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邂逅
我记得就是在我上海的房屋卖出后一周——那时我搬到中央景城也有三个月了——我意外地遇到了我的外甥马可。我刚搬到中央景城时是夏末,进入初冬后,我竟意外地患上了感冒(我好多年没患感冒了)。那时家门口的景城邻里中心还没开业,所以当我决定要到药店买点感冒药时,发现小区周围竟连个药店都没有。导航提示的最近的药店在八百米外的海尚壹品,其次是在雷迪森广场,再然后是金鸡湖北广场(步行大约1.3公里)。因为我查导航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于是我决定不如去金鸡湖北广场吃晚饭时,顺便去买药。近来当我不想做晚饭时,便常去金鸡湖北广场的迪欧咖啡用晚餐。
在家又读了一会儿书,挨到五点,我出发了。我从小区的正门出来,拐向东面后,看到一家店铺正在庆祝开业,门口支着红色的拱门,铺着红色的地毯,旁边还有两个花篮,络绎的人流进进出出着。我走近后发现是一家新开的火锅食材店,名叫川鼎汇。我是喜欢吃火锅的,时不时地便会要么到店里,要么在家里涮火锅吃。所以我对这家新开的店很感兴趣,便走了进去。由于人较多,我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就出来了。虽然是匆匆一瞥,但还是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家店的食材很丰富,品质看起来也不错。我决定改天过来买点东西,回去自己涮火锅吃。
出了火锅店,我继续朝金鸡湖北广场走。到了之后,我先找到了那家名叫“采灵芝”的药店,准备买上药之后,在用晚餐前就服上几片。我推门进去后,看到一个男店员正弯腰给一个女顾客从柜台里面拿药。当这位男店员抬起身子把药递给女顾客时,我全身的血脉好似突然间都凝固了,因为我吃惊地发现这个正给女顾客拿药的男店员就是我的外甥马可。我定定地站着……为了能让读者明白我此刻的吃惊,我有必要先对我的外甥及我家的状况做一番简单介绍。
我的父母只有我和我妹妹两个孩子,这在他们那一辈人中是很罕见的。我妹妹婧婧比我小三岁,到了我俩结婚生子的年龄,我们都赶上了计划生育,因此我只有一个独生女媛媛,而我妹妹则在几年后有了两个孩子,原因是她生了一对龙凤胎,马可和马欣。我二十八岁那年,就在我妹妹即将举行婚礼时,我父亲去世了,死于脑溢血。病发前,他去我妹妹的新房给女儿安客厅的灯,结果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在冰凉的地板上躺了几个小时后才被我妹妹和她的未婚夫马斌(从事布料生意的小老板)发现,送到医院后已经抢救无效了。半年后,我妹妹和马斌成了婚。婚后一年她生下了龙凤胎马可和马欣。十三年后她和马斌的婚姻破裂。又过了几年婧婧再婚,嫁给了杭州一家证券公司的经理胡明远。这个经理已经离过两次婚了,带着一个十九岁的女儿胡洁。后来,我妹妹在她四十七岁这个晦气的英年,在八月中旬一个燠热的午后,她在阳台侍弄她的花花草草时,突发大面积脑出血。第二天太阳重又升起之前,她去世了。作为她的哥哥,我悲痛不已,受到了从未受过的沉重打击。
婧婧的葬礼过后,我和家里失去了联络(我母亲已于四年前去世,享年73岁)。到我在药店遇到马可时,我们已经五年未见了。马可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孩子,自幼就聪明伶俐。上学之后,他也一直成绩优异,表现出了非常良好的天赋。我一直坚信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成就一番事业。婧婧的葬礼时,他已经是首都医科大学大二(攻读麻醉学)的学生了,我为他预见的一切(光明的未来)正在逐渐变为现实。
可以说,马可的优秀表现让我们一家人既感到骄傲又感到欣慰。他十三岁时父母离异,几年后母亲再婚,他成为了离异家庭的子女。众所周知,在未成年时代在这样的“问题”家庭中长大的子女是很难有什么优秀表现的,不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就不错了(他的妹妹马欣就是个例子),更别提什么能取得优异成绩、考取名牌大学了。但马可用事实否决了人们的既定看法,他经受住了父母婚姻破裂的痛苦。他以清醒冷静而不是茫然自失的态度对待生活。我一向欣赏这孩子脚踏实地的作风。
而马可的胞妹、我的外甥女马欣则从反面证明了马可的优秀,从正面证明了人们对于问题家庭子女的既定看法。马欣从小不爱学习,爱蹦跳,爱唱歌,甚至爱和男同学打架。上中学后就开始早恋,十六岁时因为反对母亲再婚,还离家出走过。后来还是马可找到妹妹把她劝回来的——马欣虽然常常对父母表现出叛逆,但一向很听哥哥的话,马可对妹妹也一向照顾有加,兄妹俩的感情是很不错的。三年后,当马可前往BJ读大学后,马欣便彻底失去了控制,先是在和母亲大吵一架后跑去了上海,后来在同她母亲短暂和好后又消失了,跑到了不晓得哪里的地方。一年后,她就把一个几个月大的非婚生女孩(名叫洛溪)交到了她妈妈手里,然后又跑得无影无踪了。十个月后,我妹妹去世了。马可在葬礼上告诉我说,马欣前一段时间回来把她的女儿洛溪接走了。马欣没在她母亲的葬礼上露面,没人知道怎样能联系到她。
虽然家里风波迭起,虽然二十一岁时就失去了母亲,但我始终相信马可会在这世界上获得成功。他具备极多的成功基因(聪明、踏实、勤俭、善良、帅气),因而很难失败。他性格极坚强,因而不会被不可预测的苦难和厄运的风暴刮出行程。在他母亲的葬礼上,他悲痛万分,茫然自失,神情恍惚地来回走动。我或许应该跟他多说些话,但我自己也惊骇悲恸,不能给他更多的安抚。拍拍肩,一起流泪,这就是我们所能做的了。后来他回到BJ,我们便失去了联系。我主要责备自己,但马可年龄也不小了,可以主动跟我联系,随时给我来个只言片语。或者,不给我,也可以给他的表姐媛媛——当时正在南京读研究生——去个电话,写个明信片什么的。他俩自幼相知,总是相处甚欢,但他也没有往她那儿去走动走动。岁月消逝,我总不时地感到有点内疚,但我也有自己的难题(婚姻问题,工作问题,金钱问题)要解决,所以无瑕去想我那远在BJ的外甥。但每念及他,我便想象他在学习的道路上稳步前进,攀登着医学的梯子,应该还会考取某知名医科大学的研究生、甚至博士生,未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名医。这就是我在药店见到马可之前时,对他未来的想象。
所以,读者朋友们,请想象一下2016年初冬(11月9号),我在那家药店的柜台后面见到我外甥时的震惊吧。这震惊不光是因为这个本该在读博或者在某家医院当医生的高材生竟在在一家药店当营业员,还因为马可急剧变化的外貌。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们家的男女都长得标志、俊美,女的一定招男士的喜欢,男的一定受女士的垂青。马可也一样,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帅气、瘦削的小伙子。可当我在药店见到他时,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体重至少增加了三十到三十五斤,显得肥胖而矮小。他下颌长出了双下巴,连他的双手也变得粗短厚实,一般只有中年水管工才有这样的手形。他的这一形象,不禁让我悲从中来。我定定地站着,幸好是我先看见马可,他后看见我。要是我没有这十秒钟或十二秒钟的工夫把我的惊讶压下去,天知道从我嘴里会溜出什么样可悲的话来——我想,曾经在我外甥眼里闪亮的火花已经熄灭,他身上的一切都意味着失败。
等那买药的女顾客拿上药去前台结账时,我慢慢地走向她刚腾出的地方,把左手放到了柜台上。这时马可正在弯腰把刚才那顾客没要的药放回去。于是我清了清嗓门,说道:“哎,马可,你怎么在这儿?”
我外甥抬头一看,起初一刹那,他看来完全糊涂了,我担心他认不出我来。但很快他就笑了。随着他笑逐颜开,我看到了与先前一样的马可式笑容,心头感到很振奋。他的笑容也许多了一丝忧郁,但还不足以把他改变得像我所担心的那么严重。
“舅舅!”他喊了起来,“哟,你在苏州干什么?”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绕到一边从柜台后冲了出来,伸出右臂搂住了我的肩。我自己也没想到,泪水很快湿润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