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希鹏
新冠肺炎疫情带来数字化转型的三支箭
卢希鹏，信息社会50人论坛成员，台湾科技大学管理学院教授，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工业工程博士（1992年）；被Cheers杂志举办的台湾顶级名校校友评选活动评为各校EMBA最受欢迎名师；著有百余篇学术论文；报纸杂志专栏作家、畅销书作者、电视节目主持人。
一、数字化转型的外力：新冠肺炎疫情
谈到数字化转型，我过去最喜欢引用牛顿三大运动定律：牛顿第一运动定律说的是惯性，也就是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动者恒动，静者恒静；牛顿第二运动定律说的是外力，改变惯性要靠外力，改变的加速度跟质量成反比，也就是质量越大的物体，改变得越慢；牛顿第三运动定律说的是反作用力，作用力必产生反作用力，同理，转型会带来抗拒。下面我就先用牛顿三大运动定律来谈数字化转型。
1. 牛顿第一运动定律：惯性
惯性代表一切井然有序，宇宙的和谐靠的就是惯性。管理科学与管理制度也在帮助企业建立惯性。如SOP、经营模式、KPI、制度等都在帮助企业建立惯性。零售业、制造业、金融体系及所有稳定的产业都依靠过去几十年所建立的惯性。
2. 牛顿第二运动定律：外力
牛顿第二运动定律提到的是改变惯性的外力，而外力是有方向性的。我们习惯用计划、执行、考核、方法论，以及产业趋势来规划预测外力的方向和转型的方案。但是，一个企业的改变加速度与企业的质量成反比，也就是质量越大的企业，它改变的速度将会越慢。可以把企业的核心能力看作企业的质量。在惯性中，质量越大的企业，其动能也就越大。但是，一旦遇到外力，质量越大的企业越难改变，这也就是为什么企业过去所建立的核心能力，在数字化转型的过程中往往是僵化的原因。因为这些核心能力在第一曲线上盈利太容易，但在第二曲线上转型就显得相当困难。
许多大型的企业转型很困难，因为它们的股东每个月都要看财务报表，现有的质量能够让现有的财务报表变得很好看，所有的转型可能都会让财务报表变得不好看。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大型企业的CEO，为了面对庞大的投资人群体，就不可能贸然投资拥抱新产业。这就是为什么微软公司要把Windows部门降为二级单位，因为Windows盈利太容易，导致在手机上微软没有担任主要角色，但从后天看明天，这一盈利点甚至可能从产业中消失。为什么阿里巴巴要发展新零售，因为淘宝跟天猫盈利太容易，但从后天看明天，淘宝跟天猫这种经营模式，也有可能从产业中消失。之所以在金融业推广Fintech相当困难，是因为现在的财富管理中心盈利太过容易，但如果从后天看明天，当金融只是个行为，不再是个场所时，金融业就必须转型。但是，质量越大、核心能力越强的企业，现在盈利太过容易，将来转型就变得非常困难。
3. 牛顿第三运动定律：反作用力
作用力必产生反作用力，两者大小相同、方向相反。改革一定会遇到组织的反弹，所以必须要激活组织。除了组织会反弹，竞争者跟客户也会有反作用力，因为一件盈利的事，大家都会跟，从而进入协同演化的境界。
除此之外，质量大的企业会产生万有引力。所以，当我们预测外力来的方向后，大家就会一窝蜂地往同一个方向走。对于一个对的方向，当大家都认为其对时，这个对将不会有商机。当大家都要做电商时，电商就没有商机了；当大家都不做数字化转型时，数字化转型就充满了商机。
不过，以上这些可能并不适用于新冠肺炎疫情。因为企业不是物质，企业是物种，物种是有生命力的。就像对一颗鸡蛋，由外力打破蛋壳是灾难，由内打破蛋壳是生命成长。
新冠肺炎疫情这股外力打乱了许多企业原本的布局与惯性，但很多企业未明确了解外力从哪里来、要往哪个方向去，也不知道力有多强。当无法了解外力的方向与大小时，人们就无法预测其影响。
二、这股外力来自不同维度：降维打击
新冠肺炎疫情正在为我们的社会“降维”，那么下一波的“升维商机”又在哪里呢？
畅销科幻小说《三体》叙述了这种降维战争的可怕。小说中提到有一个外星文明向太阳系投掷了“二向箔”维度打击的武器，其可让太阳系其中一个维度无限卷缩，从而将太阳系中所有物质从三维空间压缩到二维空间中，当人类活动被压缩到绝对平面的纸张上时，人类文明随之灭亡。该小说讲述了可以在二维空间生存的“低维度文明”打败“高维度文明”的故事。当新冠肺炎疫情将这个世界降为二维空间时，是否会消灭三维空间的传统产业呢？
减少一个对现有文明至关重要但对新文明无关紧要的维度，让现有文明因为无法适应在更低的维度上生存而遭到毁灭性打击的现象，称为“降维打击”。
这个道理很简单，实体店对传统零售业文明至关重要，但对电商文明无关紧要，因为传统零售业无法适应在没有实体店的低维度上生存，所以实体店让传统零售业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同样地，对于传统相机，镜头选择与摄影技巧至关重要，但这对智能手机的相机却无关紧要；对于传统的诺基亚手机，定制化（Customization）设计至关重要，但这对iPhone却无关紧要。这些都涉及降维打击。
1. 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降维打击
在降维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原本生活中许多重要的维度是可以删除的，原来我们可以不用常去办公室与教室、不用常应酬聚餐、不用常去医院与健身房、不用常去电影院等娱乐场所……每个维度的删除，都会加速产业第一曲线的归零，接踵而来的，将是产业第二曲线的迅速崛起。每次产业更替，都是财富重新洗牌的时刻。
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降维，是实体空间的降维，如果实体空间对旧经济至关重要，对新经济的产业却无关紧要，那么旧经济就会受到严重的打击。举例来说，电商是一种降维，它让实体卖场的角色发生了转换；FinTech也是一种降维，它让人们不用常去实体银行。过去我们强调人与人之间接触的温暖服务是不可取代的，而新冠肺炎疫情开始让人们喜欢在虚拟世界中享受更多的数字化服务与远程温暖。
2. 升维机会
其实更可怕的是“升维攻击”，其指增加对手无法做到的维度，致使目标无法对抗高维度空间的攻击而毁灭。
新冠肺炎疫情让许多产业降维，也带来了产业升维的三支箭。
三、产业升维第一支箭：零工经济
第一支箭是零工经济（Gig Economy），一个人服务多家公司的产业结构即将兴起。在这次疫情中，很多人在家办公。当在家办公成为企业的习惯时，就代表社会工作形式发生改变。以后员工就业不再是卖给企业八小时的工作时间，而是卖工作内容。渐渐地，企业发现公司不需要那么多人都在公司待八个小时，越来越多的人会离开公司，再把他们的专业服务卖回给公司。脸书将有半数员工永远在家。在家工作的意义就是，这些员工将成为外包服务商，成为零工经济的第一枪。未来会有更多企业跟进，这将改变商业文明、城市定义与生活方式，让数字化转型成为刚需。此时，一个人服务多家公司的新经济结构就会产生，此时需要更好的弱连接来撮合效率与时间绩效管理。
1. 用OKR取代贩卖工时
过去老板很在乎员工有没有准时上班、准时下班，在乎员工工作的时候是否很认真，这是传统制造业的思维，因为制造业算的是工时。1小时可以制造10把椅子，8小时就可以制造80把椅子，所以准时上班成为一件重要的事。但是，新经济中，企业在乎的是员工完成的工作内容。有些人有能力3小时就完成工作，而有些人需要8小时才能完成，当我们不再以工时作为薪水的计算方式时，3小时就把工作做完的人应该可以领到更多的薪水，甚至可以为多家公司服务。
2. 解决少子化的问题
1990年，中国台湾地区出生34万人，2019年，中国台湾地区出生17万人，依照相关机构的预估，在2049年，如果所有鼓励生育的计划都失败，那么在最差的情况下，中国台湾地区会出生8.8万人。从人口结构的角度来看未来，一定是一个人服务多家公司，也就是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专业人才离开公司在家上班，再把他们的专业卖回给原公司及其他公司。
3. 改变城市定义：时间的分配重于空间的分配
在硅谷，许多公司将员工在家上班的时间延长到2020年年底，甚至是无限延期。当在家上班的人越来越多时，这势必会改变房子的格局、交通，以及人们的购物娱乐习惯。过去人们希望住处要离办公室近一些，未来这似乎已经不是首选。工业革命让人们由农村向工厂集中，商业革命又让人们向城市集中，这是一种空间的分配。未来，如果在家上班越来越普及，时间的分配比空间的分配重要，那么人们是否又将会往自己的家乡集中呢？
4. 新社会文明：弱连接的信任与情绪感染
当大量的面对面活动被远程活动所取代时，势必会带来新的商业文明。其中之一是信任体系的建立，之二是情绪感染重于信息质量。零工经济代表的是公司品牌将被个人品牌取代。例如，过去我们租车，看的是公司的品牌；未来我们租车，看的可能是司机的品牌。因为零工经济中的个人品牌太过庞大，弱连接的撮合效率与认证大数据系统就变重要了。此外，过去人与人相处靠的是肢体语言与装扮，现在在网络上，肢体语言不见了，信息质量大家都查得到，剩下的就是情绪感染，这也就是最近“网红经济”流行的原因。
四、产业升维的第二支箭：个人化生活的巨量经济
越来越多的人在家上班，会加速新经济的发展，让生活与工作间的关系更密不可分，而这种新经济，我称之为“个人化生活的巨量经济”。在实体世界中，人们的数字足迹与实名认证很难完成，依靠的是市场区隔；但在个人化的世界中，在互联网系统中，每个人身上都会贴上许多电子标签（Tag），这是一个个人化生活的巨量世界。
1. 从定制化升维到个性化（Personalization）
个性化让实名认证成为一种服务，而手机支付是最好的实名认证服务。新经济中必须要支付，个人化生活的巨量经济让支付不再是工具，而是新经济平台。当会议、课程、生活迅速转换成数字化平台时，接踵而来的就是实名认证与小额支付基础建设的快速建立。数字生活是个性化的，而旧经济只能做到大量定制化。顾名思义，定制化是制造出来的，个性化是参与出来的，因为最了解客户需求的是客户自己。这个道理很简单，早期的诺基亚手机可以说是定制化的代表，据说诺基亚每年要设计6000种以上的定制化手机，以适应不同市场的需求。但是，iPhone是一种颜色、一种样式、一种大小的标准化产品，这让iPhone的成本控制与专精程度都比诺基亚手机强。iPhone虽然是标准化的产品，但当用户使用了一天后，其就成为用户的个性化的手机了。在企业还在思考定制化服务的当下，要知道，真正要发展的是个性化。个性化需要实名认证与大数据分析的支持。
2. 从收集来的数据升维到沉淀的数据
猴子不戴眼镜，在丛林中生活时，可以用余光观察周边行为。而人类戴了眼镜之后，就开始“聚焦”看报表，渐渐地就失去了用余光看周边视野的能力。结果，当有了风吹草动，猴子马上就跑了；而人类通常都要等到报表出来，开了会，确定有风吹草动，然后花一个礼拜，把行动计划列出来。此时，猴子早已不知去向。其中的关键是，人类看报表，猴子观行为。报表是事后的信息，行为是事前的信息。过去的数据分析技术，分析的是交易后的数据库报表，而大数据革命后的分析技术，看的却是交易前的数字行为足迹。报表记载的是过去的事，如果要预测未来，我们需要更多的行为信息。
举例来说，在搜索引擎输入的关键词，就是一种数字行为足迹。2009年《自然》期刊发表的文章Detecting Influenza Epidemics Using Search Engine Query Data发现，各区域民众在Google输入的关键词次数（如流感症状、流感治疗方法等），与美国CDC一天后通报的各区域流感确诊数量高度相关（相关系数在0.85以上）。也就是说，在新冠肺炎疫情的防控方面，我们能否用数字行为足迹来预测各地区的风险等级。
当然，社群媒体的发达产生了社会倾听（Social Listening）技术，朋友之间交谈的关键词，甚至是社会资本结构的位置，都成了预测未来的重要数字行为足迹。
行为数据并不好找到。信息报表是收集来的，而行为数据却是沉淀下来的，因为行为都会留下足迹。行为数据除了关键词、社群讨论内容、社会资本结构，还有人员流动信息。譬如，高风险的人在哪里？正在从哪里移动到哪里？Google的导航系统之所以可以计算出哪条路段正在堵车，就是因为其有去识别化的人员流动大数据。
3. 指数型经济的兴起：得账户者得天下
工业经济是加法，做一个赚一个。数字化经济是乘法，做一个，赚N个。而个人化生活的巨量经济将是指数型经济，做一个，有机会赚N2个。譬如，如果有10万名学生愿意一个月付50元听我的线上课程，那么我一个月就有500万元的收入，我还拥有了这10万名学生的行为数据。
此外，一旦联网，就进入了个人化的世界，个人的数字行为足迹都会被记录，而这些数字行为足迹会成为智能、精准运算的最佳材料。此时，数字教学与数字会议的对象不再是实体房间的少数人，而是互联网环境的千万人，这对新经济的社会、商业、政治都会有革命性的影响。而支付工具拥有个人化的实名认证、信息流、资金流，将是很好的新经济平台。
五、产业升维的第三支箭：从完美规划（预测不确定性）到持续修正（与不确定性共处）
新冠肺炎疫情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1. 全球供应链从长链变短链？
全球供应链布局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从这次疫情来看，全球供应链会有以下两个发展趋势。第一，分散基地扩大，更分散。例如，iPhone SE2一部分是委托富士康生产的，但富士康的基地在郑州，由于郑州离湖北太近，疫情期间，iPhone制造商要求富士康到成都厂生产，最好在印度厂也能生产。当生产的空间维度从一个地区升维到多个地区时，若中小企业没有办法将基地分散到东南亚，则未来可能会接不到订单。第二，伴随工业4.0或机器人自动化，未来人力成本不再是重点，越来越多的制造业可能会回到市场端或贴近市场端。当长的供应链降维到短的供应链后，如果许多中小企业没有办法加入工业4.0连接的阵营，那么就会打击中国世界工厂的地位。
2. 新经济主要生产力由男性变为女性？
在家上班之后，女性的重要度将提高。狩猎要靠男性的肌肉，农业要靠男性的肌肉，工业制造要靠男性的肌肉。但是在信息化社会里，男性肌肉的作用减弱，反而女性的特征，如沟通能力强、有同理心是强项。此外，在全球化的零工经济下，一种新的多元文明表达的时代会来临。
3. 订阅经济来临？
订阅经济式的数字化转型将大量兴起。举例来说，许多大学突然公布要全面实行远程教学，由于学校数字化转型慢，此时只好用会议系统当作课程系统。这次疫情对数字化转型的冲击又快又猛，使得企业无法完美计划，必须要持续修正，这给订阅经济成长带来了契机。
我常引述梁春晓的看法，鼓励企业不要从今天看明天，要从后天看明天。但是，后天的商机是无法完美规划的，需要持续修正。如同一些病毒总是不断变异，身体免疫系统的持续修正才是面对这些病毒的对策。过去在数字化转型有完美规划的情况下，所有的修正跟调整都解释成计划的错误，但未来，持续修正将在数字化转型规划下成为新正确。这就是随机经济所强调的：企业面对高度不确定的三支箭，无法一次性地“瞄准后射击”，此时要学习在空对空飞弹般地“射击后，瞄准、瞄准、瞄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