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德舞
元微之乐府新题《法曲》云:
又《立部伎》云:
白乐天则取其意别为一篇,即此篇是也。此篇专陈祖宗王业之艰难以示其子孙,易言之,即铺陈太宗创业之功绩,以献谏于当日之宪宗,所谓“采诗”“讽谏”“为君”诸义,实在于是。斯乐天所以取此篇,为其《新乐府》五十首之冠也。
凡诠释诗句,要在确能举出作者所依据以构思之古书,并须说明其所以依据此书,而不依据他书之故。若仅泛泛标举,则纵能指出最初之出处,或同时之史事,其实无当于第一义谛也。故兹于论述乐天此篇之主旨后,即进而推求其构思时所依据之原书,并先说明其所以取用此书之故焉。类书之作,本为便利属文,乐天尤喜编纂类书,如《策林》之类。盖其初原为供一己之使用,其后乃兼利他人也。唐世应进士制科之举子,固须玩习类书,以为决科射策之需,而文学侍从之臣,亦必翻检类书,以供起草代言之用。观《元氏长庆集》卷二二《酬乐天余思不尽加为六韵之作》诗“白朴流传用转新”句自注云:
则知唐世翰林与《六典》之关系。《六典》一书,究否施行,自来成为问题。详拙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职官”章,兹不多论。要之其书乃以唐代现行令式分配编纂,合于古代礼经,即周官之形式,实是便于官吏公文一种最有权威之类书。他不必旁引,即如乐天《新乐府·道州民》篇述《阳城奏语》云:
是其证也。夫《六典》为法令之类书,宜翰林学士所不可须臾离者,但现行法令类书之外,供翻检者,仍须有本朝掌故之类书。唐代祖宗功德之盛,莫过于太宗,而《太宗实录》四十卷部帙繁重,且系编年之体,故事迹不易检查。斯《太宗实录》之分类节要本,即吴兢《贞观政要》一书所以成为古今之要籍也。此书之实质为一掌故之类书,必与《六典》同为翰林学士所宝重而玩习,固无疑义,则乐天作《七德舞》时即先取此书寻扯材料以构成其骨干,乃极自然之理也。
何以知其曾取用《贞观政要》耶?诗云:
今世流行之戈直注本《贞观政要》第三十九篇《论灾祥》篇第三章云:
同书第四十篇《论慎终》篇第三章略云:
寅恪按:“太宗十八举义兵”句,盖据《论慎终》篇中之语改写而成。“擒充戮窦四海清,二十有四功业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句叙写次序,全与《论灾祥》篇中之语相同。“三十有五致太平”者,《论灾祥》篇第三章于“二十九而居大位”下,又以“四夷降服,海内乂安”为言,而此篇之第一章略云:
“天下太平”上虽有“但使”一词,似为假设之语气,但察其内容,则疑是已然之辞旨。太宗以武德九年即位,其年二十有九。次年改元贞观,至贞观六年适为三十五岁,故乐天此句殆即由此章暗示而来。《贞观政要·论灾祥》《贞观政要·论慎终》两篇,先后连续,而俱有太宗述其创业践极年岁之记载,宜乐天注意及此,而取以入诗也。至太宗举义兵之岁,其年是否十八,乃别一问题,于此不详论。又诗云:
寅恪按:“怨女三千放出宫”此今戈本《贞观政要》第二十篇《论仁恻》篇第一章事也。“饥人卖子分金赎”此《论仁恻》篇第二章事也。“张谨哀闻辰日哭”此《论仁恻》篇第三章事也。“亡卒遗骸散帛收”及“含血吮创抚战士,思摩奋呼乞效死”,此《论仁恻》篇第四章事也。今戈本《贞观政要·论仁恻》篇唯此四章,而俱为乐天此篇所采用。此篇所举太宗盛德之故事唯此八事,而五出《贞观政要·论仁恻》篇。则其构思时必以《贞观政要·论仁恻》篇为主,从可知矣。否则太宗之事迹至多,乐天若未尝依据此书以组成其全诗之骨干,何得若是之巧合耶?
复次,今世流行之《贞观政要》,皆元代戈直注本,其本曾移改吴氏原书之篇章,如第二篇《论政体》篇第十章下注云:
第四篇《论求谏》篇第七章下注云:
第五篇《论纳谏》篇下注云:
其第五章下注云:
其例甚多,不必一一标举。实则其书中尚有脱漏之章,观杨守敬之《日本访书志》,罗振玉之校补本及影印日本写本,即可知之(高邮王氏亦有一校本)。如乐天此篇“以心感人人心归”句,取《白氏长庆集》卷四五《策林》第十目“王泽流人心感”中云:
固可相印证,而日本传写本《贞观政要》载有吴兢上表,其文中即用《易经·咸卦彖》。
之语,知乐天此句,殆又受此卷暗示而来,不仅关涉其先时所编之《策林》也。又取罗氏《贞观政要》卷五、卷六二卷之校记观之,其中亦有戈本所详,而日本写本脱略者,则知日本写本亦非无缺。罗氏虽有“欲复唐本之旧,苦未能得其全本”(见罗氏松翁近稿《贞观政要残卷跋》)之言,其实纵得日本传写《贞观政要》之全本,恐亦不能悉复吴氏原书之旧观。故白氏此篇所咏,其有不见于今日诸本《贞观政要》者,未必全为吴氏原书所不载也。
虽然,若更就现存之史料以参校白氏此篇,则知其中所咏太宗时事,一一皆有所本,而其所本者,似不限《贞观政要》一书,盖乐天依据《贞观政要》以构成此篇之骨干,复于实录中寻扯材料以修改其词句,增补其内容而完成此篇也。兹请就已考见者条列于下,其尚有未详者,俟续考焉。
“三十有五致太平”句,如前所论,似受《贞观政要·论灾祥》篇第一章及第三章之暗示而成,唯此句下即接以“功成理定何神速”一句,据《小戴乐记》云:
又知所谓“致太平”者,直接与制礼作乐有关,易言之,即与《七德舞》本身有关也。此篇小序下注云:
宜其特有此句以咏之也。考《旧唐书》卷二八《音乐志》(参《唐会要》卷三三“破阵乐”条,《通典》卷一四六《乐典》“坐立部伎”条,《新唐书》卷二一《礼乐志》,《通鉴》卷一九四《唐纪·太宗纪》“贞观七年正月”条)略云:
依年推计,贞观七年太宗年三十六岁。此前一年,即贞观六年,太宗年三十五岁。六年,与《七德舞》相连之《功成庆善乐》成。七年正月七日,重制《破阵舞图》成。正月十五日(癸巳)奏之于庭。则重制《七德舞》图,亦在贞观六年。此所云“三十有五致太平”者,盖功成治定,因而制礼作乐也。又岑仲勉先生《白集质疑》“太宗十八举义兵”条论此事(见《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九本六五页)云:
虽与《七德舞》无关,然当贞观六年即太宗三十有五之岁,群臣既以天下太平为言,似乐天此句亦不能与之无涉也。《册府元龟》《唐会要》《两唐志》所载,当系采自《太宗实录》。
“速在推心置人腹”句,《贞观政要》中虽无具体语句可以指实,但其《论慎终》篇中“论及汉光武事”云:
考《后汉书》卷一《光武纪》云:
则乐天此句之构成,固可能受《贞观政要》此条之暗示,而牵连思及光武之故事。唯据《册府元龟》卷九九“帝王”部“推诚门封同人”条(参《通鉴》卷一九二《唐纪·高祖纪》“武德九年九月丁未”条)云:
知亦本之《太宗实录》也。
“亡卒遗骸散帛收”句,《贞观政要·论仁恻》篇第四章虽记贞观十九年太宗征高丽回,次柳城,诏集前后战亡人骸骨设太牢致祭,亲临哭之之事。但乐天于诗句下有注文云:
考《唐大诏令集》卷一一四有贞观元年四月《掩暴露骸骨诏》云:
颇疑乐天本从《贞观政要》此章以构成其诗句,其后复搜采前后诏收骸骨之事以证释之也。
“饥人卖子分金赎”句,白氏注文与《贞观政要》同,唯坊间汪本作贞观五年误,应依《全唐诗》本作贞观二年。以《贞观政要》新旧纪《通鉴》均系其事于二年故也。
“魏征梦见子夜泣”句,亦见《旧唐书》卷七一、《新唐书》卷九七《魏征传》,新旧传当亦采自《太宗实录》也。
“张谨哀闻辰日哭”句,白氏注文不著年月。《贞观政要》作贞观七年,《通鉴》系张公谨之卒于贞观六年四月辛卯。太宗以次日即壬辰日哭之。《册府元龟》卷一四一“帝王”部“念良臣”门亦作贞观六年。《贞观政要》作贞观七年,恐有误。
“怨女三千放出宫”句,白氏注文中有:
之记载,而《贞观政要》中则未著遣戴冑、杜正伦拣放事。考《旧唐书》卷二《太宗纪·上》(参《通鉴》卷一九三《唐纪·太宗纪》“贞观二年九月天少雨”条)略云:
则白氏注文,亦依据《太宗实录》书之者也。
“死囚四百来归狱”句,《旧唐书》卷三《太宗纪·下》云:
《通鉴》卷一九四《唐纪·太宗纪》“贞观七年九月死囚三百九十人自诣朝堂”条《资治通鉴·考异》云:
此种数字之差异,自是传写致讹,至于孰正孰误,恐不可考矣。
“剪须烧药赐功臣,李勣呜咽思杀身”句,乐天自注云:
今戈本《贞观政要·论任贤》篇所云:
与《旧唐书》卷六七《李勣传》(《新唐书》卷九三《李勣传》、《通鉴》卷一九七《唐纪·太宗纪》“贞观十七年四月李勣尝得暴疾”条同)所云:
适相符合,而与乐天注文以“龙须”为言者不同。龙须事殊诡异,颇类小说家言,但《大唐新语》卷一一《褒锡》篇“高宗初立为太子”条云:
则与乐天注文相符。二者必同出一源,似无可疑。刘氏之书虽为杂史,然其中除《谐谑》一篇,稍嫌芜琐外,大都出自《国史》。刘书白注此条果出何书,今未敢决言,姑记之以俟考。
“含血吮创抚战士,思摩奋呼乞效死”句及其注文,与《贞观政要·论仁恻》篇第四章及《旧唐书》卷一九九上《高丽传》、《新唐书》卷二一五上《突厥传·上·思摩传》、《通鉴》卷一九七《唐纪·太宗纪》“贞观十九年五月丙申”条并同,谓之出于《贞观政要》或出自《太宗实录》,俱无不可也。
又此诗末“太宗意在陈王业,王业艰难示子孙”二句,即本于太宗谓侍臣“功业由之”“示不忘本”(见上引《旧唐书》卷二八《音乐志》)等语也。
总之,乐天此篇旨在陈述祖宗创业之艰难,以寓讽谏。其事尊严,故诗中不独于叙写太宗定乱理国之实事,一一采自《国史》,即如“速在推心置人腹”等词语,亦系本之《太宗实录》。其为竭意经营之作,自无疑也。唯《太宗实录》一书,部帙繁重,且系编年之体,若依之以构思而欲求得条理,洵属非易。此又乐天曾用《贞观政要》,即《太宗实录》之分类节要本以供参考之故也。然则《七德舞》一篇必与《贞观政要》及现存之史籍参证并读,始能得其真解,断可知矣。
又篇中“元和小臣白居易,观舞听歌知乐意”之句,非泛语也。此诗题下注云:
段安节《乐府杂录·龟兹部》云:
而微之《新题乐府·法曲》篇亦有:
之句,故乐天即未见之于祭祀郊庙之上,亦可见之于享宴军宾之间。其为亲身经历,因而有所感触启发无疑也。
兹更取此篇与《新乐府·总序》相印证,则《七德舞》一篇首句三字与其篇题符同,即《总序》所谓“首句标其目”也。结语“歌七德,舞七德,圣人有作垂无极。岂徒耀神武,岂徒夸圣文。太宗意在陈王业,王业艰难示子孙”一节,说明太宗创作《七德舞》之旨意,亦乐天作此诗以献谏于当日宪宗寓意之所在,即《总序》所谓“卒章显其志”也。此篇词语甚晓畅,结构无曲折,可谓与序文“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之言相合矣。乐天序和答诗,自谓为文所长在意切理周,所短在辞繁言激(见《白氏长庆集》卷二),观此知非虚语。其晚岁倾倒刘禹锡至极,颇为后人所不解(见《白氏长庆集》卷五九《与刘苏州书》,卷六〇《刘白唱和集解》,王士祯《香祖笔记》卷五,《池北偶谈》卷一四),其故殆欲借梦得委婉之长(《白氏长庆集》卷六九《哭刘尚书梦得二首》之一云:“文章委婉我知丘”)以补己之短耶(详见附论戊篇)?又此篇依据《贞观政要》以构思,取材于《太宗实录》以遣辞,得不谓之“其事核而实”乎?乐天所作,不似微之所作有晦涩生硬之病,实足当“其体顺而肆”之义无愧。而此篇乃以小臣上陈祖宗功业之诗,即序文所谓“为君而作”者。其取此诗冠于五十篇之首,亦即此意。由是言之,乐天《新乐府》结构严密,条理分明。《总序》所列作诗之旨,一一俱能实践,洵非浮诞文士所可及也。
复次,《大唐西域记》卷五“羯若鞠阇国”条(《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五同)略云:
同书卷一〇“迦摩缕波国”条略云:
寅恪按:印度得闻《秦王破阵乐》,当在贞观十四年平定高昌之后。此乐虽于贞观七年改为《七德舞》,但乐舞中“歌者和曰秦王破阵乐”(见《新唐书》卷二一《礼乐志》),故民间通称仍用旧名,称为《秦王破阵乐》。如《乐府杂录·龟兹部》所载破阵乐曲云云,即是一例。天竺远方,固应不以《七德舞》为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