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卫生员程夏和班长毛林
北边的小溪,是十三班的孩子们最爱的地方。部队苦于无法渡江,所以在这儿停留了几天。孩子们会在太阳升起或者落山的时候,来这儿玩耍。喜子会替大家洗洗衣服,王小北和林见鹿会捉鱼翻螃蟹,竹竿儿会拔一把青草,然后问王小北,这是不是能吃的野菜。皮蛋喜欢端着他那把木头枪,一会儿瞄准这个人的头,一会儿瞄准那个人的裤裆。毛林则会找个背光的地儿躺下来,偶尔闭目养神,偶尔瞧一眼大家和几只飞来飞去的小虫或蝴蝶。三儿会从这棵树爬到另一棵树,然后学几声鸟叫。
每当这时,朝霞或者晚霞,会轻轻地在小溪上方铺开,山林安静而祥和。有时,程夏也会来小溪,她要给伤员们洗衣服,或者洗绷带。她洗得很干净,会把绷带洗得像白面一样白。
这天,程夏又来小溪边洗绷带了,她的背影融在柔软的阳光中,一只粉色的蝴蝶停在她的肩头,翅膀一扇一扇的。毛林和林见鹿来小溪边取水前,顺道又去了一趟江边,他们在江边捡到了一顶国民党士兵的军帽。林见鹿当然能猜到,这一定是昨天那些坐上小船的国民党士兵的。他们早就掉进江里喂鱼了,恐怕一个也不剩了。
毛林和林见鹿各自拿着一个水桶,毛林的水桶大一些,林见鹿的要小很多。两人一前一后,在北边的小溪取了满满两桶水。小溪的水很清澈,林见鹿捧起来就喝了一大口,他说:“这水真甜。”
在林见鹿喝水的间隙,毛林发现了不远处正在洗绷带的程夏的身影,程夏也注意到了他。还是程夏先向他俩打的招呼:“嗨,毛林班长,小鹿,你们来取水吗?”
毛林微微一笑,说:“是的,我们是来取水的。”
林见鹿没有拎水桶,他是直接奔向程夏的,他说:“程夏程夏,你洗的绷带很干净呀。”毛林拎着两桶水,跟在林见鹿的身后,水桶里的水一晃一晃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们来帮你吧。”放下水桶的毛林,从脏了的绷带里抽出几根,放进了清凉的溪水里,开始搓洗起来。
程夏抬头,冲毛林和林见鹿笑着,她说:“那你们可要洗干净一点儿,伤员同志们不能感染。”
“好嘞。”林见鹿很爽快地答应了。毛林只是笑了一下,绷带在他的手里和溪水融合在一起。
林见鹿洗的绷带是三人当中最不干净的,程夏只好拿过来重洗。程夏说:“小鹿,你放着吧,我可不想你像之前洗喜子的裤子一样,把绷带也洗破了。”
“怎么可能!”林见鹿脸一红,“那是喜子的裤子一点儿都不牢。”
程夏的笑声由春风带着,吹进了毛林的耳朵里。毛林瞧了程夏一眼,他觉得,阳光里的程夏好看极了,就像是画里的天仙。林见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绢,那是他母亲为他买的,他把白手绢浸湿,然后拧干,把脸擦了一遍又一遍。林见鹿还真有点儿想家了,也不知道父母亲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在想念着自己。以前都是母亲替他擦脸,现在,他要自己擦了。林见鹿是个爱干净的人,他和王小北说起过:“读书人就是要讲究,要体面,脸也要擦得像白手绢一样白。”王小北就笑他,说他的脸要是像白手绢一样白,那不就是戏文里的曹操了嘛。
绷带很快就洗完了,三个人干活总是比一个人干活要来得快。毛林把一木桶的绷带抱在手里,另一只手提起水桶,他说:“程夏,我帮你拿吧。”
程夏也不拒绝:“好的,那你就帮我拿吧,辛苦你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林见鹿双手提着水桶,跟在程夏和毛林的后面。温暖的阳光洒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把他们和林见鹿念的那句诗一起裹了起来。
“小鹿,你好酸呀。”程夏没有回头,她的脸和映山红一样红。
毛林读过一年私塾,他也听懂了林见鹿的诗是什么意思。毛林是由父亲送来参军的。他的父亲在逃难时被炸弹炸伤,失去了双手。暂时安定下来以后,父亲对毛林讲,你要去参军,参加红军;父亲还说,红军的炮弹不炸平民百姓。毛林就这样参加了红军,是父亲亲自把他送进部队的,那时候,他才十七岁。
毛林参加红军以后,转战各地,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一面。父亲最后留给他的,就是离去时的一张笑脸。父亲从来没叫过他的名字,一直叫他的小名——山娃子,但离开的那天下午,毛林听见父亲叫了自己的名字。父亲还说:“毛林,你是毛家出去的兵,要为老百姓干事情。”
毛林记得,那天下午他还哭了,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见父亲的身影。
程夏也是在那天下午从另一支部队调过来的,当时他们部队缺卫生员。程夏站在毛林的面前,说:“新兵蛋子,哭什么鼻子,我们红军是只流血和汗的。”
毛林记住了程夏的话,再也没有哭过。他也记住了程夏这个姑娘,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毛林从来没问过程夏,为什么要参加红军,他只是听说,程夏没有亲人,是在一家孤儿院里长大的。
程夏是毛林离家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毛林也是程夏来了这支部队后,认识的第一个红军战士。打那以后,他们经常会见面,像一对老早就认识的朋友,无话不谈。
这天的阳光很烈,和他们认识的那天下午的阳光一样。
春天的夜,变得越来越短,天黑得也越来越迟了。
没有战斗的夜晚,林见鹿照例要教十三班的孩子们学习认字。他从最基本的“一二三”开始教,已经教到“万”了。这里面数竹竿儿学得最认真,他不仅学得认真,练字也最勤快。林见鹿最不想教的是三儿,他觉得三儿这辈子估计也就只能拿枪杆子了,根本就没有一点儿认字的天赋。
林见鹿教大家练字,是陈胜利的安排,他想让十三班的孩子们都认得字,等将来不打仗了,都能正儿八经上学去,不至于连一个字都不认识。部队其他的孩子偶尔也会过来学一学,他们叫林见鹿“先生”,林见鹿每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就能开心一整天。有了陈胜利的支持,林见鹿越发觉得古话说的是对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三儿是最不服气的,他觉得有句老话说得很对,“百无一用是书生”。男孩子还是要上战场的,认那么多字干什么。林见鹿懒得和他争论,毕竟他不学还是有人会学的,有人叫自己“先生”就够了。他可不指望三儿能文武双全。
王小北会在林见鹿开始教认字前,坐在帐篷外吹一段竹哨。王小北一吹竹哨,大家就都知道,林见鹿要教认字了。许多红小鬼会早早来到,他们也会羡慕林见鹿,字认得多,写的字也好看。
皮蛋会在学习完认字之后,仔仔细细地把木头枪擦一遍,这可是他的宝贝,容不得有半点儿不干净。皮蛋每次擦枪都会想起外公,想起他坐在茅草房外雕刻的模样。皮蛋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山林,也许有一天,苍老的外公会背着他那杆苍老的猎枪,从林子深处向自己走来。
皮蛋会把擦干净的木头枪压在枕头下,他不怕硌到自己的后脑勺和脖子,他觉得这样,就像是自己枕在了外公的腿上。
王小北一直想着江对岸国民党军队的事情,这两天都没睡好觉。陈胜利什么指示都没有,这让王小北心生不满。就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更重要的是,他担心江对岸的国民党军队万一来偷袭,红军队伍岂不是要遭殃了嘛。王小北认为自己应该做一些什么,至少要再去打探一下敌情,好确定红军驻扎在这儿是不是真的安全。
连日来的疲倦,让大家在这个静谧的夜里都睡得很熟。三儿的呼噜声比雷声还响,他总说自己睡觉从来不打呼噜,可每天晚上他都会准时准点开始打呼噜。王小北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跨过了三儿,偷偷把皮蛋压在枕头下的木头枪带走了。皮蛋睡觉很沉,根本没有感觉到。王小北答应要给皮蛋一把真枪的,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把木头枪拿走了。他瞅了皮蛋一眼,在心里对皮蛋说:“皮蛋,木头枪就算是我问你借的吧。”
王小北走出营帐的时候,直接去找了陈排长。他知道,陈排长肯定还没有睡着,这几天他一直都在琢磨作战地形。
趁着夜色,睡不着的王小北想去江边看看是否能找到渡船。在得到陈排长的许可并再三保证自己会注意安全、见机行事后,王小北沿着北边的小溪向江边走去。红军是一定要过江的,没有渡船可过不了江,部队要是一直止步不前,那麻烦可就大了。
月光从很高很高的天空洒下来,和小溪的水一样清澈。王小北手里攥着木头枪,一会儿奔跑,一会儿慢悠悠地走,他抬头就能看到,漫天的星星一闪一闪的。
这个时候,程夏也正沿着小溪往江边走,她要去采一些紫苏草,既能用来治疗发热风寒,还能做菜吃。这是领导交给她的任务,一来她认得紫苏草,二来小姑娘出门不容易引起怀疑。毛林听说后,主动向陈排长申请去保护程夏,而且,两个人一起行动还能快一点儿完成任务。
在如水的月光下,程夏和毛林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走着,仿佛这是一条走不完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