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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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弗恩班克

每年春天,给自己那班幼儿园学生讲授恐龙的时候,吉尔都会带他们参观亚特兰大市弗恩班克自然史博物馆。孩子们下汽车时都会有些焦躁,不过一看见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类恐龙——阿根廷龙,他们立刻就被其征服。与之相比,五岁大的孩子小得像老鼠。

“它的体重超过一百吨,身长超过三十六米,”吉尔解释说,“有人能猜一猜那相当于多少辆校车的长度吗?”

“一百辆!”一个男孩儿喊道。

“七十六辆!”另一个男孩儿说。

“三辆。”卡内莎猜道,声音比悄悄话高不了多少。

吉尔笑着看了一眼卡内莎的妈妈薇姬,后者帮忙组织了这次参观。能在吉尔需要时帮忙的家长为数不多,薇姬就是其中之一。“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估计一辆校车大约有十二米长。”卡内莎说。

她穿着蓝裙子、乐福鞋和一件冰雪奇缘主题的T恤。吉尔所有的学生都吃免费或减价的午餐,不过区分谁有家人支持很容易,比如说卡内莎就有。吉尔尽量不偏爱哪名学生,可她喜欢卡内莎的笑容和羞怯的聪明劲儿,吉尔希望终生和她保持联系,看看她有何成就。

“看那只霸王龙!”一个名叫罗伯托的男孩儿指着阿根廷龙身后的恐龙骨架说,“它要吃了另一只!”

“其实那是一只南方巨兽龙,”吉尔说,“它甚至比霸王龙还大。”

“南方巨兽龙!”孩子们用呼喊来表达对这个名字的喜爱,有一些抬头看着只剩下骨骼的神秘生物,会兴奋得跳起来。恐龙空洞的眼窝既吓人又好笑,给人的感觉好似万圣节的南瓜灯。

“所有人都以为只有恐龙灭绝过,可是地球的历史上曾经历过五次灭绝,大多数生物都消失了。”吉尔说,“达伦,别乱摸。”

类似的参观吉尔组织过许多次,可她仍然喜爱孩子们着迷的样子和眼中的好奇。回到幼儿园,他们会制作陶土恐龙模型,在炉子里烧制。没事她就喜欢带孩子们参观恐龙。

他们进入另一间巡展展馆,主题是“猛犸——冰河时代的巨人”。一只巨兽的模型站在展馆中央,它的长牙在鼻子前伸出一米多长,像弯刀一样向上卷起。

“完全成年的猛犸象就是这样,”吉尔说,“谁能告诉我现在哪种活着的动物是它的近亲?”

“大象。”孩子们喊道。

“没错,它们大致上是非洲象的大小。你们知道它们为什么都长那种长毛吗?”

“因为很冷?”名叫特雷莎的女孩说。

“完全正确。它们生活在始于四十万年前的上一个冰河时期,以地质学标准来看,一直存活到很接近现在的时代。大约四千年前,最后一批猛犸象死于西伯利亚附近的一座岛屿上。”

“它们为什么会死?”卡内莎问。

“问得好。可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原因。当时附近有人类生存,他们狩猎猛犸象,这是灭绝的部分原因。可是它们不同于恐龙,我们能把恐龙灭绝的原因指向彗星撞地球这种大事件。但是猛犸象是因为来不及适应行星快速变暖,所以气候变化恐怕也占很大原因。”

展馆中央还有一只猛犸象宝宝。“哦!”卡内莎喊道,“太可爱啦!”

“它是真的,不是模型,”吉尔说,“标牌上说它是从俄罗斯借来的,名叫柳芭。”

“你好,柳芭。”卡内莎说。

这只猛犸象还太小,没有长出皮毛,所以皮肤上的每个褶皱都清晰可辨,使它看上去像一只小象,就连它的眼睫毛都保存了下来。“描述说柳芭出生于约四万二千年前的西伯利亚,存活了大约三十五天,”吉尔说,“它掉进一个泥坑,肯定是很快被冻住才得以非常完好地保存下来。因为有了它和其他猛犸象的遗骸,科学家正在考虑着手克隆一只,让它重新活过来。让猛犸象再次在地球上徜徉,你们能想象那种情形吗?”

孩子们对这个激动人心的想法热切地点点头,然后男孩们冲回了恐龙展厅。


“玛利亚,你们能看见尸体吗?”亨利问。他已经用胶带把尚佩医生的笔记本电脑缠在输液架上,通过自己的卫星电话接入网络。年轻医生裸露的尸体正躺在检查台上,一只手臂弯曲在头上,另一只伸出去好像要握手。她的膝盖支在空中,亨利在她的双侧肩胛骨之间垫了一本医学手册,让躯干微微前倾。她的眼睛一直睁开,盯着上方的灯泡。这就是“蓝女士”。

亨利留给自己一点时间,以在解剖前对尸体做最后的致敬和默哀,这就是医学,他知道这位年轻的医生会愿意捐献遗体。亨利想见见生活中的她,感受与她握手的温度。死者冰冷的身体总是让亨利退缩。

“能看见,亨利,我们信号很好。”

在日内瓦,亨利前一天刚刚参会的同一间礼堂,他播放的视频显示在一块屏幕上。

“很不幸,我们这里连基本的解剖设备都没有,”亨利说,“但我们必须取得器官组织。我尽力而为。”

他退后站了一会儿,用冷静分析的目光打量着尸体:“她看上去三十岁左右,肌肉发达,也许是运动员或者经常跑步。如你们所见,全身发绀,提示缺氧,上半身尤为明显。她身高约一米六五,但也很难说,因为尸僵引起了身体扭曲。这里没有秤,但我估计体重是五十四公斤。”他检查眼鼻处的血块和嘴边的泡沫痰。“鼻出血,”他说,“可能有严重的内部组织器官出血。”

霍乱不会导致出血。

亨利掀起她的嘴唇,露出保养得很好的白牙,没有黄疸的迹象。

“帕森斯医生,体表有伤吗?”礼堂中的一位医生问。

亨利注意到女医生的下巴上有一个小伤疤,左肩有一个接种天花疫苗的疤痕。除此之外,她没有受伤,亨利伤心地想。他勉强能在手腕上分辨出一个文身图案——看似一块马蹄铁。

没有解剖工具,所以亨利得用仅有的实用工具改造。没有解剖刀,但他在抽屉里找到一把小折刀。会弄得一团糟,他一边试刀刃一边想,他会尽量保证死者的尊严。

“我现在打开胸腔。”他说。

从左肩到乳房下方,他划出第一道切口,然后在另一侧划出对称的一道。折刀切过皮层肌肉组织,必须不断施压才能通过每层阻力。一股血液从切口渗出,像冰块融化了一样。接着他向下沿腹部切开,直达骨盆,然后向上翻开胸部的皮肤,把它盖在年轻女医生的脸上。他捧起一部分凝固的血液,装进他在食品储藏室找来的三明治口袋。

亨利刮掉一层薄薄的黄色脂肪,露出下边胸部的骨头。

“在此我得道歉,”亨利说,“我没有骨锯可以使用,所以必须临时变通。”病理学家经常使用肋骨剪切断肋骨,可亨利只能找到一把绷带剪,刀刃剪不动骨头。“我要试着折断胸骨,”亨利说,“除非谁能提出更好的办法。”

日内瓦方面鸦雀无声。

亨利把剪刀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用尽全力刺进骨头。

有新情况出现,礼堂里的医生们倒吸了一口气。亨利起初不确定发生了什么,然后看见自己的袍子上覆盖了一层泡沫状粉红色液体。

胸骨只破碎了一点,亨利不断用剪刀猛刺,液体流下他的长袍,溅到了他的头发和耳朵上,眼镜也被液体遮住,让他几乎看不清楚。他又刺了一下,把全部精力都用来打开胸腔并揭示其中的谜团,连玛利亚的叫喊声都没有听见。最后胸腔终于被打开,灾难性的病变来到眼前。肺部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摊泡沫。“浆状血沫,”亨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范围的出血和水肿过程,看起来死因是——”亨利的声音突然哽住,他得想好措辞,“这位年轻勇敢的医生死因很明显,”亨利说,“她因自己的体液窒息而死当病毒或其他病原物质进入呼吸道引起肺炎或严重的广泛感染,会发生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ARDS)。患者通常表现为呼吸困难、发绀和弥漫性湿啰音。而其病理标志主要是弥散性肺泡损伤。在急性期或渗出期,会出现低氧血症和呼吸窘迫。ARDS亦可引起多个脏器功能衰竭(多器官系统衰竭),若不及时治疗,死亡率极高。。”

日内瓦方面陷入沉默,最后玛利亚发话:“亨利,我命令全面隔离。明早会去一个医疗队。不过老天在上,亨利,停止你手头的工作,立即擦洗干净。接下来由我们接手。”

亨利还有最后一个任务,他通过自己的卫星电话把尚佩医生的电子邮件发送给吕克·巴雷,然后走出帐篷,在泥泞的营地里跋涉。天色已晚,季风狂啸不止。透过帐篷狭窄的开口,被拘留者用恐惧的眼神目视着经过。他是个幽灵,他们自身未来的鬼魂。他来到门口,大门为他打开又关闭,他注意到自己的拉杆箱立在军官房屋的门廊上,班邦和他的三轮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几乎可以确定孔戈里的疾病不是细菌性的,有某种新东西,可能是类似SARS(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或MERS(中东呼吸综合征)的冠状病毒,或者类似尼帕病毒的副黏病毒。可是亨利不停地想W形死亡率曲线在以年龄为横轴的死亡率曲线上,儿童、青壮年和老年段均有较高比率,从而使曲线呈现W形。,这也是1918年大流感的显著特征。他站在倾盆大雨中,头脑里流淌着这些思绪,脱去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雨水清洗头发和身体。和刚刚被暴力解剖的年轻医生的尸体一样,他也一丝不挂。

在整个职业生涯中,亨利曾想象会遇到一种疾病,比自己更聪明、更冷酷无情。仿佛一场竞赛,他需要战胜它。每种疾病都有自己的薄弱之处,亨利最善于理解陌生传染病的致病机理,查明它的下一步动作,计划漂亮的反击。如果时间来得及,最终他会赢得胜利。有些疾病不给你时间,那你只能看运气。迄今为止,他运气不错。

然而对于这种疾病,他有种感觉,运气和时间都没留给自己。


吉尔拿着从炉子里取出的陶土恐龙,这时公共广播系统呼唤她去校长室报到。她以前从来没有以这种方式被召唤过,所以知道出事儿了。她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她努力把这些想法抛开,留下薇姬负责。她从那些一切一如往常的教室前经过,心跳足足比原来快了一倍。

“有电话找你,”行政助理说,“他们说是紧急情况。”

“和亨利有关。”吉尔接起电话时,玛利亚·萨沃纳说。这样的电话好几年前吉尔就一直觉得会接到。

“他没事,可是暴露在致病环境中,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我们有一队人正飞往那里。”

“他在哪儿?”

“还在印度尼西亚隔离,还会让他在那里待几天,看他是否出现症状。别太担心。我们还不知道这种微生物的传播机制,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传染。也许是有毒物质,也许是寄生虫。即使通过空气传播,他戴了口罩,很可能也是安全的。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更多消息。”

吉尔从亨利那里了解到,口罩的防护性能不是很强,如果在疫情暴发地区工作,他需要一个能罩住全脸的防毒面具和一身防护服。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些?

“我想与你坦诚相对,吉尔。是我的错,是我把他派去的,他这么做是为了帮我。假如他发生任何情况,我绝不会原谅自己。”

这不是玛利亚的错。不管怎么样,亨利都会去。


在回家的路上,吉尔在小五星区的烘焙店停下来,为特迪第二天的生日聚会取蛋糕。她决定要表现得一切如常,亨利知道如何照顾好自己,她会给孩子们……说点什么。

“特迪,小寿星!”穿着白底彩色条纹围裙的灰发女人赞叹道。展示柜里摆满了曲奇、纸杯蛋糕和刚出炉的蜂蜜面包,藏着一百万卡路里的精美食品祈求着被顾客带走。连香味本身都让人发胖,吉尔心想。但是过生日的固定仪式必须得有。

烘焙店的盒子里是一块撒了白色糖霜的红丝绒蛋糕,顶部放着三个小黄人。特迪笑起来,露出了豁牙,他喜欢小黄人。

“埃德娜,你又给我们个惊喜。”吉尔说。

“哦,我了解我的拥趸,”她说完又转向海伦,“你呢,海伦?为什么不给自己挑块曲奇呢?燕麦葡萄干的,刚出炉。”

吉尔把车停进自家车道。他们住在拉尔夫·麦吉尔大道上靠近卡特总统图书馆的一栋红砖房里。这栋他们购于经济衰退期的房子,由一位砖厂厂主建于20世纪20年代,所以特别结实——用亨利的话来说,是一匹狼无法吹倒的那种在著名英国童话《三只小猪盖房子》中,大灰狼吹倒了三只小猪中老大的草屋,撞倒了老二盖的木屋,但是被老三的砖石屋挡在门外。。当时他们既没孩子也没钱,所以两人自己动手装修。亨利心灵手巧,在地下室建起工作间,装饰三米高的石膏吊顶镶边,吉尔粉刷客厅和餐厅。一天,亨利拿着大锤砸倒了厨房后边杂物间的木板墙,然后把那块空间改建成纱窗门廊。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在那里进餐,晚上吉尔和亨利会拿着一杯红酒坐在那里,看着园中的鱼尾菊和西红柿。他们无话不谈,拥有普通人的幸福,一切都是他们两个人共同创造的。

这栋房子有很好的格局。宽敞明亮的客厅面对着外边和整栋房子一样宽的大阳台,阳台铺着瓷砖,孩子喜欢去那儿玩。他们网购了阿米什风格的门廊秋千,在它后边是由一片格架支撑的亨利种下的石榴树墙。

他们把楼上出租给埃尔南德斯太太,她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说自己只有一只猫,其实是有好多只。猫砂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时,吉尔就会和她说说。吉尔非常想把她赶走,好拥有整栋房子。如今他们负担得起,孩子们会有更大的生活空间,吉尔和亨利会拥有楼上的主卧。这是他们婚姻中持续不断的争执。亨利是个节俭的人,他指出楼下有三间卧室,足够住下他们一家人,租金能抵销大部分贷款。吉尔怀疑是他心太软,没法让埃尔南德斯太太离开罢了。

吉尔把烘焙店的蛋糕盒放在岛式厨房案板上。特迪邀请了三位朋友来吃生日蛋糕,不同于海伦,他从不热心于大型聚会,这两个孩子天差地别。经历了孕期的各种问题之后,她把海伦称为奇迹宝宝,并且不打算再要一个孩子了。特迪——西奥多·罗斯福·帕森斯——以总统的名字命名,这位总统曾对亚马孙河的源头进行过一次险象环生的远程考察。亨利曾在一次流行病学调查中到过巴西西部的同一地区,玻利维亚边境附近的一片雨林。在那里,掌管一座钻石矿的宽腰土著部落有人蹊跷死亡。亨利到达时,部落里只剩下几名成员还活着。他追踪病源——吉尔似乎记得,他们的食糖供应被意图夺取钻石矿的毒品恐怖主义者投了毒,一名垂死的女人已怀孕多时,亨利紧急为她接生,发现那个胎儿还活着。亨利把他带回家,称他为二号奇迹男孩。

一开始,特迪孤僻严肃,吉尔担心他是不是被毒药影响了个性。即使还是个婴儿,吉尔都觉得他似乎威严得可怕,好似某个童话故事里被劫走的王子,有一天会夺回自己的王国。特迪矮小,但是健壮,拥有无尽的好奇心,黑眼睛像抛光的玛瑙一样闪耀。他从不追求多受欢迎,但是别的孩子总会被他自我封闭的光环所吸引——这方面他像亨利——友好,但不需要打动谁,散发出一种儿童少有的自信。

问题在于海伦,她从没有真正接纳过另一名家庭成员。特迪小她四岁,在很多方面都是她的对立面。海伦是位瘦高的红发姑娘,长了不少迷人的雀斑,生活自然而然地给她让路:老师喜爱,女孩羡慕,男孩追求,在运动队和俱乐部广受欢迎。她的生命注定要以吉尔只能想象的方式绽放。有时候当吉尔看着穿泳装或者准备睡觉的海伦,会惊叹自己生下了一个如此漂亮的人类样本。

可吉尔还是担心,海伦是一块水晶,完美无瑕,但脆弱易碎。她爱生气,不满足,在她的世界里,特迪是唯一真正跟她竞争关爱和赞美的人,他不去刻意追求,因而欣赏他沉着和智慧的人不断赞美他的谦逊。

特迪的客人到来之前,吉尔打开了电视。福克斯频道,布雷特·贝尔正在谈论罗马的恐怖袭击,她切换到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伍尔夫·布利策正在和世界卫生组织总部外、各国国旗前的一位记者连线。“印度尼西亚已经同意国际监察员监督港口和交通设施,”外景记者说,“与此同时,孔戈里营地已经被封锁,政府当局说他们已经完全控制了局势。”唉,亨利,吉尔心想,你什么时候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