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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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鸟

下了一夜大雪。天刚亮,透过镶满冰凌花的窗玻璃向外看,只见一片耀眼的白色。红色的砖墙、青灰色的屋脊、墨绿色的柏树枝,全都变白了,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融化在这单调的白色里。北风在低低地吼叫,窗台上的积雪飞着,飘着,似在炫耀雪天的寒冷……

门缝里,悄然塞进一张沾着雪花的报纸来。呵,是那个年轻的女邮递员,冰天雪地的,她还是这么早就来了!我打开门,她已经远去,那绿色的背景在晶莹的白雪之中晃动着,显得分外鲜亮,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从这一家门口,通向那一家门口……

我捧着报纸,却看不下一行,那一团鲜亮的绿色,老是在我的眼前晃动、跳跃、飞翔,它仿佛化成了一只翩然振翅的鸟,飘飘悠悠地向我飞过来……

……绿色的鸟,在广袤的田野里飞着。近了,近了——原来是一位送信的老人,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过来了。他的脸是深褐色的,长年在旷野里奔波的乡村邮递员大多这样,只是他的脸上还刻满了深深的皱纹,他的一身绿制服已经洗得很旧,只有车上挂着的那只邮袋还是绿得那么醒目。

“小伙子,这是你的信吧?想家吗?”当他第一次把信送到我手里时,微笑着轻轻问了一句。不知怎的,这位老乡邮员,一见面就使我感到亲切。在他的善良的微笑里,在他的关切的询问中,我看见了一颗充满着同情和关怀的长者之心。

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在农村送了几十年信。每天,他的自行车铃声在田埂上一响,田里干活的人们便围了上去。于是他便开始默默地分发信件,只是偶尔关照着什么。他不仅能叫出这方圆几十里地的大多数人的名字,还了解每家每户的情况呢。人们都亲切地叫他“老张头”。他管送信,也兼管寄信,社员们发信、寄包裹都拜托他。每每一圈跑下来,他的邮袋非但不空,反而装得更鼓了。逢到雨天,乡间的泥路便不能骑车了。这种时候,老张头要迟一点来。他穿着一件很大的雨衣,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邮袋,背脊稍稍佝偻,竟显得十分矮小。尽管总是一脸雨,一脸汗,一身污泥,急匆匆的步子也常常吃力而又蹒跚,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耽误过。这几十里泥路,实在是够他受的。

那时候,信,是我生活中多么重要的内容啊。在那些小小的信封里,装着亲人们的问候,装着朋友们的友谊,也装着我的秘密——远方,有一个善良而又倔强的姑娘,不顾亲友的反对,悄悄地、不附加任何条件地把她最纯真的初恋给了我。她在都市,我在乡村,在许多人眼里,这不啻有天壤之别啊。有了她,我生活中的劳累、艰辛,仿佛都容易对付了。像所有在初恋中的青年人一样,我激动、陶醉,常常陷入幸福美好的遐想……这一切,都是她的那些热情的信给我带来的,而所有的信,又都是通过这位老邮递员送到我手中的。下乡不多几天,我就深深地感觉到,这送信的老人,对于我是何等的重要!每天,我都急切地盼望着,盼望着他的绿色的、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那条被刺槐树掩隐的小路上。那心情,就像远航在大洋中的水手盼望着从空蒙的海面上升起飘忽朦胧的海岸,就像跋涉在沙漠里的旅人盼望着从荒寂的黄丘中露出郁郁葱葱的绿洲。每次见到他,我的心总会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血也仿佛会流得更快:哦,今天,会有她的信吗?……

这一切,这送信的老人应该是不会知道的,他每天要投送成百上千封信啊。他的表情好像有点麻木,密密的皱纹里,仿佛流出几丝忧悒。然而对我,他似乎特别关注一点,每次把信送到我手里时,他总是朝着我友好地微微一笑,日子久了,我恍惚觉得,他的笑容似乎变得意味深长了。这笑里,有关心,有赞许,也有鼓励,有时他还会笑着轻轻地对我说一声:“又来了。”又来了?是她又来了!哦,这老人,仿佛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或许,在那些右下角印着金色小鸟的相同的信封上,在信封上那娟秀的字体里,在那个永远不变的寄信人的地址中,他隐约窥见了我的秘密。

人与人之间的了解,真是一件难以捉摸的事情。有些人整天厮混在一起,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过后细细一想,却仍然有一层烟雾笼罩着,只能看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而有些人交流甚少,只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只是寥寥几句对话,甚至只是无声的一瞥,留在你心中的形象,却是鲜明而又亲切,使人难以忘怀。这送信的老张头,我和他几乎没有说上过一句囫囵的话,每天,当他把信送到我手中,我们只是点点头,他只是那么微微一笑,我却觉得,他已经完全了解了我,包括我内心的秘密。这个善良正直的老人,同情我,关心我,也喜欢我那远方的姑娘——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爱情献给一个插队在乡下的孤独的青年——他赞赏这种爱情!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清晰地告诉了我这所有的一切。

我觉得,在我们的无声的交流中,有一种心灵的默契,有一种可贵的信任。倘若他问我,我决不会对他有任何隐瞒的,我愿意把我的所有一切,都向他和盘托出。然而,他从来不问我。

有时几天收不到她的信,我便会着急起来,老张头送信离开时,我总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田头,那模样大概是又怅惘又可怜的。“不要急。”他用简短的三个字安慰我。有一次,见我太失望,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说:“送你两句诗,怎么样?”啊,竟是秦少游的两句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使我诧异,这老人,居然还读诗词!他的声音,像一股凉滋滋的清泉,缓缓流进我焦虑的心,使我平静下来。

月有阴晴圆缺,爱情,也总是曲折的。朗澈的天空会突然飘过乌云,平静的水面会突然涌起风波……因为一些小小的误会,远方的姑娘竟和我赌气了,一连一个多月没有来信,这似乎是一次真正的危机,我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老张头知道我的心思,每天来到田头,他总是凝视着我,然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他没有说一句安慰我的话,但从他的表情中,我能感觉到他的深切同情和真挚关心,那深沉的目光,分明在对我说:“要经受住考验啊。”

就在这时,老张头突然退休了。听人说,他身体不好。这一带的邮递员换上了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正是初春,连着下了好长时间的雨,摩托车无法在泥泞的路上行驶,那小伙子竟然好几天没有来。当时正是乱哄哄的年头,乡村的邮局大概也没人管,社员们都骂开了。那天正在田里干活,忽然有人叫起来:“老张头!老张头回来了!”我抬头一看,果然,在那条槐荫摇曳的小路上,老张头慢慢地走过来了。他还是穿着那件洗旧了的绿色制服,肩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邮袋。一个多月不见,他竟仿佛老了许多,背脊比先前佝偻得更厉害,头上也似乎添了不少银丝。看着在他脸上那些密密的皱纹里滚动的汗珠,看着那一身沾满泥巴的绿制服,我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恻隐之情,这老人,已到儿孙绕膝的年纪了,还在这泥泞的道路上奔波……

说也奇怪,没有人号召,在田里干活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农具,走到路边把老张头团团围了起来,亲热地问长问短。人们的热情,显然使老人激动了,他一面分发信件,一面笑着“嗯嗯”应答,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人问:“哎,你不是退休了,今天怎么又送信了?”

老张头一下子敛起笑容,仿佛来了火:“是退休了,今天来领工资,看到信件都积压在邮局里,这怎么行!一个邮递员,哪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信搁浅在半道上。他们不送,我老头子送!”

说着,他朝我走来,脸上又溢出真诚的微笑。看见他在信堆中挑拣着,我的心不禁怦地一跳……啊,雪白的信封,啊,那金色的小鸟展开翅膀向我飞来了!“拿着,我知道她会来的。”他微笑着,轻轻地说。

真正的爱情,毕竟不是脆弱的——误会涣然冰释了,我的小鸟飞回来了!这一切,又是老张头送给我的啊!久久地,我目送着远去的老人,只见他那淡绿色的瘦小的背影,在春天彩色的田野里摇晃着,缩小着,终于消失在萌动着万点新绿的远方。

从此,我总是对邮递员怀着一种真挚的敬意,有时真想拦住在路上见到的任何一位邮递员,大声地对他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离开农村后,我又遇到过几位年轻的女邮递员,虽然没有什么交流,但她们给我的印象是踏实、热情的,她们常常又使我想起老张头……

此刻,手里捧着当天的报纸,我依然看不下一行,洁白轻柔的雪花,还在窗外纷纷扬扬地飘,而报纸上的雪花早已融化,变成了一颗颗亮晶晶的小水珠,在我的眼前闪烁……我忽然想起杜甫的两句诗来:“杨花雪落覆白萍,青鸟飞去衔红巾。”青鸟,这神话中美丽的小鸟,自古以来便被比作传递爱情的信使,受到人们的赞美。人民的邮递员——他们才是最忠诚、最坚忍、最值得赞美的青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