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梦

我曾经无意之中买到一本J. M. Barrie的Dear Brutus，羊皮面袖珍本，封面衬页有“松坡图书馆藏书”印记，扉页有“志摩遗书”印记。这是个三幕剧的剧本。《亲爱的勃鲁托斯》这个剧名颇为古怪，何所取义要读到第三幕中间才知道。在那儿，一位剧中人引用莎士比亚《裘力斯·凯撒》第一幕第二场里的两行诗：

Casius The fault, dear Brutus, is not in our stars, But in ourselves, that we are underlings.

朱生豪的译文（人民文学出版社本，卷八，218页）是：

凯歇斯　要是我们受制于人，亲爱的勃鲁托斯，那错处并不在我们的命运，而在我们自己。

朱译把underlings译做“受制于人”在《裘力斯·凯撒》这个剧本里是合式的，在Barrie这个剧本里不合式，译做“小人物”或者“没出息的人”较好。

这个剧本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就觉得里边的情节好像在哪儿见过。看完全书才想起，1926年春季的一个晚上，曾经在协和医学院的礼堂看过燕京大学毕业班演出的一个话剧，名字叫做《第二梦》情节跟这个《亲爱的勃鲁托斯》十分相似，是它的译本或者改编本。还记得这次演出的说明书上导演的名字是焦菊隐。后来全国闻名的名导演。可惜我没有保存话剧、电影、展览会等等的说明书的习惯，对这次演出说不出更多的情况。转眼六十年过去了，不知道还有当年看过那次演出的人记得这回事没有？

《第二梦》的故事发生在一所乡间别墅，主人娄伯是个神秘的小老头，他请三对夫妇和两位小姐到他家里小住，时间是仲夏时节。英语里有“仲夏疯”之说，说是这个时候能出现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儿，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是一个例子。Barrie有意把离奇的剧情安排在这个时节。娄伯这个角色相当于《仲夏夜之梦》里的迫克。

剧本分三幕。第一幕和第三幕都在别墅的客厅里，客厅的窗户外边是花园，这花园会忽然变成一片树林子，在这里，用娄伯的话来说，“人家说，在这个树林子里你能得到第二个机会——这不是在座各位都在梦寐以求的吗？”第二幕的场景就是这个神秘的树林子。

剧中人有十位，除主人娄伯和请来的八位客人外，还有一个佣人梅忒。主要情节有两个。一个情节是浦尔第、浦太太（眉贝尔）、琼娜小姐三个人中间的恋爱纠纷。一个是狄尔塞和狄太太（爱俪思）之间的沧桑变幻。这五位是主角，其余的是配角。

第一幕里浦先生跟琼娜小姐谈情说爱：

浦　娄伯胡说八道，别理他。亲爱的，啊，亲爱的。

琼　他看见你亲我的手。杰克，要是眉贝尔起疑心！

浦　她没什么可猜疑的。

琼　是没什么可猜疑的。杰克，我现在没犯什么错误吧？

浦　你！（她给他只手，他抓住她两只手。）

琼　杰克，眉贝尔是你的妻子。我要是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就要恨死我自己。

浦　（把她的手按在她的眼睛上）这一对眼睛不会做出对不住人的事。（他把她推开点儿，打量她，被她的女性的火焰烧焦。）啊，你真美。（几乎是责怪。）琼娜，你怎么这么美！

（她很愿意顺从他的意思少美点儿，可是她没办法。她把眼睛睁得更大，他把她紧紧搂住，免得看见她的脸。男人们就是这样寻找安全。）

琼　我一心一意要帮助她和你。

浦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亲爱的、勇敢的宝贝。

琼　杰克，我非常喜欢眉贝尔。我要成为世界上她的最好的朋友。

浦　你是她的最好的朋友。没有一个女人有比你更好的朋友。

琼　可是我觉得她并不真正喜欢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浦　（他的脑子比她灵）眉贝尔就是不了解你。我当然不愿意说我妻子的坏话——

琼　（严厉）你要是说她的坏话，我可不要听。

浦　亲爱的，你这么说，我更加爱你。眉贝尔心肠可冷了，她不懂得爱情。

琼　她不领会你的情义。

浦　对了。当然，我这个人也怪。琼娜，我常常觉得我很像一朵没有太阳晒、没有雨水浇的花。

琼　你让我的心都碎了。

浦　我想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寂寞的人了。

琼　多可怜啊！

浦　只有想到你的时候我才好受点儿。你像一颗星星照在我头上。

琼　不，不。我愿意我有这么好，可是我没有这么好。

（中略）（两人接吻）

琼　花园里好像有人。

浦　（巡视后）现在没有人。

琼　我确实听见有人。（眉上）

眉　（带歉意）对不起，杰克，扰乱了你们；可是请你等一等再亲她。琼娜，请你原谅（她轻轻地拉上窗帘）我不要别人看见你们；他们不一定能理解你是多么高尚，杰克。你们现在可以继续了。

（眉贝尔退场，杰克不知所措，琼娜知道事情败露。）

琼　真没想到！可是，多么卑鄙！（快步到门口，喊眉贝尔的名字）

眉　（迅速回来）琼娜，你喊我？

琼　我要求你说明。（傲然）我问你，你在花园里干吗来着？

眉　我找东西。我丢了个东西。

浦　（永远抱希望）要紧东西？

眉　我一直把它当宝贝，杰克。我找的是我丈夫的爱。琼娜，会不会是你捡着了？要是你捡着了，又不稀罕它，我愿意要回来——破碎的，我是说。

琼　眉贝尔，我——我不让你对我说这种话。你居然说我——说你的男人——唉，可耻！

浦　眉贝尔，我不能不说我对你有点儿失望。你不是上楼去换鞋的吗？

眉　可怜的杰克。（若有所思）那么个女人！

（中略）

浦　眉贝尔，我不得不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如果你愿意，我一定对你忠诚；这是你的权利。可是我不能说假话，对我来说，琼娜是全世界唯一的女人。要是我认识她在认识你之前——真是命中注定！

琼　晚了，晚了。

眉　（嘲讽）对不起，我破坏了你们的美好生活。

琼　眉贝尔的嘴！总是她好，别人不好。

浦　你也注意到了？可怜的眉贝尔，这可不能让人钦佩。

琼　我不想出去了。她这么一来，真叫人扫兴。

浦　别理她，咱们一定要勇敢。啊，琼娜，要是咱们早认识！要是我能再从头开始！仅仅因为走错了一步就毁了一辈子，太不公平了！

这是第一幕里的事情。到了第二幕（神秘的树林）里，琼娜和眉贝尔的角色倒了个过儿，琼娜是夫人，眉贝尔是情人，浦尔第如愿以偿。浦尔第追逐眉贝尔，从这棵树后头追到那棵树后头。琼娜躲在一棵树背后。

眉　（浦尔第逋住了她）不行，不行，不行。我才认识你几天，就那个？再说，你夫人知道了会说什么！我要开始认为你是个可怕的人了，浦先生。

浦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该叫我杰克？

眉　也许吧，如果你听话，杰克。

浦　要是琼娜能像你，该多好啊！

眉　像我？你是说她的脸？她的脸——也许说不上漂亮，可也不难看。（挺大方的）我倒不在乎她的脸。你有这么一个靠得住的娇小的夫人，我为你高兴，杰克。

浦　（愁苦）多谢。

眉　要是琼娜现在看见你，她会说什么？

浦　做妻子的应该没有嫉妒心。

眉　琼娜嫉妒？杰克，告诉我，嫉妒谁？

浦　你要我，眉贝尔，你要我告诉你吗？

眉　我想不出她是谁，我看见过她吗？

浦　每逢你照镜子的时候。

眉　（脑袋一歪）多怪呀，杰克，不会的；我每回看镜子都只看见我自己。

浦　眉贝尔，你是多么的天真啊。要是琼娜，一下就猜着了。

（眉贝尔慢慢地明白过来，害怕。）

眉　不会的。

浦　（激动）要我告诉你吗？

眉　（心跳加快）我不知道，我没有主意。杰克，最好别说，一定要说也得那么样说，让琼娜听见了也不伤心，她是常常会忽然出现的。

（从琼娜藏身的树背后出来轻轻一声呻吟）

浦　要我那么样说，我宁可不说。（他急于要她知道他的真正为人。）眉贝尔，我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我是跟别人不一样的。我一辈子都是不得不独来独往的。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不到十二岁我就觉得万事不如人；现在也还是这样。我想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瞧不起自己的人了。

眉　杰克，你是到处都让人赞赏的人。

浦　没有用；我自己知道。我总是觉得恋爱是伟大的激情，可是我又觉得恋爱的幸福只会降临到别人头上，不会到我头上。我希望从女人那里得来的太多了。这是我的悲剧。

眉　后来你就遇见琼娜。

浦　后来我就遇见琼娜。是的！我真笨，我以为她会理解我，说了些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话。我怎么办呢，我刚才说过，我相信理想的恋爱不会降临到我头上的。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我相信我的灵魂只能独来独往。

眉　琼娜啊，你怎么能——

浦　（坚定）不能怪她，眉贝尔，如果有错，错在我。

眉　于是你就跟她结婚。

浦　于是我就跟她结婚。我觉得这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我对于世事一窍不通，我觉得有权利替一个女人付账是愉快的；看见她的衣服扔在我的沙发椅子也觉得高兴。慢慢地这种高兴劲儿也消退了。可是我不觉得苦闷，我的要求不高，我一直相信没有一个女人能探到我的热情的深渊。

眉　后来你遇见我。

浦　后来我遇见你。

眉　太晚了——永远不——永远——永远——永远不。这是英语里最最悲哀的字眼。

浦　当时我觉得还有一个比这更悲哀的字是琼娜。

眉　你觉得我有什么值得你爱的呢？

浦　我想是我觉得你是那么像我。

眉　（睁大眼）你也注意到了吗？有时候我一想起来就害怕。

浦　咱们的想法完全相同；咱们不是两个人，眉贝尔；咱们是一个人。你的头发——

眉　琼娜知道你喜欢我的发式，这一个礼拜她都做这个发式。

浦　我没注意。

眉　所以她不再做这个发式了。（想）。我想不出一个能让琼娜好看的发式。你在那儿咕哝什么，杰克？有什么事别瞒着我。

浦　我在念一首诗，是我写的：只有六个字，“眉贝尔浦尔第”。让我教你好吗，亲爱的？念，“眉贝尔浦尔第”。

眉　（用她的小手遮住她的嘴，低声）我要是念了，杰克，我就对不住琼娜了。你可不能要我对不住琼娜啊。咱们走吧。

浦　（激动，毫不留情）念，眉贝尔，念。你看，我拿你的太阳伞在地上写了。

眉　要能这样该多好！杰克，我悄悄地念给你听。

（她一边儿念，他们一边儿往树林深处走去。衣服头发散乱的琼娜跟踪而去，夜莺重新唱起他的恋歌。）

第二幕的后一半，先出场的人物是狄尔塞和他的幻想中的女儿玛加利（有点像查理·兰姆的“梦中儿女”）。狄先生现在是个自得其乐的画家（他在第一幕里是个学画不成，好酒贪杯，自甘颓废的角色），一边儿在树林中间一块空地上给月亮画像，一边儿跟玛加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亲亲热热而又疯疯癫癫的话。从树林里走出来原先的狄太太爱俪思，衣衫褴缕，饥寒交迫。她看见他们，可是不认得他们。

爱　你好，小姐；你好，先生。

狄　（看见她眼睛在地下找什么）你丢了什么了？

爱　有时候旅游的人吃点心会掉下点什么。我在找呢。

狄　天哪，你已经饿成这个样儿？我真替你难受。

爱　（悻然）要是我得到我应当得到的，我不会比你们差——肯定比你们好。

狄　当然。

爱　我有过男佣人，有过汽车。

狄　玛加利和我可没这么阔气过。

玛　（刺痛）我坐过几回出租汽车，爸爸常常收到电报。

狄　玛加利！

玛　对不起，我不该夸嘴。

爱　没关系。你知道我是谁？尊贵的芬奇—法劳夫人——那就是我。

玛　这是个漂亮的姓。

爱　该死的芬奇—法劳。

玛　您不爱他吗？

狄　咱们不谈这个。我对你的过去不感兴趣，可惜我们这儿没什么吃的请你。

爱　有酒吗？

狄　没有，我自己不喝酒。让我想想……

玛　（高兴）我知道了。您说过咱们有五镑钱。（对穷妇人）五镑钱你要吗？

狄　亲爱的，别傻了，咱们还得付旅馆账呢。

爱　（充好汉）算了，我没问你要什么。

狄　请别误会，我也是经过沧桑的人。这儿有十先令，你拿着。（中略）

狄　可怜的家伙。我想她的日子很不好过，有一个人对不起她——至少该负一部分责任。（继续画画）我说，玛加利，咱们是幸运儿，咱们一定得时刻想到那些运气不好的人。

玛　对了，咱们得时刻想到他们。

狄　玛加利，一定要同情失败的人，同情那些老是失败的人——特别是干我这行的。要是有法子让他们在失败了三十九年之后突然一举成名，该多好啊！

玛　敢情。

狄　敢情。

玛　好是好，可怎么实现呢，爸？

狄　写信。“东南区阁楼公寓，顶楼，汤姆·伤心先生收。尊敬的先生，——国王陛下欣然购进阁下的杰作‘马劳渡风景’。”

玛　“又启者，我把画价用一袋现金送上，让您能听见铿锵之声。”

第二幕到此基本上结束。第三幕里，这些到神秘的树林里去经历第二个机会的人陆陆续续回到房子里边，自然另有一番热闹。叹息的，抱怨的，觉悟的，议论纷纷，不能细说。总之是，当初每个人都是怀着既有后悔又有希望的心情走进树林子去的，出来的时候各人的感受可不一样。浦尔第的梦想实现了，跟情人结成夫妻，可是他自己的为人丝毫没改，又跟另外的情人调情，他忘了这就是他原来的夫人。在一定程度上，狄尔塞的梦想也实现了。他把酒戒了；他在画画中自得其乐，虽然没发大财；特别使他满足的是他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可是回到现实的世界，他是不胜其怅惘。狄太太（爱俪思）的遭遇是不幸的。她先是如愿以偿，嫁给了她向往的阔人，没料到他是个骗子。她到处流浪，弄到乞讨为生，而且乞讨到她的前夫身边（她当然不认识他），这真是个天大的讽刺。这几个主角之外还有些配角，也都在这神秘的树林一进一出之间获得一些可喜、可惊、可叹的经历。总之是每个人都做了一场梦，除了别墅的主人娄伯。

J. M. Barrie一生写了38个剧本，其中数《可敬的克莱登》和《潘彼得》最有名，前者有余上沅和熊适逸两个中文译本，后者好像也有译本，身边没有书可供查考，说不出译者姓名。《亲爱的勃鲁托斯》名气没有那两种大，可是第十五版《不列颠百科全书》里他的小传的作者认为比那两种更好，代表Barrie的最高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