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漂洋过海干什么
一
留洋是一件非常风光的事情,倘若能弄个官费,更无后顾之忧,要不,摊上一个开银行、开钱庄的老丈人也行,比如方鸿渐,他把出洋留学的浪漫演绎得让人浮想联翩。“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钱锺书:《围城》第10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5月版)这简直是超级自由行旅行套餐啊。几年后,一张克莱登大学的假文凭、戴博士帽照个相,我方大公子又衣锦还乡了。坐船回来,又是一路好风景,别人坐三等舱,他一开始买的却是二等舱,舒服,更惬意的是一路上,有鲍小姐打情骂俏,又有苏小姐投怀送抱……这等美事儿,好多人连做梦都不敢想。
有人提醒我,这是小说,小说懂吗,都是虚构的!——是吗?照猫画虎,虚构也许有影子呢?比如,冰心与吴文藻先生不就是在去美国的船上认识的吗?船上还有梁实秋呢。后来,我还读了一本不是小说的《我在欧洲的生活》,开篇一段话,就让我瞠目结舌:
一百年前,巴黎的春风一定像蜜糖一样甜,春风得意车轮疾,这位老兄就这么花完两百法郎,还是借的!这个本事亦非凡人所有啊。接下来,他只好远离花花世界去法国外省的一个县城,学习不是学习,工作不像工作,革命也不算革命,但是,风流韵事倒是实实在在的。谈恋爱,还经常陷到三角、四角的迷踪阵里;一边高喊上了女人的当,一边飞蛾扑火般地往这个“火坑”里跳。整本回忆录,都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和慨叹,慨叹女人负心,朋友无义,口袋里没有半毛钱。可是,这一切并不妨碍这样的场面频频出现:
这哪里是留学,这分明是玫瑰梦嘛,难怪,他一文不名,居然在欧洲住了六年,温柔乡里拔不开脚。这本书的作者王独清,研究现代文学的人并不陌生,他是创造社的一员。这本书前面的《本书说明》中就有他的简历,不妨直接抄下来:“王独清(1898—1940),陕西长安人。他九岁能写旧体诗。1913年任《秦镜报》总编辑,该报被查禁后,离陕西赴上海,后又赴日本留学。1919年5月,离日返沪,任职于《救国日报》及中华工业协会。1920年赴法国、意大利、德国等地留学,研究艺术,又从事新文学创作,于1926年2月返国。返国后,创办《创造月刊》,任理事;9月任广州广东大学文学院院长,1927年返沪。1928年12月中国著作者协会成立,任监委。1929年9月,任上海艺术大学教务长。1930年9月《开展月刊》创刊于南京,任主编。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离沪返乡。1940年8月31日病逝,年42岁。著有《圣母像前》《死前》《锻炼》《独清诗选》《王独清诗歌代表作》《杨贵妃之死》《雨》《独清文艺论集》《中国文学运动史》《王独清选集》和《王独清自选集》等。”在当年,他也是文坛的风云人物,感谢他的坦率,我想,这本书如果取名为“我在欧洲的荒唐生活”那就更恰当了。
王独清的书的确败坏了我的胃口,我还想到有一本《留东外史》,向恺然(平江不肖生)写的,写到留学日本的生活,也是五光十色。这书我没有看过,手头也没有,网上查到的第一章中,作者是如此评价留洋的那些人:
讲嫖经,读食谱?这也是生活。我没有留洋的荣幸,文字上看了不少这样的荒唐事,不禁灰心丧气又疑窦丛生:果真如此?
二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风流荒唐是当年留洋生活的一面,却绝不是全部,事实是果真也存在着另一种情况。譬如赵元任太太杨步伟便写到了几位中国的“读书种子”在欧洲的生活,读它们,我读得热泪盈眶:
这个故事,很多人引用过,我不止一次读过,每一次读心里都五味杂陈。陈寅恪、傅斯年、俞大维……在德国省下来的钱都买了书,每顿饭仅吃个小面包。这是什么样的生活,这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啊?像陈寅恪也算世家子弟,门第之显赫,也不必在此重复,这样家庭的上进子弟,要讲吃苦也是勤勤恳恳。这样的生活,难怪寅恪的父亲、诗人陈三立心有不忍。1922年1月27日,辛酉年除夕,陈三立思念在海外的两个儿子寅恪和登恪,曾有一诗:
[陈三立:《除夕作》,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77页,中华书局2010年4月版]
“长饥谁挂杖头钱”,乃是前一年8月,吴宓回国,曾在上海拜见过散原(陈三立)老人,言谈中谈到陈寅恪他们在国外的生活情况,老人深为伤感,为自己无钱寄予寅恪,使其困居海外而叹。对此,吴宓另有解释:
吴宓黏黏糊糊,话有时都说不明白,什么叫“虽困而非甚困”,就是困难还不至于饿死?还有什么“自有其筹画经营之法”,废话,活人能静等饿死啊。有一点,他倒是说到关键:买书太多。这是天下书生割不断的顽疾,陈寅恪买书的豪兴,从他给妹妹的信中可见一斑:
这封信写于陈寅恪1923年在柏林求学期间,从买书的野心便能够看出他强烈的求知欲望,以及向学的一片痴心。
在柏林的傅斯年,那一段时间也有书信留下来,主题鲜明,就是:穷,困,钱,要钱,借钱——
斯年
这是一封罗家伦催债,傅斯年回复中详细解释为什么还不上债的信。之所以全文引用,就是要说清楚当年这批留学生的生活状况。素有干才的老傅,此时也是一筹莫展,扳着指头数硬币,够为难的。更可叹的是这批留学生已经过上“共产主义”生活了,同为穷光蛋,有钱大家花,谁有急难,谁先花钱。有钱互相借,接力借,像传阅文件似的,都是穷光蛋,只有相濡以沫。他们虽然是官费留学生,然而学费来得经常不及时,杨步伟曾有解释:“那时虽然大多数是官费留学生,总是几个月才得一次费用,国币多数皆花在内战上,朝秦暮楚,无人负责,而不以海外这些将来国家基本的人才为念,即有少许所得也皆由个人自己刻苦而来。”(杨步伟:《杂记赵家》第71页)就这样饥寒交迫,吃了上顿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一箪食,一瓢饮,他们不改求学之坚心。傅斯年写俞大维:“大维近专治洪、杨历史,日八时起床赴国家图书馆,抄旧稿勤不可言,迥非我们所能想其可以者。”(傅斯年1926年3、4月间致罗家伦、何思源信,《傅斯年文集》第7卷第49页)
今天,这些人头上都顶着大师的光环,仿佛做什么都能得到小红花。其实当年,他们的言行就已征服过不少人。吴宓就是陈寅恪的头号粉丝。毛子水也投来敬佩的目光:
1919年夏天,傅斯年大学毕业后,考取庚子赔款官费留学生,到英国、柏林等大学就读,在海外七年多。那时,他已经是闻名的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之一,然而,他没有满足于这种名号,重做学生,到欧洲去啃面包,这种精神令人敬佩。其次,在这几年中,他的文章越写越少,而像海绵似的吸取欧洲各学科最先进的成果,这是自我更新和自我淘洗的过程。对此,胡适曾不理解,在日记中写道:“孟真颇颓放,远不如颉刚之勤。”我看不然,这是一个人的蜕变过程,是做学问能够沉得住气的表现,吸收营养,比急于求成出“成果”、发议论要踏实得多。事实也正是如此,经此锤炼,傅斯年的眼界、学养和基础已经与往昔大不相同,正因为如此,他才有可能驾驭史语所那种多学科、前沿的研究,能够为中国现代学术规划方向。对此,他的传记作者的评价,恰如其分且具有历史眼光:“这七年的时间虽然杂乱、颓放,但仍然对傅斯年的思想发展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他不专门的散漫治学方式也使他能够成为一个中国现代学术界的设计师。作为史语所的所长,后来的台大校长,他对各种学术广泛地涉猎使他能够高瞻远瞩。”(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第72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5月版)
如果我们能够领会像史语所这样的机构对于中国现代学术进程的意义,我们会感叹,傅斯年和他的同学们,是在啃着面包、忍饥挨饿中为现代中国的文化大厦搭起了梁木。
三
1902年,一个叫周树人的学生由江南督练公所派往日本留学,一直到1909年才回国,他在日本待了整整七年。那个时候,他还不叫鲁迅,之前读书的学校是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路学堂。按说这样的一个专业背景,又不是什么名校毕业生,到日本来,好好学点技术,将来回国安分守己地当个工程师,一定是衣食无忧,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很多人留学为的是什么呀,不就是找个出路,拿个文凭,让自己生活得更好吗?可是,他偏不。他要是像很多人那样,周树人也就成不了鲁迅。他关心的问题超出了个人的利益,他操心的是国家、民族、国民,从肉体到精神,他在为一个古老的民族的前途而忧心。
据他的老朋友许寿裳说,当时他关心的问题是这些:
一个有这样抱负的人,那些年,他默默地过着非常艰苦的学生生活,胸怀天下,又踏踏实实。他贪婪地吸收新知识新思想,从不旁骛,甚至极少出去游玩:
我估计“极少游览”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囊中羞涩。一个留学生,或者是一个文化人,生活朴素、简单一点,很正常,他们心里追求的不应当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不能什么事情都要跟富商巨贾比(这倒是现在的风气,说知识分子生活不好,经常拿世界富豪做对比),清贫也好,清苦也罢,本来都是人生应有之义。每个社会角色都有它的命运,也各有使命,不要就此望彼,抱太多非分之想。
一个人处在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环境中,不气馁,想有为,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你还会有“理想”吗?理想是看不到摸不着的,就像远方的灯光。理想是那么缥远,你又将如何让它与现实中的柴米油盐成为难兄难弟呢,这是需要思考并付诸行动的。周作人多次回忆鲁迅和他在东京时的简单生活,学德文,勤买书,做翻译等等。“鲁迅最初志愿学医,治病救人,使国人都具有健全的身体,后来看得光是身体健全没有用,便进一步的想要去医治国人的精神……这回他的方法是利用文艺,主要是翻译介绍外国的现代作品,来唤醒中国人民,去争取独立与自由。他决定不再正式的进学校了,只是一心学习外国文,有一个时期曾往‘独逸语学协会’所设立的德文学校去听讲,可是平常多是自修,搜购德文的新旧书报,在公寓里靠了字典自己阅读。”“鲁迅那时的生活不能说是怎么紧张,他往德文学校去的时候也很少,他的用功的地方是公寓的一间小房里。早上起来得很迟,连普通一合牛乳都不吃,只抽了几枝纸烟,不久就吃公寓的午饭,下午如没有客人来(有些同乡的亡命客,也是每日空闲的),便出外去看书,到了晚上乃是吸烟用功的时间,总要过了半夜才睡。”(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第36—38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版)鲁迅很自律,而做弟弟的周作人因为有大哥罩着,则少不得懒散些,为此还吃了哥哥的“老拳”:“大概我那时候很是懒惰,住在伍舍里与鲁迅两个人,白天逼在一间六席的房子里,气闷得很,不想做工作,因此与鲁迅起过冲突,他老催促我译书,我却只是沉默的消极对付,有一天他忽然愤激起来,挥起他的老拳,在我头上打上几下,便由许季茀赶来劝开了。”(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261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版)时光稍纵即逝,人生咬牙奋斗也就那么几年,几年下来,一辈子的基础都有了。鲁迅是一个有时间紧迫感的人,所以我们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他才活了五十五岁,居然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拿了官费,生活并不宽裕,他们没有把这钱用来花天酒地,而是要办一份杂志,让同胞们能够“新生”。那点钱,哪里够?杂志出不成,不妨碍他省吃俭用搜集书刊和准备资料上。这种人,怎么说好呢,现在是不是有人会大为不解,他们生活在现实里,心却总在远方,你不能先想想自己的生活?——这是今人的思维,正像有一日,与朋友坐车在西湖边上走,大家讲到张静江当年以家产资助革命的事情。司机突然插嘴问:你们说的是真的吗?听到肯定的回答,他更为不解:这个人脑袋出问题了?——继续看周作人的回忆吧:
“不怎么失望”,是接受现实;“悠然的作他准备的工作”,是方向明确后,一个人拥有的韧性和定力。一件事情不遂心,就捶胸顿足、抱怨连天的人,终将一事无成。王国维不是说了吗,古今成大事业者,要能独上高楼,也得衣带渐宽终不悔。
那个时代的人,做事情的气魄都很大,鲁迅关注被压迫的弱小的民族文学,从广泛搜罗各种材料中,我们能够看出他的眼光和格局:
学生买一本书也不容易,都是些小册子、文库本。理想不是空洞的,它就是这样一本一本积攒起来的。鲁迅后来说:“我们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因为这意见,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但做这事业,一要学问,二要同志,三要工夫,四要资本,五要读者。第五样逆料不得,上四样在我们却几乎全无:于是又自然而然的只能小本经营,姑且尝试,这结果便是译印《域外小说集》。”(鲁迅:《〈域外小说集〉序》,《鲁迅全集》第10卷第16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五样”差一点一样都不存,他们居然要做起来,《域外小说集》当时才卖了二十多本,这项事业自然不能说是成功。但是,人做事不是数钱,一日没有进项,便认为是无用功。周氏兄弟终究是成功了,从小处讲,他们后来译书,编刊物,绍介外国文学,哪一样能脱了东京时代的影响?从大处论,他们用一支笔刷新了这个千年古国的精神。特别是鲁迅,他的精神炬火至今仍然炙烤着国民,在过去的一百年,很难找出另外一位作家对一个民族有这么大的影响,他可以说是中国的国民作家。由此回溯,说他留日期间的那些种种努力,即是播下的种子,没有这些,哪来的鲁迅?
那一代的留学生,不惟鲁迅,还有胡适、陈独秀等等很多人,他们从异域带回来的不是一张文凭(像陈寅恪学了那么多东西,没有得过一个学位,没有文凭),也不纯粹是技术,而是思想。他们是盗火者,对于一个民族而言,这个火种才是更可贵的,它们最后才造就了燎原之势。思想,不是固体,不是一个完成时,它是发动机,它是活力的源泉,它是使一个民族能够反思自己、获得新生的催化剂。这才是技术至上的人想象不到的“大国重器”。
2020年6月3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