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人间词话》,是著名学者王国维先生的文学批评著作。词话,和“诗话”一样,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文本样式。这一类的文学批评有两个特点:一是在结构形式上,是一条一条的;二是在内容上,可以是漫谈式的,不一定需要一个中心主题,各条之间,不一定需要有紧密的逻辑联系。
《人间词话》手稿,约写于1906至1908年,一共有125条。王国维从手稿中选择了63条,略加修改,并另外加上1条,重新编排次序,分三次发表在1908年11月到1909年2月的上海《国粹学报》上。这64条,后人称之为“国粹本”,或“64则本”。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文本,分为三个部分:一是“人间词话”,64条,就是上述的“国粹本”;二是“人间词话删稿”,49条,主要是王国维的学生赵万里等人从手稿中选录出来的;三是“人间词话附录”,29条,是赵万里、陈乃乾等人从王国维的其他著作中辑录出来的。我们现在所说的“人间词话”,当然主要是指第一部分64条,但有时候也将第二、第三部分称为“人间词话”。
《人间词话》以“境界”为总纲,认为一切文学艺术,包括诗词,都应该有“境界”,有了境界,才是好诗好词。那么,什么是“境界”呢?
“境界”原本是佛家词汇。根据丁福保《佛学大辞典》的解释,“心之所游履攀缘者,谓之境”。意思是说,人类的心灵所游历探索的地方,就叫作“境”。 “境”是一个特殊的心理所在,就像物理世界中的“风景”一样。在物理世界中,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称之为“风景”。自然界中的山水田园,必须很壮观,或很漂亮,或很有特色,才能称得上“风景”;我们的心灵,也是这样,必须对于某一特定的地方,有特殊的记忆或感受,才能称之为“心中的风景”。“境”也是这样。人类的心灵对于某些特定对象(例如一处风景、一段情感、一个在乎的人、一件有影响的事,等等),有了“游履攀缘”(游履,经历,走过。履,鞋子,指走过。攀缘,攀登探索。缘,沿着行走攀爬)的经历和探索,并对这些对象有了亲身的体验和深刻的感受,心灵与对象产生共鸣,合二而一,融为一体,这才能叫作“境”。“境”与自然界的风景一样,是有边界的,任何风景区的面积都是有限的,“境”也有它自己的有限性,因此,由于“境”的这一有限特征,如果用双音节汉语词汇来表达,就可以把这种特殊的心灵体验对象称之为“境界”。丁福保《佛学大辞典》这样解释“境界”:“自家势力所及之境土。又,我得之果报界域,谓之境界。”意思是说,我们的心灵,作为认识的主体,所进入的地方,叫作“境界”。例如,由过去的因,而成今天的果,我得以进入的这一因果领域,就是“境界”。
在中国古代,“境”和“境界”的概念,很早就被用来评论文学艺术。署名唐王昌龄的《诗格》(也有人认为《诗格》是后人写的,而假托唐代王昌龄的名字),提出了“诗有三境”的说法,认为诗歌有三种“境”:物境、情境、意境。《诗格》之后,用“境”或“境界”的概念来论述诗歌,成为文学批评中的常见现象。
那么,王国维的“境界论”,与前代的“境界说”有何区别呢?为什么在那么多的有关“境界”的论说中,只有王国维的“境界论”最引人注目呢?我们认为,这是多种原因造成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王国维对“境界说”做出了不同以往的阐释。《人间词话》认为:“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第六条)也就是说,衡量文学艺术是否有境界,主要的标准,就是“真实”。有“真实”的景物情感,就是有境界,如果没有,就是无境界。
但是,我们也要注意,王国维的“真实”,有特殊的含义,与一般的“物理真实”和“艺术真实”有所不同。“物理真实”,是指物理世界中实际的存在和实际发生的事件;“艺术真实”,是指艺术家所再现或创造的“虚拟真实”,这种真实只存在于艺术世界中。而王国维所说的“真实”,则与这两种“真实”都有所不同。王国维的“真实”,应该联系《人间词话》和王国维的其他作品来理解。王国维著有《人间词》,是与《人间词话》“相配套”的作品。《人间词》是文学创作,《人间词话》是文学理论研究,两者都用“人间”来命名,又作于同一时期,正可以用来相互阐释。《人间词》中有一首《浣溪沙》说:“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大意是说,我插上了想象的翅膀,飞上高高的山峰,去窥视皎洁的月亮。也许是月宫给了我启示,我偶然地开了“天眼”,从天空俯视着地面上的滚滚红尘。我看到了红尘中可怜的人群,其中一个就是我自己,这都是天眼所见中的芸芸众生。王国维的“真实”,正是这种“天眼所见之真”——如同站在上帝的视角,怜悯地俯视着下界红尘中痛苦不幸的渺小人类,这就是“直面人生”而看到的“真实”。王国维的《人间词》、《人间词话》的“人间”,可能就是相对于“上帝视角”来说的——“天眼”看到的,正可以说是“人间”。人间的事与情,身在人间当然是看不到“真实”的,苏轼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哲学和数学上的“哥德尔不完备定理”,说的也是这个道理。所以,要看到人间的“真实”,就必须用“天眼”。
“天眼”,也是佛家词汇。佛家有“五眼”之说,天眼为其中之一。丁福保《佛学大辞典》说:“五眼:一、肉眼,肉身所有之眼。二、天眼,色界天人所有之眼,人中修禅定可得之,不问远近内外昼夜,皆能得见。三、慧眼,谓二乘之人,照见真空无相之理之智慧。四、法眼,谓菩萨为度众生照见一切法门之智慧。五、佛眼,佛陀身中具备前四眼者。”天眼、慧眼、法眼等,已经成为汉语常用词汇。简单地说,王国维所说的“真实”,是指诗人能够跳出一人一事之局限,用未受世俗蒙蔽的“赤子之心”(第一六条)、以“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第一八条),以“天眼”而通观上下古今,特别是能够自觉地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对情感景物有深切体会感受,这才能算是“真实”;如果能进入物我两忘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第三条),那就是“真善美”合一的最高境界了。
《人间词话》以“真实”为标准,从多方面论述了“境界”这一主题,并将这些论述组织在一个严密的逻辑体系中。64条中的第一条,开宗明义,提出“词以境界为最上”的核心观点。以下63条,全都是围绕这第一条而展开的:
第二至第八条,分述“境界”的各个层面:
第一,是境界的来源。“有造境,有写境”,造境,是创造现实世界中所没有的境界,这是理想;写境,是描写本来已有的境界,这是写实。当然,这只是相对的分别,在实际的文学创作和作品中,这两者常常结合在一起(第二条、第五条);
第二,从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关系来看,“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第三条、第四条);
第三,境界,并不仅仅是指自然界中的“景物”,人心中的喜怒哀乐,也是“境界”(第六条)。“境界”作为佛家词汇,本来就是指一种心理现象,而在历代的文学批评文本中,境界一词实际上都是兼指“物理”和“心理”两个方面,而以“心理”为主的;
第四,判断是否有境界的标准,是“真实”(第六条);
第五,境界有大小之分,但不以大小分优劣(第八条)。
《人间词话》第九条,总结“境界说”的功能地位:“境界”作为一种文学理论,在整个文学理论大厦中,处于一个“探本”的地位。
从第一〇条到第六四条,则以“境界说”为核心,以时间为序,分别评述历代词人,并一步一步地从“赤子之心”、“客观之诗人与主观之诗人”、“隔与不隔”、“文体始盛终衰”、“出入说”等各个方面,补充、深化、完善以“真景物”、“真情感”为核心的“境界论”。可以用下面的图表来说明《人间词话》64条的主要内容及逻辑结构:
《人间词话》对于中国文学理论的发展,有重要意义。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人间词话》提出了一系列划时代的观点。在王国维之前,中国传统诗学的理想,是孔子所说的“尽善尽美”,王国维在此基础上,加上了“真实”这一新要素,使文学艺术有了“真善美”的新标准。这一新标准,是划分中国古典诗学和现代诗学的分水岭。例如,在古典诗学中,有些诗词,“可谓淫鄙之尤”,一点也够不上“尽善尽美”,但在现代诗学中,可以用“真实”的新标准来衡量,就可以看作是“有境界”的好作品。(见第六二条)在古典文学理论中,元明清戏曲小说,哪怕是《牡丹亭》、《红楼梦》,也被认为是“淫词艳曲”,所以在上世纪初文学革命之前的中国学校中,文学课程只到宋代就结束了;但在文学革命之后的现代学制中,包括元明清戏曲小说在内的许多“淫词艳曲”,都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大学课堂,后来甚至进入了中小学课程体系。在这一文学革命过程中,王国维的这一新标准,得到了新旧两派文学理论家的一致赞同,以“真实”为标准的“境界论”,也成为文学革命的一种理论武器。
二,《人间词话》虽然名为“词话”,但并不仅仅针对词体而言。王国维认为,他的“境界说”,不但适用于词,也适用于包括了诗、词、曲的整个诗歌大家庭,甚至适用于整个文学艺术。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大量使用词体之外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为例,来论证“境界说”。例如,他在阐述“写实”与“理想”的关系时,就明确指出他所论证的对象,是“文学及美术”(第五条)。王国维时代的所谓“美术”,就是今天的“艺术”。王国维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境界论”从词体这一对象扩展到整个文学艺术,这就使《人间词话》超越了词学理论的范围,成为一种具有更广泛意义的艺术理论。
三,《人间词话》虽以传统的词话为形式,但在结构上有着内在而严密的逻辑体系,思想上引入西方哲学及美学中的概念范畴,例如“直观与目前”、“主体与客体”、“真实与虚构”、“理想与写实”、“优美与宏壮”、“想象与直悟”等等,论述对象则扩展到全部的文学艺术;因此,《人间词话》不但在形式上与一般的词话有本质的不同,内容上也已经超出词学的范围,思想上更超出中国古典文论的传统。可以说,《人间词话》是中国古典诗学的结束和现代诗学的开端。
本书的附录部分,收录了王国维先生的另外两种文学批评著述——《红楼梦评论》和《文学小言》,前者亦体现王国维先生对西方哲学及美学的接受和熔裁,后者则对《人间词话》文艺批评体系的形成有重要作用。
朱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