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1.
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对“死”这个玩意儿挺好奇的,而在前一刻,我终于知道了死亡的感觉。我从高处往下坠,还没从疼痛和眩晕中回过神来就踩在了地面上。
这触感实在得超乎我的想象,毕竟在我的理解里,我应该飘上天去。我会化成青烟,会化成风,会化成虚无缥缈的东西,慢慢被吹散,而不是站在这儿,睁着眼对着一块石头发呆。
虽然这石头还挺好看。
月光映在上边,澄澈剔透,是一块上好的玉石。
说起来,大概百十年前吧,我的师门里也有这么一块玉石,传说它是一件宝物,立于湖边,灵气充裕,且能保一方地界长盛不衰,稀奇得很。直到一个夜里,我的一位师妹路过,无意间将它打碎。
唉,说起我那倒霉师妹,她名苏妄,资质天纵,算是修行奇才。
若不是她因为这事儿遭受惩处,革出内门后被人排挤,导致原本一条好路越走越偏,北萧山选举首徒时,说不准就没我的事儿。也不知是现在的小年轻都脆弱,还是这些事情林林总总加起来太多,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
总之,在我当上北萧山首徒没几年后,她突然就叛出师门——黑化了。
再接着,便是她靠武力征服四方,杀回北萧山,战中将我从断崖抛落,取了我的性命。
说到这里,一时间不知道是她更倒霉,还是我更倒霉。
我心里惆怅,下意识地举起手在石头上敲了敲,嘎嘣脆,哐叽,碎了。
等等?
咋回事儿,这石头碰瓷?
我愣在原地,一时间什么反应都没了,只能眼见着碎裂的玉石中间浮出一小块耀着微光闪动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和活的一样,我退一步它便浮在空中跟我一步,我见状一愣又退一步,它便在夜色微风里直接浮到了我的面前。
这东西我没见过,但它的光色特别,内里一圈蓝紫薄光,散出的光晕里夹着浅金微粒,我看着看着,忽然发现,这个光和我坠崖时错手从苏妄腰间抓到的锦囊里发出的光有些相似……等等,苏妄?我是不是没死?是她追过来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就慌了。
我脚下一崴向后倒去,万幸常年修习身手敏捷,摔倒之前我侧身旋过,一翻便站稳了来。我刚刚抚着心口松口气,便瞧见身后湖面氤氲着雾气弥漫。
我一怔,抬眼四顾,西南竹林、岸边青石,全是我熟悉的。
这……这不是我那毁在师妹掌风里的倒霉师门吗?
我心里一紧,连忙俯下身去,湖面如镜,映出我的模样——星眸皓齿,螓首娥眉,腰侧是我的佩剑合敛,弯身时月灰软玉剑穗微微垂下,衬着这一身水色云纹弟子服,真是好看。
可现在不是沉迷自己美貌的时候——这映出的,不是我多年前的模样吗?
就在我震惊之际,从湖水的倒影里,我看见那团光闪了一闪,没入我的后心,当我再直起身子回头四顾时,周围除了玉石碎片,便再没什么别的东西。我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那里半点感觉都没有,好像我从湖中看见的不过是一个错觉。
这是什么情况?
我呆愣在湖边好半晌,仔仔细细地琢磨许久,却是半点儿摸不着头脑。
怔忪里,我踩着月光,沿着熟悉的路回到居室。师门作息严谨,一路上我没有碰到任何一个人,这条路我走过上万次,可心情这么复杂还是头一回。
我心里迷茫,一会儿念着生死,一会儿想到玉石,一堆事情理不清楚,但也不晓得是累还是如何,想着想着,抱着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师父曾说我心胸宽大,有气魄,对于这句评论,我大概只能受得起里头摘出的两个字。我确实心大。
并且,死过一次之后,我这颗心比从前更大了。
管他怎么回事,爱咋咋地吧,能再回到安稳健好的师门,活着我白赚,死了也不亏。在熟悉的床榻上,我和衣而卧,一夜好眠。
依着多年间习惯的作息,次日清晨,天刚破晓我便醒来。简单洗漱之后,出门,我遇见晨练的小弟子们。
只是和记忆中的井然有序不大一样,此时的小弟子们满脸慌乱,见到我也只简单点头行礼。我顿了顿,抓住一个最眼熟的:“儒七。”我唤停他问,“这是怎么了?”
“师姐,玉石……映月湖边的玉石,那块玉石被苏妄砸碎了!”
“什么?”我一惊,从先前的感慨中彻底走了出来。
苏妄砸碎了玉石?
那我昨夜敲碎的是什么?
“真的!”儒七大概是以为我不信,“说来稀奇,玉石坚硬无比,偏生那新入门的苏妄……哎哟,她还狡辩!说自己今晨只是去湖边练功,并未碰上玉石,说玉石是自己碎的!”儒七痛心疾首,“师姐,你说玉石可能无故破碎吗?这世上怎会有这般脸皮的人!”
我木然着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尝试开口,声音却干涩:“世上的稀罕事远不止这一桩,说不准,那玉石还真就是自己碎的呢?”
儒七微愣,继而越发痛心疾首了起来:“师姐,我知道您心软,可您这也,这也……”
不,你不知道,你不仅不知道,判断还非常有误。
“唉,总而言之,苏妄现下在刑罚堂内,您也去看看吧!”
我应了一声,和儒七一同前去。然而走了一段路,我头皮都要给他念麻了,再这么被念下去,我大概真要痛哭流涕,当场认错,说我有罪,其罪当诛。
这样不行,可我又不能不听,人生好难。
2.
我一直晓得北萧山弟子重礼度、尊师长,往日,我也曾为我派弟子的高素质感到荣幸,可今次我觉得这个“重”不太行。我入门早,辈分高,除了叶师兄之外,所有人见我都要躬身称一声师姐。
刑罚堂外,我刚刚站定,便被师弟师妹们礼让,堂内气氛庄重肃穆,而我耳边是一声声“师姐”。他们一步步让着,我一步步走,就这样,我站到了人群的最前端。
“岁鲤。”座上师父唤我,“过来。”
我不想过去,但我总不能违抗师命,于是硬着头皮一点头:“是。”
堂审没什么稀奇,不过就是走些流程,而关于如何定夺,师父和师叔们心里早有数了。
我从前总管新弟子,山门里需要我留意的地方太多,人也太多。我每日繁忙,能记住弟子们的名字都是勉强,因此,苏妄叛出山门之前,我除却听说来了个天才新弟子和课时上的短暂教导,从未过多关注过她。
而此时,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堂中间,半低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兴许是我盯着她的眼神太过于直勾勾,她感觉到,偏头,望了我一眼。
那双眼眸透亮干净,不像诡诈弑杀的人。
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我怔了怔。分明前世我被她掐着脖子扔下山崖,半点儿不假,可就是这一眼过后,我居然忍不住在心里为她辩驳,觉得前世种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还敢分神?”
见她朝我这边看来,座上长老喝她一声。
苏妄微微抿唇,重新低下头去。
那玉石年代已久,靠着源源不断溢出的灵气滋养了整个山门,实在是件宝物。
苏妄虽说根骨奇佳,却也毕竟只是刚入门的小弟子,这毁坏宝物的罪名,只要一担上,以后就不会再受重用了。我垂下眼,眉心皱得发疼。
从前便是如此。
虽然只过了一夜,但再回想起来,过去于我竟是恍若隔世。那时玉石是怎么碎的,我不清楚,但现下的苏妄确是实打实地受了冤枉。我抬眼看她,有些疑惑,她怎么不反驳呢?
却见她微微抿唇,双手握拳,紧了又紧,末了也没说一句话。
师父抿一口茶:“你这是认了?”
她终于开口,声色微哑:“我没做过,为何要认。”
“放肆!”师父一拍桌。
苏妄没有反应,倒是我浑身一颤。
师叔叹了口气,言辞恳切,表情关怀,却是字字句句都认定是她。
看来是驳过了,可惜无人肯听。我望她一眼。
我了解苏妄不深,只大概知道,她向来是寡言性子倔,冷冷的一个人,不似寻常女儿柔软,倒像是一把冷刃,从来都学不会拐弯。许是过刚易折,一根筋直到了头,难免不会变得偏激。
这么一想,她后来做的那些事情,忽然便都有了解释。
前世,我死在苏妄手上,不是不恨她、不是不怕她,只是一码归一码。我不知这是哪儿,便将它当作从前,重活一世,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顿了顿:“师叔,那块玉石……”
我想,错了就得认,谁做的谁认。
可师叔没听我,只继续讲他的。
我寻了个气口插进去:“其实那块玉石……”
师叔依然充耳不闻。
咋回事啊?想说句实话认个错怎么这么难?
我心底一横,声音也大起来:“师叔,玉石是我打碎的!”
师叔终于停下来。
在座满堂,包括在站的满堂,大家都目瞪口呆地望向我,包括一脸不可置信的苏妄。
四周鸦雀无声,静得连枯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良久,师父开口:“阿岁,我知你平日爱惜师弟师妹,但你……倒也不必如此。”
不是?你们从哪儿知道的?你们知道的这些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倒也不必如此?我是怎么了?我不过就是说了句真话。
“可是我……”
“好了。”师父打断我。
没由来地,我有些恼,又有些怕。
恼无人信我,怕前事反复。
“昨夜,你门外的禁制未有波动,阿岁,你根本没出过门。”引瞭长老掐指,继而开口,“你是怎么隔空打碎的玉石?来,你且说说看。”
北萧山名门大派,山内无数部门,而引瞭长老负责的便是北萧山全处禁制。
“我……”
我想反驳,又不知该怎么反驳。难道我要说我死过一次,现下是重生回来,空间秘法出了差漏,门内的禁制检测不到也正常?
我茫茫然,无意义地抬头,恰好对上苏妄的目光。她眼睫一颤,好似觉得意外,很快便低下头不再看我,只躲避的动作有些明显,叫我摸不着头脑。
也不晓得她在躲些什么。
话既然起了头,该说的总要说完。
“其实昨夜……”
“阿岁,刑罚堂审,休得胡闹。”
但师父只一句话就喝停了我。
往日里,我是最听话的一个,可今日师父发话,我却想要反驳。
认错这条路被堵死了,我脑中转了个弯儿,想到一个新法子。虽然不大稳妥,但这种情况下我也不奢求别的了,馊主意也是主意,不如试试?
我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朝着师父行礼,继而起身:“我有困惑,想问师父师叔。”
在场没有人知道我想做什么,感觉到身后弟子们疑惑的目光,头皮发麻之下我也很想退回去窝着,可念及上一世山门情状,我深吸一口气,到底是挺了下来。
师父师叔们对视一眼,抬袖向我:“你说。”
“祖师在时,唱晚湖边,昆西书阁藏书千卷,被大火烧毁近半。”我咬牙问道,“当时看守书阁的弟子所受何罚?”
身后弟子面面相觑。
这件事情真伪难辨,因为书阁乃重地,建材为石料,不易着火,再说,即便走水,在它边上就有个湖,这种条件,真能失火一夜而不被察觉?即便祖师厚道,看守弟子真能被宽恕而不获罪罚?
这里边疑虑重重,可信度并不多高。因此,许多人私下都将它当成是北萧山自己发出去的公关文,以此证明自己门派多么宽容,多么重视人才。
将这件事拿出来举例,我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过分,有些打长辈的脸。
按理说,我不该这样。可没办法,若真将过往重来,苏妄由此受了欺辱,变成魔头回来血洗师门,那不更完犊子?
我长篇大论,中心是以人为本。其实这些话我自己都觉得瞎,师父和师叔伯们却也信了。我一边庆幸一边纳闷儿,怎么,原来我们师门里的长辈这么好骗的吗?
只不过,旁的责罚能免,降级却没逃掉。苏妄本事高,入门小考便是榜首,是破例录入的内门弟子,此时却被四师叔领去换了一身浅灰色衣袍,那是外门弟子的衣服。
我隐隐有些担心,虽不是全然相同,但结果还是和从前贴合了一半。即便我这样搅乱堂审,她还是被降了级。
修道之人都是很信因果的,如今的因已经种下,那来日呢?是不是北萧山注定难逃一劫,苏妄仍会叛逃,北萧仍会灭门,结局也不会有变化?
完事之后,众人散去,我单独被师父留下,让他骂了一顿。我一边担心一边沮丧,一边还要安慰自己,好歹是有改变的,好歹没有了责罚。
只是很奇怪,在师父骂完我之后,四师叔进来。
她面上凝重,对着师父轻一摇头,仿佛在示意什么。
“没有?”师父皱眉。
四师叔望一眼我,又望一眼师父,肯定道:“没有。”
我站在一边看着师父师叔打哑谜,心里全是疑惑。
师父沉默许久,负手而立,忽然生出满面愁容,也不知道是在愁些什么,许久才转身向我严肃道:“玉石一事,今后切不可再提。”
我见师父这般神态,也不敢再多问,只带着满腔困惑颔首行礼:“是。”
走出刑罚堂,我抬起头,正巧顶上树枝被风吹得晃了几晃,阳光如碎金般洒落下来,明晃晃刺人眼。我抬手遮了遮,没由来回忆起断崖边上,苏妄挥着离火双刀,眼睛血红,那时她浑身杀气,食人罗刹似的,阴森可怖,即便只是想想也觉得背脊发寒。
“师姐。”
正在我回忆过去、打着寒战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回头,树影下边,苏妄微蹙着眉,有点点光斑透过枝叶交缠的间隙落在她的鼻尖。那光斑很亮,可要比起她的眸子,却还逊色一些。
“师姐。”她又唤一声,朝我走来。
葱根般的手指从袖中露出一小截,她将手微微搭在腰带上,欲言又止。
说来,我印象里的苏妄除了前期寡言就是后期阴鸷,两辈子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般小女儿的情态,看来她现在还是个好孩子。
我俩相对无言,只这么站着。
怎么回事?整得和相亲一样。
想到这儿,莫名我就笑出了声。
苏妄大概不晓得我缘何发笑,于是她尴尬轻笑,微微低下头,空有万般言语不知怎么开口似的,瞧着绵绵软软,叫人想起尚在窝里还没学会吃草的小奶兔。
我一时心软,揉了揉她的发顶:“被冤枉了,不舒服?”
苏妄微愣,摇头。
我想了想,努力为师门拉好感:“玉石这件事情确实不太好说清楚,规章在这儿,如今师父虽把你降为外门弟子,但真要出去执行任务,门内还是更看重能力。只要能力到了,总有晋升机会。师父师叔并非有意为难你,总归日后还有考核,别太难过。”
闻言,苏妄微微勾唇,眸中却半分笑意也没有,她面上几分讽刺,隐约瞧出几分我所惧怕、那个张狂弑杀的影子。
想到这儿,我不禁背脊发凉,也不知道方才是哪句话刺激到她了,后怕中我不敢再多话。正是这时,苏妄抬头看我,兴许是我的情绪太过明显,她停顿片刻,忽然笑了。
这声轻笑将过去与现在割裂,也将轻软无害的苏妄重新带回我的面前。日光散漫落在她的身上,苏妄披着一身薄光微微仰头。
“师姐。”苏妄目光闪烁,许久才开口,“谢谢。”
我尚未从惊惧中回神,脑子转不太动:“谢谢?”
她在谢我什么?
“我自破晓时分,被提去刑罚堂下,百般辩解,却都无人信我。”她轻声道,“师姐,我本来都要放弃了。”
说话时苏妄面无表情,我却在她身上看见几分脆弱,同精巧的瓷器一般,难得且易碎。
联系到昨夜被我一指头戳碎的玉石,我有些愧疚。
“好了好了,放弃什么?”我掏出帕子给她抹脸,“往后若是有人拿这件事欺负你,你就告诉师姐。师姐帮你撑腰,好不好?”
我正帮她擦着,她却一个劲儿往后躲。
小女孩嘛,不好意思,没关系,我继续擦。
“师姐。”
她终于开口。
“怎么?”我稍微停了停。
“你给人擦脸擦得太疼了。”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她笑眼弯弯看我。
这时我才发现,苏妄被我蹭得小脸通红,眼瞅着就要被我蹭秃噜皮了。
我一讪:“修,修习之人。”
苏妄大概是那种见人尴尬就会开心的怪小孩性格。
她看我不自在,一下子笑得开心起来,仿佛先前那个脆弱难过的人不是她。
“对了,师姐。”她指指我手中的帕子,“不如,这个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好。”我有意与她亲近,此时也不和她客气,将帕子递去。
虽然这点儿小污渍,捏个诀就能解决,但孩子有心,也是好事儿。
总有些东西是诀术代替不了的。
3.
接下来的日子与以往没有分别,不过是练功习课,晨读晚读。每日醒来,做的是寻常一样的事,见的是寻常一样的人。虽无波澜,倒也让人安心。
只多了苏妄时不时会来找我,我对她也比上一世更熟悉了一些。
可我知道这样安宁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每年一度的北萧山招生的日子到了。这一次,师门破格录取了一名叫作宋远的小弟子。
他生得好,面容如玉,声音也脆,举手投足、形容气质,没有半点儿新入门小弟子的瑟缩,整个人像是上好的玉石雕出来的,很是惹眼。
要说起来,他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端”,可他的“端”一点儿不做作,貌形举止也找不到半分刻意的痕迹,相反一身温润气质压在那儿,给人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只不过宋远这身派头比师父还足,偶尔看着,会显得没什么规矩。
但我对他印象深刻,并不是因为他生得好,也不是他这看似温和却叫人无法忽视的气势,而是因为,在前一世,他无条件跟在苏妄身后,事事向她,事事助她。
苏妄能成事,能灭北萧山,宋远的功劳占了五成。
堂上,我正讲着课,思绪便飘忽起来,还是堂下的新弟子唤我解答,我才勉强回神,将目光从宋远的身上移开。
只是,移开之前,宋远恰好抬眸。
我与他对视只短暂的一瞬,可直到我和小弟子讲完课业,脑中都还记得那一双眼——清凌透亮,无悲无喜,木石般冷然,却意外地抓人。
说来奇怪,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心口处有什么忽地一热,可我按上去,它便停了。
水钟嘀嗒,踩在下课时分,苏妄拎着小篮子走过来。
她倚在门边:“师姐!”
这是新弟子的入门习堂,她是不用来的,我不知她来做什么,却还是对她招了招手。她见状,笑着跳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我今日晨时下山采买,见一个糕点铺前排了长龙,便也凑着热闹买了一些。回来尝尝,味道确实是好,便想给师姐也拿几块过来。”苏妄笑吟吟地捻起一块桂花糕递向我,“师姐试试?”
这是课堂,不好饮食。
我本想这么说,但嘴一张,就被塞进一块糕。
真香。
我可太爱这种糯叽叽的小糕点了。
我吃得满足,声音略微有些含糊:“师妹有心了。”
这时,宋远收好书本往门口走。
我眼见他抬脚步,眼见他要出门,眼见他停下来。
同样的茶白弟子袍,穿在他身上,硬是要比旁人亮个三分。熏风习习,将他的衣袖吹得微微鼓起,他身子一转,到我边上停下了。
宋远身姿挺拔,没有低头,只低了低眼望我:“师姐,我有一事想问。”
命运的齿轮终究是没停下来,它兜兜转转,又转回到这一刻。是了,上一世,他们也是在我讲课的课堂上认识的,只不过之前苏妄并不是为了来给我送吃食。
小事儿变了,大事全没变。
这个世界是他们的,放在话本子里,我就是个配角。我心底清楚,也没打算同他们争抢,只希望他们放过北萧山、放过我,不要再毁师门,也饶我一条小命。
苏妄比我先一步开口:“你是?”
“翼望峰,玖辞长老门下,宋远。”
我听着他们自我介绍,生生听出了一种宿命感。
“宋远。”苏妄眯了眯眼,“你很有名,我听过你。”
苏妄怎么这种语气?我沉默片刻,觉得那份宿命感从轨道上偏离了一些。
宋远只是笑笑,并不多话,他转向我,仿佛在用眼神示意我把苏妄支开。
我:?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你们将来的关系可都比和我亲密。
我这么想着,但我也不蠢,所以我没说。
“师妹。”我咽下桂花糕,“你出去采买,一路劳累,不如先回去休息。这个篮子,等我吃完糕点便还给你。”
苏妄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我都能从她的脸上读出她的心里活动——师姐你居然真的为这个人支开我?
我轻咳一声,总觉得哪里不对。
苏妄看一眼宋远又看一眼我,闹脾气的小姑娘似的,半晌才应一声:“好。”接着转身就走。
没等我多瞧几眼,宋远便走过来挡住我的视线。
“师姐。”他端端正正站着,“我此来,是想问您一件事情。”
我正经了颜色:“问吧。”
“我曾听闻师门映月湖边有灵石伫立,路过时却没见着,问过路师兄,他说那里原是有的,可前些时日,被人打碎了。”他一笑,君子端方,如日如月,“大家都说,那石头是一位叫作苏妄的师姐打碎的,可师姐您却于刑罚堂中替她辩护,说真正打碎玉石的是您。”
我摸不准他问这个是做什么,便也没有直接回答他。
我与他打趣:“入门的功课没学多少,门里的八卦倒是了如指掌?”
“师姐有所不知,那块灵石……”
他的话说到一半又停下,可怜我刚被吊起胃口,就听他转了话头。
“若我没有猜错,刚才那位师姐,便是苏妄。”他屈起手指在桌上轻敲几下,若有所思道,“虽然大家都讲是她打碎的灵石,但依我看来,倒真不是,反是师姐……”
宋远屈指,如我那夜轻轻敲上玉石,在空中虚比出个敲击的动作。
他语气肯定:“师姐,是您。”
宋远用目光紧攥住我,那眼神很难形容,一定要说,就是在空中高翔、俯瞰猎物的苍鹰。被这么盯了会儿,我的背脊蹿上一股冷气。
他说的不假,我也从未否认,但他这语气也未免太过肯定,亲眼见过似的。
众所周知,人是很矛盾的。在他之前,虽然无人信我,但我于玉石一事从来是敢作敢当,只在他这番过后,我一下子就不敢再承认了,总觉得一旦承认,就要发生什么事情,就要面对什么改变。
“师弟入门不久,尚不懂得轻重,我不怪你。但你既是入了北萧山门,便要遵守北萧山规,还是先习功课,再谈轶事为好。”我佯装无事,对他笑笑。
事实上我心里直发毛,生怕他抓着我继续问下去。
但还好,宋远并没有。
他一顿之后,“啧”了一声。
我心口一颤,连呼吸都快了几分,不知怎的,竟是感觉到一阵威压。但不等我细细琢磨,那阵压力便又如潮水顷刻褪去。
他轻轻笑笑,如玉君子人设丝毫不崩。
“师姐说的是,是我逾越了。”
他说着自己逾越,表情却像在说,我知道你在转移话题,可我不与你计较,快领情吧。
我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脑子却在刚才那阵压力里被狠震了一下,什么旁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保持微笑冲他轻一点头,然后看着他转身离开。
九转回廊,几层几绕,我望着他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形完全消失,我方才叹出一口气。
可气叹完了,心里的复杂情绪却没有随之消散,如今与从前好像有了些偏差,在上一世,我和宋远话都没说过几句,也没有过这些纠葛。
我想改变北萧山的结局,却好像总被命运推着走,即便有我周旋,苏妄依然被开除内门,即便没有了上一世的际遇,苏妄和宋远也还是认识了。只是同苏妄关系变好和同与宋远有了交集这两桩与原来不同。
我很矛盾,这些变化既叫我觉得不安,又因为和前世命运线的偏离而让我稍有安慰。
但安慰也抵不过对未来的担忧。
重回一世,这一次我会如何,北萧山又会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