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分析判断财报质量的六个步骤
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我认为，公司财报分析亦如是。到现在为止，我们一直在介绍财报的内容及其原理，相当于介绍烹小鲜的原材料。上海证券交易所和深圳证券交易所的网站、Wind资讯、同花顺资讯等有取之不尽的原材料。在接下来进入正式烹调之前，还需要把原材料拿来“洗刷刷”，保证原材料在入锅之前能够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这就是公司财报质量的分析判断。
在非财务专业人士的观念里，会计是非常严谨、科学的，报表中的每个数字都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两位。其实，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中的数字都需要会计人员做出估计，比如固定资产折旧的年限和方法、应收账款坏账准备计提的方法和比例、存货跌价准备计提的金额、收入应当在本期确认还是下一期确认、成本费用应当在何时确认，等等。正因为需要估计，因此会计是一门艺术，而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传统会计最具艺术性的地方就是会计政策的选择和会计估计的判断，而现在财务界的武林高手则在传统考会计艺术性的基础上加入了交易结构设计的招数。传统的招数，比如不同的固定资产折旧方法、不同的坏账准备估计，会导致不同的财务报表结果；交易结构设计的招数，比如持有少数股权并委派董事就是权益法下的长期股权投资，持有少数股权但不委派董事就是金融资产，也会形成不同的财务报表结果。关于交易结构设计对会计的影响，说来话长，可以专门写一本书，这里就不展开介绍了。
如前所述，公司的经济活动经过会计处理，最后编制出财务报告。因为权责发生制下的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受到较多人为会计政策的选择和会计估计的判断的影响，而收付实现制下的现金流量表不受此影响，因此现金流量表的信息要比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的信息更加真实。企业粉饰财务报表也往往主要是在会计准则允许的范围内调节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的数据，而很难调节现金流量表的数据。当然，赤裸裸的造假不包括在我们所说的“粉饰”里面。我们需要重点清洗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数据，以提高后续财务指标分析的准确程度。
分析判断财务报告信息质量的主要步骤与方法如下。
步骤一：确定关键会计政策
企业的行业特点和自身的竞争策略决定了其关键的成功因素和主要风险，所以我们应当确定并评价企业用于测定关键因素和风险的会计政策及会计估计。
这就像选美比赛，我们首先要看选手的主要优势和主要缺点。也许选手在比赛时把主要的缺点稍微做一些修饰，可能表现出来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同理，某些公司把主要的会计政策或会计估计略做调整，其财务指标就可能与其实际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因此，很多教材中把资产负债表比喻为一张照片，而我个人认为比较恰当的比喻应该是艺术照。普通照片和艺术照的差异，可大可小，这取决于拍照的目的。
例如，银行业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就是利息和信贷风险的管理，因此商业银行的一个很重要的会计估计就是贷款损失准备金的计提。就沪深交易所的上市银行来看，不同银行间计提比例是有差异的。银行板块的市盈率和市净率都比较低，我认为与投资者无法清晰判断银行贷款的质量有较大的关系。
又如，在零售业和电脑行业中，库存管理是成功的关键因素；对一些高新技术企业来说，售后产品的缺陷情况是关键所在，而相应的会计测定方法是产品保修费和保修准备金；对于石油类和矿藏资源类公司，资源储量是该类公司的最主要资产，这些资产的会计确认与计量就是关键的会计政策；对于钢铁等资本密集型的公司，则固定资产的折旧是非常重要的，因此在阅读宝钢股份的年度报告时，要特别关注其固定资产折旧。
步骤二：判断会计处理的灵活性
会计政策的选择是所有企业都要面对的，如折旧政策（直线法和加速折旧法）、库存会计政策（先进先出法或平均成本法）、商誉减值和关于职工福利的会计政策等。但并非所有的企业在选择各自的主要会计政策时都有同等的灵活性。一些企业的会计政策选择受到会计标准和惯例的严格限制。
例如，虽然市场营销和树立品牌是消费品生产商成败的关键，但是生产商必须将所有的市场营销开支计入当期费用。相反，信贷风险管理是银行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银行管理人员却可以自由地估计对其贷款的违约行为。如此种种，就造成在了解企业的经营情况时，会计数据失去了直接意义（这也造成不同行业的利润指标缺乏可比性）。所以，关键会计政策的灵活性分析对于把握这类企业的真实业绩是非常必要的。
会计灵活性还跟行业特征有关系。例如，对于农业类公司，其生物资产的确认、价值计量，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当年，中国资本市场上“赫赫有名”的蓝田股份出事后，有人在分析蓝田股份的存货后，开玩笑说：“如果蓝田股份的存货——养在洪湖里的鱼和王八是真的的话，那蓝田股份的养殖池里就全是鱼和王八，一点儿水都没有了。”注册会计师去审计时，根本无法对蓝田股份的存货进行盘点。还有那个养在海里的鲍鱼和扇贝被百年一遇的冷水团冻死的獐子岛的存货，也没有一个人真正看到过，最后被证监会做实财务造假而受到处罚。锦州港曾经被处罚——虚增了三亿元的利润，同时虚增了三亿元的固定资产——虚增的固定资产在港口的海水下面，不太容易被证实。
对于具备太多会计灵活性的公司，我们一定要谨慎为上，“小心驶得万年船”。如果一定要分析这一类公司，最好能够近距离观察该公司的业务过程管理是否规范、真实，方能确保数据的高质量和后续分析结论的可靠性。
比如，主营业务为海洋养殖的公司，其育苗是如何进行的？外购鱼苗来自何处？出海投苗时是否全程360度全方位摄像头监控渔船？出海捕捞时是否全程360度全方位监控……如果这些业务过程管理都很规范，那么结果就比较真实。
再比如，餐饮连锁公司，其服务对象以个人消费者为主，现金交易很多，甚至在某些地区都用餐饮连锁洗黑钱。因此，公司的采购与销售的内部管理和控制就很重要，需要考察采购与销售环节的规范、真实、合理问题。否则，就比较容易出现财务舞弊问题，典型案例就是2020年暴雷的瑞幸咖啡。
一句话：过程决定结果，真实的过程产生真实的结果，舞弊的过程产生舞弊的结果。对过程的研究和分析，构成了类似美国“浑水”这样的做空机构的研究本质。
步骤三：评价会计政策和会计估计的合理性
由于会计政策和会计估计的艺术性，所以需要评价一家公司的会计政策和会计估计的合理性。在分析管理人员如何运用会计灵活性时，下面一些问题是必要的。
公司的会计政策与行业标准相比较是否一样？如果不一样，该企业的竞争策略是不是独一无二的？例如，一家企业的研发费用率低于行业的平均水平，却又总是取得较好的经营业绩。一种解释是企业拥有独特的技术，但可能高估了该项技术的壁垒，虽然目前竞争处于较有利地位，但未来的利润率风险将很大。还有一种解释，即企业有意把有关费用隐瞒（方式另当别论），虚构利润。
管理部门是否有利用会计随意性进行收入和利润操纵的强烈动机？比如，有些上市公司为了避免退市而进行利润操纵。
企业改变任何一项政策或估计了吗？如有，理由是什么？这些变化的影响是什么？比如，如果保修费下降了，是因为企业进行大量投资以提高产品质量了吗？
公司的政策和估计过去实现过吗？是否为达到一定的会计目的而进行所需的经营业务结构调整？例如，有些企业中期报告和年度报告相差万里，有些企业一到年终就在做变卖资产的游戏以“做”出一定的利润。
步骤四：评价信息披露的详细程度
会计准则只对财务报告披露的最低限度提出了要求，这就给管理人员提供了很大的选择余地。所以披露质量是体现企业会计质量的一个重要方面。一般来说，优秀公司的披露质量会做到透明、清晰和可理解。巴菲特的名言是：看不懂的公司，就别买。按我的经验，如果其资料看了整个上午都无法理解的公司，最好别碰。业务模式越简单，财务数据越清晰，对投资者开展财报分析来说越有利。
下述问题在评价披露质量时很重要。
公司是否披露了充分的资料以评估企业的经营策略和经济效果？
会计报表附注是否足以解释主要的会计政策和假设以及相关财务数据的变化？
企业是否能充分解释其当前的经营状况？如果一段时间的利润率下降了，那么是因为价格竞争，还是因为生产成本上升？若销售和日常管理费用上升，那么是因为企业正在根据追求差别策略进行投资，还是因为非生产性间接费用攀升？
如果会计准则制约着企业适当地测定其成功的关键因素，那么企业是否能够透露额外的信息，帮助外部人士了解企业是如何管理这些因素的？例如，如果企业在产品质量和顾客服务方面进行投资，会计准则不允许将这些开销资本化，即使在未来明显能产生收益的情况下也不行。在这样的情况下，报告是否会说明这些开销是如何管理的，其经营结果如何？
报告透露坏消息的及时性如何，处理方法如何？管理人员处理坏消息的方法可以清楚地反映披露的质量。例如，是否可以充分地解释经营状况不佳的原因？公司是否可以使其策略清晰明了，以解决公司的经营问题？
步骤五：确定潜在的危险信号
财报质量分析的目的，就是发现潜在的问题。通过上述分析，分析人员应当对有关的、严重影响会计质量的特定事项做出标记——危险信号。常见的危险信号有以下几项。
①未加解释的会计政策或会计估计的变化，尤其是经营很糟糕时，这表明管理人员可能正在利用会计随意性“打扮”其财务报表。
②引起销售增长的应收账款及库存非正常增长。一般情况下，应收账款的非正常增长意味着公司可能过度放松其信用政策，这使企业在随后的时间里将面临由于顾客违约而注销应收账款的可能性。如果加速向销售渠道发货，那么企业可能在随后的时间里面临退货或发货量下降的局面。就库存增加而言，如果是由于产成品存货增加，那么这可能是企业产品需求下降的信号，表明企业可能被迫削价或计提存货跌价准备；如果是由于半成品存货的增加，需要结合公司生产能力的变化予以分析以判断其合理性。如果公司生产能力没有扩张，则半成品存货的增加意味着公司生产效率降低，或者有可能是本期低转销售成本以提高利润。如果原料增加，那么表明有可能是生产和采购的效率低下，将导致销售货物的成本增加。
③企业销售收入与营业现金流量及税务收支之间的差距扩大。应该说，权责发生制下，会计数据与现金流量和税务收支不一致是正常的。不过，若公司会计政策保持不变，它们之间的关系通常是稳定的。如果它们的关系发生变化，则可能表明企业应计核算中的变化。举一个例子，一家建设商在通常情况下使用一种完工百分比方法记录收入，若这家企业通过采用一种激进的完工百分比方法，就会使一个阶段的收入增长。虽然利润上升了，但现金流量却不受影响。企业会计核算的这个变化就会通过企业收入和现金流量的关系明显表现出来。如果企业的经营活动现金净流量长期低于净利润，将意味着与已经确认为利润相对应的资产可能属于不能转化为现金流量的虚拟资产；若反差数额极大或反差持续时间过长，必然说明有关利润项目可能存在挂账利润或虚拟利润问题。
④未预计到的大量资产注销。这表明管理部门对经营环境的变化未能或未能及时并入企业会计核算过程中。
⑤年度报告相对于中期报告的大量调整。企业年度报告由审计人员进行审计，但中期报告通常仅是复核一下而已。如果企业的管理人员不愿意在中期报告中做出恰当的会计估算，那么必须在年终做出调整。这种调整往往表明企业中期报告的会计倾向。
⑥缺少市场客观判断的关联交易。通俗地说，就是为了一定的会计目的而在集团内的公司间“调账”。这种情况下，随意性和主观性很大。这类公司股票的市盈率通常都比同一板块的股票低，这是市场的正确定位，而绝不是低估了它们。投资者对这些价位“明显偏低”（也往往被有些人称为“最有投资价值”）的股票应格外注意。
⑦高管人员的频繁更换，尤其是关键岗位高管人员的频繁更换，比如财务总监、独立董事、监事人员频繁更换，会计师事务所的频繁更换等，也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⑧大股东或者高管人员不断减持公司的股票。因为大股东和高管人员往往具有内部信息优势，不断减持公司股票意味着他们不看好公司的前景。
⑨频繁的资产重组和剥离、股权转让，除非是投资公司，实业类公司如果频繁地进行上述运作，往往也是危险的信号。
步骤六：消除会计扭曲
由于报告数据存在误导，需要我们重新列示报告数据以减少扭曲程度。消除会计扭曲的常用方法包括以下几种。
一是现金流量和财务报表附注法。综合现金流量表和财务报表附注可以帮助分析人员鉴别报告中数据的误导性。如前所述，现金流量往往更能真实地反映企业的业务情况，所以，我们首先结合现金流量表来对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进行数据调整。在调整中，遇到需要一些明细数据的情况时，则查阅报表附注。例如，现金流量表提供了关于利润表中单个支出项目如何同基本现金流量区分的资料，如果我们担心企业将本应计为费用的成本资本化了，那么现金流量表中的信息提供了进行必要调整的依据。又如，当企业改变会计政策时，如果变化是实质性的，那么企业提供的附注可以说明变化产生的影响。
二是关联交易调整法。有些企业会通过关联交易的方法对财务报表的数据进行操纵。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对关联交易的金额、价格等按照非关联交易下的情形进行调整，比如，将关联交易价格调整为非关联第三方的公允交易价格。
三是虚拟资产剔除法。有些企业的财务报表数据有水分，我们就将这些水分剔除掉。比如，我国上市公司的商誉问题引起了各方关注。有些上市公司的商誉，不需要太多分析，就知道水分太大了。比如，煤炭类公司的商誉为50亿元，挖煤能挖出商誉来吗？这太难了。所以我们在分析时就要把商誉从资产中扣除，然后计算资产负债率指标，这才是有意义的。关于商誉的分析，我们在后面还会展开。
四是真实交易模拟法。有些企业的财务报表数据是公司高管操纵的结果，并没有真实的交易业务作为支撑，这个时候我们用真实交易模拟法来调整报表数据。比如，虚增客户和销售。我们通过实地调研，按照我们掌握的客户和销售数据，测算出真实的客户数量和销售收入。
上述的危险信号是进一步分析的起点而不是终点，在得出结论前应进行深入分析。因为这些问题可能有多种解释：一些解释确实是基于经营原因，而另一些则可能是会计质量问题。应注意的几个问题是：第一，保守会计和“激进”会计一样不是好会计。保守会计经常为管理人员提供“平滑收益”的机会，而平滑收益可能阻碍分析人员识别较差的经营状况。第二，不能将非正常会计与有问题的会计相混淆。采取非正常会计选择的企业经营与其他企业经营是不可比的，但是，若企业的经营本身有特殊性，则这种会计选择也是合理的。奉行某种追求差异策略的企业，可能采取非正常的会计决策，以恰当地反映经营情况。所以，应根据经营策略评价公司的会计选择，不能一概而论。第三，不能把会计政策和应计项目的所有变化都归因于追求收益这个动机上。也许，会计变化可能仅仅反映出经营环境的变动。例如，库存异常增加，可能表明企业正准备引进新产品或者新项目刚刚投产；同样，应收账款的异常增长可能是企业销售政策变化的结果；坏账准备的异常减少可能反映出企业改变了顾客重点。综上所述，对分析人员来说，重要的是，考虑产生会计变化的所有可能理由，利用财务报表中其他信息来调查这些变化。
如果遇到上述危险信号而没有合理的解释，我们需要做更多的分析以判断财务报告的真实性，比如做同行业竞争对手比较分析、税务数据分析、工商部门的数据比对、行业协会统计数据比较、货运部门及海关的数据核对、水表电表煤气表等生产数据验证等。我上课时开玩笑说，财务报表分析不仅要分析资产负债表、利润表、现金流量表“三表”，还要分析水表、电表、煤气表“三表”。后三表的数据更加能反映企业的实际业务情况。
我个人在投资实践中，遇到有危险信号的公司，主动采取回避措施。市场上有好公司，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在一棵树上吊死。不要把宝贵的、有限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垃圾公司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