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恨歌
《白氏长庆集》卷二八《与元九书》云:
《全唐诗》第一六函《白居易》卷一六《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云:
寅恪按:自来文人作品,其最能为他人所欣赏,最能于世间流播者,未必即是其本身所最得意、最自负自夸者。若夫乐天之《长恨歌》,则据其自述之语,实系自许以为压卷之杰构,而亦为当时之人所极欣赏,且流播最广之作品。此无怪乎历千岁之久至于今日,仍熟诵于赤县神州及鸡林海外“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元微之《白氏长庆集·序》中语)也。
虽然,古今中外之人读此诗者众矣,其了解之程度果何如?“王公妾妇牛童马走”固不足论,即所谓文人学士之伦,其诠释此诗形诸著述者,以寅恪之浅陋,尚未见有切当之作。故姑试为妄说,别进一新解焉。
鄙意以为欲了解此诗,第一,须知当时文体之关系。第二,须知当时文人之关系。
何谓文体之关系?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云:
寅恪按:赵氏所述唐代科举士子风习,似与此诗绝无关涉。然一考当日史实,则不能不于此注意。盖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德宗本为崇奖文词之君主,自贞元以后,尤欲以文治粉饰苟安之政局。就政治言,当时藩镇跋扈,武夫横恣,固为纷乱之状态。然就文章言,则其盛况殆不止追及,且可超越贞观、开元之时代。此时之健者有韩、柳、元、白,所谓“文起八代之衰”之古文运动即发生于此时,殊非偶然也。又中国文学史中别有一可注意之点焉,即今日所谓唐代小说者,亦起于贞元、元和之世,与古文运动实同一时,而其时最佳小说之作者,实亦即古文运动中之中坚人物是也。此二者相互之关系,自来未有论及之者。寅恪尝草一文略言之,题曰《韩愈与唐代小说》,载哈佛大学《亚细亚学报》第一卷第一期。其要旨以为古文之兴起,乃其时古文家以古文试作小说,而能成功之所致,而古文乃最宜于作小说者也。拙文所以得如斯之结论者,因见近年所发现唐代小说,如敦煌之俗文学,及日本遗存之《游仙窟》等,与洛阳出土之唐代非士族之墓志等,其著者大致非当时高才文士(张文成例外),而其所用以著述之文体,骈文固已腐化,即散文亦极端公式化,实不胜叙写表达人情物态世法人事之职任。其低级骈体之敦煌俗文学及燕山外史式之《游仙窟》等,皆世所习见,不复具引。兹节录公式化之墓志文二通以供例证如下。
《芒洛冢墓遗文四编》卷三《安师墓志》云:
又《康达墓志》云:
今观两志文因袭雷同公式化之可笑,一至若此,则知非大事创革不可。是《韩昌黎集》《河东先生集》中碑志、传记之文所以多创造之杰作,而谀墓之金为应得之报酬也。夫当时叙写人生之文衰弊至极,欲事改进,一应革去不适描写人生之已腐化之骈文,二当改用便于创造之非公式化之古文,则其初必须尝试为之。然碑志、传记为叙述真实人事之文,其体尊严,实不合于尝试之条件。而小说则可为驳杂无实之说,既能以俳谐出之,又可资雅俗共赏,实深合尝试且兼备宣传之条件。此韩愈之所以为爱好小说之人,致为张籍所讥。观于文昌遗书退之之事,如《唐摭言》卷五“切磋”条(参《韩昌黎集》卷一四《答张籍书注》《重答张籍书注》及《全唐文》卷六八四张籍《上韩昌黎书》《上韩昌黎第二书》)云:
可知也。
是故唐代贞元、元和年间之小说,乃一种新文体,不独流行当时,复更辗转为后来所则效,本与唐代古文同一源起及体制也。唐代举人之以备具众体之小说之文求知于主司,即与以古文诗什投献者无异。元稹、李绅撰《莺莺传》及《莺莺歌》于贞元时,白居易与陈鸿撰《长恨歌》及《长恨歌传》于元和时,虽非如赵氏所言是举人投献主司之作品,但实为贞元、元和年间新兴之文体。此种文体之兴起与古文运动有密切关系,其优点便在于创造,而其特征则尤在备具众体也。
既明乎此,则知陈氏之《长恨歌传》与白氏之《长恨歌》非通常序文与本诗之关系,而为一不可分离之共同机构。赵氏所谓“文备众体”中,“可以见诗笔”(赵氏所谓诗笔系与史才并举者。史才指小说中叙事之散文言。诗笔即谓诗之笔法,指韵文而言。其笔字与六朝人之以无韵之文为笔者不同)之部分,白氏之歌当之。其所谓“可以见史才”“议论”之部分,陈氏之传当之。后人昧于此义,遂多妄说,如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八选《长恨歌》评云:
又《唐宋诗醇》卷二二云:
初视之,其言似皆甚允当。详绎之,则白氏此歌乃与传文为一体者。其真正之收结,即议论与夫作诗之缘起,乃见于陈氏传文中。传文略云:
此节诸语正与元氏《莺莺传》末结束一节所云:
适相符合。而李氏之《莺莺歌》,其诗最后数语亦为:
然则《莺莺歌》虽不似《长恨歌》之迷离恍惚,但亦不用所谓收结者,其故何耶?盖《莺莺传》既可谓之《会真记》(见拙著《读〈莺莺传〉》,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本第一分。今附于第四章后),故《莺莺歌》亦可谓之《会真歌》。《莺莺歌》以“与郎相见”即会真结(会真之义与遇仙同,说详拙著《读〈莺莺传〉》),与《长恨歌》以长恨结,正复相同。至于二诗之真正收结,则又各在其传文之中也。二诗作者不同,价值亦异,而其体裁实无一不合。盖二者同为具备众体之小说中之歌诗部分也。后世评《长恨歌》者,如前所引二例,于此全未明了,宜乎其赞美乐天,而不得其道矣。
更取韩退之小说作品观之(详见拙著《韩愈与唐代小说》,载哈佛大学《亚细亚学报》第一卷第一期),如《韩昌黎集》卷二一《石鼎联句诗序》,即当时流行具备众体之小说文也。其序略云:
寅恪按:此八句四十字,即《石鼎联句诗序》之末段。其词云:
此篇结句“此物”二字,即“石鼎”之代称。亦正与李公垂之《莺莺歌》,即《会真歌》之“与郎相见”,白乐天《长恨歌》之“此恨绵绵”,皆以结局之词义为全篇之题名,结构全同。于此可以知当时此种文章之体制,而不妄事评赞矣。复次,洪氏《韩公年谱》云:
朱子《韩义考异》云:
寅恪按:朱子说甚谛,其深识当时文章体裁,殊非一般治唐文者所及。故不嫌骈赘,并附于此,以资参校。
何谓文人之关系?《白氏长庆集》卷二八《与元九书》云:
元白二人作诗,相互之密切关系,此数语已足以尽之,不必更别引其他事实以为证明。然元白二人之作诗,亦各受他一人之影响,自无待论。如前引《全唐诗》第一六函《白居易》卷一六《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诗“每被老元偷格律”句,乐天自注云:
又“苦教短李伏歌行”句,自注云:
盖《白氏长庆集》卷二《和答诗十首·序》略云:
又《元氏长庆集》卷二四《和李校书新题乐府二十首·序》云:
今《白氏长庆集》卷三卷四所载《新乐府》五十首,即因公垂、微之所咏而作也。其所以使李氏心伏者,乃由当时文士各出其所作互事观摩,争求超越,如《白氏长庆集》卷二《和答诗十首·序》云:
今并观同时诸文人具有互相关系之作品,知其中于措辞(即文体)则非徒仿效,亦加改进。于立意(即意旨)则非徒沿袭,亦有增创。盖仿效沿袭即所谓同,改进增创即所谓异。苟今世之编著文学史者,能尽取当时诸文人之作品,考定时间先后,空间离合,而总汇于一书,如史家长编之所为,则其间必有启发,而得以知当时诸文士之各竭其才智,竞造胜境,为不可及也。
据上所论,则知白、陈之《长恨歌》及《长恨歌传》,实受李、元之《莺莺歌》及《莺莺传》之影响,而微之之《连昌宫词》又受白、陈之《长恨歌》及《长恨歌传》之影响。其间因革演化之迹,显然可见。兹释《长恨歌》,姑就《莺莺歌》及《莺莺传》与《长恨歌》及《长恨歌传》言之,暂置《连昌宫词》不论焉。
据《莺莺传》云:
贞元何年,虽阙不具。但贞元二十一年八月即改元永贞,是传文之贞元岁,绝非贞元二十一年可知。
又《莺莺传》有:
之语。则据《才调集》卷五微之《梦游春七十韵》云:
《韩昌黎集》卷二四《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墓志铭》云:
及《白氏长庆集》卷六一《河南元公墓志铭》(《旧唐书》卷一六六《元稹传》同)云:
是又必在贞元十八年微之婚于韦氏之后(微之此时年纪,即一十四),而《莺莺传》复有:
一言,则距微之婚期必不甚近,然则贞元二十年乃最可能者也。又据《长恨歌传》略云:
此则《长恨歌》及《长恨歌传》之作成在《莺莺歌》及《莺莺传》作成之后。其传文即相当于《莺莺传》文,歌词即相当于《莺莺歌》词及会真等诗,是其因袭相同之点也。至其不同之点,不仅文句殊异,乃特在一为人世,一为仙山;一为生离,一为死别;一为生而负情,一为死而长恨。其意境宗旨,迥然分别,俱可称为超妙之文。若其关于帝王、平民(莺莺非出高门,详说拙著《读〈莺莺传〉》),贵贱高下所写之各殊,要微末而不足论矣。复次,就文章体裁演进之点言之,则《长恨歌》者,虽从一完整机构之小说,即《长恨歌》及《长恨歌传》中分出别行,为世人所习诵,久已忘其与传文本属一体。然其本身无真正收结,无作诗缘起,实不能脱离传文而独立也。至若元微之之《连昌宫词》,则虽深受《长恨歌》之影响,然已更进一步,脱离备具众体诗文合并之当日小说体裁,而成一新体,俾史才诗笔议论诸体皆汇集融贯于一诗之中(其详俟于《论〈连昌宫词〉》章述之),使之自成一独立完整之机构矣。此固微之天才学力之所致,然实亦受乐天《新乐府》体裁之暗示,而有所摹仿。故乐天于“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之句及自注“元九向江陵日,尝以拙诗一轴赠行,自后格变”“李二十尝自负歌行,近见吾《乐府》五十首,默然心伏”之语,明白言之。世之治文学史者可无疑矣。
又宋人论诗,如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张戒《岁寒堂诗话》之类,俱推崇杜少陵而贬斥白香山。谓乐天《长恨歌》详写燕昵之私,不晓文章体裁,造语蠢拙,无礼于君。喜举老杜《北征》诗“未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一节,及《哀江头》“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一节,以为例证。殊不知《长恨歌》本为当时小说文中之歌诗部分,其史才议论已别见于陈鸿传文之内,歌中自不涉及。而详悉叙写燕昵之私,正是言情小说文体所应尔,而为元白所擅长者(见拙著《读〈莺莺传〉》)。如魏、张之妄论,真可谓“不晓文章体裁,造语蠢拙”也。又汪立名驳《隐居诗话》之言(见《汪本》卷一二)云:
是以陈鸿作传为补《长恨歌》之所未详,即补充史才议论之部分,则不知此等部分,为诗中所不应及,不必详者。然则汪氏不解当日小说体裁之为何物,犹有强作解事之嫌也。歌云:
《容斋续笔》卷二“唐诗无讳避”条略云:
寅恪按:洪氏之说是也。唐人竟以《太真遗事》为一通常练习诗文之题目,此观于唐人诗文集即可了然。但文人赋咏,本非史家纪述,故有意无意间逐渐附会修饰,历时既久,益复曼衍滋繁,遂成极富兴趣之物语小说,如乐史所编著之《杨太真外传》是也。
若依唐代文人作品之时代,一考此种故事之长成,在白歌、陈传之前,故事大抵尚局限于人世,而不及于灵界,其畅述人天生死形魂离合之关系,似以《长恨歌》及《长恨歌传》为创始。此故事既不限现实之人世,遂更延长而优美。然则增加太真死后天上一段故事之作者,即是白、陈诸人,洵为富于天才之文士矣。虽然此节物语之增加,亦极自然容易,即从汉武帝李夫人故事附益之耳。陈传所云“如汉武帝李夫人”者,是其明证也。故“人世”上半段开宗明义之“汉皇重色思倾国”一句,已暗启“天上”下半段之全部情事。文思贯澈钩结,如是精妙。特为标出,以供读者之参考。寅恪于此,虽不免有金人瑞(即金圣叹)以八股文法评《西厢记》之嫌疑,然不敢辞也(可参《新乐府》章《李夫人》篇)。
赵与时《宾退录》卷九云:
又史绳祖《学斋占毕》卷一云:
寅恪按:关于太真入宫始末为唐史中一重公案,自来考证之作亦已多矣。清代论兹事之文,如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五《书〈杨太真外传〉后》,杭世骏《订讹类编》卷二“杨氏入宫并窃笛”条,章学诚《章氏遗书外编》卷三《丙辰札记》等,似俱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以朱氏之文为最有根据。盖竹垞得见当时不甚习见之材料,如《开元礼》及《唐大诏令集》诸书,大宗实斋不过承用竹垞之说,而推衍之耳。今止就朱氏所论辨证其误,虽于白氏之文学无大关涉,然可借以了却此一重考据公案也。
《曝书亭集》卷五五《书〈杨太真外传〉后》略云:
寅恪按:朱氏考证之文,似极可信赖。然一取其他有关史料核之,其误即见。其致误之由,在不加详考,遽信《旧唐书》卷五一《后妃传·玄宗杨贵妃传》所云:
一语,但同书同卷与《玄宗杨贵妃传》连接之《玄宗贞顺皇后武氏传》云:
而竹垞所以未及注意此二传纪载之冲突者,殆由《新唐书》卷七六《后妃传·玄宗杨贵妃》亦承用旧传“开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之文。朱氏当日仅参取《新唐书·杨贵妃传》,而未别考他传及他书。不知《新唐书》卷七六《后妃传》于《玄宗贞顺皇后武氏传》,特删去旧传“开元二十五年薨”之语。岂宋子京亦觉其矛盾耶?夫武惠妃薨年为开元二十五年,非二十四年,可以两点证明。第一,《旧唐书·武惠妃传》薨于开元二十四年之纪载与其他史料俱不合。第二,武惠妃薨于开元二十四年于当时情事为不可能。先就第一点言之,如:
《旧唐书》卷九《玄宗纪·下》云:
《新唐书》卷五《玄宗纪》云:
《唐会要》卷三“皇后”门略云:
《通鉴》卷二一四《唐纪》卷三〇《玄宗纪》云:
《大唐新语》卷一一《惩戒》篇云:
可知武惠妃开元二十五年薨说,几为全部史料之所同,而《旧唐书·杨贵妃传》武惠妃开元二十四年薨说,虽为《新唐书·杨贵妃传》所沿袭误用,实仍是孤文单纪也(今本乐史《杨太真外传·上》云:“开元二十一年十一月惠妃即世。”乃数字传写讹误,可不置辨。又可参刘文典先生《群书校补》)。
再就第二点言之,《旧唐书》卷一〇七《废太子瑛传》叙玄宗之杀三庶人,即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事略云:
传文之神话附会姑不论,但若武惠妃早薨于开元二十四年,则三庶人将不致死于二十五年四月矣。此武惠妃薨于开元二十四年,所以于当时情事,为不可能。而依朱氏所考,杨妃于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即已入宫,实则其时武惠妃尚在人间。岂不成为尹邢觌面?是朱氏所谓:
即谓杨贵妃为武惠妃之替身者,亦绝对不可能矣。
又朱氏所根据之材料,今见《适园丛书》本《唐大诏令集》卷四〇,其《册寿王杨妃文》年月为开元二十三年岁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册寿王韦妃文》为天宝四载岁次乙酉七月丁卯朔二十六日壬辰。至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敕文,则不载年月。《全唐文》卷三五及三八均同。《通鉴》卷二一四《唐纪》亦著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乙亥“册故蜀州司户杨玄琰女为寿王妃”。此条《资治通鉴·考异》云:“《实录》载册文云杨玄璬长女。”盖《唐大诏令集》之所载,乃宋次道采自《唐实录》也。又《通鉴》卷二一五《唐纪》天宝四载秋七月壬午“册韦昭训女为寿王妃。八月壬寅册杨太真为贵妃”。其《资治通鉴·考异》云:
寅恪按:杨氏之度为女道士入宫与册为贵妃本为先后两事。其度为女道士,实无详确年月可寻。而章实斋考此事文中“天宝四载乙酉有度寿王妃杨氏入道册文”云云,岂司马君实、朱锡鬯所不能见之史料,而章氏尚能知之耶?实误会臆断所致,转以“朱竹垞所考入宫亦未确”为言,恐不足以服朱氏之心。至杭大宗之文,亦不过得见钱会《读书敏求记》卷四“集”部《唐大诏令集》提要,及《曝书亭集》敷衍而为之说,未必真见第一等材料而详考之也。
复次,朱氏唐代典礼制度之说,似极有根据,且依第一等材料《开元礼》为说。在当时,《开元礼》尚非甚习见之书,或者使人不易辨别其言之当否。独不思世人最习见之《通典》,其第一百零六卷至第一百四十卷为《开元礼纂类》,其五《礼》篇目下注云:
足征杜氏悉依《开元礼》旧文,节目并无更改。其书卷一二九《礼典》、卷八九《开元礼纂类》、卷二四《嘉礼》、卷八“亲王纳妃”条所列典礼先后次第,为(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册妃。(七)亲迎。(八)同牢。(九)妃朝见。(一〇)婚会。(一一)妇人礼会。(一二)飨丈夫送者。(一三)飨妇人送者。其册妃之前为请期,其后即接亲迎,同牢。是此三种典礼之间,虽或有短期间之距离,然必不致太久。即如朱氏所考杨氏之受册为寿王妃在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度为女道士在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则其间相隔已逾一岁,颇已有举行亲迎,同牢之危险矣。何况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武惠妃尚在人间,其薨年实在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七日(朱氏所考窦氏忌辰为正月二日,乃依据《唐会要》卷二三“忌日”门永贞元年十二月中书门下之奏,及册寿王妃杨氏为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乃依《唐大诏令集》。皆甚精确)。是杨氏入宫,至早亦必在开元二十六年正月二日。其间相隔至少已越两岁,岂有距离如是长久,既已请期而不亲迎,同牢者乎?由此观之,朱氏“妃以处子入宫似得其实”之论,殊不可信从也。
至杨氏究以何时入宫,则《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敕文》虽无年月,然必在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七日武惠妃薨以后,天宝四载八月壬寅日即十七日册杨太真为贵妃以前。《新唐书》卷五《玄宗纪》云:
《南部新书》辛卷云:
《杨太真外传·上》云:
正史小说中诸纪载何所依据,今不可知。以事理察之,所记似最为可信。姑假定杨氏以开元二十八年十月为玄宗所选取,其度为女道士敕文中之太后忌辰,乃指开元二十九年正月二日睿宗昭成窦后之忌日。虽不中,不远矣。又《资治通鉴》记“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入宫事”于天宝三载之末,亦有说焉。《通鉴》纪事之例,无确定时间可稽者,则依约推测,置于某月,或某年,或某帝纪之末,或与某事有关者之后。司马君实盖以次年即天宝四载有“册寿王妃韦氏及立太真妃杨氏为贵妃事”,因追书杨氏入道于前一岁,即天宝三载“裴敦复赂杨太真姊致裴宽贬官事”之后耳,其实非有确定年月可据也。
但读者若以杨氏入宫即在天宝三载,则其时上距武惠妃之薨已逾六岁,于事理不合。至“册韦昭训女为寿王妃事”,竟迟至天宝四载者,则以其与“册杨太真为贵妃事”,互为关联。喜剧之一幕,至此始公开揭露耳。宫闱隐秘,史家固难深悉,而《通鉴》编撰时,此《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敕文》已无年月日可考,亦可因而推知也。
歌云:
关于玄宗临幸温泉之时节,俟于下文考释“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句时详辨之,姑不赘言。
兹止论赐浴华清池事。按《唐六典》卷一九《温汤监(一人)正七品·下》注略云:
《又丞(一人)从八品·下》注云:
寅恪按:温泉之浴,其旨在治疗疾病,除寒祛风。非若今世习俗,以为消夏逭暑之用者也。此旨即玄宗亦尝自言之,如《全唐诗》第一函《明皇帝诗》中有:
及《幸凤泉汤》五言排律云:
皆可为例证也。中唐以后以至宋代之文人,似已不尽了解斯义。故有荔枝香曲名起原故事之创造,及七夕长生殿私誓等物语之增饰。今不得不略为辨正。盖汉代宫中即有温室,如《汉书·孔光传》所谓,“不言温室树”者是也。《倭名类聚抄·佛塔具》之部云:
寅恪按:今存内典中有北周惠远撰《温室经义记》一卷(《大正藏》一千七百九十三号),又近岁发现《敦煌石室写本》中亦有唐惠净撰《温室经疏》一卷(伦敦博物院藏斯坦因号二千四百九十七),此经为东汉中亚佛教徒安世高所译(即使出自讹托,亦必六朝旧本)。其书托之天竺神医耆域,广张温汤疗疾之功用,乃中亚所传天竺之医方明也。颇疑中亚温汤疗疾之理论及方法,尚有更早于世高之时者,而今不可详知矣。由北周惠远为此经作疏及同时庾信、王褒为温汤作碑文事等(《庾子山集》卷一三、《艺文类聚》卷九、《初学集》卷七)观之,固可窥知其时温汤疗疾之风气。但子山之文作于北周明帝世任弘农太守时,实在“武帝天和三年三月皇后阿史那氏至自突厥”(见《周书》卷五《武帝纪》)以前,故此风气亦不必待缔婚突厥方始输入。考之北朝史籍如《魏书》卷四一《源贺传》(《北史》卷二八《源贺传》同)云:
《北齐书》卷三四《杨愔传》(《北史》卷四一《杨播传附愔传》同)云:
《魏书》卷八四《儒林传·常爽传》(《北史》卷四二《常爽传》同)云:
《水经注》卷一三《㶟水》篇引《魏土地记》云:
可知温汤疗疾之风气,本盛行于北朝贵族间。唐世温泉宫之建置,不过承袭北朝习俗之一而已。历代宫殿中如汉代之温室、唐代紫宸殿东之浴堂殿(可参考《通鉴》卷二三七《唐纪》“元和二年上召李绛对于浴堂”条胡注),虽不必供洗浴之用,但其名号疑皆从温汤疗疾之胡风辗转嬗蜕而来。今北京故宫武英殿之浴室,世所妄传为香妃置者,殆亦明清因沿前代宫殿建筑之旧称耶?又今之日本所谓风吕者,原由中国古代输入,或与今欧洲所谓土耳其浴者,同为中亚故俗之遗。寅恪浅陋,姑妄言之,以俟当世博识学人之教正焉。
总而言之,温汤为疗疾之用之主旨既明,然后玄宗之临幸华清,必在冬季或春初寒冷之时节,始可无疑。而长生殿七夕私誓之为后来增饰之物语,并非当时真确之事实一点,亦易证明矣。
歌云:
《杨太真外传·上》云:
寅恪按:乐史所载,未详其最初所出。或者即受《长恨歌》之影响,而演成此物语,亦未可知。但依《安禄山事迹·下》及《新唐书》卷三四《五行志》所述,天宝初妇人时世妆有步摇钗(见下《新乐府》章《上阳白发人》篇)。杨妃本以开元季年入宫,其时间与姚欧所言者连接。然则乐天此句不仅为词人藻饰之韵语,亦是史家记事之实录也。
歌云:
寅恪按:《唐黄先生文集》卷七《答陈磻隐论诗书》云:
寅恪按:黄氏所言,亦常谈耳。但唐人评诗,殊异于宋贤苛酷迂腐之论,于此可见,故附录之。
歌云:
寅恪按:《全唐诗》第一六函《白居易》卷二一《霓裳羽衣(原注:一有“舞”字。寅恪按:有“舞”字者是)歌(原注:和微之)》云:
乐天自注云:
此可供慢舞义之参考。又《白氏长庆集》卷五四《早发赴洞庭舟中作》云:
寅恪按:此亦可与缓歌之义相证发,故并附录之。但有可疑者,《霓裳羽衣舞歌》云:
则谓中序以后至终曲十二遍皆繁音急节,似与缓歌慢舞不合。岂乐天作《长恨歌》时在入翰林之前,非如后来作《霓裳羽衣舞歌》所云:
者,乃依据在翰林时亲见亲闻之经验。致有斯歧异耶?姑记此疑,以俟更考。
又“看不足”别本有作“听不足”者,非是。盖白公《霓裳羽衣舞歌》云:
皆形容舞者,既着重于舞,故以作“看”为允。
自来考证《霓裳羽衣舞》之作多矣。其中宋王灼《碧鸡漫志》所论颇精。近日远藤实夫《长恨歌之研究》一书,征引甚繁。总而言之,其重要材料有二,一为《唐会要》,一为《全唐诗》第一六函《白居易》卷二一《霓裳羽衣舞歌》。兹请据此两者略论之。《唐会要》卷三三“诸乐”条天宝十三载七月十日太乐署供奉曲名,及改诸乐名黄钟商时号越调下有:
之记载。是此霓裳羽衣本名婆罗门,可与乐天《霓裳羽衣舞歌》“杨氏创声君造谱”句自注所言:
者相印证。又《旧唐书》卷八《玄宗纪·上》(《旧唐书》卷一九四《突厥传·上》、《新唐书》卷五《玄宗纪》卷二一五《突厥传·上》、《通鉴》卷二一二《唐纪》卷二八《玄宗纪》“开元八年十一月九年正月”等条略同)云:
其所记时代,姓名,官职与白氏所言均相符同,足证白氏此说必有根据。然则此曲本出天竺,经由中亚,开元时始输入中国(远藤氏取印度祀神,舞于香案钩栏前者,以相比拟。或不致甚谬,而刘禹锡《望女几山诗序》,郑嵎《津阳门诗注》及《逸史》《龙城录》,诸书所述神话之不可信,固无待辨)。据欧阳修《六一诗话》云:
则北宋时,其舞久已不传,今日自不易考知也。又《册府元龟》卷五六九《掌礼部·作乐·五》(参看同书同卷“大和三年九月庚辰”条,“大和九年五月丁巳”条,《旧唐书》卷一六八、《新唐书》卷一七七《冯定传》、《新唐书》卷二二《礼乐志》等)云:
《唐阙史·下》“李可及戏三教”条(参《云溪友议·上》“古制兴”条)略云:
《文苑英华》卷七四陈嘏《霓裳羽衣曲赋》云:
《唐语林》卷七《补遗》略云:
是文宗宣宗之世,并有《霓裳羽衣曲》之名。然《唐阙史》以为开成时之《霓裳羽衣曲》乃尉迟璋所创,《唐语林》亦目大中时之《霓裳》为新曲。又二者于舞时皆执“节”,亦为乐天诗中所未及。或后来所制者,已非复玄宗时之旧观耶?今就乐天《霓裳羽衣舞歌》所言此曲《散序》云:
自注云:
又云:
自注云:
又《白氏长庆集》卷五八《王子晋庙诗》云:
可以窥见霓裳散序之大概。今日本乐曲有所谓《清海波》者,据云即霓裳散序之遗音,未知然否也。乐天又叙写霓裳中序云:
自注云:
又叙写中后十二遍云:
自注云:
寅恪按:他本有作《霓裳曲》者,但《全唐诗》第一六函作“霓裳破凡十二遍而终”是。盖全曲共十八遍,非十二遍。《白氏长庆集》卷五六《卧听法曲霓裳诗》所谓:
者是也。至乐天于:
句中特取一“破”字者,盖“破”字不仅含有破散或破坏之意,且又为乐舞术语,用之更觉浑成耳。
又霓裳羽衣“入破时”,本奏以缓歌柔声之丝竹。今以惊天动地急迫之鞞鼓,与之对举。相映成趣,乃愈见造语之妙矣。
乐天又述终曲云:
自注云:
据上所引,可以约略窥见此曲之大概矣。
又《国史补·上》“王维画品妙绝”条(《旧唐书》卷一九〇下《文苑传·下》、《新唐书》卷二〇二《文艺传·中·王维传》俱有相同之纪载。)有“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之语,与乐天在元和年间为翰林学士时所亲见亲闻者不合。《国史补》作者李肇,为乐天同时人,且会为翰林学士(见《翰苑群书·重修承旨学士壁记·附录》翰林学士题名及《新唐书》卷五八《艺文志·史部》“杂史”类),何以有此误,岂肇未尝亲见此舞耶,或虽亲见此舞,录此条时曾未注意耶?殊不可解,姑记此疑,以俟详考。
又乐天平生颇以《长恨歌》之描写《霓裳羽衣舞曲》自诩,即如此诗云:
自注云:
是也。
歌云:
寅恪按:唐人类以玄宗避羯胡入蜀为南幸。《元和郡县志》卷二“关内道京兆府兴平县”条云:
又:
即此诗所谓“千乘万骑西南行”“西出都门百余里”者也。
岑建功《旧唐书校勘记》卷三二(卷五一)《玄宗杨贵妃传》“既而四军不散”条略云:
寅恪按:张氏说是也。不仅诗人有此误,即唐李繁《邺侯家传》(《玉海》卷一三八《兵制》)云:
又云:
宋史家司马君实之《通鉴》卷二一八《唐纪》云:
亦俱不免于六军建置之年月有所疏误。考《旧唐书》卷九《玄宗纪·下》云:
是天宝十五载六月二十日以后,似亦可云六军。而在此以前即唐玄宗与杨贵妃在马嵬顿时,自以作四军为是。但《旧唐书》卷一〇《肃宗纪》亦云:
是李唐本朝实录尚且若此,则诗人沿袭天子六军旧说,未考盛唐之制,又何足病哉?
又《刘梦得文集》卷八《马嵬行》云:
则以杨贵妃为吞金而非缢死,斯则传闻异词,或可资参考者也。
歌云:
《梦溪笔谈》卷二三《讥谑》附“谬误”类云:
寅恪按:《元氏长庆集》卷一七《使东川·好时节》绝句云:
按微之以元和四年三月以监察御史使东川,按故东川节度使严砺罪状(详见《旧唐书》卷一六六《元稹传》、《白氏长庆集》卷六一《元稹墓志铭》、《元氏长庆集》卷一七及卷三七等)。考东川所领州,屡有变易。至元和四年时为梓,遂,绵,剑,龙,普,陵,泸,荣,资,简,昌,合,渝,十四州。是年又割资简二州隶西川(见《新唐书》卷六八《方镇表·东川表》及《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三“东川节度使”条)。微之固无缘骑马经过峨眉山下也。夫微之亲到东川,尚复如此,何况乐天之泛用典故乎?故此亦不足为乐天深病。
歌云:
寅恪按:段安节《乐府杂录》(据《守山阁丛书》本,又可参《教坊记》“曲名”条)云:
《全唐诗》第一九函《张祜》卷二《雨霖铃》七绝云:
郑处诲《明皇杂录补遗》(据《守山阁丛书》本又可参《杨太真外传·下》)略云:
若依乐天诗意,玄宗夜雨闻铃,制曲寄恨,其事在天宝十五载赴蜀途中,与郑书合,而与张诗及段书之以此事属之至德二载由蜀返长安途中者,殊不相同。但据《旧唐书》卷九《玄宗纪·下》略云:
是玄宗由蜀返长安,其行程全部在冬季,与制曲本事之气候情状不相符应。故乐天取此事属之赴蜀途中者,实较合史实。非仅以“见月”“闻铃”两事相对为文也。
歌云:
高彦休《唐阙史·上》“郑相国题马嵬诗”条云: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马嵬诗”条载台文此诗,“肃宗”作“明皇”,“圣明”作“圣朝”。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六亦载此诗,唯改“肃”字为“玄”字(又圣明作圣朝),今通行坊本选录台文此诗,则并改“虽亡”为“难忘”,此后人逐渐改易,尚留痕迹者也。但台文所谓“肃宗回马”者,据《旧唐书》卷一〇《肃宗纪》略云:
盖肃宗回马及杨贵妃死,乃启唐室中兴之二大事,自宜大书特书,此所谓史笔卓识也。“云雨”指杨贵妃而言,谓贵妃虽死而日月重光,王室再造。其意义本至明显平易,今世俗习诵之本易作:
固亦甚妙而可通,但此种改易,必受《长恨歌》此节及玄宗难忘杨妃令方士寻觅一节之暗示所致,殊与台文元诗之本旨绝异,斯则不得不为之辨正者也。又李义山《马嵬》七律首二句,“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实为绝唱,然必系受《长恨歌》“忽闻海上有仙山”一节之暗示无疑,否则义山虽才思过人,恐亦不能构想及此,故寅恪尝谓此诗乃《长恨歌》最佳之缩本也。
歌云:
邵博《闻见后录》卷一九云:
寅恪按:《南史》卷三七《沈庆之传附沈攸之传》云:
欧阳修《归田录》卷一(参考《宋史》卷二八一《寇准传》,及陆游“烛泪成堆又一时”之句)云:
夫富贵人烧蜡烛而不点油灯,自昔已然。北宋时又有寇平仲一段故事,宜乎邵氏以此笑乐天也。考乐天之作《长恨歌》在其任翰林学士以前,宫禁夜间情状,自有所未悉,固不必为之讳辨。唯《白氏长庆集》卷一四《禁中夜作书与元九》云:
此诗实作于元和五年乐天适任翰林学士之时,而禁中乃点油灯,殆文学侍从之臣止宿之室,亦稍从朴俭耶(参刘文典先生《群书校补》)?至上皇夜起,独自挑灯,则玄宗虽幽禁极凄凉之景境,谅或不至于是。文人描写,每易过情,斯固无足怪也。
歌云:
寅恪按:《太平广记》卷二五一“诙谐”类“张祜”条(参孟棨《本事诗》“嘲戏”类)云:
此虽一时文人戏谑之语,无关典据,以其涉及此诗,因并附录之,借供好事者之谈助,且可取与敦煌发现之目莲变文写本印证也。
歌云:
《杨太真外传·上》云:
寅恪按:此有二问题,即长安禁中是否实有太真宫,及“太真”二字本由何得名,是也。考《唐会要》卷一九“仪坤庙”条略云:
又同书卷五〇“观”条云:
夫长安城中于宫禁之外,实有祀昭成太后之太真宫,可无论矣。而禁中亦或有别祀昭成窦后之处,与后来帝王于宫中别建祠庙以祠其先世者相类(梁武帝亦于宫内起至敬殿以祀其亲。见《广弘明集》卷二九上《梁武帝孝思赋·序》及《梁书》卷三《高祖纪·下》、《南史》卷七《梁本纪·中·武帝·下》),即所谓内太真宫。否则杨妃入宫,无从以窦后忌辰追福为词,且无因以太真为号。恐未可以传世。《唐代宫殿图本》中无太真宫之名,而遽疑之也。
又据《旧唐书》卷七、《新唐书》卷五《睿宗纪》,睿宗之谥为大圣真皇帝。肃明、昭成,皆睿宗之后妃,玄宗之嫡母、生母俱号太后,故世俗之称祀两太后处为太真宫者,殆以此故。不仅“真”字在道家与仙字同义也。
歌云:
寅恪按:《旧唐书》卷五一《玄宗杨贵妃传》云:
则杨妃亲舞霓裳亦是可能之事。歌中所咏或亦有事实之依据,非纯属词人回映前文之妙笔也。
又《杨太真外传·上》云:
寅恪按:太真亲舞霓裳,未知果有其事否?但乐天《新乐府·胡旋舞》篇云:
疑有所本。胡旋舞虽与霓裳羽衣舞不同,然俱由中亚传入中国,同出一源,乃当时最流行之舞蹈。太真既善胡旋舞,则其亲自独舞霓裳,亦为极可能之事。所谓“尽日君王看不足”者,殆以此故欤?
歌云:
寅恪按:此节有二问题,一时间,二空间。关于时间之问题,则前论温汤疗疾之本旨时已略言之矣。夫温泉祛寒祛风之旨既明,则玄宗临幸温汤必在冬季春初寒冷之时节。今详检两唐书《玄宗纪》无一次于夏日炎暑时幸骊山,而其驻跸温泉,常在冬季春初,可以证明者也(参刘文典先生《群书校补》)。夫君举必书,唐代史实,武宗以前大抵完具。若玄宗果有夏季临幸骊山之事,断不致漏而不书。然则绝无如《长恨歌》所云,天宝十载七月七日玄宗与杨妃在华清宫之理,可以无疑矣。此时间之问题也。
若以空间之问题言,则《旧唐书》卷九《玄宗纪·下》略云:
《唐会要》卷三〇“华清宫”条云:
《唐诗纪事》卷六二(《全唐诗》第二十一函)郑嵎《津阳门诗注》云:
又云:
据此,则李三郎与杨玉环乃于祀神沐浴之斋宫,夜半曲叙儿女私情。揆之事理,岂不可笑?推其所以致误之由,盖因唐代寝殿习称长生殿,如《通鉴》卷二〇七“长安四年太后寝疾居长生院”条胡梅磵注云:
寅恪按:唐代宫中长生殿虽为寝殿,独华清宫之长生殿为祀神之斋宫。神道清严,不可阑入儿女猥琐。乐天未入翰林,犹不谙国家典故,习于世俗,未及详察,遂致失言。胡氏史学颛家,亦混杂征引,转以为证,疏矣。
复次,涵芬楼本《说郛》卷三二《范正敏遁斋闲览》论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句云:
但程大昌《考古编》驳之云:
寅恪按:据唐代可信之第一等资料,时间空间,皆不容明皇与贵妃有夏日同在骊山之事实。杜牧、袁郊之说,皆承讹因俗而来,何可信从?而乐天《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之句,更不可据为典要。欧阳永叔博学通识,乃于《新唐书》卷二二《礼乐志》卷一云:
是亦采《甘泽谣》之谬说,殊为可惜。故特征引而略辨之如此,庶几世之治文史者不致为所惑焉。又《全唐诗》第十函顾况《宿昭应》七绝云:
似比之乐天诗语病较少,故附写于此,以供参读。
翁方纲《石州诗话》卷二云:
寅恪按:覃溪之论,虽未解当时文章体制,不知《长恨歌》乃唐代“驳杂无实”“文备众体”之小说中之歌诗部分,尚未免未达一间,但较赵宋以来尊杜抑白强作解事之批评,犹胜一筹。因附录于此。论《长恨歌》既竟,兹于《长恨歌传》,略缀一言。今所传陈氏传文凡二本,其一即载于《白氏长庆集》卷一二《长恨歌》前之通行本,他一为《文苑英华》卷七九四附录《丽情集》中别本。而《丽情集》本与通行本差异颇多,其文句往往溢出于通行本之外。所最可注意者,通行本传末虽有“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也”一节小说体中不可少之议论文字,但据与此传及歌极有关系之作品,如《莺莺传》者观之,终觉分量较少。至《丽情集》本传文,则论议殊繁于通行本,如:
又如通行本只有“如汉武帝李夫人”一语,而《丽情集》本则于叙贵妃死后别有:
皆是其例。而观丽情本详及李夫人故事,亦可旁证鄙说“汉皇重色思倾国”一句,实暗启此歌下半段故事之非妄。又取两本传文读之,即觉通行本之文较佳于丽情本。颇疑丽情本为陈氏原文,通行本乃经乐天所删易。议论逐渐减少,此亦文章体裁演进之迹象。其后卒至有如《连昌宫词》一种,包括议论于诗中之文体,而为微之天才之所表现者也。寅恪尝以为《搜神后记》中之《桃花源记》,乃渊明集中《桃花源记》之初本(见《清华学报》第十一卷第一期拙著《桃花源记旁证》)。此传或亦其比欤?傥承当世博识通人,并垂教正,则幸甚矣。
综括论之,《长恨歌》为具备众体体裁之唐代小说中歌诗部分,与《长恨歌传》为不可分离独立之作品。故必须合并读之,赏之,评之。明皇与杨妃之关系,虽为唐世文人公开共同习作诗文之题目,而增入汉武帝李夫人故事,乃白陈之所特创。诗句传文之佳胜,实职是之故。此论《长恨歌》者不可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