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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编 这也是生活
梦想成空
青岛黄县路老舍的旧居,进门迎面居然是一排兵器架,刀枪剑戟,像电影里的武馆。老舍描述过他在这里的生活:每天七点起床,梳洗过后到院中去打拳;接着,浇花,吃早饭,写信;十一点左右,看报纸,会朋友;天气好时,上午也会带孩子去公园看猴,去海边拾贝壳;午饭后,把孩子哄睡,拧开墨水瓶盖,开始写作;周六下午和周日是热闹日子,“看朋友,约吃饭,理发,偶尔也看看电影,都在这两天”(老舍:《这几个月的生活》,《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35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这是老舍职业“写家”的生活。以往教书时,他只有暑假拼命赶稿子,尽管住得离海近,朋友去游泳,经常在他家里换衣服,可他却舍不得时间去玩,还戏说自己瘦,就不到海滩上“晾排骨”了。
老舍想在写作上大展身手,1936年暑假,便辞了教职。辞职同时,他给上海的《宇宙风》编辑陶亢德去信,安排写作大计:“由八月起,我供给《宇宙风》个长篇。由八月一日起,每月月首您给我汇八十元;我给您一万至一万二千字。”(张桂兴:《老舍年谱》第164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12月版)这个“长篇”就是《骆驼祥子》,他做职业写家的第一炮便在新文学史上炸开了花。虽然比不上教书时有固定收入,但妻贤儿欢,小日子过得也算滋润。1937年7月,他左右开弓,同时在写两个长篇小说。这真是越战越勇,梦想都开了花。海边是做梦的好地方。海风吹动下,如泉的文思汩汩而流,从小溪流变成万顷碧波,不能想象如果让老舍这个梦做下去,我们该怎样重新估定他的写作成就。一个人,一生中可能只有一个不大的玫瑰色的梦,小心翼翼又殚精竭虑地呵护着它,希望它发芽、开花、结果。然而,时代的疾风骤雨却又那么无情,卢沟桥的炮声很快就震碎了不知多少中国人的梦,这其中也包括老舍的写家梦。
黑云压城,那些日子,别说好梦,连觉都睡不着。每去友人家听广播,“归来,海寂天空,但闻远处犬吠,辄不成寐”,“老母尚在北平,久无信示;内人又病,心绪极劣。时在青朋友纷纷送眷属至远方,每来辞行,必嘱早作离青之计;盖一旦有事,则敌舰定封锁海口,我方必拆胶济铁路,青岛成死地矣”(老舍:《南来以前》,《老舍文集》第14卷第112—11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这一年直到8月1日,女儿出生,11日妻子出院,他才能切实安排下一步生活。上海战事将起,去不了,只好选择去济南。老舍要先去找房子,“别时,小女啼泣甚悲伤,妻亦落泪”(同前,114页)。刚到济南,便闻沪战爆发的消息,想起家中无男人,心急如焚,急请朋友送妻儿来济南。兵荒马乱,一路折腾,可以想象。偏偏那天又是大雨,产后不过半个月,妻子身体虚弱,到了济南便直送医院。回过头来,老舍又要安置子女,狂风暴雨中,孩子哭着喊“回家”,狼狈中倍感凄凉。大雨连日,没有几天,小女儿受凉也住院。一面去医院看护妻女,一面又得照顾儿子,心境大变,战前开始写的长篇《病夫》虽有七万字了,也只好废弃。
家具、图书、字画,是后来托朋友运到济南的,在接下来的逃难中,根本带不走,只好寄存在齐鲁大学。校园被日军占领后,“连校园内的青草也被敌马啮光了”。战前的生活安排也都清零了:“儿女们的教育储金已全数等于零,因为她(妻子)不屑于把它换成伪币。我的寿险,因为公司是美国人开的,在美日宣战后停业,只退还九百元法币。”老舍苦笑着说,这是“四大皆空”,“除了我、妻、儿女,五条命以外,什么都没有了!而这五条命能否有足够维持的衣食,不至于饿死,还不敢肯定的说”(老舍:《“四大皆空”》,《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第367—368页)。或许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吧,人本来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四大皆空,不失轻松。心若在梦就在,歌里是这么唱的,可是梦碎了,谁又能补得上?他此生再也找不回碧海青天的安宁日子了。那么,是梦太重,我们的命运都载不动?
2015年7月8日中午于竹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