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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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亲婆

人的记忆是一个魔匣,它可以无穷无尽地装入,却不会丢失。你不打开这个魔匣,记忆都安安分分地在里面待着,不会来打搅你,也不会溜走。可是,只要你一打开它,往事就会像流水,像风,像变幻不定的音乐,从里面流出来,涌出来,你无法阻挡它们。

这几天,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亲婆。亲婆,是我父亲的母亲,也就是祖母。我们家乡的习惯,都把祖母叫作亲婆。

亲婆去世的时候,我刚过十岁。我和她相处,不过几年,而且是在尚未开蒙的幼年,可是,直到今天,将近四十年过去了,亲婆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还是那么清晰。她挪动着一双小脚,晃动着一头白发,微笑着向我走过来,一如我童年时。

亲婆是个很普通的老人,她的一生中大概没有任何惊心动魄的事件,我记忆中的故事和场景,也都平平常常,但我却无法忘记它们。我想,人间的亲情,大概就是这样。

她头上有只猫

我六岁之前,亲婆住在乡下,在崇明岛。我和亲婆之间,隔着一条浩浩荡荡的长江,我觉得她离我很远。

五岁那年,我乘船到乡下去玩。第一次看到亲婆时,我吓了一跳。亲婆的头上,竟然有一只大花猫!那只花猫亲昵地蹲在亲婆的肩头,把两只前爪搭在亲婆的头顶上。那时,我怕猫,尤其是那种有着虎皮斑纹的花猫,它们看上去阴险而凶猛,当它们大睁着绿色的眼睛瞪着我看的时候,我觉得它们的脑子里有很多狡猾残酷的念头,它们把我当作了老鼠,随时会向我扑过来。趴在亲婆头顶上的就是这样一只花猫。这只凶猛的花猫竟不怕我的矮小瘦弱的老亲婆,这实在使我感到吃惊。亲婆看着我,笑着站起来,那只花猫便从她的肩头跳下来,弓着身冲我怪叫一声,消失在阴暗的屋角里。

开始时,我觉得亲婆不可亲近,原因就是那只可怕的花猫。亲婆亲热地伸手摸我的脸时,我本能地往后躲。我想,她喜欢和这么吓人的猫亲热,为什么还要来和我亲热,我甚至觉得她的脸也有点像猫。

亲婆问我:“你怕我?”

我点点头。

亲婆觉得很奇怪,又问:“你为什么怕我?”

我回答:“我看见猫爬在你头上。”

亲婆笑起来,她说:“哦,我的孙子不喜欢猫爬到他亲婆的头上。”

后来,我发现那只花猫其实一点也不凶,第二天,它就和我熟悉了,看见我,它不再躲开,还会用它那毛茸茸的身体蹭我的脚。

随着那只猫在我心目中形象的渐渐改变,亲婆也慢慢变得可亲起来。

一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除了第一次见到亲婆,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只花猫爬到她的头上。也许,亲婆知道我不喜欢看到那猫爬到她头上后,就再也不许猫在自己身上乱爬了。

她的小脚

亲婆年纪要比我大将近七十岁,她的脚却比我的还要小,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亲婆的小脚,就是从前女人的那种“三寸金莲”。

那时,我在城里也看到过缠过足的老太太,人们把她们称作“小脚老太婆”。她们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尤其是疾步快跑的时候,摇摇摆摆,使人觉得她们随时会摔倒在地。我一直感到奇怪,老太太们的脚,怎么会这样小。对于我没有弄清楚的事情,我喜欢发问。现在,有了一个小脚的亲婆,我可以问个究竟了。“你的脚怎么这样小?”我问亲婆。

亲婆正坐着拣菜,我的问题使她有点不知所措。她不愿意解释,又不想被五岁的孙子问倒,就笑着敷衍说:“乡下的女人,生下来就是小脚。”

这样的回答显然很荒谬,因为,站在边上的乡下女孩,脚就比她的还大。

我不满意了,大喊起来:“亲婆骗人!亲婆骗人!”

见我这么喊,亲婆急了,她把我按到板凳上,开始告诉我,从前的女人怎样缠足。她甚至从箱子底下找出了一条长长的缠足布,比画给我看,当年的女人怎样缠足。

这个话题,对亲婆绝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但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她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解着。

我问她缠足痛不痛。她皱了皱眉头,好像被人打了一下。

“痛不痛啊?”我追着问。

“痛。痛得差点要了我的命。”

“缠小脚又痛又难看,你为什么不把那布条扔掉呢?”我紧追不舍地问她。

“唉,”亲婆叹了口气,“那时我还是个小孩,是大人逼着这样做,没办法的。我偷偷把布条解开过,被打了一顿,布条又被绑上去,还绑得更紧,痛得我死去活来。做女人苦哇……”

我后来才知道,亲婆小时候是“童养媳”,吃了很多苦。回想我小时候这样追问亲婆,逼着她回忆痛苦的往事,真是有点残酷。

在药店门口

我回上海去的前一天,亲婆带我到镇上去。走过一家中药店时,她说要进去买一点好吃的给我带回去。我不喜欢药店,药店的坛坛罐罐里,放着晒干的树叶草根,还有许多奇怪的切成碎片的东西。它们怎么会好吃呢?我觉得亲婆是糊弄我,噘着嘴不肯进去。亲婆说:“好,你在这里玩,我去一去就来。”

药店边上有一堵断墙,我躲在墙后面,心里想,你不给我买好吃的,我就让你找不到我。过了一会儿,只见亲婆急急忙忙地从药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她站在药店门口,东张西望了一阵,看不到我的影子,便喊了两声,我偷偷地笑着,不发出声音来。她急了,颠动着一双小脚,朝相反的方向跑去。眼看她走得很远了,我才从断墙后走出来,大声喊:“亲婆,我在这里。”

她转过身来,以极快的步子向我奔过来。走到我身边时,路上的一块石头绊了她一下,她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我迎上去一步,扶住了亲婆。她一把拽住我的手,气喘吁吁地说:“你到哪里去了?把我的老命也急出来了。”看到她这么着急,我觉得很好玩。我好好地在这里,她这么急干吗?

她打开纸包,里面包的不是药草,而是一种做成小方块,在火上烤熟的米糕。她塞了一块在我的嘴里,这米糕又脆又甜,好吃极了。

我这才知道,亲婆没有骗我。我也知道了,世界上原来还有卖这样美味食品的中药店。

她到上海来了!

有一天,父亲问我:“我要把亲婆接到上海来住,你高兴不高兴?”

“亲婆来我们家?”

父亲点点头。

“好啊,亲婆来啦!”我高兴得跳起来。

亲婆来上海,是我家的一件大事。那天下午,阳光灿烂,我和妹妹跟着父亲,到码头上去接亲婆。

亲婆从船上走下来的情景,我记得特别清晰。午后的阳光照在亲婆的脸上,一头白发变得银光闪闪。她眯缝着眼睛,满脸微笑,老远向我们招手。我的两个姐姐一左一右扶着她,慢慢地走出码头。她嫌姐姐走得太慢,甩开了她们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向我们奔过来……

出码头后,父亲要了两辆三轮车,他和两个姐姐坐一辆在前面引路,我和妹妹跟亲婆坐后面一辆。我和妹妹一左一右坐在亲婆的两边,她伸手揽住我们的肩胛,笑着不断地说:“好了,好了,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我和妹妹靠在她身上,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亲婆从她的小包裹里拿出两个纸包,我和妹妹一人一包。隔着纸包,我就闻到了烤米糕的香味。

三轮车经过外滩时,她仰头看着那些高大的建筑,嘴里喃喃地惊叹:“这么大的石头房子。”我后来才知道,亲婆以前从来没有到过上海。

“亲婆,以后我陪你来玩。”我拍着胸脯向亲婆许诺。

“我这个小脚老太婆,哪里也去不了。”亲婆拍拍我的肩胛,笑着说。

亲婆没有说错,到上海后,她整天在家里待着,几乎从不出门。外滩,她就见了这么一次。我的许诺,直到她去世也没有兑现。

有她的日子

天天有亲婆陪伴的日子,是多么美妙的日子。

在我的记忆里,亲婆像一尊慈祥的塑像。她坐在厨房里,午后的阳光柔和地照在她瘦削的肩头上。一只藤编的小匾篮,搁在她的膝盖上。小匾篮里,放着我们兄弟姐妹的破袜子。亲婆一针一线地为我们补着破袜子。那时,没有尼龙袜,我们穿的是纱袜,穿不了几天脚趾就会钻出来。在上海,我们兄弟姐妹一共有六个,我们的袜子每天都会有新的破洞出现,于是亲婆就有了干不完的活儿。我的每一双袜子上,都密密麻麻地缀满了亲婆缝的针线。补到后来,袜底层层叠叠,足有十几层厚,冬天穿在脚上,像一双暖和的棉袜套。

那时家里有一个烧饭的保姆,可有些事情亲婆一定要自己来做。她常常动手做一些家乡的小菜,我们全家都喜欢她做的菜。亲婆做菜,用的都是最平常的原料,可经她的手烹调,就有了特殊的鲜味。譬如,她常做一种汤,名叫“腌鸡豆瓣汤”,味道极其鲜美。所谓“腌鸡”,其实就是咸菜。父亲最爱吃这种汤,他告诉我,家乡的人这么评论这汤:“三天不吃腌鸡豆瓣汤,脚股郎里酥汪汪。”不吃这汤,脚也会发软。亲婆做这汤时,总是分派我剥豆壳。我们祖孙两人一起剥豆壳的时候,也是我缠着亲婆讲故事的时候。不过,亲婆不善讲故事。我知道,她年纪轻的时候,还是清朝,我问她清朝是什么样子,她只知道皇帝和“长毛”,还知道那时男人梳辫子,女人缠小脚。她的那对小脚就是清朝的遗物。

小时候我也是个淘气包,天天在外面玩得昏天黑地,回到家里,总是浑身大汗,脏手往脸上一抹,便成了大花脸。从外面回家,要经过一段黑洞洞的楼梯,只要我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亲婆就会走到楼梯口等我,喊我的小名。亲婆的声音,就是家的声音。从楼下进门,我嚷着口渴,亲婆总是在一个粗陶的茶缸里凉好了一缸开水,我可以咕嘟咕嘟连喝好几碗。我觉得,亲婆舀给我的凉开水,比什么都好喝。我在外面玩,亲婆从来不干涉我,只是叮嘱我不要闯祸。一次,帮我洗衣裳的保姆埋怨我太贪玩,衣服老是会脏。亲婆听见后,便说:“小孩子,应该玩,不像我小脚老太婆,没办法出门。小时候不玩,长大后就没有工夫玩了。不过要当心,不要闯祸。衣服弄脏,没关系。”她对保姆说:“你来不及洗,我来洗。”长辈里,只有亲婆这么说,她懂得孩子的心思。

一只苹果

床底下,飘出一阵又一阵诱人的苹果香味,使我忍不住趴到地上,向床底下窥探。

那是经济困难时期,食品严重匮乏,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东西。糖果糕点都成了稀罕物。一天,一个亲戚来做客,送了一小篓苹果。又大又红的苹果,放在桌子上,满屋子飘香。竹篓子用红线绑着,母亲不把红线拆开,苹果是不能吃的,这是家里的规矩。

母亲把苹果放在自己的床底下,可苹果的香气还是不断地从床底下散发出来,闻到香气,我就直咽口水。对一个不时被饥馑困扰的孩子来说,这实在是一种大诱惑。房间里没人的时候,我就趴在地上,把苹果篓拉出来,然后欣赏一阵,用鼻子凑上去闻闻它们的香味。那香味好像在用动听的声音对我说:“来呀,来吃我呀。不把我吃了,我会烂掉。”

我终于无法忍受苹果的诱惑。竹篓子的网眼很大,不必把红线拆掉,我从网眼中挖出一个苹果来,一个人躲到晒台上美餐了一顿。

两天后,母亲想起了床底下的苹果。晚饭后,母亲拿出苹果,她拆开红线,打开竹篓一看,发现少了一个。母亲的脸沉下来,当着全家人的面,大声问:“是谁嘴这么馋,偷吃了一个苹果?”

哥哥姐姐和妹妹都说没吃,我想承认,但又怕受到母亲的斥责。母亲见没人承认,光火了:“难道苹果自己跑掉了?今天非得弄个水落石出!”见母亲发这么大的火,我更不敢承认了。

见没有人出来承认,母亲的火气越来越大,她把苹果篓收了起来,说:“这件事情不弄清楚,谁也不要想吃苹果。”

这时,发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一直在一边默默地听着的亲婆突然站了出来,她笑着对母亲说:“那只苹果是我吃掉的。你就把剩下的苹果分给小囡吃吧。”

亲婆吃了一个苹果,母亲当然无话可说。她不再追问,打开竹篓,一声不响地分给我们每人一个苹果。分到亲婆时,苹果已经没有了。亲婆说:“我已经吃过了,不要再分给我了。”我手里捧着一个苹果,心里很难过。我知道,亲婆没有吃过苹果,可她为什么这么说呢?

等房间里没有人时,我走到亲婆面前,把苹果塞到她手里,轻轻地说:“亲婆,这个苹果,应该你吃。”亲婆摸摸我的头,把苹果放回到我的手中。

“小孩子想吃苹果没什么不对。吃吧。”

我不敢抬头看亲婆,我知道,亲婆心里什么都明白。

这次“苹果事件”,以后再也没有人问过,只有我和亲婆知道其中的秘密。不过,我一直没有向她坦白。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情,我还会觉得歉疚。

她和“疯老太”

我闯祸了!

我拼命奔跑着,一个怒气冲冲的老太婆挥舞着一根木棍在我身后紧追不舍。

这老太婆是一个孩子们见了都怕的女人,她身体粗壮,面貌丑陋,说话粗声大气,像一个凶恶的女巫。孩子们在背后都叫她“疯老太”。那天,我在弄堂里和几个小伙伴一起玩耍,“疯老太”在弄堂口午睡,她躺在一张破席子上,大声地打着呼噜。

有人调唆我:“你敢不敢用西瓜皮扔她?”为了表现我的大胆,我捡起地上的两块西瓜皮,向“疯老太”扔去一块。西瓜皮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疯老太”的脸上。“疯老太”从梦中被惊醒,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她摸着被西瓜皮打湿的脸,怒不可遏地大叫:“哪个赤佬想寻死?”我赶紧扔掉手里的另外一块西瓜皮,“疯老太”发现了,大喝一声:“是你!今天我要打死你!”一边喊着,一边猛地向我扑过来。

我无路可逃,只能往家里跑。我奔进门,踏上楼梯,只听见后面的脚步声紧随着咚咚咚跟了上来。

我奔进楼梯边的亭子间,亲婆一个人坐在屋里补袜子。见我这么惊慌,亲婆忙问:“什么事?”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解释了,楼梯上传来了“疯老太”的叫骂声:“小赤佬,看你逃到哪里去,今天我要打死你!”

亲婆放下手里的针线,一把将我推到门背后,低声关照我:“站着别出声!”然后又坐到原来的位子上,拿起针线做补袜子状。

这时,“疯老太”已经追到亭子间门口,她站在门口,大声问亲婆:“那个小赤佬呢?你看见他了吗?”

我躲在门背后,紧张得不敢出气。此刻,我和“疯老太”距离不到一尺,能听到她急促的喘气声。站在门背后,我能看到亲婆,只见她很镇静地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地回答“疯老太”:“没有看见。”

“疯老太”在门口站了片刻,骂骂咧咧地下楼去了。

我从门背后走出来,还吓得直发抖。亲婆问清了事发的缘由,把我说了几句。她要带我去向“疯老太”道歉。我一听,慌了:“那怎么行,她是疯子,要打人的!”

“我看她不疯。你们这样作弄她,她才生气。你不要害怕,我和你一起去找她。”

亲婆到上海后,很少出门,也不怎么和邻居交往。可这次,她却一反常态,一定要我带她去找“疯老太”。我知道自己理亏,可我怕被“疯老太”打,赖着不肯去。亲婆生气了,板着脸说:“你不带我去找她,不向她去认个错,以后就不要叫我亲婆。”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亲婆这样生气,心里有点害怕,就答应了她。

第二天傍晚,亲婆牵着我的手,在苏州河边上找到了“疯老太”。我非常紧张,怕“疯老太”会扑上来打我,想不到,“疯老太”已经不记得我了。亲婆走到“疯老太”面前,说:“上次,是我的孙子用西瓜皮扔了你,我带他来向你认错。”说着,她把我拉到“疯老太”跟前。我对“疯老太”说了声“对不起”。她愣了一下,笑起来。“疯老太”原来并不可怕。她眨了眨那双泪汪汪的红肿的眼睛,挥了挥手,大声说:“事情过去就算了,小孩子,以后不要干坏事,干坏事,要吃苦头的!”

以后,“疯老太”看到我,总是对我笑。

死和生

亲婆的死,在我童年的经历中,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记。这一年,我上四年级。

那天晚上,我在一个同学家里做功课,只觉得眼皮跳个不停,听大人说过,眼皮跳,总有什么倒霉的事情会发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眼皮越跳越厉害,跳得我心烦意乱。功课还没有做完,有一个同学从外面跑来找我,告诉我家里出了事情。

“你家有老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你快回家去!”

我家的老人,一定是亲婆!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我一路奔跑着回到家里。走过那一段黑洞洞的楼梯时,我突然听到亲婆在叫我的小名。平时我放学回家时,亲婆总是站在楼梯口这样叫我。我心里一松,亲婆能叫我,大概没有什么事情。

可是亲婆不在楼梯口。楼梯口,围着不少人,都是平时不常来我家的邻居。他们见我回来,赶紧让出路来。我发现,他们的目光异样,似乎是同情,又好像是可怜。我走进房间,只见父母和哥哥姐姐都站在亲婆的床边。

亲婆躺在床上,半边的脸都肿了。她从楼梯上摔下去,头撞在地板上,被人背上来时,神志依然清醒。我扑到她身边,流着泪大声喊她。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吃力地咧开嘴笑了笑,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不要哭,我七十八岁了……”

我回家后不到十分钟,亲婆就断了气。断气时,父亲紧紧地抱着她。我听到父亲像孩子一样哭着喊妈妈。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而且哭得如此悲恸。我跟着父亲一起大哭,一边哭,一边喊亲婆。我觉得亲婆是不会这么死去的,我拼命摇着她的身体,希望她睁开眼睛,然而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我用蒙眬的泪眼凝视着亲婆平静安详的脸,往事一幕一幕重现在眼前,它们都已经过去,永远不会在我的生活中重演。以后的日子,我将失去亲婆的关怀和爱。我曾经答应过她,长大后,要买最好吃的东西来孝敬她,现在没有机会了。想到这些,我泪如泉涌……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亲人离去的悲痛。

在亲婆去世的哀哭声中,我感到自己突然长大了许多。

我从记忆的匣子里倒出这些零星的往事,亲婆的形象,又像当年那样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记忆使时光倒流,记忆也使亲人死而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