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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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坚称看到过自己出生时的情景。每当我说出这种话时,大人们都会笑我,到了最后,他们也许觉得自己是被我捉弄了,于是会用略带憎恶的目光,看着我这张不像孩子的脸,它苍白晦暗。偶尔,我会在不熟悉的客人面前说出这番话,祖母担心我会被客人当成白痴,总是厉声制止我,让我到旁边去玩。

笑我的大人通常都不会用科学的解释来说服我。他们惯用的方法是在兴致来了的时候,带着些表演的成分,以孩子能理解的方式,热情地做些浅显的解释。比如,刚出生的婴儿还看不见东西,就算能看见,也不会留下有明确概念的清晰记忆。当他们摇晃着我瘦小的肩膀,看着陷入深深质疑的我,说着“你说对吧”的时候,似乎又发现自己差点中了我的计。他们觉得,不能因为我是小孩子就大意,我一定是设下了陷阱,要从他们口中问出“那件事”。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更孩子气地询问呢?比如:“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我是怎么生出来的?”结果,他们会再次陷入沉默,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我,不知为何,他们仿佛被狠狠地伤了心。

不过,这是他们多虑了。关于“那件事”,我什么都不想问。就算并非如此,我这种唯恐伤了大人心的孩子,也不可能生出设陷阱从他们口中套话的念头。

无论大人说了什么,无论他们对此如何一笑了之,我都坚信看到过自己出生时的情景。也许是因为有某个当时在场的人对我讲述过,又或者只是我自己随意幻想出来的。不过,有一个清晰的画面,我坚信一定是自己亲眼见到的,那就是盛放新生儿洗澡水的浴盆边缘。那是一个崭新而清爽的木制浴盆,从内侧看去,盆边闪着微弱但耀眼的光芒,仿佛是黄金做的。盆中的清水微微晃动,就像一条舌头在向上舔,却总是距离盆边有着一步之遥。不过边缘下的水同样映照出柔和的光芒,也许是因为反射,也许是因为阳光同样照进了水中,小小的光波不停地相互碰撞。

对于这段记忆,最有力的反驳是我并非出生于白天。我出生在晚上九点,不可能有阳光照进房间。有人戏弄我说也许是灯光,但我认为,就算是晚上,阳光洒在盆边的情况也并非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尽管这个推断不合常理。于是,在阳光下摇曳的盆边一次又一次在我的记忆中轻轻晃动,那确实是我亲眼看到的,自己出生时洗澡的情景。

大地震[1]后第三年,我出生了。

我出生的十年前,祖父担任官员时发生了贪污案,他担下了部下的罪责辞职(我无意堆砌玩弄辞藻。像祖父那样完美的品质,那种对他人愚蠢的信赖,我这半生从来没见过)。从那以后,我们家仿佛哼着小调般,迅速沿着斜坡滑落下来。巨额借款、查抄、变卖房子,随着家境越来越窘迫,病态的虚荣仿佛黑暗的冲动般燃烧得越发猛烈。就这样,我出生在市里一处角落,环境不佳,是一栋租来的旧房子。那栋房子有虚张声势的铁门和前庭,西式房间像郊区的礼拜堂一样宽敞。站在坡上看,那是一栋二层建筑,而站在坡下看,则是一栋三层建筑。那栋威风凛凛的房子给人一种错综复杂的感觉,整体散发着阴沉的气息。很多房间光线阴沉,家里有六名女仆。加上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十个人就在这栋像旧衣柜一样嘎吱作响的房子里生活。

祖父在事业上的野心,祖母的疾病和浪费癖,是一家人烦恼的根源。祖父被可疑的吹捧者带来的图纸吸引,抱着一腔黄金梦,时常去远方旅行。祖母出身于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对祖父又厌恶又轻蔑。她的灵魂孤傲不屈,疯狂且充满诗意。脑神经痛的顽疾委婉又扎实地侵蚀着她的神经,同时让她的理智越发清晰却毫无益处。狂躁的发作一直持续到她去世,但又有谁知道,这是祖父壮年时代罪恶的遗物呢?

父亲就是在这个家里迎娶了我的母亲,那个柔弱而美丽的新娘。

大正十四年[2]一月十四日早晨,阵痛袭击了我的母亲。晚上九点,一个二斤四两的小婴儿出生了。出生后的第七晚,我被套上了法兰绒汗衫、奶白色纺绸裤子和碎白点浴衣,祖父当着一家人的面在奉书纸[3]上写下我的名字,摆在三宝台[4]上,供奉于壁龛中。

过去,我的头发始终是黄色的,不停涂抹橄榄油后终于变成了黑色。我的父母住在二楼。祖母以在二楼养育婴儿太危险为借口,在我出生第四十九天时从母亲手中将我夺走。祖母的病房总是门窗紧闭,散发着疾病与衰老的呛人气味,病床旁并排放着我的小床。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出生后还不到一年,我从第三级台阶上摔下来,磕伤了额头。当时祖母去看戏了,父亲的堂兄妹们和母亲都因为能暂时喘口气而表现得有些吵吵嚷嚷。母亲突然起身去二楼取东西,我追在母亲身后,结果被母亲拖在身后的和服下摆绊倒,摔下了台阶。

家人给歌舞伎剧团打了传呼电话。祖母回来了,站在玄关,右手拄着拐杖,以支撑住身体。她盯着出来迎接自己的父亲,声音出奇地平静,一字一顿地说:“已经死了吗?”

“没有。”

祖母迈着巫女一样坚定的步伐走进家中。

五岁那年的元旦,我吐出了红色的咖啡状物体。主治医生来了,说了一句“救不回来了”,但还是为我注射了樟脑液和葡萄糖,两个小时过去了,我的手腕和上臂依然摸不到脉搏,人们都觉得我已经是一具尸体。

一家人聚集在一起,凑齐了白寿衣和我喜爱的玩具。又过了一个小时,我排尿了。母亲的博士哥哥说了句“得救了”,因为排尿是心脏工作的证据。不久后,我又排了一次尿。渐渐地,我的两颊重新燃起微弱的生命之火。

自体中毒症[5]便是我的顽疾。每个月都会犯一次,症状或轻或重,我好几次都陷入生命垂危的境地。当疾病向我靠近时,我的意识渐渐能从脚步声中分辨出,自己距离死亡的远近。

我最初的记忆,以不可思议的清晰影像困扰着我的记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不知道拉着我手的人是谁,也许是母亲,也许是护士,又或者是女仆或者姑母。季节同样并不分明,午后的阳光阴沉沉的,洒在坡道周围的房子上。一名不知是谁的女人,牵着我的手向坡道上方的家走去。对面有人在下坡,女人使劲拉着我的手避到路旁,站住不动。

我不断复习这段影像,一次次加强记忆,一次次集中精力思考。毫无疑问,这段影像每次都会被赋予新的意义。因为在周围朦胧的情景中,只有那个“下坡的人”的身影带上了不恰当的精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段影像正是我最初的纪念影像,困扰我半生。

下坡的是一名年轻人。他挑着两桶粪,头上绑着肮脏的头巾,面色红润,双目有神,脚步沉稳地从坡上走下来。他是一名挑粪工,穿着胶皮底布鞋和藏青色的贴身细筒裤。五岁的我盯着他,目光异常专注,尽管我当时还不明白其中的明确含义,不过某种力量最初的启示,某种黑暗的神秘呼唤,确实在我耳边响起。这种力量最初显现在挑粪工的身上是有寓意的,因为粪尿是大地的象征,而呼唤我的无疑是大地之母带着恶意的爱。

我有预感,这个世界上有某种热辣的欲望。我抬头看着那名肮脏的年轻人,一种欲望勒紧了我,“我想变成他”,“我希望自己就是他”。我能清楚地回忆起,那种欲望中有两个重点。一个是他藏青色的贴身细筒裤,另一个是他的职业。藏青色的贴身细筒裤清楚地勾勒出他下半身的线条,它仿佛正在柔韧优美地向我走来。面对那条贴身细筒裤,我心中生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倾慕之情。我并不知道原因。

至于他的职业,当时我刚懂事,心中就浮现出“想成为挑粪工”的憧憬,这和其他孩子想成为陆军大将是同样的道理。尽管憧憬可能源自于那条藏青色的贴身细筒裤,但绝非仅仅如此。这个主题在我心中兀自强化发展,呈现出奇异的变化。

就是说,我在他的职业中感受到某种尖锐的悲哀,并对那份能碾碎身体的悲哀感到憧憬。我从他的职业中感受到某种“悲剧性的东西”,那是一种极为主观的“悲剧性”。我从他的职业中感受到某种称之为“挺身而出”的感觉,某种草率的感觉,某种对危险的亲近,某种虚无与活力的惊人结合。这些感觉喷涌而出,压向五岁的我,俘虏了我。也许是我误解了挑粪工这份职业,也许我从别人口中听说了某种其他职业,又因为我对他的服装产生了误会,牵强地将这些感受套在了他的职业上,否则无法解释。

因为我的情绪与同样的主题,不久后就转移到了花电车[6]司机与地铁检票员身上。在他们身上,我强烈地感受到我所不了解且以为会被永远排除在外的“悲剧性生活”。特别是地铁检票员,当时地铁站里飘着的既像橡胶又像薄荷的气味,与他们蓝色制服胸前的一排金扣子相互作用,轻而易举就激发出我对“悲剧性事物”的联想。不知为何,我在心中将生活在这种气味中的人想象成了“悲剧性的”。我的感官既渴求又被拒绝的某个场所,那里有着与我无关的生活、事件以及人群。这些就是我对“悲剧性事物”的定义,永远被拒绝在外的悲哀总是转化为对他们以及他们生活的向往,我千辛万苦地通过自身的悲哀,努力想要参与其中。

既然如此,我所感受到的“悲剧性”,也许只是因为自己被拒绝在外,而产生的预感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

我还有另一段最初的记忆。

我六岁时已经能够读写。然而记忆中我看不懂绘本,所以,那一定是我五岁那年的记忆。

那时,我的绘本数量有限,我执着地偏爱其中一本,而且只偏爱一幅左右对开的画。只要看着那幅画,我就能在漫长而无聊的午后忘记时间的流逝,而且只要有人来,我就会感到心虚,若无其事地匆匆翻到另一页。我对护士和女仆的照顾感到无比厌烦,希望能过上一整天盯着那幅画的生活。翻到那一页时,我就会心潮澎湃,再翻到其他页,则是心不在焉的。

那幅画画的是骑在白马上高举宝剑的贞德。白马鼻孔朝上,愤怒地用健壮的前腿扬起沙尘。贞德身着银色铠甲,上面画着美丽的纹章。透过面罩能看到他美丽的面孔,他威风凛凛地举起剑直指蓝天。他在冲向“死亡”吗?至少是冲向某种拥有不祥力量的对象。我坚信,他会在下个瞬间被杀死。如果立刻翻页,说不定能看到他被杀的画面。绘本上的画也许会进行某种调整,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到“下个瞬间”。

但是有一次,护士随手翻到那一页,对在旁边偷看的我说:“少爷,你知道这幅画的故事吗?”

“不知道。”

“这个人很像男的,不过其实是女的哦。这个故事讲的是女人假扮成男人,为国出征的故事。”

“她是女的吗?”

我感到伤心欲绝,我坚信是“他”的人竟然是“她”。这名美丽的骑士并非男人,而是女人,为何如此?(现在我依然对女扮男装有一种根深蒂固、难以解释的厌恶。)我对“他”的死本来抱有甜蜜的幻想,而“他”变成“她”这个事实,是对我的幻想的残酷复仇,类似于我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来自现实的复仇”。多年后,我看到了奥斯卡·王尔德赞颂俊美骑士之死的诗句。

倒在芦苇丛中,

惨遭杀戮的骑士如此美丽。

从那以后,我抛弃了那本绘本,甚至再也没有碰过它。

于斯曼[7]在小说《彼方》中写道:“这份性质不久后应会转变为精巧的残忍和微妙的罪恶。”据说吉尔斯·德·莱斯[8]的神秘主义冲动是由于接受查理七世的敕令,担任他的护卫后,亲眼见到了圣女贞德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迹而培养起来的。尽管是由于相反的机缘(即憎恶的机缘),但我也认为,那名来自奥尔良的少女需要对我的转变承担一部分责任。

还有一段记忆。

是汗味。汗味驱动着我,勾起我的憧憬,并支配了我。

竖起耳朵倾听,能听到混浊的沙沙声,轻微但带着恐吓的意味。有时候,其中还会掺杂着喇叭声,单纯而神奇的哀切歌声由远及近。我拉着女仆的手催促,心情急切,让她赶紧把我抱到门口。

练兵归来的军队从我家门前走过。我总是期待着能从喜欢孩子的士兵手中得到几个空弹壳。由于祖母说这东西太危险,严格禁止我要空弹壳,因此这份期待中又加入了隐秘的喜悦。沉重的军靴声,肮脏的军装,扛在肩膀上的长枪组成的“森林”,每一项都足以吸引孩子的心。然而藏在从他们手中得到空弹壳的期待之下的真正动机,仅仅是他们的汗味。

士兵们的汗味,既像海风,又如同被炒成金黄色的海岸空气,冲击着我的鼻孔,令我陶醉。也许这就是我对气味最初的记忆。那股气味当然没有直接与性快感相连,然而,士兵们的命运、他们职业的悲剧性、他们的死、他们眼中映照出的遥远国度,这一切感官欲求,在我心中缓慢且顽强地苏醒了。

我在人生中初次遇到的就是这些奇形怪状的幻影。它们带着非常精巧的完整性,从一开始就站在我面前。多年后,我从中寻找自己的意识与行动源泉,发现完整无缺。

从幼年时期开始,我对人生的观念就从来没有跨出过奥古斯丁[9]预定说[10]的界限。无益的迷茫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我,如今的我依然身处痛苦之中,但是只要想到这份迷茫同样是一种引我堕入罪恶的诱惑,我的宿命论思想就不会动摇。我一生中所要经历的所有不安,在我尚且不识字的时候就已经写在了菜单上。我只要铺好餐巾,坐在餐桌前就好。就连现在书写这本稀奇古怪的作品一事,都清楚地写在菜单上,我应该从一开始就能看到。

幼年时代是时间与空间纠缠的舞台。无论是从大人口中听到的各国新闻,比如火山爆发或者叛军起义,还是眼前发生的事情,比如祖母发病或者家人之间鸡毛蒜皮的争吵,抑或是刚才看入迷的童话世界中发生的幻想事件,三者在我心中总是具有同等价值,是同一系列的事物。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比积木的结构更复杂,不认为我不久后必须进入的所谓“社会”,是比童话故事中的“世间”更光怪陆离的地方。一项限制在无意识中生成,一切幻想从一开始就在抵抗这项限制。不可思议的是,其中渗入了完整的、与其自身强烈愿望相似的绝望。

夜晚,我躺在床上,看着围绕在床周围的黑暗的延长线上,浮现出了灿烂的都市。它保持着奇妙的寂静,并且充满光辉与秘密。走在其中的人,脸上肯定是被盖上了秘密的印章。深夜归家的大人们,一言一行中,仿佛隐藏着有共济会气息的暗号。另外,他们的脸上还有着闪闪发光、令人不敢直视的疲劳,就像会在指尖留下银粉的圣诞节面具,如果伸手碰触他们的脸,就会沾染上夜之都在他们身上涂抹的颜料色彩。

不久,我近距离地目睹“夜晚”在我眼前拉开帷幔。那是松旭斋天胜[11]的舞台。(那是她难得在新宿剧场的演出,尽管多年后,我在同一间剧场看到了一位名叫但丁的魔术师的表演,而且那场表演的规模比天胜大数倍,但是无论是但丁,还是万国博览会上的哈根贝克马戏团,都没有给我带来像天胜那样的震撼。)

她丰满的肢体上包裹着仿佛《启示录》[12]中淫乱女子般的服装,在舞台上悠闲地散步。她身上带着变戏法的人特有的文雅大方,如亡命贵族般装腔作势,那阴沉的妩媚,还有一派女中豪杰式的言谈举止。她委身于那套伪造的服装,衣服散发着廉价品特有的光芒,画着女浪花曲[13]师的妆容,白粉一直涂到脚尖,戴着人工宝石堆砌成的手镯,一切都呈现出一种忧郁的和谐。不如说,不和谐洒下的阴霾拥有细致的肌理,这反而引出了某种独特的和谐。

我隐约明白,“想成为天胜”的愿望与“想成为花电车司机”的愿望有着本质的不同。最显著的差异就是,前者可以说完全缺乏那种对“悲剧性事物”的渴望。在想成为天胜的愿望中,我无须体会憧憬与内疚这两者令人焦躁的混淆。尽管如此,我依然痛苦地压抑着剧烈的心跳,直到某天偷偷溜进母亲的房间,打开了她的衣柜。

我从母亲的和服中拽出了最花哨、最华丽的一件。腰带上用油画颜料画着绯红的玫瑰,我像土耳其高官一样将腰带层层缠好,然后用绉绸包袱皮包住了头。我站在镜子前,觉得即兴包好的头巾和《金银岛》中海盗的头巾很像,于是心中涌起狂喜,脸上一热。不过,我的工作还很艰辛。我的一举一动,一直到我的手指尖,都必须充满神秘感。我将小镜子塞进腰带中,在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白粉,然后带上了银色手电筒、古朴的镂金钢笔,以及所有耀眼的稀罕玩意儿。

就这样,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推开了祖母的房间。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疯狂、滑稽与喜悦,一边喊着“天胜哦,我是天胜哦”,一边在屋里到处乱跑。

当时房间里有躺在床上的祖母、母亲、一位客人以及女仆。我眼中看不到任何人,我陷入疯狂,一门心思只想着让更多人看到我扮演的天胜。也就是说,我眼中只有自己。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突然看到了母亲的脸。母亲的脸色有些苍白,魂不守舍地坐在那里。与我对视后,她垂下了目光。

我理解了,泪水渗出眼眶。

那时,我理解了什么?或者说被迫理解了什么?“悔恨先于罪恶”,这个多年后的主题,在那时已经于暗中初见端倪了吗?又或者是我从中学到了置身于爱中时,孤独是多么惨不忍睹的教训,并且从这件事中学到了拒绝爱的方式。

女仆抓住了我。我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就像一只拔了毛的鸡,每眨一次眼睛,不成体统的伪装就会纷纷剥落。

自从开始看电影,我的扮装欲日益增强,一直到十岁左右都格外显著。

一次,我和工读生一起去看一部名叫《魔鬼兄弟》[14]的音乐电影。我始终无法忘记魔鬼兄弟穿的宫廷服饰,袖口上缝着繁复的长蕾丝花边。我说我想穿那样的衣服,戴那样的假发,结果工读生发出了轻蔑的笑声。其实我知道,他自己反倒会在女仆的房间里模仿八重垣姬[15],逗女仆们开心。

继天胜之后,吸引我的是克娄巴特拉[16]。某年年末,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我缠着一位熟悉的医生带我去看电影。由于是年末,所以观众很少。医生把脚搭在扶手上睡着了。我独自一人带着猎奇的眼光看那位埃及女王,她坐在众多奴隶抬起的古怪车辇上向罗马前进。我看着她忧郁的目光,那双眼睛周围涂满浓重的眼影,看着她超现实的衣裳,看着波斯地毯中显现出来的琥珀色的半裸胴体。

这一次,我背着祖父和父母(已经带上了犯罪的十足欢愉),为在妹妹和弟弟面前扮成克娄巴特拉而费尽了心思。我从这身女装中期待着什么?后来,我在罗马衰亡期的皇帝,那位罗马古神的破坏者,那位颓废的野兽帝王黑利阿迦巴鲁斯[17]身上,看到了与我相同的期待。

就这样,我已经将两个前提叙述完了。现在需要复习一下。第一个前提是挑粪人、奥尔良少女和士兵的汗味。第二个前提是松旭斋天胜和克娄巴特拉。

还有另一个不得不说的前提。

我涉猎了孩子能读到的所有童话故事,却并不爱那些公主,我只爱王子,特别是被杀害的王子们,走向死亡命运的王子们。我爱一切被杀害的年轻人。

但是我尚未明了,在众多安徒生童话中,为什么只有《玫瑰花精》中,那名在亲吻恋人赠予的玫瑰时,被坏人用大刀刺死并斩首的美丽青年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为什么在王尔德的众多童话中,只有《渔夫与人鱼》中那个紧紧抱着人鱼被冲上海岸的年轻渔夫的尸体让我心醉?

当然,我也非常喜欢其他孩子气的东西。在安徒生童话中,我喜欢《夜莺》,还喜欢很多儿童漫画。然而,这并不能掩盖我的心往往会被死亡、夜晚和鲜血吸引的事实。

“被杀害的王子”的幻影执拗地追逐着我。谁能清楚地告诉我,王子们穿着紧身裤的露骨装扮与他们残酷的死相互结合,这样的幻想为何让我如此愉悦?我有一本匈牙利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本书中极为写实的原色版插画一直俘虏着我的心。

插画上的王子穿着黑色紧身裤,蔷薇色上衣胸前绣着金丝刺绣,披着深蓝色的斗篷,露出红色的衬里,腰上系着绿色和金色组成的腰带。绿金头盔、大红色长刀、绿革箭筒是他的武装。他戴着白色皮手套的左手拿着弓,右手搭在森林中一棵老树的树梢上,表情凛然而沉痛地俯视着即将向他袭来的巨龙的血盆大口。他的脸上带着必死的决心,如果这位王子背负的命运是打败巨龙,成为胜利者,他对我的蛊惑恐怕会减弱不少吧?然而幸运的是,王子背负着死亡的命运。

遗憾的是,这份死亡的命运并非十全十美。王子为了拯救妹妹并迎娶美丽的妖精女王,七次经历死亡的考验,却凭借含在口中的钻石魔力七次苏醒,最终得以享受成功的幸福。右边的画上是王子被巨龙咬死前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死亡。后来,他又经历了“被大蜘蛛抓住,毒汁刺入体内,被蜘蛛大口吃掉”,溺水而死,烈火焚身而死,被蜜蜂和蛇蜇死和咬死,落入数不清的巨大刀刃林立的洞穴中死去,被无数“倾盆大雨般”落下的巨石砸死等死亡方式。

其中,书中对他“被巨龙咬死”的描写尤为详细,内容如下:

巨龙立刻咬住了王子。王子在被咬成碎片的过程中痛不欲生,却始终咬牙坚持,他的身体在彻底被撕成碎片后,突然恢复到完好无损的状态,轻快地从巨龙口中飞出,毫发无伤。巨龙当场倒地而死。

我将这段内容读了上百遍,然而“毫发无伤”这行字却是让我无法忽视的缺陷。每次读到这一行,我就感觉遭到了作者的背叛,认为作者犯下了重大的过失。

不久后,因为某种偶然的机会,我发明了一种方法。那就是每当读到这里,就用手遮住“突然”到“巨龙”之间的部分,这样一来,这本书就会呈现出我理想中的样子,内容变成这样:

巨龙立刻咬住了王子。王子在被咬成碎片的过程中痛不欲生,却始终咬牙坚持,他的身体在彻底被撕成碎片后,巨龙当场倒地而死。

大人们会不会从这种删减的方式中看出不合逻辑的成分呢?然而,我这名年幼、傲慢、容易陷入个人喜好的检阅官,尽管明白“彻底被撕成碎片后”与“当场倒地”这两句话之间存在明显的矛盾之处,却依然无法舍弃其中的任何一句。

另一方面,我热衷于幻想自己战死或被杀害的状态,对死亡的恐惧却比常人高出一倍。我把女仆欺负到哭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当她带着若无其事的明朗笑容出现,服侍我吃早餐的时候,我从那副笑容中看出了各种各样的意味。我只能将那副笑容当成具有十足胜算的恶魔般的微笑。也许她打算向我复仇,企图毒害我吧?我的心中涌起恐惧。毒一定是下在酱汤里的,只要我心中浮现出此种想法,那个早晨就一定不会碰酱汤。有几次,我会在吃完饭后即将起身时盯着女仆的脸,我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看到了吧”。在我的想象中,站在饭桌另一边的女仆并未由于毒害我的计划失败而气馁,只是遗憾地盯着丝毫未动的酱汤。那汤已经彻底凉掉,甚至落了灰。

祖母怜爱我病弱的身体,又怕我学坏,所以禁止我和附近的男孩子们一起玩耍。除了女仆和护士之外,我的玩伴只有祖母从附近为我选出的三个女孩子。由于只要有一丁点噪音,比如大声关门开门、玩具喇叭、摔跤之类等明显声响,都会引起祖母右膝神经痛,所以我们玩耍时必须比普通的女孩子更加安静。我反而更喜欢独自一人看书、搭积木,沉浸在肆意的幻想中,或者画画。后来,我的妹妹和弟弟出生了,他们在父亲的照顾下(不像我这样被交给祖母),像普通的小孩子一样自由成长,然而我并没有十分羡慕他们的自由和粗暴。

不过,我去堂妹家玩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就连我都被要求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男孩子”。在我七岁那年的早春,我在即将上小学之前拜访了某一个堂妹,就叫她杉子吧。那时,发生了一件值得纪念的事。大伯母们不停地称赞我“长大了啊,长大了”,带我去的祖母在那样一番吹捧下,特别允许我吃了青鱼。如前所述,由于担心我频繁发作的自体中毒症,祖母一直都禁止我吃“青肉鱼”。在那之前,我只知道比目鱼、鲽鱼、鲷鱼之类的白肉鱼;说到土豆,我只见过压碎并用筛网过滤后的样子;不能吃带馅的点心,只能吃几块饼干、威化或者干点心;至于水果,我只吃过切成薄片的苹果和少量橘子。第一次吃青肉鱼,是章雄鱼,我吃得很满足。这样的美味,意味着我被赋予了一项成为大人的资格,然而每次产生这种感觉时,我心中都会涌起一种不安的情绪——“要成为大人的不安”,那份沉重感让我的舌尖不得不体会到一丝苦味。

杉子是一个身体健康、生命力旺盛的孩子。我住在她家里时,会和她并排躺在同一个房间就寝,杉子只要头一沾枕头,就能像机器一样轻松入眠。而我却迟迟无法入睡,只能带着些许嫉妒和赞赏看着她。与在自己家里时相比,我在她的家里能感受到数倍的自由。由于要将我夺走的假想敌——也就是我的父母——不在这里,祖母也能放心地让我自由行动,而不需要像在家里那样始终将我拴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但是,获得许可的我却无法充分享受这份自由。我就像痊愈后第一次迈开双脚的病人,感受到隐形的义务强加在身上的拘束感,反而怀念起怠惰的被窝来。而且在这里,大家心照不宣地要求我做一名独当一面的男孩子,于是我开始了不走心的表演。就是从那时开始,我隐约理解到一种机制:别人认为我在表演的表现,其实是我想回归本质的表现,而别人认为自然的表现,其实才是我的表演。

并非出于本意的演技,让我说出了“来玩战争游戏吧”这样的话。因为我的同伴是杉子和另一个堂妹,所以战争游戏并不合适。更何况对方本就对亚马孙女战士[18]兴味索然。我之所以提议玩战争游戏,也是出于逆向的礼节,也就是必须让她们觉得无趣,让她们多少有些困扰。

黄昏时分,我们在屋子内外进行着无聊且笨拙的战争游戏。杉子躲在树荫里,用嘴模仿机关枪的嗒嗒声。我觉得游戏必须在此告一段落了,于是逃进家中,嘴里不停地喊着“嗒嗒嗒”,看到追上来的女兵后,便捂住胸口瘫倒在客厅正中央。

“你怎么了,小公[19]?”

女兵们表情严肃地聚集在我身边,我既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移动手臂,只是回答道:“我战死了啊。”

我想象着自己扭曲着身体倒下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喜悦之情。我从自己被枪打死的状态中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我觉得就算真的被子弹击中,自己也不会感到疼痛。

幼年时期。

我曾遇到过一个具有象征性的情景。对如今的我来说,那个情景就是整个幼年时期。看到那个情景时,我感到幼年时代正挥着诀别的手离我而去。在我体内,我的所有内在时间纷纷升起,被阻拦在这样一幅画面前,准确地模仿画中人的动作和声音。我预感到在临摹完成的同时,原画的情景就会在时光中消融,留给我的不过是一幅临摹作品——或者说是我幼年时代精确的标本。每个人的幼年时代都应该有这样一件事情,只是由于它们往往是甚至无法称之为事件的细碎场景,所以大多情况下不会被察觉。

——我遇到的情景是这样的。

有一次夏日祭,一群人从大门拥进我家。

为了腿脚不便的自己和我这个孙子,祖母笼络了工头,让市内的游行队伍从我们家门前通过。我们家原本并不在游行队伍的路线上,不过在工头的安排下,游行队伍每年都会绕些远路,从我家门前通过。这已经成了惯例。

我和家里人一起站在门前。刻着蔓藤花纹的铁门向左右两边敞开,清水洒在门前的石阶上。时断时续的太鼓声由远及近。

渐渐地,断断续续地传来拉彩车的歌曲,是悲伤的调子和歌词,其中穿插着没有秩序的节日噪音,宣告着真正的主题其实是十足的表面喧嚣。那声音仿佛在倾诉,只有人类和永恒极为低俗的交欢,或者虔诚的乱伦,才能成就出这交会的悲哀。不知不觉间,纠缠难解的声音渐渐清晰可辨,打头阵的锡杖的金属声、太鼓混浊的轰鸣,以及神轿轿夫杂乱的吆喝声……我的心怦怦直跳(从那时开始,强烈的期待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痛苦),呼吸困难,几乎再也站不住了。手持锡杖的神官戴着狐狸面具,那双神秘的金色兽眼死死盯着我走过,似乎要摄取我的魂魄。不知何时,我感到自己紧紧拉住了身旁家人的衣摆,做好准备,只要有机会就要从眼前的队伍给予我的近乎恐惧的喜悦中逃脱。从那时开始,我对人生的态度就是,面对翘首以盼的事物,面对此前用幻想过度修饰的事物,到头来只有逃走这一条路。

不久后,轿夫们扛着悬挂着稻草绳的香资箱走了过去,活蹦乱跳的孩子坐着神轿轻快地过去了,然后,庄严的黑金色大神轿走近了。从远处开始,轿顶上的金凤凰就像在水波间四处漂游的鸟一样,伴随着欢呼声上下翻飞,令人头晕目眩,让我们产生一种辉煌的不安。唯有大神轿旁边缠绕着毒辣的无风状态,就像热带空气一样让人透不过气来。那是带有恶意的怠惰,神轿在年轻人赤裸的肩膀上摇曳,散发着热意。红白双色的粗绳子,涂黑的黄金栏杆,紧闭的金漆大门中,有一块四尺见方的纯粹黑暗。这块上下左右不断摇晃跳跃的空旷黑夜呈正方形,公然君临于万里无云的初夏正午。

神轿来到我们眼前。年轻人们穿着同样款式的浴衣,袒露着大部分皮肤,神轿本身仿佛喝醉了一样,摇晃着缓缓向前。轿夫们脚步蹒跚,眼睛仿佛没有在看地面上的事物。拿着巨大团扇的年轻人发出尖利的叫喊声,一边在周围奔跑一边煽动群众。有时,神轿会摇晃着倾斜,然后又在一阵疯狂的吆喝声中重新摆正。

这时,不知我家的大人们是否凭直觉感受到了什么,突然间,拉着我的大人将我推向后方,远离前方在某种意志的驱使下发力,整队前进的人群。有人大喊了一声“危险!”然后,我就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了。我被人拉着穿过前庭逃走,然后从边门冲进家中。

我们一直跑上二楼,来到阳台上,屏住呼吸,看着正在抬着神轿拥进前庭的人群。

直到很久以后,我依然在思考是什么力量驱使他们如此冲动,却始终找不到答案。那数十名年轻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有计划地冲进我们家呢?

他们痛快地践踏花草,那是真正的节日。我已经看腻的前庭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神轿跑过前庭的每一个角落,灌木被压倒,发出嘎吱声。我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声音相互中和,简直就像冻结的沉默和没有意义的噪音在那里往来交织。颜色同样如此,金色、红色、紫色、绿色、黄色、深蓝色、白色跃动着涌起,仿佛有一种颜色统治着全部,有时是金色,有时是红色。

然而,只有唯一一种鲜明的东西让我保持清醒,让我悲伤,让我的心中充满没有缘由的痛苦。那就是轿夫们露骨的陶醉表情,淫乱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