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火镰案
沉沉乌云悬压在雁荡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上,锦绣山色变得黯淡,万种生灵静默下来。忽然,几声闷雷响彻山谷,震耳欲聋。云雾缭绕的树林山涧,飞鸟走兽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转瞬间,大雨倾盆而下。
不过,天公也只是即兴发作。这是夏季常见的雷阵雨天气。
渐渐的,雨势减弱,数道金光自遥遥天际的云层间射出,山川得被照耀,夹杂泥土草木的清新气息拂过,万物复又焕发了光彩。
远眺群山连亘,不知何时架起一座彩桥。
在那一端,有一道山岭,名叫廖家岭。岭南坡零星散落着几十户人家,房屋多为茅草搭建的棚子。山民们靠山吃山,因北坡自然生长着漫山的墨绿色野菜,又因这里的老人多数活到了百岁以上,正是常年食用了这种山野菜,所以当地人管它叫“长生菜”,也作“长寿菜”。
看是这般灵验,便自祖辈流传下来一个习俗:以“长生菜”熬汤,为刚脱离母体的婴儿洗“汤浴”,寓意洗去百病,健康永生。
而让长辈们不解的是-----被寄予厚望的儿孙在踏上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小道后,怎么就再没有回来过......没能走出去的老人们无法想象大山外面究竟是怎样的光景,他们只是留守在山里,年复一年,循环着平静的生活,直到死去。
纳兰花四人由于先前那一阵大雨躲避不及,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
瞅着同伴们的狼狈样儿,纳兰花笑说道:“就刚才浅雪还说天太热呢,这一说不要紧,老天爷就给咱来了场‘及时雨’......”
“可不是‘及时雨’嘛!”靖南接过话说,“只是这‘及时雨’也太‘急’了点儿,不等我找个地方躲就哗哗下起来。老天爷分明就是跟咱过不去!”
一语未了,便见前去探路的小鱼籽已返了回来,他边跑边叫:“别再走啦!别再走啦!前头过不去了,路被挡住了!”
那三人还是要过去一看。果然,见一巨大的岩石横在本就狭窄的小路上,大约是从山体上滑落下来的,连带着一堆碎石将这里封了个严严实实。
一边是高不可攀的山梁,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溪涧,同伴们都泄了气。靖南颓坐在一块石头上,嚷道:“不光老天爷跟我过不去,就连土地爷也要跟我作对!”
看着太阳慢慢向西偏移,纳兰花“唉”一声道:“这一带山高树茂,看是不会有人家了。”说这话时,便听山谷间传来乌鸦一声接一声的叫唤。
浅雪慌道:“该怎么办呀,我肚子有点饿了。”小鱼籽接话道:“就你饿啦?谁不饿呀!咱们大家都饿了嘛!反正我早就饿了,还有这儿的飞鸟走兽也都饿了......”又故作慌乱,吓她道,“听说到了晚上,在这荒山野岭常常会有什么狼啊豹啊的从洞里爬出来找东西吃-----尤其最爱吃人肉......”
同伴们都没好气,一齐冲小鱼籽道:“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吓唬人!”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忽听远处山上传来男子浑厚嘹亮的歌唱声。同伴们一听,忙高兴地又蹦又叫:“喂......有人吗......喂......”回声传响在山谷间。
那人也闻声寻来。见他三十岁上下,一顶草帽下是一张黧黑的脸庞,穿一身白褂黑裤,脚上套一双草鞋,腰间还挎一鼓鼓囊囊的包袱。
他们都互相打量着对方。只听那汉子先开口问道:“你们都是从外地来的吧,这是要上哪儿去?”
纳兰花便道:“我们正要往南边儿走,可这条路被堵上了,我们没法儿继续赶路了。这位大哥若是熟悉这一带地形,可给指指路,小弟们不胜感谢。”
那人笑道:“果真是迷路了。”又指指前方,“我正巧是从对面来的,也被这大石堆堵了道,才打这山岭绕了过来。不过我可得告诉你们,那山路太高太陡,只怕你们几个走不过去。”
见纳兰花几人为难,他又说:“你们就是翻了过去,哪怕再走到天黑也不会见着一户人家的......既然咱们遇见了,不如就跟我一道,上我家里歇上一晚怎样?”“太好了!”四人一齐喊道。
“我叫廖石,就住在山那边的廖家岭。我瞧着你们四个都比我小,干脆你们就管我叫廖大哥吧。”那汉子说着便带他们往回走。每走一段路,他便打量一番周围的树丛,如此几番,直到看见一棵不起眼的柿子树,他才说道:“从这儿往里走也就不远了......只怪我好久没回过老家了,路子有点儿认不全。”
纳兰花四人跟着廖石蹚过一片过膝的灌木丛,便看见一条逶迤入山的小道。廖石便对他们道:“在这山后有道岭子,便是廖家岭了。”
一路沿着小道拐拐绕绕,除了山就是树,仍不见有住家的迹象,直叫同伴们心里犯嘀咕,却不得不紧跟着他走,生怕自己掉了队。
又过了一阵子,才见廖石指着眼前的秃顶山说:“看!这就是廖家岭,翻过山坡就到家了。”
“啊?!还要爬山?”同伴们忍不住一齐脱口道。小鱼籽一路上怨声载道,只听他说:“我两条腿都快要走断啦!廖石大哥,你不是在哄我们吧?”
纳兰花拍拍他肩道:“小鱼籽你再忍耐一会儿吧,我都已经看见那边山坡上冒的烟了,说不准这会子山民们正在烧饭呢!”靖南道:“纳兰公子,这就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说是不是?”
“正是!”
廖石的家建在半山腰上,是两间用茅草搭成的棚屋。由于屋子狭小,纳兰花他们没能进到里面去,只扒着门窗往里瞧。
外婆是他唯一的亲人。许多年前,孩子离开了老人,当他们今天再一次团聚会是怎样的心境。活了一百零四岁的老人如今已无法下床,全指望邻居黑姑代为照料,她也是一人独居,从未嫁过人,因为长得又瘦又黑,所以大伙管她叫黑姑。
黑姑将满面泪痕的廖石扶了起来说:“石头啊,你外婆是个苦命人哟。你要是还迟些回来,恐怕就再也见不着她喽。”
靖南听见只道:“这兄弟倒是心狠。”纳兰花却道:“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你我游历在外这么久不也如此么。”
当晚四人挤在一间茅屋里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醒来,他们并没打算立刻离开,只是对山上人家的生活方式感到新鲜-----见一人将树干的一端劈开,又在裂缝处塞上些羽毛作为引火物,再拿一根藤条穿入引火物后面,一人踩紧了树干,另一人左右抽动藤条,最终摩擦出火花。
纳兰花和同伴们蹲在一旁好奇地看了这一过程,发现这里的山民仍保留着最原始的取火方法。他们又在这山岭上转了半天,见这里绝大多数是老人、妇女和孩童,人们都显得毫无生气,从早到晚只聚在家门外的坡上望着头顶的一片天发呆。
当夜幕降临,人们散了各自回家。这一晚的廖家岭似乎将同往常一样平静。
虽是炎热的夏季,但在山岭间不断有凉爽的夜风吹来。这个夜前,纳兰花他们睡得格外舒坦。至后半夜,所有人都沉在睡梦里。而北方的夜空却开始变得通红,渐渐的,红光吞噬了整片星空,映得这座山岭如同白昼。
山岭北坡不知因何燃烧起来,再由风力助催,火苗迅速蔓延。当人们恍惚中纷纷出门看时,火势已无法控制-----瞬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尽管大伙儿全力组织救火,可一切都太晚了。
这个后半夜,尽是在慌乱的喊叫和咒骂声中度过了。
天很快就亮了,山民们痛苦地发现整片北坡已被烧得焦黑。人们感到绝望,因为北坡生长的野菜是他们主要的食物来源,是赖以生存的根本。命根子被烧光了,大伙儿将会被活活饿死,除非跋山涉水到更远的山岭上寻找食物。
山民们自发聚在一棵高大的枯树下商计。廖家岭的族长是一位八旬老者,他满脸的网状皱纹,头上裹着白毛巾,身披羊皮袄,身子打得直挺,坐在人群中间,不时晃动着手中的一根藤杖。
只听他对众人说道:“山里遭了火灾,是山神在惩罚我们。现在,大伙儿都要好好反省,想想自个儿是不是做过对山神不敬的事......”说着目光朝人群里来回搜索,众人只是小声地议论。他便又说,“有谁知道的赶紧揭发出来,我们要用他的身子向山神谢罪,不然大伙儿都会被困死......”
纳兰花小声问黑姑:“喂,黑姑姑,野菜烧没了你们为什么不打猎呢?这山里不是有很多鸟类兽类吗?”黑姑立即变得紧张,只说:“小儿千万别胡说,这大山里的鸟兽都是山神的子孙,我们从来都不敢吃肉,要么山神会发怒的。”
纳兰花只好噤声。直到太阳当头,大伙儿还在讨论着。
这时,黑姑悄悄对纳兰花说:“小儿,姑姑有事儿得走开一会儿......”
“干嘛呀?”
她趴他耳根上说:“那头山谷里有好些野果子,有甜的有酸的,就我一人知道。我趁这会儿去偷偷采来,你可别声张哟!”说着便溜去了。
又见族长盘腿打坐,双目紧闭,嘴里默念着什么。过一会儿,坐在他身边的廖大吉靠上前说:“阿爷,趁天还没黑我去翻几个山头找找看有没有吃的。”
老族长捻着胡须对他说:“好孩子,带上几个弟兄一齐去吧,记得早些回来。”廖大吉立刻起身叫上几个年轻汉子便出发了。
不到二十岁的廖大吉是族长唯一的孙儿,他阿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从那时就再没回来过,算下来已有十几年了。依着山里的族长世袭制,未来他将接替阿爷成为廖家岭的族长。
那边刚走没多久,就见一个长着獐头鼠目且瘦巴巴的少年突然蜷卧在地上抽搐起来,他表情极度扭曲,并痛苦地叫唤着。大伙儿也都围上来,木讷地看着他,却没有谁能帮忙缓解他的痛苦。
当然人们也都知道一些缘由。听人说,这少年叫川川,是在很小的时候亲眼看过一场天葬仪式后才被吓成这样的。这会儿老毛病又犯了,等一歇就会好了。
天葬是廖家岭流传下来的送葬习俗:在人死后,将尸体移到岭西的平顶山上,由送葬师主持对尸体切割成数块,再经族长念咒、民众祈祷、向山神献供等。仪式完毕后,尸身便被弃之荒野,到了夜间,会有山岭间的鸟兽将其消化。
至第二天,人们去往查看,如果尸块都没见了,便说明山神已为死者做了超度。残忍的天葬习俗是处在深山里的人们愚昧和无知的的表现。
待众人散去,川川才慢慢清醒过来。他迷惑地望着纳兰花等人,半晌才问:“你们都是从山外头来的?”“嗯,”纳兰花说,“刚才你那个样子可吓坏我们了,听说你是看了一场送葬仪式才变成这样的?”
川川坐了起来,指着那座平顶山说:“山里人死后就抬到那边山上乱刀剁了,太吓人了......我小时候见过一回就再不敢上去了。”同伴们问他:“这里被烧了,你还打算守在山上过一辈子吗?”他说:“不然怎样?离开大山?我又不晓得到外面怎么谋生......”
纳兰花和同伴们登上平顶山,举目眺望廖家岭,除了北坡被烧了精光,连这座山丘也未能幸免,只剩下黑秃秃的草地和几棵树干伫在那里。
“你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同伴们问。纳兰花说道:“山民们都说大山起火是山神发了怒,只有他们才会那么想,我们能信么?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我看在这里能不能找出线索来。”
说着只见一孩童顺着对面的山坡走来,他每走几步便弯下腰,看是在捡什么东西。大伙儿都叫他小猴儿。
小猴儿一见到纳兰花他们,便炫耀似的把手中的“战利品”拿给他们看:有几颗形状奇特的小卵石、几朵鲜艳的野花......
“唉?!小猴儿,这是什么?”纳兰花眼睛一亮,指着那个小巧的黑色金属片问。小猴儿得意地赶紧把它藏进裤兜里,调皮地说:“不给你,就不给你看,是我捡到的!”
纳兰花便对小鱼籽说:“把咱包裹里的糖果子送他几颗。”那小猴儿从没见过这糖果子,看起来觉着蛮好吃的,就高兴地和他们做了交换。
纳兰花将这个黑金属片拿在手里瞅了又瞅。小鱼籽凑上来说:“这个东西我看着怪眼熟的......”纳兰花便说:“这是个打火石-----用来燃火的工具,它与火镰配合,摩擦发热便会产生火星。我想造成这场大火的罪魁就是这个小玩意儿吧。”又问小猴儿,“你这是从哪儿捡来的?”
小猴儿指指对面:“就在那个山头!”说完便跑开了。
纳兰花望着眼前这片山岭,想了想说道:“果然如此,昨晚那个放火烧山的人并不是要烧那片长有野菜的北坡,那可是他们主要的食物来源地。他其实真正想要烧毁的是咱们现在脚底下踩着的平顶山----只不过因为昨夜风向偏东北的缘故,火势便扑向了岭北坡。”
“那会是谁干的呢?”同伴们问。
“我心里已有了底了。”纳兰花解释说,“待在山上这两天我们也都看见了,这里的人生火方式极为落后,大多都是采用钻木取火。然而会使用火镰这种新鲜玩意儿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便是打从外面进来的那位......”
“难道是廖石大哥!?”同伴们齐声叫道。
“没错!现在整个廖家岭也就只有他一人曾在大山外面待过。”
纳兰花四人便又一次来到廖石家中。
“廖石大哥,是不是你放的火?为什么要这样做?”纳兰花向他问道。廖石是个粗人,没有心计,因被人说中了,脸上便露出明显的不安。见他神色异常,黑姑也催问他:“石头,到底是不是你放火烧了山?是不是?快说啊!”
廖石回头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外婆,缓缓蹲在了地上,抱着头哽咽不止:“我知道,我外婆活不了几天了......我不愿眼睁睁看着她老人家死后被扔在平顶山上让虎豹吃掉......是我不孝,没能耐保护她老人家......我只有把那平顶山烧毁,才能阻止几天后对我外婆的天葬仪式......”
“原来是这样。”纳兰花叹口气道,“只是你也没想到大火会连同北坡一起烧掉吧。”浅雪便问:“廖石大哥也不是故意的,大家会原谅他吗?”靖南道:“北坡可是山民们的命根呐!烧没了大伙儿上哪儿挖野菜吃?都没吃的了,你说还能饶过他吗?”
廖石声泪俱下吐出了苦衷,只让他们几人更加犯难。
忽然窗外一声响动,像有个人影闪过。“是谁?!”小鱼籽连忙出去一看,“是小猴儿?鬼鬼祟祟的,蹿得到挺快。”一说便又觉着不对,大家互相对望一眼。
“发什么愣啊!都傻啦?快去追那小猴崽子!他都听见咱们说话了,这会儿一准儿去报信儿了。”靖南大声嚷道。
纳兰花皱起眉头:“晚了!早溜了!”“晚了,我看也完了。”小鱼籽低了头。廖石只得说:“瞒是瞒不住了,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果然,没过多久,族长已带着愤怒的山民们赶来。在大伙儿的指责声中,族长决定将廖石一家赶出廖家岭。
夜幕再一次降临,廖石背起年迈的外婆一步一步朝山外走去,渐渐的,他们蹒跚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笼罩下的叠叠山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