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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德文其人

1987年第8期《读书》上刊出黄梅同志的《玛丽们的命运》,谈到两个玛丽,一个是葛德文的妻子玛丽·沃斯顿克莱夫特,一个是他们的女儿玛丽·葛德文,诗人雪莱的妻子。至于葛德文本人,因为与题旨无关,只是一笔带过。这个葛德文其实也还是可以谈一谈的。

我第一次接触威廉·葛德文这个名字是在20年代。一位朋友翻译他的《政治正义论》(全名是《对于政治正义及其对道德与幸福的一个考察》),他对付不了这种18世纪的政论文字,采取基本上直译的办法,把译稿分批寄给我校订。我那时也还没有译书的经验,明知他的译文没有读者能完全看懂,想把它顺过来,可是搬不动,只好敷衍一阵交卷。这本书译完了没有,现在也不记得了,反正没看见出版。原文好像是前卫出版社的普及本。

后来我才知道这部书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还是很有地位的。他反对权力,反对财产,主张分成许多小社会,人们在其中各取所需,和平共处。实际上这可以说是近代无政府主义思想的第一部系统论著。它出版于1793年,比普鲁东的《财产论》早55年。这本书出版之后,有人向当时的英国首相小皮特建议采取措施,皮特说,“对于一本售价三基尼的书的作者,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这样价钱的书对于连三先令多余的钱都没有的人会为害”。还有一点应该说明,就是葛德文这本书里尽管反对政府用暴力统治人民,却不主张用暴力推翻政府。他提倡和平改造。这部书在当时除了让作者因此结识了一些思想激进的文人之外,并没有产生多大作用。可是通过罗伯特·欧文间接对英国的工人运动产生了影响。

葛德文的生平事迹有Kegan Paul所作传记,我没有见过这本书。我有一本爱德华·牛顿的《聚书的乐趣以及同类爱好》,那里边有一篇《一个可笑的哲学家》,就是讲的葛德文。从篇名就可以看出,这篇小传是语带嘲讽的,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从中看到葛德文的生平大概。

葛德文生于1756年,父亲是一位不奉国教的牧师。葛德文十岁的时候就学着在孩子们中间布道,二十岁就正式当牧师。他酷爱读书,一辈子不脱书呆子气。他的宗教思想越来越激进,不到几年就跟他的教派里的人闹翻,到伦敦去卖文为活。

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在英国知识分子中间产生极大的震动。葛德文很快就投身到激进的知识分子中间,跟比他年老的潘恩、比他年轻的华滋华斯等人都常来往。他的《政治正义论》就是在这个时期写出来的。这本书给他招来很高的声誉,还给他挣来1000镑稿费。

但是1000镑也不能养活他一辈子啊,所以他还得写别的。他给报刊投稿,谈政治也谈文学。他写小说,最有名的是《卡勒伯·威廉历险记》,一部惊险乃至有点近于神怪的小说。他的女儿玛丽的神怪小说《法兰肯斯坦因》(即《人造人的故事》)是不是受到葛德文这本小说的影响也说不定。此外他还写过几部小说,都不成功,只有《卡勒伯·威廉》直到19世纪末年还在通俗小说的读者中间流传。

他还写过一个悲剧《安东尼奥》,并且说服了剧团经理兼主要演员肯伯尔让它上演。这个剧本早就不会有人提起,如果不是查理·兰姆在一篇文章里记下它惨败的情况。兰姆给这个剧本写了一个“尾声”,并且陪葛德文去看首场演出。下面是兰姆的记事:

第一幕庄严而安静地过去了……第二幕稍为提高了点儿兴趣,观众似乎听得更用心……第三幕本来应该是把剧情逐步加温、引导到最后的高潮爆发的,可是观众的兴趣纹丝不动……

正是圣诞季节,气候提供了咳嗽的借口。观众里头有一个人起头咳,左右的人响应,于是咳成一片;观众席上的咳嗽声又传染到了台上,连安东尼奥都好像更急于解除他自己肺里的苦恼,顾不上解除剧作家的恐惧;此时此刻葛德文也害起怕来,他说,早知道肯伯尔感冒没好,勉强登场,本来不妨把演出推迟的。

剧情徒然地在那儿发展。台词没精打采地往前赶,观众丝毫不加理会,演员们变得越来越小,舞台变得越来越远,观众都快要睡着了,忽然安东尼奥拔出一把匕首,一下捅进他妹妹的心口。效果就像是一场存心杀害,把观众拉进去当同谋犯,整个剧场起立怒骂——他们要是能逮住这位不幸的作者,说不定会把它撕成几块。

这个戏从此再没法上演了。

葛德文在《政治正义论》里反对政府制度,反对财产制度,也反对婚姻制度。他主张男人和女人可以跟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一样的交朋友,性的关系可以跟别的友谊关系一样看待。他不光是反对结婚,也不赞成同居,他认为男女分开住的好,各人做各人的工作,互不干扰。由于他的坚持,他和玛丽·沃斯顿克莱夫特的结合最初就是采取这个形式。只是到了玛丽怀了小玛丽的时候,她一再恳求,葛德文才不得不同意到圣潘克拉斯教堂里去悄悄的举行婚礼。女儿出世没有几天,妈妈就死了。还流传这么个传说,说是当玛丽·沃斯顿克莱夫特临终的时候说:“我已经到了天上”,葛德文说:“不对,亲爱的,你的意思只是你已经感觉身上轻松些了。”

这样,由于“造化弄人”,那个不赞成婚姻制度和家庭生活的葛德文,在短短的几个月之内,成为一个丈夫、一个鳏夫、一个后父和一个父亲。再也没有比他更不合适承担这个职务的了。他不得不建立起一个家庭,雇用一个保姆。这个保姆一来就想跟他结婚,他赶快逃到外地。

可是他已经不那么反对婚姻制度了。他遇到一位小有才的女士哈丽特·李,写信向她求婚,劝她做贤妻良母,被她拒绝了。又过了些时候,有一位克莱蒙夫人,一位肥胖而不讨人喜欢的寡妇,看中了葛德文,故意把家搬到葛德文住处的附近,自我介绍,说——“请问,我面前的这位敢情就是鼎鼎大名的葛德文吗?”这一招够厉害的。当一个寡妇下决心要嫁谁的时候,她的对象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逃走,二是屈服。葛德文没有办法逃走,只好屈服。

他们的家庭够复杂的。葛太太跟前夫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克莱尔——后来成了拜伦的情妇,跟他生了个女儿阿勒格拉;还有一个儿子,小时候宠坏了,长大不成器。葛德文这方面有前妻带来的女儿范妮·伊姆莱,他自己的女儿玛丽。后来他跟这位新太太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威廉,与父亲同名。

葛德文的生活来源,一是卖文,二是借贷。家里人口多了,用度也大了,他得赶着写。他着手写《乔叟传》。关于乔叟的事迹,人们知道的不比关于莎士比亚的多。葛德文只好发挥他的想象力,设想乔叟可能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光景,有过什么思想,添油加醋,居然写成上下两册《乔叟传》。这也是当时的风气。

葛德文夫人可是个“女强人”,她对于做买卖比对于做文章更有信心。她开了一家少年儿童书店,倒是生意兴隆。这些供儿童阅读的书,大多经过葛德文润色,有的还可能是葛德文写的。他的署名是鲍尔温。兰姆和他姐姐合写《莎士比亚故事》(林琴南译本名为《吟边燕语》)就是葛德文建议的。赫兹里特也写了一本语法书给他。

时间很快过去,葛德文还健在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位《政治正义论》的作者了。有时候有人谈到他,是因为他是诗人雪莱的老丈人。雪莱被牛津大学开除是因为写了一本宣传无神论的小册子。雪莱读过葛德文的《政治正义论》,设法认识了作者,又认识了他的漂亮的女儿玛丽,最后抛弃了自己的妻子海丽特,跟玛丽私奔到了欧洲大陆。他们出走的时候把克莱尔也带走了。她母亲紧紧追击,在法国加莱赶上了他们,可是没能把他们弄回来。

葛德文和雪莱的关系很能表现葛德文的性格上的弱点。雪莱跟玛丽谈自由恋爱是符合葛德文的理论的,可是葛德文大不以为然,跟雪莱断绝音问。可是他没有钱用的时候又问雪莱“借”钱。还有一个十分可笑的故事。雪莱寄给他一张1000镑的支票,他回他一封信:“我退还你的支票,因为你在支票上写上了我的名字。为什么要让银行里知道呢?望你另开一张赶星期六上午寄到我手。抬头可以写约瑟·休谟或者詹姆士·马丁或者任何别的名字。”葛德文的办法是自己签上约瑟·休谟或者詹姆士·马丁或者任何别的名字,然后背书自己的名字作为担保。这办法真绝!

一直要到雪莱的第一个妻子海丽特·威斯特伯洛克自杀(1816年,他们是1811年结婚的),雪莱和玛丽正式结婚之后,葛德文才跟他和解。此时他又以结上这门亲而感到骄傲。他写信告诉他在乡下的兄弟,说他的女儿嫁给了一位有钱的二等男爵的长子。 按照英国法律,长子继承家产和贵族称号。

葛德文的日子也够不好过的。克莱尔跟拜伦生了个孩子之后被他抛弃;海丽特·雪莱跳河;范妮·葛德文服毒;最后雪莱也死了,留下一个年轻的妻子和一个几岁的孩子。葛德文的日子越过越艰难。老朋友有的死了,有的不来往了。他自己也老了,还是不断地写书,写《共和国史》(指1649—1659年),写《查坦姆伯爵传》(按即老皮特),写《巫术家列传》,当然还有小说。这些书大都是不值得一读的。

最后还是有几位好心肠的朋友向政府申请任命他做财政部传达卫士(Yeoman Usher of the Treasury)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拿钱不做事的小官,还供给一所住宅。可是任命不久,议会改选,新议会锐意革新,把许多拿干薪的职务都给取消了。幸而各党各派的人都同情葛德文的老境凄凉,让他保留这个职务终身。1836年葛德文去世,享年八十岁,遗骸葬在圣潘克拉斯教堂墓地里玛丽·沃斯顿克菜夫特墓旁。

怎样评价葛德文这个人呢?《政治正义论》代表他早年的思想,其中不乏崇高的理想,可是生活使他不得不渐渐把它抛弃;最早是要改造环境的人渐渐地变成听任环境摆布。这在古今中外的知识分子中是不少见的。可是像葛德文这样软弱而又固执的性格,既不引人亲近,又不招人怜惜,那倒真是少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