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铨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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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奥柏林学院

奥柏林学院位于美国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Cleveland)西南50余公里处,1833年由美国东部基督教长老会(Presbyterian Church)牧师John Shipherd和传教士Philo Stewart创办。学校得名于18世纪法国教育先贤、传教者约翰·弗雷德里克·奥柏林(John Frederick Oberlin,1740—1820),此公曾在穷乡僻壤的出生地艰苦奋斗,兴实业,办教育,传教义,造福一方,Shipherd与Stewart二人仰慕其精神而追随效仿之,创建奥柏林学院。以奥柏林学院为核心,此地渐发展成为一个几千人口的小镇[3]

奥柏林学院注重宗教,同时亦以“学习与劳动”为校训,以“自由教育”为办学理念,是全美第一所招收黑人学生(1835)和女性学生(1837)的大学,素以浓厚的理想主义和多元化的人文思想而闻名,为美国有名的文理学院之一。据说150年校庆(1983)时,《纽约时报》称:“过去的150年间,哈佛为古典而焦虑,耶鲁为上帝而不安,奥柏林则早已为美国和世界忧虑”,一如今天奥柏林所宣扬的“使命和价值观”:“力求提供一个多样化和包容性的学习环境,鼓励自由和相互尊重的思想交流,共享稳定而公平的学习空间”。[4]

奥柏林学院与中国还颇有渊源。1880年,学校即组织“中华团”到山西传教办学,“庚子事变”中,不少传教士在当地被杀,为纪念罹难者,1903年,奥柏林校园内建造了殉教者纪念碑,1907年山西太谷县又创办铭贤学校(Oberlin-in-Shanxi),校友孔祥熙任校长。铭贤学校日益扩大,从小学到大学预科一应俱全,尤以农工两科为显,“教学成绩卓著,名扬华北诸省”[5]。1934年,蒋梦麟、潘光旦、陈衡哲、蒋介石、宋美龄、徐永昌等学政界闻人先后到校参观,可谓一时之盛。抗战期间,铭贤学校迁至四川金堂,1941年《纽约时报》曾有“30年勤恳办学,助力中国工农业重建”的报道[6]

奥柏林学院有文理学院、音乐学院和神学院。音乐学院创办于1865年,是美国顶尖的音乐学院之一,其他专业以化学最强[7],而神学(哲学)、文学、经济、体育亦是很好的专业。中国闻人孔祥熙、蒋廷黻等曾在此求学,但一直以来,注重获取学位的清华学生多选择哈佛、普林斯顿、耶鲁、康奈尔、哥伦比亚、芝加哥、威斯康辛等综合性名校,或是如维吉尼亚军校这样专业性强的大学,最初十余年间,清华毕业生没有人选择奥柏林。1920年,刘驭万、刘世芳来此学习经济学,此后每届皆有,至1929年共有20人左右,选习的专业有法律、经济、化学、文学、哲学、体育以及最有名的音乐。但大多在获学士学位后,即转入其他大学,攻读更高的学位。

如前所述,陈铨选择奥柏林学院,与清华的德文老师谭唐有关。他的奥柏林学院进修(插班)申请表(Application for Admission to Advanced Standing in the College of Arts and Sciences of Oberlin College)“个人能力评估”(estimates of personal qualifications)一栏的介绍人就是谭唐[8]。在博士论文(1933)的“自传”中,陈铨还对谭唐致以谢忱,并说“是他带领我进入德语文学研究”[9],近有研究者指出,谭唐曾“介绍他在清华指导的德文学生陈铨到奥柏林学院学习”[10]

奥柏林学院“过去和现在都是一所好学校”[11],而且学校在小地方,生活成本低,清华留美生每月80美元官费,还能节余“十至二十元金洋”[12]。彼时奥柏林小镇人口不过六七千,宁静和谐,“差不多人人都相识,与清华生活无大差别”[13],这对于志在求学的陈铨,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此外,陈铨到奥柏林还可能与先期(1926年)到此学哲学的贺麟有一定关系。有师友打前站,陈铨对奥柏林的情况早已悉知,审查成绩后,插入了文学专业三年级,主攻英语和德语文学。

据陈铨自述,除了谭唐,其在奥柏林学院的授业老师还有瓦格尔(Wager)、洁列夫(Robert A. Jelliffie)、谢尔曼(Sherman)、马克(Mack)、斯特吉斯(Sturgis)等。瓦格尔是奥柏林“最杰出的文学教授”,曾教过蒋廷黻英国文学[14],教拉丁文、希腊文的斯特吉斯则是一位“熟练而严格”的女教授[15]

在奥柏林陈铨最感兴趣的课程,是洁列夫教授讲授的莎士比亚,他日后回忆道,“民国十七年秋天我到美国进阿伯林大学,专习英国文学。除掉英国文学系必修课程而外,我最喜欢读的是洁列夫教授的莎士比亚选读。我从洁列夫教授学习了莎士比亚六个剧本。洁列夫教授是一位严谨的学者。每个解释和评论,都是博览深思的结晶”,并将其与王文显的戏剧教学作了一番比较:“王文显先生最注意观众的兴趣,戏剧的技巧,洁列夫先生却最注意哲学的思想,人物的性格。”[16]

洁列夫与中国也颇有渊源。1946年秋,他曾到北京大学做过一年的客座教授。日后名声显赫的学者夏志清(1921—2013),当时通过了北大的一个留学奖学金考选,还请洁列夫帮忙申请到奥柏林学院学习。不过在夏志清看来,“奥柏林是俄亥俄州的名校,真立夫一定是个好老师,但算不上是个名学者”[17],只是夏氏志在做当代批评(criticism),对古典文学似乎兴趣不大,且欲进名校,听了洁列夫几节课后,即转学他处。

与清华时期没日没夜地读哈代一样,陈铨在奥柏林费了不少工夫研读莎士比亚和古希腊戏剧。他曾回忆道:

从叶勒夫教授那里,我第一次对于莎士比亚发生极浓厚的兴趣。有一天星期六晚上,同学的几位中国学生来约我去看电影,我没有去,一个人独坐在家里,埋头读《哈孟雷特》。越读越高兴,什么事体都忘去了。我脑子里充满了哈孟雷特的人生问题,我眼中只看见莎士比亚琳琅的字句。我想象不到在这么一本简单的戏剧中间,一位戏剧家居然能够把人生描写到这样地深刻,这样地动人。同时我更深深地感到书中的主人翁人格的丰富伟大,他能够观察别人所不能观察的问题,他能够感觉别人所不能感觉的刺戟。他的精神,就好像空气一般,无微不入,又好像观象台上面的风度表,空气稍微震动,它的记录,立刻表现出高低。[18]

经过王文显、洁列夫的课堂内外的熏陶和自己的竟日研磨,陈铨对西洋戏剧“有更进一步的认识”[19],兴趣也日渐浓厚。

此外,陈铨还选修了哲学课程,并开始攻读叔本华的意志哲学。他日后回忆道:“我第一次认识叔本华,是二十年前的时候。那时我还在清华中学,有一天得着机会读王静安先生一篇评《红楼梦》的文章。静安先生根据叔本华的哲学,对《红楼梦》发表一些崭新的见解。我读了爱不忍释,立刻写了一篇几千字的书后,登在《清华周刊》,记载当时的感想”,“到美国以后,习西洋哲学史,开始阅读叔本华的书籍。他思想清楚,说理透彻,尤其是他的文章,简洁漂亮,使我心悦诚服”。[20]但对尼采学说发生浓厚兴趣则是到德国后。

陈铨在奥柏林的两年时光,紧张忙碌,生活多姿多彩。1928年9月初到奥柏林时,贺麟已转入芝加哥大学(Chicago),熟识的校友黄自(1904—1938,音乐家)也转学耶鲁大学(Yale),但此间仍有不少中国留学生。从留下的照片看,陈铨在奥柏林交游的中国学生主要有张咏[21]、陈洋溢、刘建华、熊大纯、水天同等清华校友,听音乐、看电影,或是郊外远足、湖区游泳、上山伐木,课外生活很丰富。过从甚密的则是同样学文学的清华校友任泰(贵州安顺人,1925年留美)夫妇,以及一位广东留学生刘丽贤女士,彼此间还留下不少近体诗词的唱和。

在美期间,陈铨曾利用假期,到各地游历访友。最先去的是同州的俄亥俄州立大学,同班的杨允奎、董承显、邹尧芳等均在此学习。1929年,贺麟从芝加哥来函邀约参加“东方学生会”的活动。此会由两位美国女士出资,每年假期都邀请东方的留学生开会,“讨论世界和平问题”,当年贺麟担任会长。陈铨借此规划了一次假期远游,先乘车往西北赴威斯康辛大学,访问了在此求学的陶桐、向理润、徐敦璋等人,随后赶到密歇根州首府兰辛(Lansing)参加会议[22]。一周的会议结束后,又到了芝加哥,看望了在芝加哥大学攻读数学的表哥林伯遵,并见到一批清华校友。

在清华学生看来,美国是个高度物质化的新兴国度,欧西文化的根还是在欧洲,学文学哲学,还得到欧洲,陈铨也早就对五年官费留学作了计划安排,即尽快在美国获得学位,再转学到欧洲[23]。陈铨基础扎实,又刻苦勤奋,一年即获得了文学学士,1930年5月,又顺利通过了论文答辩,获得硕士学位。

陈铨的硕士论文为《简·奥斯汀作品的喜剧元素》(The Comic Elements in Jane Austen’s Works[24]。今天举世公认简·奥斯汀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但是“达到这一结论,却绝非易事”[25]。虽然同时代有司各特(Walte Scott)这样的推崇者,但也不乏夏洛蒂·勃朗特、马克·吐温等鄙之者,直到20世纪,奥斯丁才逐渐被承认,研究奥斯丁是当时文学前沿课题。

在这篇六十多页的论文中,陈铨首先否定郭立西(Francis Warre-Cornish,1839—1916,英国学者、作家)、朗(Andrew Lang,1844—1912,苏格兰作家、文学批评家)、安诺德(Mathew Arnold,1822—1888,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等评论家对奥斯丁的偏见,在古、今、“英”、外多维度的参照比较中,通过细致入微的文本分析,大胆论定奥斯丁在“英国文学史里占一个特殊的位置”。

在具体论述中,陈铨以柏格森的经典之作《笑——论滑稽的意义》为理论核心,融合英国作家乔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约翰·莱斯利·帕尔默(John Leslie Palmer,1885—1944)等关于喜剧的论述,建构了“笑剧”的“基本原理”(Fundamental Principle):笑剧依赖的是理智,而不是情感;笑剧通过笑来制裁社会人生中不合常规的事物(Disproportions),以维护最好的社会规则;人生中不合常规的事物,也许是直观的物理(Physical)上的缺陷(如不合比例的高矮胖瘦,不合常规的奇装异服、言行举止等),也许是人类精神(Spiritual)上的弱点(如虚伪、势利、感伤、吝啬等),前者是浅层次的“低级笑剧”,后者则是“高等笑剧”或“性格笑剧”;不合常规的事物,也许是暂时性的,也可能是永久性的,并随着时间和空间而变迁。

陈铨认为,奥斯丁依靠理性力量,洞见了人生中悖谬之处,并在作品中巧妙排列个性化的“笑剧”元素,在戏剧性的场景中,塑造了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所以她不仅是一位“成功的笑剧家”(Successful Comic Writer),更是一位“成功的个性笑剧家”(Successful Writer of high Comedy)[26]。论文极有见地,重点分析了奥斯丁的语言特质,指出其一反英国作家的传统,创造了一种“清楚简洁”“明了典雅”的语言风格,具有莫里哀的气质。文中写道:

它没有卡奈尔散文(Prose Style)华丽的藻饰;它没有罗斯金(Ruskin)散文图画式的描写;它没有梅瑞狄斯(Meredith)散文刻意的晦涩和人为的雕饰;它没有马克莱(Macaulay)造句谋篇的方法;它没有狄更斯(Dickens)故意的言过其实;它没有萨克雷(Thackeray)道德的教训;它没有艾略特(George Eliot)的哲学意味;它没有斯威夫特(Swift)的闹骚满腹;它没有菲尔丁(Fielding)的土气俚俗;它没有哈代(Hardy)悲观的讽刺。

作为正式的西洋文学研究论文,无论从论题选择的前沿性,理论建构的合理性,资料收集的广度,还是阐释论证的逻辑性,学术规范的谨严性,研究结论的科学性等,均显示出开阔的研究视野和扎实的学术积淀。[27]据说答辩结束后,“主考的首席教授对他祝贺说:‘我对阁下之造就,甚为钦佩。’”[28]

虽然为了尽快拿到学位,学习任务繁重,文学创作时间日少,但在留美期间,陈铨还是抽空完成了长篇小说《冲突》以及《来信》《重题》等短篇小说,并已开始构思创作长篇小说《彷徨中的冷静》。因为对德国文学和哲学产生兴趣,兼贺麟也要去德国,陈铨决定也去德国。

1930年5月,硕士论文答辩通过后,陈铨立刻向清华大学申请将剩下的三年官费到欧洲留学,同时与奥柏林的老师同学一一告别,收拾行囊到了纽约,在哥伦比亚大学报名参加一个暑期学校,专门攻读德语。9月初,清华大学第一次评议会议决准予陈铨、贺麟等留美学生转学欧洲的申请。当月中旬,陈铨收到了奥柏林学院寄来的英语文学硕士证书,随后在纽约登上赴欧的轮船,匆匆告别了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