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行列车(1)
我经历了所发生的一切:
一路陪他寻找母亲,直到他无声地倒下,我再也无法从现实中,帮助他完成心愿,于是借助了文字。
-------秋赋
一切缘于18年前的一次旅行。
优雅地走上BJ恒基中心正南面的过街天桥,手中再捧一杯新沏的茶,杯子是好友禾子手工绘制的内画,图案是通俗的牡丹,谷雨前采摘的黄山毛峰,在水晶杯里根根竖立,围绕着红红火火的牡丹舞蹈;这时再找一位可以谈上三五句话的老朋友,两人一南一北,从天桥的两边慢慢踱步,拾级而上,然后假装是两个偶然相遇的旅人,握手,问好,点烟,转身,手搭在扶栏上,再从这个角度俯瞰BJ火车站,仿佛一窥宇宙布下的那盘叫人世间的棋。
在7、8月这个季节,你会发现,从出站口里走出来的人,大多数是到BJ来旅游的人,儿子带着父亲,媳妇挽着婆婆,出了站就像是一群到了海边的蚂蚁,分不清东西南北中,一家人呆立在出站口,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滚滚人流,他们会堵住去路,坚定地不挪动。
他们要等问到了公共汽车确切的位置,心里踏实了才会向前迈步。
仿佛身后靠着个出站口,一有风吹草动,好在第一时间往家里跑。
人在什么时候,心里都是把家作为底牌的,此为一证。
所以,你会在任何一个火车站的出站口处,看到永远站着一群问路的人。
如果再提早二个月,你还会看到:
广场上到处都是拿着棉被与化肥袋子进京的民工,他们往往是一个村子里的人,穿着他们一生中最庄重的衣服,通常的灰或蓝的夹克,也常有着便宜的西服,袖子上带着商标的那种,干净而朴素。
通常他们随身最隆重的行李,就是大朵红色艳丽牡丹花的被子,喜庆而吉祥,要是有十几个同行的伙伴将被子堆放在一起,就像是一场牡丹花的收获季。
在这个角度辨识各地的人,也是非常容易的。
比如,西北来的人,脸颊往往挂着红红的两块云,肤色是健康的黄中带红,身上有淡淡的羊膻味;他们一般身材都较高大,而且也不会带太多的行李;
而四川方向来的人,小郑告诉我这样看:
女性走起路来腰有一点弓,臀部很明显地上翘着,那一定是重庆人,重庆是山城嘛。
服装大胆夸张,能露的地方一定不掩藏,多高的跟都能踩在脚下,一律往极致方向打扮的,不用问,就是东北娘们。
发现从这个角度-----套用一句写在BJ300路公交车体上的广告:
在这里懂得中国。
在这里读懂中国的,无非有两种人:一种人是等火车等得无聊没有去处的人,还有一种就是摄影记者。
告诉我从这个角度观察火车站的就是后一种人,也是跟我学股票的学生、BJ一家小报的摄影记者小郑。
他没钱的时候,就拉我到这座桥上瞎猜打赌,我们从桥的两边分别走到桥的中央,颇有戏曲性的走着台步,猜着过往的旅客是从那个地方来的,以赌银资。
常常是我败北而归,我天天在网上大战各种股票,带领着qq群中我那一族人,为中国市场经济而身先士卒地牺牲,哪里还有识人的火眼金睛。
因此,郑关西就拿捏住我的短处,比着他走过四方的无限长处。
这种以比智力为由的借款方式,比写个白条技术含量高太多,双方都很满意,因此我俩常以此为乐,把那股市中潮起潮落都化解成了看人世间的滚滚红尘。
今天我又打这桥下经过,这趟出远门,小郑虽然没有来十八相送,倒也很厚道地安排了送站的人,他派同事驾着他的“小银富”,俗称银色的富康车,在东门与门卫对上车号后,小银富一阵风地开进了站台。
这就是认识小郑的那点好处,在BJ若大的城,他总是可以做别人做不到的事,除了炒股挣钱这一单项,他得不到全能冠军。
BJ至广安的火车,早早地卧在站台上,小银富一直开到软卧车厢门口,我给小郑的同事怀里塞了一百元的小费,他感激地帮我放下行李,并送到软席车厢上这才招手告别。
闲人才会闲得选择这趟慢车去旅行,中国已进入高铁时代,四个数字号头的绿皮火车,已是这个时代人最后的铁甲骑士,所以,软席车厢里实际上没有多少号人。
漂亮的川妹子过来登记身份证,我认真地一一交代:
“呵呵,刘明达,男,今年38岁,未婚,家有别墅一套,悍马一辆,有价证券几百万元。无业,以炒股为生,现招二八女子入室,条件如下......”
川妹子一笑,“我三九啦”。
她一路阅人太多,像我这样公开耍流氓的,在她眼里只是个菜鸟级别。
看来今天这房中只有我一个人,漫漫长夜何时旦?
川妹子给我换上新打来的一壶开水,并指示不要把窗户打开。还关照了一下如何看电视等等旅行常识。
火车准点起动,在老树皮乐队的萨克斯管《回家》的旋律中,站台上的服务员们努力地朝这趟车敬礼,拿捏着空姐的范。
我关上门,准备睡觉,一觉睡到西京长安。
突然,川妹子敲开门,扶着一位老人进来,对我交代:
“交给你负责照看好啰,等会来给您老补票。”
老人有1.8米的大高个,很瘦,马三立那样的老来瘦,只是他没有一点马三立老人艰苦朴素的作风,国字脸上居然戴着范斯哲05版的墨镜,我狠了狠心才舍得买的那一款;穿得就更奇怪:
上身是藏青色暗红条子罗马世家订制的手工西服,里面却露出浅蓝色的条纹衣服,下身是与内衣同样料子的裤子,很时尚的外衣,却配着睡衣一样的内衣裤,我不知道是我的审美出问题了,还是世界的审美出问题了。
因为长时间地在家一个人地炒股,与外界很少关联,标准的有宅一族,把吃饭卖菜等俗事都交给了各家外卖的那种,也不去小区里消费免费各种运动器械,给大爷大妈省出了消费时间,就更不用提去物业领取免费米面之类的年终关怀。
总之,是某著名作家笔下定义的宅族“躲进小楼成一统”。
我不知道现在流行什么样的穿着打扮,所以,在股票胜利进入五千点后,就坚决洗手不干,信守了股票上了五千点就完成我等历史使命的诺言。
我问他:“您老带杯子吗,我给您提供茶叶。”
老人摇头,“走得急了,什么也没有带。”
我看了看他,还真是什么都没有带,革命彻底。
“出差?”
“回家”。
“去西安?”
“去巴中,广元下来,还要转车,路不太好走。”
我按了铃,川妹子马上紧张地跑过来:
“出啥子事?”
“给老同志拿一个纸杯来。”我命令。
“这么点小的事情能不能自己来操作:外面水箱边上就有。”
川妹子一脸不高兴了。
不一会,她拿来了两只纸杯,套在一起,对我说,“用两个杯子套在一起泡茶安全。注意别接太满,新换的炉子水烫着呢。”
老人谢了她。
我拿出了自己的好茶:极品西湖龙井。
“这是西溪十八家赵家老四做的茶,每年都给我送进京的。”
赵家的小儿子,是我们qq群里一族的人。原来他像鲶鱼一样地到处乱钻,找不到组织,终于有一天,我们相遇,交流不下一个回合,他就在我们群中扎根开花了。
我夸着自己的好茶。
老人眼亮了,拈起光滑扁平的一叶,放在嘴里,嚼了下说“好好好,真的是西溪十八家赵家的茶。”
听到老人家这样的肯定我的茶,真是遇到知音了。
要是让小郑吃茶,他会说:来二克普洱,因为他只知道市面上炒作的东西,那山野里的大叶子茶,如徐娘半老,越陈越有风韵,但哪里会比得上西溪十八家的龙井,它是二八的少女,青春短暂,所以就显得分外珍贵。
“火车上也备不齐茶具,只能用纸杯了,等回京,到我那里喝茶去,我有一套汝窑的茶具,真正的雨过天青色,配上这极品的龙井汤色,天下绝配。”
我把西湖龙井委曲地倒进了纸杯。
老人把杯子把在手心里,闻着随热气浮上来的茶香,又拉开窗帘,看着窗外:
BJ的高楼一幢幢地远去了,老人沉思着。
过了十分钟,我提醒老人,“这会儿水温了,您可以慢慢品了。”
我那二千元一斤的好茶,不能不论着点儿喝。
老人回过神来,轻轻抿一口,赞起来:
“四十多年没有再喝到过赵家的好茶啰。”
原来他也见识过正宗的西溪十八家。
“此时间顾不得父子恩爱,
眼见得亲骨肉两下分开。
急忙忙扯下了衣襟一块,
咬指尖腹内痛珠泪满腮。
我家住在太原府汶水县界,
我的名叫邓伯道逃难此来。
舍亲生救侄儿留传后代,
也免得旁人骂我年老无才。”
老人家突然开腔唱起了京剧,我对此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唱的是哪出戏。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的爱好。
“结婚那年,我们到过十八家的赵家做过客,当时我们做的茶,就和这一样的香。”
老人回忆着。
“你听过这样的歌谣吗:
“火前嫩,火后老,惟有骑火品最好。这可是他家制茶的心得”。老人沉浸在往事之中。
我呐把玩着手中的定制的范思哲水晶玻璃杯,听老人家说起他炒过龙井的心得体会。
极品龙井的特点,就是一旗一枪,芽叶簇立于杯中交错相映,上下沉浮,汤色更如透纸黎光,有一股子特殊的桂花树中结出的粟子清香。
要是待在家中喝茶,必定会用那长白山山泉的水来冲泡,最近新面市的圣泉51几几次之,喝茶不求水,等于喝白开水。这就是我们这类人的情趣之处,有钱,有闲。
BJ远去了,老人也讲得累,他指了指上面,示意让我帮他拿一下被子,我第一次学会伺候老人,给他放在腰后垫上,他满意地半躺着。
列车长过来补车票,老人家递上身份证,上下口袋里里外外翻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了几百元,我想,哪有出门在外不带钱的,穷家富路嘛。
老人家看透了我的心事,从西服的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个存折,说:
“随身带着银行呢,下车就能取了。”一付退休老人的作派,还迷恋着去银行取款,反正有大把的时间。
我叫了两份清蒸黄鱼饭,请他吃,他也不客气。问我哪里下,我说西安下,后半夜能到。
老人很遗憾不能与我同行,说到BJ可以找他,他拿出钢笔要给我留电话,我注意了一下,那是支万宝龙,它烧成灰我都认识:
笔套的顶部镶嵌了一颗显眼的6角白星美钻,象征着欧洲大陆的最高峰白郎峰,它的年代一定很久远,因为这款式很老旧,如果说到收藏的话,那一定是个极品的价格。
他写了自己家里的电话,说到BJ一定给他打电话,他让司机来接我。
老人退下另一个杯子,拿着去洗漱了。我拿起那支笔仔细地把玩。
曾经有一位名笔收藏家这样形容过万宝龙:
“如果你只能拥有一枝笔,那除了大班149已别无选择。”
而我喜欢它的原因是它号召我们“放缓脚步、尽享生命”(Walk,Don‘t Run)这样的生活哲学,我们今天很难做到了,纵然你拥金亿万,也未必能做到这般的优质生活。
老人进来了,我还舍不得放下笔,他说,这是父亲给他留下的东西,什么年代他也不知道,这支笔跟了他一辈子了。
“哟,你祖上就是海归?”
“跟共产党干革命的泥腿子。”
“那一定是打了老海归的土豪分田地得的。”我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历史常识。
“那年我父亲到冯玉祥部队去工作,在那里认识了我母亲,他们结婚时友人送的,还真不是打海归土豪得的。”
我猜想着他的父亲一定是位大官。
老人好像累了,把床头的灯关了。然后对我说:
“小刘同志,我的眼睛不太好,你能不能读一读今天的报纸啊?”
我很少看纸质报纸,资讯都来自手机,或电脑,但老人的请求,让我有给中央首长当警卫员的感觉,很好玩。
我就把自己装成了警卫员,挺起腰,盘好腿,把《人民铁道报》翻开,找我感兴趣的内容。基本都是行业新闻,离人民比较远,老人说,就读一下标题看看吧。
哎,这方法好,我一一读着标题。有一个他感兴趣,示意我往下读,我读着读着,在那些枯燥无味的数字中,自己就先睡着了。
朦胧中,有人走进来关了灯,又在我的手中,塞进了什么,我习惯地把手中的东西放进了口袋。
不知道过了多少钟点,川妹子进来推着叫我起床,説西安快到了,换牌子。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半坐在床上,手中的报纸扔在了地上,而老人此时也是半坐在床上,嘴奇怪地张着,一只手按在胸前,因为没有开灯,我看不太清楚。
我换了票,拿起简单的行李,想了想,茶叶筒就不收拾了,让他一路上喝吧,我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只有三、四个人在这站下车,车厢沉静,鼾声四起,我期待着能看到川妹子出现在相送的队伍中。
我这眼皮子睁不开,困得要死。
走到了车厢外,还能闻到我那西湖龙井发出的沁人心脾的浓香,就像是这一站到的是西溪十八家似的。
小梁早在站台上等着我,他接过我的背包,直接领我到停车场。
我一进车,倒下就打呼噜。小梁也习惯了,飞车直奔订好的宾馆。
安顿好后,我们约好十点,在得发长饺子馆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