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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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月

开学的第一天

十七日,星期一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三个月的乡下假期梦幻般地过去了。今天早晨,当我母亲送我到巴列迪[1]学校去注册上四年级时,我很不情愿去,总是想着乡间的事情。每条街上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父母们都拥挤在两个文具店里给孩子买书包和作业本。学校门前,早就挤满了人。工友和民警拼命疏导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到了校门口,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哟,原来是我三年级时的老师。这位满头红色鬈发、性情一向爽快的老师对我说:

“恩利科,我们以后永远分别了,是吗?”

我对此心知肚明,然而,他的话还是使我很不好受。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学校。贵夫人、先生、普通女人、工人、军官、祖母、女用人都一手领着孩子,一手拿着升级通知书在传达室和楼道里等着,喧哗声此起彼伏,像戏院里一样热闹。今天我重新见到那间连接着七个班级的一楼大接待厅,心里充满着喜悦。三年以来,我几乎每天都经过这里。

大厅里早已人山人海,女教师来来往往,忙个不停。我的二年级女老师在教室门口见到我,跟我打招呼说:

“恩利科,今年你要到楼上去上课,今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从这里经过了。”说完,她很难过地望着我。

女人们为自己的孩子没有找到座位而焦急不安,围着校长问个不停。

我觉得校长比去年多了些白发,同学们的个子比以前高了,身体更健壮了。一楼的教室早已分好了班,一年级的学生倔强得像一头头驴子,怎么也不肯进教室,家长们必须把他们强拉进去,但转眼之间,一些学生又跑了出来;有的看到家长走了,便忍不住哇哇地哭起来,家长们又得返回来哄他们,或者干脆把他们领回家,弄得老师们也毫无办法。

我弟弟分在女教师德尔卡迪的班里,我分在二楼帕尔博尼老师的班里。十点钟,大家都进入教室。我们班一共有五十四个人,其中十五六个是我三年级的同学,一直得头等奖的德罗西也在我们班。我觉得学校是一块狭窄的天地,憋得难以忍受。因此,我十分向往度假时在山林自由自在玩耍的情景。我还时时想起三年级的老师。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跟我们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他身材瘦小,如同我们的同窗好友。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他和他的红色鬈发了。想到这里,我感到十分惆怅。我现在的老师个子高高的,没有胡子,长长的黑发上添了丝丝灰白,额头上有一道笔直的皱纹,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很大,一直目不转睛地、一个个地上下打量着我们,好像非得要摸透我们心中所有的秘密才罢休似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我心里想:“今天才是第一天,还有九个月呢。多少作业呀。多少考试呀。多少劳累呀。”下课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找正在校门口等我的母亲,跑过去吻她的双手。她对我说:

“恩利科,加油吧,我们会一块儿学的。”我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但从此以后,我再也见不到我的那位平易近人、笑容满面的三年级老师了,想到这里,我感到“学校”这个词不像以前那样美好了。

我们的老师

十八日,星期二

今天上午上完课,我开始喜欢我们的新老师了。我们走进教室时,新老师已坐在讲台的座位上。他去年教过的一些学生不时地来向他问好。他们来来往往,从教室门口伸进脑袋来,跟他打招呼:

“您好,老师先生!”“您好,帕尔博尼先生!”有的同学走进教室,先是摸摸他的手,然后又匆忙地走出去。可见,大家都爱戴他,都愿意跟他在一起。他回答学生们:“大家好!”他跟学生握手时,眼睛并不看他们。学生们跟他打招呼,他表情严肃认真,额头那一道笔直的皱纹显而易见。他的脸转向窗户,眼睛直望着对面的屋顶,好像跟学生打招呼是件不愉快的事情。他一个个打量了我们一番,就叫我们做听写练习。他边念,边从讲台上走下来,在课桌之间踱来踱去。他看到一个学生的脸上长着红疱疹,就停止默写,两手托着他的脑袋细心查看,然后问他怎么不舒服,是什么病,还用手摸摸他的前额看有没有发烧。这时候,老师身后的一个学生突如其来地跳到课桌上,扮起鬼脸来,老师突然转过身去,他便赶紧跳下课桌,一屁股重新坐到座位上,害怕得不言不语,低头等候老师的处罚。老师抚摸着他的脑袋说:“以后再不能这样了!”别的话什么也没说。老师回到讲台上,继续给我们做听写练习。做完听写,他默默地扫视了我们片刻,用他那高亢而洪亮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对我们说:“同学们,我们将在一起生活一年。我们要十分珍惜这一年。你们要好好用功,做到品学兼优,我已没有家庭了,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我母亲去年去世,只有我一个人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们,我再没有别的亲人。再也没人钟爱我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可思念的了。你们就是我的孩子,我真心实意地爱你们,也希望得到你们的爱。我不想处罚任何人,请你们向我表明你们的颗颗真心。我们的班级是一个大家庭,你们就是我的慰藉和骄傲。我不要你们做口头上的许诺,事实上,在你们的灵魂深处,我深信你们已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我要谢谢你们了。”这时候,工友来通知说放学的时间到了,我们都一声不响地离开座位。那个站到课桌上的孩子走到老师跟前,用颤抖的声音说:

“老师先生,请原谅我吧。”

老师亲吻了一下他的前额说:

“回去吧,我的孩子。”

不幸事件

二十一日,星期五

这是新学年开始不久发生的一次不幸事件。今天早晨我在上学的路上,向父亲讲起了老师昨天对我们说的话。这时候,我看见街上人潮都向学校方向涌动,并把校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我父亲说:

“准是出什么事了,真是糟糕透顶的新学年。”

我们费劲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到了学校。大厅里挤满了家长和学生,人多得连老师进入教室都相当困难。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校长办公室,忽然听到有人说: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罗伯弟!”

校长办公室的另一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从人们的头顶望过去,警察的头盔和校长光秃秃的脑袋一目了然。过了一会儿,一位头戴大礼帽的先生走进来。大家齐声说:“医生来了!”我父亲问一位老师:“出了什么事?”“车轮轧着了他的脚。”老师回答。“脚轧断了。”另一个说。罗伯弟是三年级的学生。他上学路过托拉·哥罗萨大街时,看见一位一年级的小学生离开送他的妈妈往学校跑,因为跑得太快,跌倒在马路中间。这时候,离他几步远的一辆马车正好向他驶来。眼看他就要遭殃了,罗伯弟奋不顾身地跑过去,一把抓住了这个小孩。孩子得救了,而罗伯弟由于躲闪不及,车轮轧着了他的一只脚。罗伯弟是一位炮兵上尉的儿子。

当我们正入神地听别人讲这件事时,忽然有一个妇人冲破人群,发疯似的跑进大厅,她是罗伯弟的母亲,是别人把她叫来的。接着又有一位妇人跑到她跟前,两臂抱着她的脖子大哭起来。这位妇人就是被救的那个孩子的母亲。两位妇人跑进校长办公室,人们立刻听到一个绝望的叫喊声:“我的孩子!我的朱里奥啊!”

这时候,一辆马车在校门口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校长怀里抱着罗伯弟走出来。罗伯弟的脑袋靠在校长的肩膀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大家都默不作声,只听到他母亲的哭泣声。脸色苍白的老校长停了一会儿,两臂举着罗伯弟让大家看。老师们、家长们和学生们都异口同声地说:“罗伯弟,真了不起!”“真勇敢,可怜的孩子!”大家边说边向他送去飞吻,老师和学生都围着他,吻他的手和胳膊。他睁开眼说:“我的书包呢?”被救孩子的母亲给他看书包,两眼泪汪汪地对他说:“好孩子,我们可爱的天使,我给你拿着呢。给你拿着呢。”说完她去搀扶两手掩面、还在哭泣着的罗伯弟的母亲。他们走出来,把罗伯弟安放在马车上,马车驶走了。我们静悄悄地返回教室。

卡拉布里亚的孩子

二十二日,星期六

昨天下午,正当老师告诉我们罗伯弟今后要拄着拐杖走路时,校长领进我们教室一个插班生。这个男孩皮肤是棕色的,长着一头黑发,两只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不停地转动着,浓密的眉毛贴着前额。他的一身黑衣服格外醒目,腰里还系着一条摩洛哥黑色皮带。校长在老师的耳旁咕哝了几句话,留下男孩出去了。男孩露出惊恐的神色,用他那双大眼睛注视着我们。老师拉着他的手对全班说:

“大家应该高兴。今天,有一个出生在列佐·卡拉布里亚市的男孩来我们学校念书,他的家乡离我们这里有五百多英里。你们要爱这位远道而来的伙伴。他出生在一个意大利引以为豪的地区。那里为国家孕育过杰出的人物,产生过卓越的劳动者和骁勇善战的军人。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茂密大森林,雄伟的高山,居住着勤劳、智慧、英勇不屈的人民,是我们祖国的一块风水宝地。你们要真心实意地爱这个同学,别让他感到自己是远离家乡的外地人。你们必须使他看到一个意大利的孩子,不管他来到哪所学校,都会找到亲如一家的兄弟。”

老师说完站起来,在一张意大利地图上,指着列佐·卡拉布里亚市的地理位置,对那个总是得头等奖的孩子喊了一声:

“埃尔纳斯托·德罗西。”德罗西马上站起来。

“到这儿来。”老师说。德罗西离开座位来到讲台前,面对卡拉布里亚的孩子。

“你是学校的优秀生,请你以全班的名义拥抱新学友,表示欢迎。这是皮埃蒙特区的孩子拥抱卡拉布里亚区的孩子。”老师说。德罗西紧抱卡拉布里亚男孩,用他那响亮的声音说:

“欢迎你!”男孩亲吻德罗西的面颊。大家热烈鼓掌。老师大声说:“静一静,教室里不准鼓掌。”可以看出,今天老师特别高兴。那个男孩同样非常高兴。老师分配给男孩一个课桌,送他到座位上坐下。老师接着说:

“你们要牢牢记住我说的话。一个卡拉布里亚的孩子来到都灵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一个都灵的孩子到了卡拉布里亚也能像生活在自己家里一样。我们的祖国为了这一目的奋斗了五十年,有三万意大利人为国捐躯。你们每个人要学会互敬互爱。如果有一天,你们中间有人因为男孩不是我们省里的人,就做对不起他的事,这种人就再也不配在我们美丽的国土上仰望冉冉升起的三色国旗。”男孩刚坐下,周围的孩子纷纷送给他钢笔和画片,坐在最后座位上的一个男孩送给他一张瑞典邮票。

我的同窗好友

二十五日,星期二

送给卡拉布里亚男孩邮票的那位同学叫卡罗纳,也是我最喜欢的同学。他快十四岁了,是我们班里年龄最大的孩子。他头大,肩宽,脸上总是挂着讨人喜欢的微笑。他经常像成人那样思考问题,处理事情。

现在我认识很多同学了。科列帝也是我喜欢的一个同学。他穿一件巧克力色的毛衣,戴一顶猫皮帽子,性情活泼开朗。他的父亲原是一个木柴商人,曾作为温伯尔托亲王麾下的一员干将,参加了一八六六年的战争,荣膺过三枚勋章。小个子的纳利其貌不扬,有点儿驼背,面容憔悴,可怜的纳利!那个穿戴漂亮的孩子叫沃提尼,他有个总爱揪浮在衣服上那些小绒毛的习惯,衣服总是一尘不染。坐在我前面位子上的那个孩子的父亲是泥瓦匠,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小泥瓦匠”。他有一张酷似苹果的圆圆脸盘,长着一个蒜头鼻子。他有着非凡的才能,会做兔脸。大家经常纵容他扮兔脸,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他戴一顶软绵绵的小毡帽,不戴时,往往揉成一团塞进衣袋里。小泥瓦匠旁边坐着卡罗菲,他身材细长,瘦骨嶙峋,长着一个猫头鹰般的鼻子,眼睛小得眯成一条缝。他常用钢笔尖、画像、火柴盒等小玩意儿跟别人做交易,经常把课本上的内容写在指甲上,以便随时偷看。那位叫卡尔罗·诺比斯的是个神气十足的少爷。分别坐在他两旁的两个孩子也让我喜欢。一个是铁匠的儿子,穿着一件长至膝盖的上衣,脸色苍白,像是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他总是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从没有笑过。另一个孩子长着一头红发,一只胳膊因病残而失去了工作能力,吊在脖子上,垂到胸前。他爸爸到美洲去了,妈妈以卖菜为生。我的旁边坐着怪里怪气的斯达尔迪,他小个子、矮胖,好像没有脖子。他从不跟人说话,还爱发火,似乎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经常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师。老师讲课时,要是谁想跟他说句话,他第一次不理,第二次还是不理,第三次可就拳打脚踢了。坐在他旁边的叫弗朗蒂,他脸皮特厚,是个狡猾的家伙,是被别的学校开除而进我们班级的。还有一对穿着相同、相貌酷似的兄弟。他俩戴着卡拉布里亚式样的帽子,上面饰着雉鸠的彩色羽毛。我们班最漂亮的学生要数德罗西了。这小子聪明透顶,老师总爱提问他,他对答如流,这学年又是第一名已肯定无疑。看来,老师早就心中有数了。我特喜欢铁匠的儿子波列科西——那个穿着长长上衣的孩子。他像有病的样子,听说,他父亲经常打他。他显得胆小怕事,向别人请教问题时,或者认为得罪了别人时,总是道一声“对不起”。他常常用和善而忧愁的目光打量每一个人。然而,班里个子最高,最富有教养的还是卡罗纳。

宽宏大量的品德

二十六日,星期三

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使我们认识到卡罗纳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

我去上学的途中,碰到二年级的女老师,她说准备到我家去一次,问我什么时候在家。这样,我耽误了些时间,晚到学校一会儿。到了学校,我们班的老师还没来。三四个同学正拿可怜巴巴的科罗西开心取笑。科罗西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长着红头发、一只胳膊因残废而垂在胸前、妈妈以卖菜为生的孩子。他们用尺子戳他,朝他脸上扔栗子壳,模仿他的残臂挂在脖颈上,把他比作畸形人、残废人和妖魔鬼怪。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坐在课桌的尽头,脸色苍白,极力忍受着他们的污言秽语。为了得到片刻的安宁,他用祈求的目光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望望那个。但是他们变本加厉地嘲笑他,挑逗他。他气得面红耳赤,浑身直哆嗦。突然间,那个厚颜无耻、爱搞恶作剧的弗朗蒂跳到课桌上,学着科罗西的母亲胳膊上挎菜篮子的样子,逗得在场的所有同学捧腹大笑。科罗西的母亲一般在这个时候就在校门口等儿子了,只因她最近生病没来接儿子。

这时候的科罗西已失去了理智,抄起一个墨水瓶狠狠朝弗朗蒂的脑袋上砸过去。弗朗蒂敏捷地闪到一旁,而墨水瓶正好打在刚进教室的老师的胸脯上。

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跑回各自的座位,个个吓得默不作声。脸拉得老长的老师走到讲台前,气呼呼地大声问道:

“是谁干的?”没人吱声。

老师再一次提高嗓门,吼叫道:

“到底是谁干的?”

见没人答话,卡罗纳向可怜巴巴的科罗西瞥了一眼,猛然站起来,语气果断地说:

“是我!”

老师上下打量他一番,又望了望呆若木鸡的其他同学,然后语气平和地说:

“不是你。”

过了片刻,老师接着说:

“肇事者今天不会受到处分,快站起来说吧!”科罗西站起来,伤心地哭着说:

“他们打我,欺负我,我气疯了,就……”

“坐下。”老师打着手势对科罗西说。老师接着以命令的口吻大声说:

“那些肇事者赶快站起来!”

四个人耷拉着脑袋站起来。

老师用严肃而有力的声音说道:

“你们肆无忌惮地欺负一个从不打扰你们的同学,嘲笑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打了一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弱者,你们的行为是最卑鄙无耻的,实在是玷污了‘人’这个美丽而又神圣的字眼!一群胆小鬼!”

老师一口气说完,走到课桌前,一只手抚摸着低着头的卡罗纳的面颊,托起他的脑袋,深有感情地说:

“你的心灵真美!”

卡罗纳趁机跟老师咕哝了几句,谁也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老师接着转过身来,用生硬的语气对几个肇事者说:

“这次我宽恕了你们。”

我的二年级女老师

二十七日,星期四

我的女老师说话算数。正当我跟母亲准备出门将一些衣物和床上用品送给《伽泽达日报》上刊登的一位穷苦女人时,她今天来到我家。我们有一年没有在我家接待这位女教师了。自然,她的来访受到我们全家真心实意地欢迎。

老师依然是原来的样子,身材娇小,帽子上套着一条绿色的纱巾,衣着简朴。也许由于没有时间打扮,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似乎比去年苍老了一些,又多添了些白发。她咳嗽个不停,母亲关切地问长问短:

“亲爱的老师,您的身体好吗?您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

“嗯,没什么问题。”老师回答,神色忧郁,但脸上挂着快乐的微笑。

“您讲话太多了。声音又太大了。您为孩子们的事到处奔波,太劳您的神了。”母亲说。

真的,我们在课堂上总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声音。我记得上课时,她为了让我们专心听讲,总是站着讲课,循循诱导,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

我确信她是要来的。因为她从不会忘记自己的学生,即使过了好多年,她还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月考过后,她常常去找校长,问一问他们得了多少分,有时还在校门口等他们,查看一下他们的作业本,看有没有进步。她的学生有的已上了高中,像大人一样穿着长裤子,戴着手表,还照样来学校看她。她今天就是带领学生参观了美术馆后,风尘仆仆赶来看我的。她数年如一日,每逢星期四都带领学生去参观博物馆,并且滔滔不绝地讲解每一件展品。可怜的老师啊,她越来越瘦了,但一直朝气蓬勃,谈起学校的事情总是满怀激情。

老师还想看一看两年前我生病时睡过的那张床。那时,老师常常来看我,现在我弟弟睡在那张床上。老师看了一会儿那张床,没有说一句话,就准备跟我们告辞了,因为她还得赶快去看望她班里一个正在生病的孩子。他是鞍具店老板的儿子,正在家里出风疹,卧床不起。还有一大堆作业等着她去批改,每天晚上都得工作到深更半夜。另外,下午上完课,她还得马不停蹄地去给一个女店主上算术课,当家庭教师。

老师边走边一个劲儿地问我:

“恩利科,你还爱你的老师吗?你现在会解难题吗?你能写长作文了吗?”

到了楼梯口,老师吻了吻我,又嘱咐我一句:

“恩利科,千万别忘记我哟。”

啊,我的可敬可爱的老师,我会永远永远地记住您的。将来我成了大人,也不会忘记您。我会常到学校去看望您的。将来,每当我路过一所学校,听到一个老师的声音,就好像听到了您的声音,使我回忆起跟您学习两年的情景。在那两年中,我从您那里学到许多许多的东西。您尽管有病在身,劳累不堪,对我们总是循循善诱,关怀备至。假如有的孩子写字的姿势有毛病,您就为他伤心难过;当监考老师提问我们时,您总是焦急不安;当我们个个品学兼优时,您是那样的喜气洋洋,像温柔慈爱的母亲那样对待我们。

我亲爱的老师啊,我将永远记住您!

在阁楼上

二十八日,星期五

按照报纸上刊登的消息,昨天晚上,我跟母亲和姐姐西尔维娅将衣物送给一位穷困的女人。我拎着这包衣物,西尔维娅拿着那张提供名字和地址的报纸,我们爬上一座高大的楼房,来到屋顶下面的阁楼。长长的走廊里排列着一扇扇小门。母亲敲敲最后一扇小门,一位还算年轻、长着金黄色头发而消瘦憔悴的女人给我们开了门。她头上围着深蓝色的头巾,我脑子里马上闪出一副特别熟悉的面孔,似曾多次见过她。

“您是报纸上刊登的那位夫人吗?”我母亲问。

“对,就是我。”女人马上回答。

“那就好,我给您带来一包衣服。”母亲说。

这女人一边接包裹,一边感恩道谢,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

在空荡荡的房间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我看见一个背对着我们、跪在椅子前,好像在写字的孩子。仔细一看,纸摊在椅子上,地上放着一瓶墨水,他真的是在写字。

在这间光线十分昏暗的房间里,怎么能写字呢?当我正在纳闷时,我一下认出了那满头红发、穿着长长上衣、吊着一只残臂的男孩,他不正是卖菜女人的儿子科罗西吗?当那女人收拾那包衣服时,我悄悄告诉母亲他就是科罗西。

“别吱声!”母亲嘱咐我说,“要是他看见我们对他们家施舍,准会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还是别让他知道为好。”

正在这个时候,科罗西回过头来,我顿时局促不安,不知说什么才好。而科罗西呢,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特别的表情。母亲示意我跑过去拥抱科罗西。我拥抱了科罗西,他站起来,拉着我的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我和儿子住在这里。”他母亲对我母亲倾诉说,“我丈夫去美洲已有六个年头。我是个有病的人,再不能靠卖菜挣几个钱养家糊口了,连一张供可怜的路易吉诺(科罗西的名字)写字的小书桌都没有留下,下面的大门洞里原来还放着我家一张课桌,现在也让别人搬走了,连一盏供学习用的煤油灯也没有,孩子眼睛都要熬坏了。市政府供给他书籍和作业本,他才能勉强上学,这真是神赐的福啊。可怜的路易吉诺是多么好学呀。我实在是个不幸的女人!”

我母亲把钱包里的所有钱都给了她,又亲了亲路易吉诺。我们从路易吉诺家出来时,他眼里噙着泪花,差一点儿哭出声来。

最后,还是母亲说得有理:

“你看那孩子多么不容易呀,人家还照样刻苦学习。你生活舒服,家里应有尽有,还觉得上学是件苦差事呢。我的恩利科哟,他一天付出的代价比你一年付出的还要多,头等奖应该发给像他这样的孩子!”

学校

二十八日,星期五

是的,亲爱的恩利科,正如你母亲批评你的那样,你觉得学习是件苦差事。说真的,你从未高高兴兴、精神抖擞地去上过学。这是我不愿看到的。你是个很不听话的犟孩子。恩利科,你听我说,你想过没有,要是你不到学校去,那将是件丢脸的事,人人都会瞧不起你。在这种情况下,我敢肯定,过不了一个星期,你就会合拢双手,举起来,苦苦哀求我们把你送到学校去。时间一长,你就会对打闹逗乐和无所事事的生活感到厌倦和羞愧,良心受到责备。我的恩利科哟,现在人人都在学习,你想一想,工人们劳累了一整天,每天晚上照样到夜校去学习。那些普通人家的妇女和姑娘辛劳了一周后,她们星期天也要到学校去。士兵军事操练回来已疲惫不堪,还照样看书写字。即使聋哑和双目失明的孩子也不误学习,甚至监狱的犯人也读书认字。你想一想,每天早晨当你去上学时,我们城里还有另外三万名孩子在同一时间跟你一样也要到学校去,在那里学习三个小时。这难道不是千真万确的吗?还有,几乎在同一时刻,不知道世界各国有多少孩子正在去上学的途中。

你只要发挥一下自己的想象力,眼前就会浮现出下列情景:他们有的正快步走在恬静的乡间小路上,有的正穿过大都市的喧闹街道,有的正穿梭在海滨和湖畔;还有的正顶着似火的骄阳大步行走,或骑马奔驰在辽阔的原野上,或乘船行驶在水乡泽国,或滑行在皑皑雪原中;还有的经山势险恶的云雾蒙蒙地带,正长途跋涉在深山峡谷中,或正穿过茫茫林海,或跨越激流险滩,或行走在万籁俱寂的羊肠小道上……他们有的是一个人走,有的是结伴而行,还有的是三五成群行走。从坐落在冰峰雪崖之中的俄罗斯最边远的学校到位于椰林密处的阿拉伯最偏僻的学校,数也数不清的孩子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说着各种各样的语言,用不同的方式,学习着相同的知识。

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是一支由一百个国家组成的密密麻麻的儿童大军,你也属于这支奋勇前进着的庞然大军的一分子。要是他们的这种奋进停止了,整个人类即将陷入可怕的愚昧和野蛮的混乱之中,这种奋进代表着世界的进步、希望和光荣。

你是这支浩浩荡荡大军中的一个小兵。你要鼓起勇气,奋起直追。你的书本就是你的武器,你的班级就是一支小分队,战场就是整个大地,胜利就是人类的文明,我的恩利科啊,千万别做战场上的逃兵!

你的父亲

帕多瓦的爱国少年(每月故事)

二十九日,星期六

不,我决不当逃兵!要是老师每天给我们讲一个像今天上午讲的故事,我乐意到学校去。老师说,他以后每月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并让我们记下来,这是关于一个孩子的美好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题目为“帕多瓦的爱国少年”,下面就是这个故事的梗概。

一艘法国轮船从西班牙巴塞罗那港口起航,驶向热那亚。轮船上有法国人、意大利人和瑞士人,在这些人中,有个衣着破旧的十一岁男孩。他像一只野兽似的离群索居,仇恨地扫视着人们。他之所以用敌意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人是有道理的。两年前,他的爸爸和妈妈——帕多瓦郊区的农民——将他卖给一个街头卖艺的班主。班主经常打骂他,还不给他吃饱,只是逼他拼命训练,教他耍把戏。等他学会了把戏,他又辗转法国,来到西班牙,可照样遭班主打骂,连肚子也填不饱。

到了巴塞罗那,他陷入更加可怜的困境,再也忍受不了挨打和饥饿,从班主那里逃走,来到意大利领事馆,请求保护。领事馆同情他,将他安排到这艘轮船上,并托他带给致热那亚警察局长的一封信,嘱咐警察局长把他送还像牲畜一样卖掉他的爸爸和妈妈。

这个不幸的孩子衣衫褴褛,体弱多病,被安排到二等舱里。所有的乘客都打量着他。有个人主动跟他拉话闲谈,他也不理不睬,好像仇恨和鄙视所有的人。苦难的生活和不断地挨打挨骂,使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身体变得更加消瘦。然而,经不起三个旅客刨根问底的打听和询问,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只能用几句威尼托方言、西班牙语和法语三种不熟练的混合语言讲述自己的身世。这三位旅客并不是意大利人,然而他们能听懂他讲话的意思。大概是出于怜悯,或者是酒后太兴奋的缘故,他们给了他一些铜币。为了从他嘴里知道更多的事情,三位旅客不断地刺激他,拿他逗乐。这时候,有三位太太进入二等舱,还摔给他几枚银币,有意显示一下自己是如何的仁慈大方。她们大喊大叫道:

“喏,把这些拿去!”故意把钱币丁零当啷地掷到桌子上。

少年一边把收下的钱塞进衣袋里,一边细声细气地道谢。他的举止难免还有些粗鲁,但双眼第一次闪出喜悦的光芒,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他爬上自己的卧铺,放下床幔,躺下来默默地沉思着今后的事情。要知道,他已经忍饥挨饿两年了,用这些钱可以在船上买上几样好吃的东西;两年来,他的衣服已破烂不堪,到了热那亚,他该买件长长的上衣了!他还应该带回家一些钱,好叫父亲和稍微仁慈的母亲高兴高兴,假如他两手空空回家,肯定会被父母拒之门外。这些钱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笔小小的财产。他在床幔后面美滋滋地憧憬着这美好时刻的到来。那三个旅客围着一张桌子高谈阔论着。

三个旅客一边开怀痛饮,一边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和到过的国家。最后的话题转到了意大利。一个抱怨意大利的旅馆一无是处,另一个对意大利的火车大发牢骚。他们的情绪一个比一个激昂,说什么意大利的方方面面都是糟糕透顶。一个说,他宁愿到拉普兰去旅游,另一个说意大利除了骗子和强盗,什么也没有;第三个说,意大利人全是大字不识的睁眼瞎。

“是一个愚昧无知的民族。”第一个说。

“是一个肮脏不堪的民族。”另一个说。

“小……”第三个慷慨激昂,正要说“小偷”时,话还没有出口,顷刻间,铜币和半个里拉的钱币像可怕的冰雹一样倾泻下来,砸在他们的头上和肩上,又叮当响地掉在桌子上和地板上。三个人勃然大怒,猛地站起来,抬头向上观望。这时,又有一大把硬币砸在他们的脸上。

“拿回你们的臭钱去!”男孩从床幔后伸出脑袋,以蔑视的口吻说,“谁辱骂我的祖国,我就不接受他的钱!”

注释

[1]巴列迪(1719—1789),意大利都灵作家。本书中所提到的学校以他的名字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