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次别离(1)
我无法控制泪水和悲伤。
我们不是旁观者而是生活的重度参与者,无人可以逃避生与死的主题。
人从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参与这个主题。
现在,我一个人要经历两个人的生离死别。
我交不交出这封信?
交,我失去赫本,不交,我失去张凯。
在万米的高空,我面临又一次选择。
门外排队的旅客使劲地敲着门,我在里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仍然无法选择交出的时间。
我回到座位上,赫本仍然熟睡。
我给她盖严实毛毯。
拿出笔,又画了两个小人:
我问张凯:
兄弟,你看我把这封信不经意地放在她的房间里,让前台安排可好?
他说:不是好主意,你最好当面交给她,防止意外发生,你一定要在现场保护她,不能逃避。
我实在说不出口,实在没有理由这么做。
他说:
哥,弟求你了,我知道这是很难办的事,对我们仨都很难。
我说:好吧,说点高兴的吧。县里安排好你回家的车吗?
安排好了,还不想让学生们知道,学校的同学们都排了班,会来接替我,可能再顶几个月,会有毕业生志愿到这里来落户,到那时孩子们就不再每周都换老师了,他们走出山里的唯一希望就是读书,和我一样。
我百感交集,遗憾我不能教书,我说也可以按排单位的小张来过度一段时间,他大学刚毕业不久,可以来锻炼,算是实习,我们发工资。
张凯说谢谢,真是帮大忙了。
我们设计了种种把信交给她的各种设想,但左思右想都不妥当。
张凯叹口气说:
哥,我相信你会有办法的。
下了飞机,张凯的校友小毛亲自开车来接我们,把赫本安排好住宿后,他跟我来到房间。
小毛说,明天一定要配合他,肯定要辛苦一整天,先去找医院。他希望我能在最合适的时候,把张凯的信交给赫本。
我为难地说:还是你交吧,我实在没有勇气看着她。
他说这不合理,张凯把信交给我,我总得在现场吧。
我说可以说是张凯提前给你寄过来的。
他想想点点头,又说:
那玉红会看信封,什么办,总不能单交一封信吧?
我说你想办法解决信封问题。
他说也行。但想想又说,不行,信封上能查到寄出时间,要是比寄的时间晚太多,这不是假了吗?
我说,信上刚好没有落款时间,这也许是张凯早就想好的。你找好信封后,自己把时间填上吧。
他点点头说,可能是。
我提醒他要试着用笔的墨水,与张开凯的一样。
小毛当着我的面,给张凯打电话,原来他们是老乡,俩人用方言相互沟通。
好一阵子,他挂了电话。
他对我说,家乡都安排好了,今天张凯就能回到家,明天,我们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吧。信上的时间,就落昨天吧。
我点点头,
“那今天就不要去医院跑了。”
我心疼会把她给累坏了。
他说也好,你让她好好休息,就说主治医生后天才能回来。
她又晕机又担心,听我说医生不在广州,精神又垮了,整整一天,躺在床上,也没有胃口吃饭。
我问前台,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小吃,要特色的。
前台说楼上三楼有家广味早点,做得就很好,远近闻名。在房间里就可以点餐,会把订餐的手册送到房间。。
对于病号来说,广东早点可能是最可口的饭点了。
我让餐厅推一辆小车到她的房间,尽量把拿手的小点都摆上,不用问她喜欢不喜欢,每样只放两件,多了浪费。结帐时我付钱。
餐厅摆了整整两层餐车的小点,样样精致可口,给我拍了照片发来确认,我说吃不完的拿到我的房间,再拿几个餐盒,吃不完打包,服务员说可以代存在餐厅的冰箱里,免费给我们热一下再吃,光盘行动大家都要支持啰。
我一夜担心着明天的摊牌。
第二天,她一早就起来了,叫醒我,我们去餐厅吃早餐,昨天剩下的早点重新热后又摆上来,厨师长特别赠送了一道肠粉,上面用纸条子写着一行字:节约光荣,浪费可耻。
第三天,我提议出去走走,去珠江边看看,等人的时间过得极慢。
她摇摇头说头痛,一直没睡好,还是想睡。除了吃饭,她都在睡觉。
我一直担心是否夜郎国的药物损坏了她的睡眠,还是耗尽了她的体力,现在效力才慢慢散发出来。
第四天,我在她房间里等小毛到来。
直到十点,他才匆匆赶来。
他默默地拿出一个快递的信封,一个完整的没有拆开过的快递,我不明白他是怎样做到的。
赫本看了一眼信封上打印不清楚的时间,折开了快递。
那封信用一个白信封装着,封面上用工整的老宋体写着玉红敬启。
她叫了声:咦。
显然张凯不会用老宋体,也不会写敬启这类的官话套话,我忘了叮嘱:
封面应该写吾爱玉红亲启。
我给她倒了杯水,准备着悲伤的宣泄与发作。那一定是山呼海啸般的浪潮。
赫本默默地看完了信,又轻声地读了一遍,平静地对我们一笑说: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让我想想。
我示意校友离开。
我关上了门。
赫本平静地说:
“我们买票回去吧。现在就买。”
我说:
“今天不是约好了还要看医生的吗,这么走不礼貌吧。”
她说:
“不去了,我想回BJ回学校。”
我虚伪地说:
“怎么这就奔着BJ回了?我们不是要回贵州的吗,张凯还等着我们回去带他过来看病呢。”
“他结婚了。就在今天。”
赫本平静地说。
“他让我离开,就是因为他不想死在我面前,所以支走了我们。
他要回到了家乡去,我太了解他了,他要一个人死在家乡,这个病最后身体会溃烂,脸色会发黑,牙齿也会发黑,头发会全部脱落,他要保持着生前的美好形象,留给我最好的年华和回忆。”
我悲切地说:
“我怎么帮你们?”第一次感受到无能为力。
我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出奇的坚强。
我扶着她的肩说:
“玉红,要哭你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出来,这样我们都好受。”
她摇摇头:
“张凯最不希望就是我哭,这样他会伤心的。”
我帮着她收拾着东西,打电话让小毛进来,给我们买回BJ的机票,我看见他一脸的惊讶。
一路上大家无语。
在飞机上,赫本又昏沉沉地睡去了,像是一个醒不了的婴儿。
我给小郑打电话,让他开着我的车来接我们。
一路上,小郑也不说话,把我们送到了学校。
我拎着她的双肩背包,把她送到了宿舍门口。
她突然改口说:
陪我去未名湖边走走吧。
校园里的广播反反复复地只放着一首歌《光阴的故事》。
从宿舍走向湖边,一路上,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是安慰还是悲泣,只是看着脚下的花换着不同的花样,一会儿是鸢尾花,一会儿又是小苍兰,丁香在这个季节还有开着花的,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我们走到了湖边。
她瘫坐在湖边的椅子上,面对着一湖平静的水面,水里倒映着博雅塔的身影,一起一伏,一闪一闪,象是在回忆昨日的旧影。
一群孩子在河沿上,迎着秋风,顶着手中的风车玩具奔跑。
突然她放声哭起来。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哭吧,哭吧,泪水会冲淡一切伤悲。
赫本突然说:
“你拿着他的信,你们早在小学时就商量好了这么办。”
原来她心里明白。
我说:
“我信守诺言:把信交给你。”
她绝望地说:
“这一辈子,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她冷冷地说:
你回去吧,谢谢你一路上的照顾。
我无语地站起来,突然觉得自己老了,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站起来,我知道这一辈子都得不到她的原谅。
“下周,我要再去一次根据地,我想这次我会在那里待很长一段时间,你这样子让我不放心。”
我心痛地说。
“我走了以后,我只能让小郑和小桃子来照顾你,小郑是个小人,但是个真小人,你不要再乎他的作为,他会同你开玩笑的。”
我罗嗦地给她打预防针。
等我找到宝贝后我会回来找你。我说。
我与她第一次告别。
我忍不住地想与她拥抱。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
我象是在风中抱着一棵小树,担心着会把它给弄断了,又象是在水中抱着一段木头,担心着它浮不起我。
总之,我怀中的人儿,没有一点儿体温与悸动。
我放开了她,失望之极地开车回家。
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又一个号码。
我不能像建国那样平静地出家,我也不能像柱子那样战死沙场,我不可能像黑子那样平静地等待着判决,我更不可能像张凯那样深情地绝交,我只能在寻找的路上,不停地寻找。
这或许就是我这类人的归宿。
电话那头,传来了小张的声音:
建议全体到会议室开会,第二块印模翻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