出些字迹,大约是教科书之类居多。我想,我的书能否捡得到一二张烧焦了的呢?——那时,我已经知道开明书店被烧的情形——当然,这想头是很可笑的。就捡得到了又有什么意义;还不是徒增忉怛与愤激么?

这是兵火之劫,未被劫的还安全的被保存着。所遭劫的还只是些不幸的一二隅之地。但到了“一·二八”敌兵占领了旧租界后,那情形却大是不同了。

我们听到要按家搜查的消息,听到为了一二本书报而逮捕人的消息,还听到无数的可怖的怪事、奇事、惨事。

许多人心里都很着急起来,特别是有“书”的人家。他们怕因“书”惹祸,却又舍不得割爱,又不敢卖出去——卖出去也没有人敢要。有好几个友人,天天对书发愁。

“这部书会有问题么?”

“这个杂志留下来不要紧么?”

“到底是什么该留的,什么不该留的?”

“被搜到了,有什么麻烦没有?”

个个人在互相的询问着,打听着。但有谁能够说明哪几部书是有问题的,或哪些东西是可留的呢?

我那时正忙于烧毀往来有关的信件,有关的记载,和许多报纸、杂志及抗日的书籍——连地图也在内。

我硬了心肠在烧。自己在壁炉里生了火,一包包,一本本,撕碎了,扔进去,眼看它们烧成了灰,一蓬蓬的黑烟从烟通里冒出来,烧焦了的纸片,飞扬到四邻,连天井里也有了不少。

心头像什么梗塞着,说不出的难过。但为了特殊的原因,我不能不如此小心。

连秋白送给我的签了名的几部俄文书,我也不能不把它们送进壁炉里去。

我觉得自己实在太残忍了!我眼圈红了不止一次,有泪水在落。是被烟熏的吧?

实在舍不得烧的许多书,却也不能不烧。踌躇又踌躇,选择又选择,有的头一天留下了,到了第二三天又狠了心把它们烧了。有的,已经烧了,心里却还在惋惜着,觉得很懊悔,不该把它们烧去。

但有了第一次淞沪战争时虹口、闸北一带的经验——有《征倭论》一类的书而被杀,被捉的人不少——自然不能不小心。对于发了狂的兽类,有什么理可讲呢!

整整的烧了三天。我翻箱倒箧的搜查着,捧了出来,动员孩子们在撕在烧。

“爸爸,这本书很好玩,留下来给我吧。”孩子在恳求着。

我难过极了!我也何尝不想留下来呢?但只好摇摇头,说道:“烧了吧,下回去买好一点的画给你。”

在这时候,就有好些住在附近的朋友们在问,什么书该烧,什么书不必烧。

我没法回答他们,领了他们到壁炉边去。

“你自己看吧。我在烧着呢。但我的情形不同。你自己斟酌着办吧。”

这一场烧书的大劫,想起来还有余栗与余憾!

不烧,不是至今还无恙么?

但谁能料得到呢?

把它们设法寄藏到别的地方去吧。

但为什么要“移祸”呢?这是我所绝对不肯做的事。

这是我不能不狠心动手烧的一个原因。

但也实在有些人把自认为“不安全”的书寄藏到别人家里去的。

这还是出于自动的烧。究竟自动烧书的人还不多。大量的“违碍”的书报还储藏在许多人家里。有许多人不肯烧,不想烧,也有人不知道烧,甚至有人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件事。

过了不久,敌人的文化统制的手腕加强了。他们通过了保甲的组织,挨户按家的通知,说:凡有关抗日的书籍、杂志、日报等等,必须在某天以前,自动烧毀或呈缴出来。否则严惩不贷。

同时,在各书店,各图书馆,搜查抗日书报,一车车的载运而去,不知运向何方,也不知它们的运命如何。

这一次烧书的规模大极了!差不多没有一家不在忙着烧书的。他们不耐烦呈缴出去,只有出于烧之一途。最近若干年来的报纸、杂志遭劫最甚。有许多人索性把报纸、杂志全都烧毀了,免得惹起什么麻烦。

外间谣传说,连包东西的报纸,上面有了什么抗日的记载,也要追究、捕捉的。

因之,旧报纸连包东西的资格也被取消了。

最可怜的是,有的朋友已经到了内地去,他们的书籍还藏在家里,或寄存在某友处。家里的人到处打听,问要紧不要紧,甚至去问保甲处的人。他们当然说要紧的,甚至还加上些恫吓的话。

于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他们把什么书全都付之一炬;只要是有字的,无不投到了火炉里去。

记得清初三令五申的搜求“禁书”的时候,有许多藏书家的后人,为了省得惹祸,也是将全部古书整批的烧了去。

这个书劫,实在比兵,比火,比水等等大劫更大得多,更普遍而深入得多了!

这样纷扰了近一个多月,始终不曾见敌伪方面有什么正式的文告。又有人说,这是出于误会,日本人方面并没有这个意思。

于是烧书的火渐渐的又灭了、冷了,终至不再有人提起这件事。

不烧的人,忘了烧的人,特地要小心保存这类抗日文献的人,当然也有。

许多抗日文献还保存得不少。像《文汇年刊》之类,我家里便还保存着,忘记了烧。

书如何能烧得尽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以烧书为统制的手法,徒见其心劳日拙而已。

但愿这种书劫,以后不再有!

向光明走去

谁都喜爱光明的。虽然也许有些人和动物常要躲在黑暗之中,以便实行他们的阴险计划的,但那是贼,是恶人,是鸱,是蝙蝠,是狐。凡是人,是正直的人或物,总是喜爱光明,总是要向光明走去的。

黑漆漆的夜,独自走在路上,一点的星光,月光,灯光都没有,我们心里真有些怕。夏天的暴雨之前,天都乌黑了,无论孩子大人,心里也总多少有些凛凛然的,好像天空要有什么异样的变动。山寺的幽斋中,接连的落了几天的雨,天空是那样的灰暗,谁都要感到些凄楚之意。

但是太阳终于来了。接着夜而来的是白昼,接着暴雨而来的是晴光,接着灰暗之天空的是蔚蓝色的天空。那时,不知不觉的会有一阵慰安快乐的感觉,渗入每个人的心里,会有一种勇往活泼的精神,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

在黑暗中走着的人,在夏雨中的人,在灰暗的天空之下的人,总要相信光明的必定到来。因为继于夜之后的一定是白昼。夜来了,白昼必定不远的。继于阴雨之后的,一定是阳光之天。雨来了,太阳必定是已躲在雨云之后的。

那些只相信有阴雨之天,只相信有夜的人,且让他们去。我们是相信着白昼,相信着阳光之必定到来的。

现在,我们是什么样的时代呢?我猜一定不会错,每个人一听到这句问话,都必定要皱着眉头,在心里叹着气答道:“黑暗时代!”

是的,是的,现在是黑暗时代。

政治上,社会上,国际上,家庭上,有多少浓厚的阴影罩着!且不必多说,这许多。许多黑暗的事实,一时也诉说不尽。

但是“光明”已躲在这些“黑暗”之后了!我们要相信光明一定会到来。我们不仅相信,我们还要迎着光明走去!譬如黑夜独行,坐在路旁等天亮,那是很可羞;如果惧怕黑夜而躲进小岩洞或小屋之内,那更是可耻。

我们相信光明必定会到来,我们迎上去,我们向着他走去!

在黑夜里,踽踽的走着,到了天亮时,我们走到目的地了,那是多么快慰的事呀!

那些见黑暗而惧怕,而失望的,让他们永躲在黑暗里吧;那些只相信有黑暗而不相信有光明的,也让他们的生活于黑暗之洞里吧。我们如果是相信“光明”的,我们便要鼓足了勇气,不怖不懈,向着光明走去。

我们不彷徨,我们不回顾,人类是永续不断的一条线,人间社会是永续不断的努力的结果。我们虽住在黑暗之中,我们应努力在黑暗中进行,但也许我们自身,是见不到光明的。人类全体永续不断的向着光明走去,光明是终于会到来的。

走去,走去,向着光明走去。

光明终于是要到来的!

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