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亲政、归政后光绪帝的时间表
随着光绪帝年岁渐长,慈禧太后开始让他接触政务,练习批摺和接见大臣(详见第五章)。1883年(光绪九年),光绪帝虚岁13。这年的大年初一,帝师翁同龢记载早朝程序的变化,称言:
卯正二刻(6:30),召见于西暖阁,皇太后与上同坐御榻,太后在右,上在左,俨如宋宣仁故事,盖前此所未有也。诸臣入,先叩贺太后天喜,汉话。次叩贺上天喜,清话。皆一跪三叩首。维时,中官传赐太后暨上八宝荷包各一,敬受即悬于胸,一叩首谢,然后上垫。谕以天气清和,吉祥善事,皇帝好学,日近诗书,自明日起,当同在坐。以后早事皆拟亲裁。诸臣亦颂扬数语,即退。(53)
所谓早事亲裁,只是光绪帝在慈禧太后指导下,练习政务,并不改变垂帘听政的权力结构。1886年(光绪十二年),小皇帝年满15周岁。慈禧太后决定,次年正月十五日,结束垂帘听政,为年满17虚岁的光绪帝行亲政典礼。从次年开始,慈禧太后就不再每日出席早朝、参加军机见起和召见部院大臣了,而是改为选择性地参加。曾纪泽在日记中记录下这些细微的变化。(54)但凡有慈禧太后在场参加朝会时,“设纱屏为幛”,且局面仍由她主导,光绪帝只是陪衬。1889年1月3日(光绪十四年十二月初二日),曾纪泽记当天早朝细节,称言:“巳初一刻(9:15)入觐,皇太后撤帘,垂询及谈论各国交涉近事,敷对甚详,约二刻余。皇上坐于前案,默然而已。”(55)
在这个时段内,光绪帝批答奏摺,在发下前须经慈禧太后检查;稍复杂的奏摺,都由军机处拟定办法,向慈禧太后请示。即便如此,光绪帝在批答奏摺一事上,仍分外谨慎。他曾跟翁同龢介绍说,外省奏摺,都是先手加签条,令军机大臣酌定后,他再正式批答。(56)这种体制继续维持了两年。
1888年7月(光绪十四年六月),慈禧太后下旨,决定在次年正月皇帝大婚后,终止训政,“归政”给光绪帝。(57)军机处又拟定归政后恢复旧制的办事规范。其主要内容是恢复光绪帝亲裁大政,独自接见军机大臣、部院大臣,独自召见部院引见官员的系列权力,只不过,每天的朱批内容及拟旨内容,由军机处在事后摘抄,交慈禧太后过目;同时,重大的人事任命,须请示慈禧太后裁定。(58)
接受归政后的光绪帝,每天勤于政务。他给自己订下了苛刻的时间表,每天处理政事的起始时间,比前代清帝大为提前。就在接受“归政”后一个月,他的本生父醇亲王奕譞递上一道奏摺,建议“视朝不宜过早”,其中列举道光帝之后诸位清帝的工作时间表,称言:
辨色视朝,为我国家一定不易之家法。道光年间召见时刻,臣方幼稚,不能确记,而每日请驾,例于寅正三刻(4:45);咸丰年间召见,常在卯辰之交(7:00),盈廷诸臣皆系卯正(6:00)以前入朝。近闻自归政后,每日寅正(4:00),早事即由奏事处传出,是以臣工无不丑刻(1:00—3:00)趋朝,寅刻(3:00—5:00)备齐。(59)
奕譞说,光绪帝视朝太早,“非至当之道”,理由有三点:一、视朝过早,加以终日劳碌,非调护之法;二、年老大臣既须早起入宫,散门后又须赴本管衙门,分散精神,“务虚名而略实政,反致诸事废弛”;三、大臣入宫太早,给宫禁看守造成很大困扰。他希望慈禧太后能督促光绪帝“恪遵成宪,不必专以视朝之早晏为勤逸”。
显然,朝中大员的时间表都跟着光绪帝发生了改变。我们从曾纪泽的日记中可明显看出端倪。此前,他是户部侍郎、总理衙门大臣,每逢户部、总理衙门值日奏事,他一般是卯正(6:00)起床,入朝等待召见;但自从光绪帝大婚并接受归政后,他的时间表一下提前了两到三个小时。皇帝大婚后两天,曾纪泽准备入宫,为自己加一级谢恩,他寅正(4:00)起床,结果皇帝未召见,只能返回家中补睡。此后轮到户部、总理衙门值日,他的起床时间提前到了寅初(3:00)至寅初二刻(3:30)。(60)
不过,奕譞的奏摺似乎没有发生作用。当年9月9日(八月十五日),总理衙门章京杨宜治值班,入西苑等候接收本衙门当天呈递的奏摺。他在日记中记录:“赴东署(按:即总理衙门),夜丑正二刻(2:30),入直西苑门他坦。南海澄波,中天璧月,仰视广寒,同兹清澈。甫四点钟(4:00),摺奏已发下,军机处须臾叫起矣。上听朝之早如此。”(61)
此外,据光绪朝军机章京继昌记载:“皇上天性勤敏,遇出宫拈香日,漏三下(约0:00)即起,凡执事人员少迟必误。军机大臣每寅初(3:00)入直,章奏已早发下,恒不及阅,已召见章京缮旨,堂官旁立以俟,顷刻须就,一时阘冗之风为之一变。”(62)
辨色视朝、勤于政务,是历代清帝的祖训。早在康熙、雍正年间题本、奏本作为国家重要政务文书的年代,早朝的主要形式是御门听政,根据康熙朝《大清会典》的记载,部院大小官员“每日早赴午门外齐集,春夏于卯正一刻(6:15),秋冬于辰初一刻(7:15)”进入乾清门,等候皇帝御门,启奏题奏本章。(63)此后,御门听政的频率逐渐减少,同治帝即位后,即一直停止。所以,同治帝、光绪帝亲政后所谓的早朝,主要是围绕奏摺处理而进行,即上文所述的奏摺批答、军机处见起与草拟上谕、轮值部院大臣见起等等。皇帝办公的时间,也以奏摺处理为最重要的考量因素。
军机章京赵翼曾记载乾隆帝日常办事时间表:“上每晨起必以卯刻(5:00),长夏时天已向明,至冬月才五更尽也。时同直军机者十余人,每夕留一人宿直舍。又恐诘朝猝有事,非一人所了,则每日轮一人早入相助,谓之早班,率以五鼓(约4:00)入。平时不知圣躬起居,自十二月二十四日以后,上自寝宫出,每过一门必鸣爆竹一声。余辈在直舍,遥闻爆竹声自远渐近,则知圣驾已至乾清宫,计是时,尚须燃烛寸许始天明也。余辈十余人,阅五六日轮一早班,已觉劳苦,孰知上日日如此,然此犹寻常无事时耳。当西陲用兵,有军报至,虽夜半亦必亲览,趣召军机大臣指示机宜,动千百言。余时撰拟,自起草至作楷进呈或需一二时,上犹披衣待也。”(64)
又据领班军机章京朱学勤在1873年(同治十二年)透露,当时亲政不久的同治帝“悉复道光年间旧制,寅正(4:00)必须到值,卯正(6:00)已召见矣。每日俱有部院数起,天语垂询公事,极为切要,非留心部务者,竟不能对,将来必能循名责实,以釐庶政,此真可喜之事。”(65)
可见,光绪帝的早朝时间,不但早于道光帝、咸丰帝和乾隆帝,也比有过垂帘听政经历的同治帝早上一两个小时。当然,他的时间表也并非一成不变,在事繁的日子,奏摺处理似乎要慢一点。例如1894年翁同龢二次进入军机处,他记载,皇帝发下奏摺的时间是每天卯初(5:00)。(66)即便如此,他的勤政程度与其先人相比,只能说有过之无不及。
按照当时奏摺量作保守推算,如果每天仅收到20件奏摺,每件的处理时间为五分钟,而光绪帝发下奏摺是在寅正(4:00),那么,他每天不到凌晨两点半就要进入工作状态,起床时间则必须更早。可以想象,由亲王之子入承大统的光绪帝,此时求治之心、回报之心是何等的强烈。他似乎决心做一个勤政的好皇帝,将辨色视朝的祖制做到极致。我们不妨通过张荫桓日记1894年5月24日(光绪二十年四月二十日)的记载,看看光绪帝清晨的时间表:
礼部加班。上有颐和园请安之谕,意今日召见必早。讵寅初二刻(3:30)始有信,急趋九卿房,子密徘徊门外。少顷起单下,与之偕入。余蒙召问现奏事件、总署近事。奏对毕,上言:“沈秉成调京矣。”谨对言:“已见邸抄。”又及吉林事而退出。(67)
张荫桓为总理衙门大臣,并以户部侍郎署理礼部侍郎,所以,当礼部加班奏事时,他须递膳牌预备召见。“子密”,即礼部侍郎钱应溥。这一天,光绪帝要前往城外颐和园向慈禧太后请安,所以张荫桓预计,如果有见起,时间会比较早。他二人在寅初二刻(3:30)接到起单,预备召见(在此之前,皇帝已读完了当天的奏摺)。这一时间,张认为太晚。可以推测,每逢光绪帝前往颐和园的日子,他要比一般时候起得更早。当天见起,光绪帝除了询问礼部上递奏摺的情况,也问了总理衙门事务,并告知张荫桓一些重要人事情况和地方情况。
不仅如此,光绪帝看奏摺时,曾改变以往先阅外省奏摺后阅京内部院奏摺的做法。翁同龢曾记载称:“是日传:以后外摺系卯初下,较晚一时许也;外摺内摺一起下,未免拥挤。若有封奏,恐来不及看。”(68)这就说明,在此之前,外摺内摺系同时发下。因办事拥挤,光绪帝不得不将两者分开阅看,分别发下。
然而,朝政并未因光绪帝的勤政而有所好转。就在他接受归政五年后,中日战争爆发,他每天的日程表更加紧密,奏摺数量更多,军机及部院官员见起、议政的时间也随之增加。在此之后。因列强争夺在华利益斗争的加剧,光绪帝每天面临的压力以及政务的繁剧,有增无减。下文从翁同龢、张荫桓两位朝廷重臣日记中,摘出与光绪帝工作日程相关的部分内容,考察其早朝及政务细节。
1898年3月21日(光绪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九日),军机大臣翁同龢在日记中记录:
寅初(3:00)起,寅正(4:00)至直房。外摺一安维峻军台缴费期满释回也。巴所递约稿一,电二,许、杨,皆外部决绝之词。见起三刻。安维峻事,上徘徊久之,批再留数年,浅人以为上意从刻,不知尚从宽也。论俄事良久,命传李鸿章、张荫桓明日预备召见。巳初(9:00)散。(69)
此时,光绪帝可谓焦头烂额。自从上年德国借口教案侵占胶州湾,俄国趁机利用《中俄密约》占据旅顺大连,不再离开,俄国驻华公使巴布罗夫向清朝提出租借旅大的要求。许、杨为清朝前后任驻俄公使许景澄、杨儒。日记中提到的安维峻,在甲午战争中弹劾李鸿章,并连带攻击慈禧太后说“皇太后既归政皇上矣,若犹遇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臣民”,触碰到帝后关系这一最为敏感的神经,被革职发往军台。(70)
从这段日记可以看出,光绪帝仍是在寅正(4:00)即看完并发下奏摺,军机大臣随后见起,与光绪帝讨论达三刻之久。次日,翁同龢在日记中记录:
照昨时到直房,李、张有起,入晤于案上。庆邸来谈,稍闻昨日入见语,然实无措置,今日李、张起,上亦不能断也。见起三刻。巴照一。电三,皆旅顺有兵二千来泊树旗将登岸事。衡量时局,诸臣皆挥涕,是何气象,负罪深矣。退时,庆、李、张邀谈,大约除允行外别无法,至英、日、法同时将起,更无法也。(71)
翁同龢仍照常入值军机处,阅看光绪帝发下奏摺。光绪帝按计划召见总理衙门大臣李鸿章、张荫桓,讨论对俄交涉。庆亲王奕劻认为,俄国的要求无法拒绝,李、张二人也不可能有合适的对策。参加见起的张荫桓则对当天的早朝有更为细致的记录:
阴雨。寅正(4:00)起,赴总署公所。合肥旋至。余语合肥以奉派俄事,毁我两人而已,合肥谓同归于尽,何毁之足云。少顷宣召,与合肥同进仁寿殿南里间。余蒙赏垫,跪定。上询合肥:“俄事如此,尔去年密约如何立的?”
合肥奏言:“现事不决裂,密约仍有。”随请旨作何办法。
上谕:“尔们打算怎样?”
合肥奏言:“皇上曾商太后否?”
上谕:“尔们都无办法,如何能商量太后?”合肥伏喘无言。
上询荫桓:“有办法么?”
当奏言:“容通筹妥当,请旨遵行。”
上谕:“要请旨么?”
徐奏言:“商定后奏明办理。”
上词色略霁,垂询合肥:“尔正月患喉症么?”
合肥奏言:“已愈。”
旋询荫桓:“闻尔这几日亦有病。”
当碰头奏言:“亦患寒病在喉,数日始解。”
上颔之,徐徐谕:“总理衙门事,责成尔两人。”
合肥奏言:“无日不到署。”
荫桓奏言:“竭心力以图报。近事棘手,亦在圣明鉴中。”
上颔之,令出,合肥不能起,掖之,上谕:“站定乃行,勿急遽出。”至军机直庐,庆邸坐候,合肥与谈俄事。未几,枢辅进见后回论一遍。余以俄情不测,拒之即生变,此在人人意中;允之,而俄交能否永固,实不可必。且各国能无违言亦不可必,以故委决不下。庆邸、仲山韪余言,合肥置不答。返寓补睡。旋访常熟、仲山筹商,子良亦就谈。晚饭后各散。仲山言明早户部直日,可在寓听起矣。余答以有牌子,究不敢不到。(72)
这天的早朝,应是吏部值日,但因对俄交涉事务紧急,故前一日光绪帝以交片上谕,命李鸿章、张荫桓预备召见。当天的早朝次序应为李、张先见起,而后是军机大臣。李、张见起时间似并不长,主要是光绪帝向二人询问对俄政策,李、张没有正面回答。后来,二人与奕劻约军机大臣详谈。张荫桓分析了拒绝或应允俄约的利弊,奕劻、廖寿恒(仲山)表示赞同。后一天由户部轮值奏事,户部侍郎张荫桓须递膳牌,所以他说“究不敢不到”。这段文字,也生动记载了光绪帝早朝与大臣见起的细节。一个每天丑时(1:00)即起、勤于国事,十多年不敢懈怠的年轻君主,在面对国权被步步蚕食时又无能为力的无可奈何之状跃然纸上。被满腔愤懑笼罩的光绪帝,仍不忘询问李鸿章病情,并嘱他“站定乃行,勿急遽出”,也体现他柔和周到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