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如果我们正确地理解了表白者施特劳斯,那么,他本人就是一个真正的庸人,具有狭隘的、枯燥乏味的灵魂,具有有学识的、冷静的需要;而尽管如此,没有人会再对被称为一个庸人而恼怒,除了作家施特劳斯。如果人们把他称为蓄意的、放肆的、恶意的、极大胆的,那对他也会是公正的;但是,他的最高幸福是被比作莱辛或者伏尔泰,因为这两个人无疑不是庸人。在对这种幸福的追求中,他经常动摇不定:是应当赶上莱辛勇敢无畏的辩证激情,还是以伏尔泰的方式作出一副淫荡的、自由精神的古人的样子对他来说更为适合。当他坐下来写作时,他不断地作出一种表情,就像他在让人画像似的,而且一会儿是一副莱辛像,一会儿是一副伏尔泰像。当我们读到他对伏尔泰表述的赞颂(《伏尔泰》,第217页)时,他显得在有力地规劝当代,为什么它不早就知道它在现代的伏尔泰身上获得了什么:“就连优点”,他说道,“也到处都是同样的优点:纯朴自然、透明清澈、活跃灵巧、殷勤优雅。在该热情和强调的地方也不乏热情和强调;对浮夸和矫揉造作的反感出自伏尔泰最内在的本性;就像另一方面,当有时蓄意或者激情使他的表述落入平庸的时候,责任并不在于修辞学家,而是在于他里面的人”(85)。据此,施特劳斯显然清楚地知道,风格的纯朴是什么意思:它曾经一直是天才的标记,唯有作为天才,才有特权纯朴地、自然地和天真地说话。因此,如果一个作者选择一种纯朴的文风,则显露出来的并不是最平庸的虚荣心;因为尽管有些人觉察到这样一个作者可能被视为什么,但毕竟也有一些人乐于这样看待他。但是,天才的作者不仅表现在表述的纯朴和确定性上:他的过剩的力量甚至玩弄材料,即便这材料是危险的和困难的。没有人以僵硬的步子行走在未知的、被成千上万的深谷打断的道路上:但是,天才却敏捷地、以大胆的或者优美的跳跃奔跑在这样一条小道上,并且嘲笑对步子的谨慎的和胆怯的丈量。
施特劳斯视而不见的问题是严重的和可怕的,并且作为这样的问题已经被数千年来的智者们探讨过,施特劳斯本人知道。尽管如此,他称自己的书为袒露的。对于所有这些惊恐,对于人们通常在关于存在的价值和人的义务的问题上自行陷入的那种反思的晦暗严重性,如果天才的硕士从我们身旁飞过,“袒露并且有意地”,甚至比他的卢梭都更为袒露,人们也不再有任何预感;关于卢梭,他知道向我们讲述,卢梭是从下面裸露,把衣服卷到上面,而歌德则据说是把衣服卷到下面,从上面裸露。(86)看起来,十足天真的天才根本不卷衣服,也许,“袒露”这个词在根本上只不过是“赤裸”的一种委婉说法而已。甚至看到过真理女神的少数人说,真理女神是赤裸裸的。也许,在未看到过真理女神,但却相信那少数人的人们的眼中,赤裸或者袒露已经是真理的一种证明,至少是它的标志。在这里,单是怀疑就已经对作者的虚荣心有利了:某人看到某种赤裸裸的东西;如果它就是真理,那该多好啊!他对自己说道,并且像他通常那样作出一副庄严的表情。但这样一来,当作者强迫自己的读者更庄严地看待他,把他看作随便一个穿着庄重的作者,作者就已经有所收获了。这就是有朝一日成为一个“经典作家”的道路,而施特劳斯向我们讲道,“人们向他表示不期而有的敬意,把他看作一种经典的散文作家”(87),因此他达到了他的道路的目的地。天才施特劳斯身着袒露的女神的服装,作为“经典作家”在大街上四处奔跑,而庸人施特劳斯则——用这位天才的原话说——绝对应当“被命令退场”或者“被驱逐永不返回”。
唉,只不过庸人不顾这一切退场令,不顾一切驱逐,又返回并且经常返回!唉,挤出伏尔泰式皱纹或者莱辛式皱纹的面容时不时地返回到它那真诚的旧形式、原形式!唉,天才面具脱落得太经常,硕士的眼神从未比他试图追随天才的这种跳跃并且用天才的炯炯眼神观看时更懊恼,他的动作也从未比此时更僵硬。恰恰由于他在我们这个寒冷的地区如此袒露,他使自己蒙受比一个他人感冒更经常、更严重的危险;至于在这种情况下,他人也觉察到了这一切,这可能是相当尴尬的,但如果他想被治愈,就必须对他公开作出如下的诊断。有一个施特劳斯,一个诚实的、严格的、穿着紧绷的学者,他对我们来说是如此值得同情,和每一个在德国兢兢业业地为真理效劳并且懂得守在自己界限之内的人一样;如今在公共舆论中作为施特劳斯而著名的人,就成为一个他人:神学家们指责他变成了这个他人;够了,他现在的天才面具游戏对我们来说是同样可恨或者可笑的,就像他过去的认真迫使我们认真和同情一样。当他不久前向我们宣布,“如果我不对我除了被赋予毫不留情地分析批判的天赋之外,同时被赋予对艺术塑造的无害乐趣而感到高兴的话,这就会也是对我的天赋的不知感恩”(88)时,不顾这种自我见证而仍然有一些人主张相反的东西,这也许会使他感到吃惊;首先,他从来也不具备艺术塑造的天赋;其次,被他称为“无害的”乐趣,就其逐渐地侵蚀并且最终摧毁一种在根本上有力而且深刻的学者本性和批判家本性亦即真正的施特劳斯式天才而言,一点也不是无害的。在一种无限诚实的心血来潮中,施特劳斯自己补充说,他一直“铭记着默尔克,默尔克向他喊道:你必须不再做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了,这种事他人也能够做!”(89)这是真正的施特劳斯式天才的声音:这声音也向他说,他的最新的、无害地袒露的现代庸人遗嘱究竟有多少价值!这种事他人也能够做!许多人能够做得更好!而且能够做得最好的人,比施特劳斯更有天赋、有更丰富的精神,也会一直只做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相信人们已经很好地理解了,我是多么欣赏作家施特劳斯:也就是说,如同欣赏一个扮演着天真的天才和经典作家的演员。如果利希滕贝格有一次说:“简朴的写作方式,单是由于没有一个正直的人为他的印象而矫揉造作和苦思冥想这一点,就已经是值得推荐的了”(90),那么,因此之故,简朴的文风毕竟还远远不是作家正直的一个证明。我希望,作家施特劳斯会更真诚一些,然后他就会写得更好,且更少一点名气。或者——如果他绝对想当一个演员——那么我就希望,他会是一个好演员,并且就像人们经典地和天才地写作那样,更好地效仿天真的天才和经典作家。当然,剩下的就是说,施特劳斯是一个糟糕的演员,而且甚至是一个根本不值一提的修辞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