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巴尔扎克不仅仅是19世纪的优秀小说家,他堪称最伟大的小说家,这在今天几乎是一致的看法。司汤达无疑风格更峭拔,诗意更璀璨,但司汤达的人物,只反映他的内心世界。巴尔扎克则创造了整整一个世界,既是他那个时代的,也是所有时代的世界。福楼拜笔下产生若干恒久的典型,诸如包法利夫人、郝麦、弗雷德里克·莫罗、阿尔努夫人、布瓦尔和佩居谢等,而巴尔扎克,“欲与户籍比庶众”,竞相描绘了两千多个——对巴尔扎克爱好者来说——比活人还活的男男女女。
巴尔扎克的独到之处,不是写出一些各自为政的小说,而是写出一个社会的历史,其中的人物,如医生、律师、法官、政客、商人、放高利贷者、贵夫人、交际花等,在各书中穿插出现,使巴尔扎克的世界壁立千仞。不过,话得说回来,巴尔扎克秉笔之初,并无这种纪念碑式的宏图。在他1834年前的作品,如《朱安党人》《三十岁的女人》《驴皮记》及《欧也妮·葛朗台》等原文中,找不到这样的迹象。评论家装作只看到一个轻薄“乐人”的杂纂。巴尔扎克因此大受刺激,尤其因为他渴望有所建树,觉得有必要营构一部浑然一体的巨著。他说:“自成一家,远远不够,要自成一统。”
巴尔扎克这种自成一统和人物再现的想法,很可能受到他十分赞佩的美国小说家库柏的启示;库柏曾指点他按《最后一个莫希干人》中描述印第安人的手法去写朱安党人。库柏的小说中,有名的猎户“皮袜子”,是几条线索交会的中心,是系铃解铃的关键人物,总之,其地位相当于日后《人间喜剧》中的伏脱冷。他的第二个启蒙老师,是英国作家司各特;但司各特前后所写的小说,缺乏连贯性,巴尔扎克是深致惋惜的。这激发他一个想法:借天下一统的小说世界,以保证作品的统一。他妹妹洛尔·苏维尔讲过,1833年的一天,巴尔扎克跑到她家,兴高采烈地说:“快来向我祝贺吧,不才着实要成为天才啦!”就在那一时刻,他向她透露了他的宏图伟略:“法国社会将成为历史学家,我只是为其命笔的秘书。”
《高老头》写于1834年,是巴尔扎克做出这一首要决定之后的第一部长篇。嗣后,他把以前的作品,以改动次要人物名字的做法,而纳入这个系统。如把杜·盖尼克男爵(《蓓阿特丽丝》中的人物)引入《朱安党人》;把特·旭礼欧公爵夫人和纽沁根男爵引入《欧也妮·葛朗台》,他们都是《人间喜剧》中的“常客”。但写《高老头》时,新的人物再现法,第一次在原稿中就加以运用。《十三人故事》中的人物,几乎全进了此书。比如,令人侧目的特·玛赛,原是十三人之一,《金眼女郎》里的要角,而在《高老头》中则成为得胜的腐朽势力的象征;他年轻漂亮,聪明伶俐,厚颜无耻,貌似顺从习俗,却从内部来败坏社会。特·玛赛从拜伦笔下的江洋大盗,摇身一变而为花花公子,这个角色早先对巴尔扎克本人也颇具吸引力。
亨利·特·玛赛,仅仅作为象征而不是人物,只露一下面而已。在作为《人间喜剧》的关键作品《高老头》中,起转捩作用的不是他。除了高老头(我们下文再谈),有两个人造就了这部作品,使之成为皇皇巨著。这两个人在日后近二十部作品中不断出现,分别体现了作者本人的众多方面,那就是:约各·高冷(即伏脱冷)和欧也纳·特·拉斯蒂涅。
伏脱冷是个叛逆者,他以置身社会之外来对抗社会,真可谓千方百计,不遗余力。他看出,世人蝇营狗苟,逃不出两种嗜欲——追逐金钱和寻欢作乐,而前者是后者的条件。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虚伪的。伏脱冷才不信社会契约那一套。盗窃,凶杀,对他而言无所不可。这个逃犯自认为不比别人坏,至少不比别人卑鄙。巴学专家巴岱什写道:“他是美洲荒原中的猛兽,巴黎草场上的‘皮袜子’,他像草原中的野人防范小心,身手灵敏,善于捕捉猎物……”
巴尔扎克把自身的诸多方面注入伏脱冷身上。正如当时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对拿破仑的冒险生涯梦萦魂牵,感念不已。他渴望力,觉得自己有本领扭转乾坤,主宰世界,而事实上他亦已做到,《人间喜剧》就是他意志力的凯歌。即使潜心创作之际,他还梦想到现实世界旗开得胜,投机成功,还梦想好汉之间的哥们义气。他设想自己就是行会头子费拉剧斯,有时则是亨利·特·玛赛或玛克辛·特·脱拉伊。不,他不是怪物,那还差得远呢。一个人的想入非非,小说家的笔下人物,并非就是行动,但能陶冶情操。巴尔扎克的所作所为,自不同于伏脱冷,但他对伏脱冷不无好感,部分原因是钦佩他赋予伏脱冷的那种力,主要是他认为玩世不恭比假仁假义强,尤其因为伏脱冷能忠人之事。他杀人越货,但从不出卖朋友。米旭诺小姐告发伏脱冷,为巴尔扎克所鄙视,亦为众人所不齿。
拉斯蒂涅在《高老头》里,是一个处于变化中的人物。从少年时代的幻想到冷酷的人生经验,他体现了这样一个转变。他年纪轻轻,刚从内地来,充满淳朴的感情。有母亲和妹妹在眼前,他看到亲情和美德的榜样。像巴尔扎克一样,他二十岁上,身无分文地投身巴黎,那是王政复辟时期,爱情和荣誉有钱就能买到,青年后生要靠女人才能发迹。女人得靠老头儿才能达到目的,他自然立足不住。年轻,英俊,是他仅有的资本;伏脱冷点拨他,如何用其所长。伏脱冷对拉斯蒂涅有种说不清的感情(日后对吕庞泼莱要明确得多,并用自己握有的可怕的势力为其效劳),他掷下假面具,向拉斯蒂涅揭示他所谓的正路——这种惊心动魄的亮相,在巴尔扎克全部作品中,也殊不多见:
你知道巴黎的人怎么打天下的?不是靠天才的光芒,就是靠腐蚀的本领……清白老实一无用处……你试着瞧吧,在巴黎走两三步路要不碰到这一类的鬼玩意儿才怪……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跟厨房一样腥臭。要捞油水不能怕弄脏手,只消事后洗干净;今日所谓道德,不过是这一点。我这样议论社会是有权利的,因为我认识社会。你认为我责备社会吧?绝对不是。世界一向是这样的。道德家永远改变不了它。人是不完全的……
应当看到,巴尔扎克语中带刺,完全浸润于愤世嫉俗的情绪之中。此刻,他即是伏脱冷。然而,他的天性,如同拉斯蒂涅一样,是温良的。乔治·桑就深知其忠厚,说过一句有力的话:“说这个天才人物,本质上是善良的,就是我所能做的最好的赞誉。”然而,也像拉斯蒂涅和几乎所有人一样,巴尔扎克可分为几个方面。他像拉斯蒂涅,懂得莫逆之交的可贵;同样,也崇敬高尚的灵魂,如洛尔·特·柏尔尼夫人、珠尔玛·卡罗夫人[1]。只要读一下《幽谷百合》和《乡村医生》,就能重新体味他年轻时纯真的本性。但他也有过垂涎富贵、满怀激愤的苦难经历,也像拉斯蒂涅一样,要不惜一切代价爬出苦海。
拉斯蒂涅在《高老头》里,还天良未泯。初听伏脱冷刻毒的议论,不免一阵厌恶;拿了纽沁根夫人的钱,也感到羞耻。他不愿成为玛克辛·特·脱拉伊。他珍惜皮安训的看重。他服侍高老头,近乎一种孝心;只有他一人和男仆克利斯朵夫跟着老人的灵车。然而,他后来屈从归顺了,同流合污了。他年相见,他封了男爵,当了国务次长,与情妇的丈夫上下其手(《纽沁根银行》)。1845年,当上了部长,升了伯爵,进了贵族院,一年有三十万法郎进款,那时他会说:“世界上没有原则,只有事变;没有定律,只有时势……”(《莫名其妙的演员》《阿尔西斯的议员》)流传一种说法,认为梯也尔是这个人物的原型;巴尔扎克固然可能借取此公的某些特点,但基本方面,还是从自身发掘出来的。拉斯蒂涅进纽沁根夫人的客室,初次穿上裁剪得体的礼服时那种孩子般的快活,踌躇满志的小小得意,就是巴尔扎克本人进特·卡丝特丽侯爵夫人客厅,以及后来进韩斯卡夫人家的感受。
最好的小说,要数描写“成长”的小说(如《威廉·迈斯特》《红与黑》《大卫·科波菲尔》《追忆似水年华》等);小说的情节,基本上以青年的抱负与社会的无情,相激成文。《幻灭》这个书名感慨良深,是以概括其他一切。从拉斯蒂涅的角度看,《高老头》是一部历练人生的“成长”小说,向年轻读者展示了一个“既凶狠又甜美的世界”。鲍赛昂夫人把他引进贵族上流社会,就是当时的圣·日耳曼区;雷斯多太太处于上中层,在那里也能遇到普鲁斯特笔下的窈窕淑女;纽沁根夫人则身处金融工商界。所有这一切,大同小异,到20世纪也依然真实。从中,我们认识的不只是一个拉斯蒂涅,而且也能猜到他的但斐纳将是怎样的女流。
至于高老头,我们有理由称之为巴尔扎克式激情的范例之一,因为这类痴情不加抑制任其发展,终于引出个体毁灭的故事,是巴尔扎克艺术的一个特点。不管是葛朗台的吝啬、于洛的好色、邦斯的好吃和收藏癖、特·莫索夫人的纯情,还是高老头的父爱,巴尔扎克总喜欢揭示一种恶性膨胀的感情,像灵魂中不可救药的癌症一样,最后扼杀了其他一切情感。他在小说开头写的高老头,表面看来尚可挽救。老面条商,为两个宝贝女儿,已花去一部分财产,自己蜷缩到了伏盖公寓,但手头还有几个钱。巴尔扎克的手法——几乎是一律的——让他一步步退让,一次次牺牲,直到彻底覆灭。
高老头,跟葛朗台或克拉艾斯走了同一条路。他对女儿的感情自有其美妙之处,但过分扩张,走向了疯狂。所有强烈的感情,都殊途同归。因为痴情发作起来,不知还有道德和社会的约束。巴尔扎克写道:“高老头不争不辩,他只知爱……他爱拉斯蒂涅,是因为他女儿爱他。”高老头高兴得在地下打滚,爬去亲女儿的裙子,一如葛朗台贪图神甫送到他唇边的镀金十字架,做了一个骇人的姿势一把抓在手里。巴尔扎克式的诗意,需要借助这类极端荒谬的行为;而巴尔扎克式的真实,也不排除看似荒谬绝伦的表现。
在痴情发作、忘记社会的人物周围,巴尔扎克用许多次要人物,扎扎实实重建这个社会。一部小说,应以一个坚实的世界为依托。
在《高老头》里,巴尔扎克的世界,凝重厚实,不亚于真实世界。书中的皮安训,闻姓惊初见,只是个医科大学生,而在《人间喜剧》以后的场景里,已是尽人皆知的一代名医。同样,放印子钱的高勃萨克,读者只知他薄薄的嘴唇没有血色,人还隐隐约约,只在幕后。后来(在《高利贷者》中)在他阴森的宅第里,读者会看到高老头的大女儿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和肆无忌惮的玛克辛·特·脱拉伊,两人的纠葛是怎么收场的。而拉斯蒂涅,堪称才子型的玛克辛·特·脱拉伊。《弃妇》交代了鲍赛昂夫人悲惨的结局,这位贵妇唯一的过错在于过分相信爱情。其余像伏盖太太、波阿莱、老姑娘米旭诺,也都是令人难忘的配角,甚至像厨娘西尔维和男仆克利斯朵夫,他们一出场,就揳入我们的记忆。最后,再补充一句,所有这些人物,像普鲁斯特的人物一样,都是立体的;他们随着小说的演进而演进,使人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要使想象的世界为读者接受,光有人物还不够,还得有环境,而又不能使人感到这是环境。于是,巴尔扎克就引出长长的、精妙的铺垫,几乎都是白描。外行看了,以为冗长,事实上,只有经过这样的铺垫,才能创造出适宜惨剧发展的气氛。圣·日内维新街,对这伙悲剧人物,仿佛是一个古铜框子;为求读者了解起见,尽量用上“灰黑的色彩和沉闷的描写”,也不嫌过分。伏盖公寓的画面,就是一种有意图的描写。“这间屋子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应当叫作公寓味道。那是一种闭塞的、霉烂的、酸腐的气味,叫人发冷,吸在鼻子里潮腻腻的,直往衣服里钻;那是刚吃过饭的饭厅的气味,酒菜和碗盏的气味,救济院的气味……”油腻粘手的食柜,腐烂、动摇、虫蛀的家具;总之,是一派毫无诗意的、锱铢必较的、浓缩的、百孔千疮的贫穷。这种丑的描写之所以必要,是能把高老头和拉斯蒂涅栖身的死气沉沉、污秽不堪的黄颜色房子,与纽沁根夫人和雷斯多夫人所住的摆满鲜花的府邸、金碧辉煌的客厅、玫瑰色的上房,形成强烈的对比。
小说的结尾很有名,自有其道理。两个盖坟的工人在高老头的棺木上扔了几铲子土,拉斯蒂涅独自留在拉希公墓,远眺巴黎。只见巴黎蜿蜒曲折地躺在塞纳河两岸,慢慢地亮起灯火。他的欲火炎炎的眼睛停在王杜姆广场和安伐里特宫的穹隆之间。那便是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的区域。面对这个热闹的蜂房,他射了一眼,好像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口吸尽。同时他气概非凡地说了句:
“‘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
“然后拉斯蒂涅为了向社会挑战,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吃饭去了。”
圆环扣住了,沉沦完成了,最后一滴眼泪洒落了。拉斯蒂涅、巴尔扎克和广大读者,准备就绪,要前去征服巴黎。这里没有一点儿责备。社会就是如此,正如哲人阿兰所说,巴尔扎克有着宗教般的虔诚。他不做任何评断,而是凌越现实。他不以扭转乾坤自期,而只描写朗朗世界。
博物学家研究物种关系之后,发现在一定的气候条件下,动物与植物趋于平衡;这种平衡,既非道德,亦非不道德,客观就是这么存在着。人类社会也一样,靠一定数量的首脑、职员、医生、农民、食客、花花公子、高利贷者、犯人、律师、贵妇、老板娘、女用人,才能法轮常转。社会形态变了,世人依然故我。高老头的女儿不是什么怪物,只是普通的妻女而已。高老头临终时说:
她们有事,她们在睡觉,她们不会来的……直要临死才知道女儿是什么东西!唉!朋友,你别结婚,别生孩子!你给他们生命,他们给你死……唉!倘若我有钱,倘若我留着家私,没有把财产给她们,她们就会来,会用她们的亲吻来舐我的脸!……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拉紧儿女的缰绳,像对付狡猾的马一样……世界并不美。
是的,世界并不美。高老头是被女儿遗弃、被女儿害死的;年轻的拉斯蒂涅身历高老头临终的惨象,被老人呼天抢地的哭诉吓坏了。皮安训问他:“你怎么啦?脸色发白,像死人一样。”拉斯蒂涅回答:“朋友,我听他又哭又叫,说了一大堆。真有一个上帝!哦,是的,上帝是有的,他替我们预备着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好一点儿的世界。咱们这个太混账了。”这证明,世界太荒谬的想法不是新兴的,巴尔扎克早就作如是想了。为了把这种想法推至极致,巴尔扎克甚至喜欢起社会的恶。难怪阿兰认为他比司汤达更仁慈,“因为他有一种近乎宗教式的淡漠,像一个容易忏悔的人一样”。事实上,巴尔扎克很容易宽恕人,伏脱冷自我剖白一番之后,在作者眼里,伏脱冷已经得到赦罪。而拉斯蒂涅在出殡那天到纽沁根夫人家去吃饭,是另一种形式的赦罪,至少是一种迁就。
评论界常讨论杰作的性质。记得保尔·瓦莱里说过:“杰作就是完美到无可更易。”真正的杰作,具有特定的形式,结构匀称,情节连贯,笔调统一,即使反差极大的对比也风格浑成,笔力不弱,不枝不蔓。《包法利夫人》是一部炉火纯青的杰作,手法圆熟,首尾相扣。《高老头》《贝姨》以及《欧也妮·葛朗台》,也具有同样的特点。心思细腻的读者,从另一类作品中也能获得同样的乐趣,即使那些尚欠圆熟的小说,如《三十岁的女人》,如《交际花荣枯记》或《吕西安·娄凡》,也有养分可吸收。但是,无论哪部小说,都不如《高老头》完美。
这部小说开创了浑融周匝的小说系列,引进了《人间喜剧》的大批人物,同时,正像弗朗索瓦·莫里亚克所指出的,从这一多岔路口,“延伸出巴尔扎克人物之林的条条大道”,上百部人间正剧由此开场,而每部正剧都可以成为一部杰作的题材;因此说,选择《高老头》作为《人间喜剧》的起点,不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定的!
[法]安德烈·莫洛亚
易 超译
(属草时曾参考张忠顺译文,特此致谢;
张译载《世界文学》1978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