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太多了
《未晚斋杂览》小引
从中学时代起,我就爱乱翻书。读大学的时候开始学着聚书,十多年之后,渐渐地满了五六个书柜。我买书只管对我有用,或是我喜欢,不讲究版本罕见或是装帧精美。可也有不期然而然地成为珍品的,例如初版的《呐喊》、《彷徨》,全套的《语丝》。可是“俱往矣”,都让日本侵略者的炮火给毁了。从此灰心,决计不再聚书。同时,挣的钱渐渐地连吃饭也不太够,住家又搬来搬去,哪还有条件藏书?
解放以后,生活安定了,可是工作烦杂,顾不上看闲书,更没有逛旧书店的闲情逸致。这以后,赶上“文化大革命”的三部曲。一,“牛棚”,二,“干校”,看书,除了《语录》和《人民日报》,都是“犯错误”。到了三,“解放”,那倒是清闲了,除了内心深处。业务,有时候让干,有时候不让;不管让不让,自己不想干,知道将来还用不用得上呢!这就得找些可以一看的东西来“宰时间”。琉璃厂去过几回就不再去了。第一,当时的规矩,好书放在里屋,不是部长级不让进;第二,这里边的书的标价让你张不开嘴;第三,线装书占地方,不是寒斋所敢延纳。这样就转移目标到西文旧书店。一个月去一两回,一回拿回来少则三四本,多则七八本,价钱公道,多半在一块二毛到两块之间,可说是惠而不费。一晃就是六七年,居然塞满了两个书柜。当然,多数是常见的普及本诗文集和小说,可是因为当初在学校里读书要赶时间,不想取巧也得取巧,现在重新咀嚼咀嚼也颇有滋味。也有一些各式各样的“杂书”,有曾经闻名的,更多的却是连作者带书名都生疏,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买回来的。在这些杂书里边很有些不太有名而颇有点意思,可以作为闲谈之一助。《读书》的编者多次要我给写点什么,我是一再推辞,后来他不再提起,大概是不存希望了,可我倒想试巴试巴了。先得声明,我这些“杂览”用得上八个字,叫做“不今不古,有西无中”。有西无中的原因,头里已经说了。为什么又不今不古呢?不古是因为一谈到古典著作就免不了要参考前人的论述,我离队太久,赶不上了。并且当今之世,除了莎士比亚,别的古人似乎也很少有人感兴趣。至于不今,是因为我没有机会看到当代的著作,严格说是我太懒,不去向人家借,或者上图书馆去找,目光局限于自己的书柜,而这些书很少是40年代以后出版的。
还得说一说“未晚斋”。四十年前我曾经写过几篇杂览性质的文字,有位教授先生说,此人不务正业,写些不三不四的文章。此后我就给这类文字加上“髟斋杂览”的副题,“髟”者不三不四之谓也。有朋友看见这个怪字,问我何所取意,我笑而不答。现在无须跟人赌气,这个斋名儿用不上了。改个什么名字好呢?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像阿拉伯文或者迪斯科舞什么的,学起来太晚了,至于读点有益的书,做点有益的事情,应该没有太晚的时候吧,于是题为未晚斋。至于这些“杂览”都是否符合“未晚”的要求,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理所当然的应该是读者而不是作者。是为引。
1985年新春试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