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明清更迭
李鸿章生活在清朝末期,即清朝政权走向灭亡的19世纪后半叶。所谓的“末期”,是后世人的眼光,也就是后来人的盖棺论定。必须要注意到,对一个时代的认识,当代人和后代人是大不一样的。不过,即使如此,这一时代与从前的时代不一样,这种意识在当时已经相当普遍了。
众所周知,清朝原本是满人在辽东地区建立起的政权。17世纪中叶,它统治着明朝灭亡后的中国。一边是50万人口的满人,另一边是超过1亿人的汉人,就算说这是历史上的奇迹也不为过。不过,这一奇迹,有两个成立的理由。
之前的时代正好是大航海时代。明朝统治下的中国,直到16世纪,手工业和商业得到显著增长,生产和流通的丝绸、棉花、茶叶和陶器等富有魅力的特产受到外国的青睐,来自新大陆和日本列岛的白银,哗哗地流入中国,而缺乏贵金属资源和货币材料的中国,也为了满足商业化的需求,贪婪地吸纳着白银。于是,海陆边境的贸易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况。
可是,当时的明朝政权采取了极端的贸易限制政策。它颁布了严格的海禁令,倘若对方不进行“朝贡”的话,就不承认任何形式的通交或是贸易。朝贡是指臣子拿着贡品来参见君主,实行朝贡在礼仪上必将产生上下关系。如果想要开展贸易,就必须接受这种关系,承认明朝规定形式下的交易。这也和中华自尊、华夷之别这些明朝的意识形态相关,是不容改变的。
因此,边境贸易只能演变为走私的方式,而与此同时,治安的恶化也无可避免。简单粗暴地加以取缔,反而会使矛盾更加激化。这是因为,为了对抗官方,从事贸易的“华”人与“夷”人结为一体并武装了起来。
边境的这些武装团体,如雨后春笋般滋长。在辽东兴起的满人原本也是其中之一。它和周围的汉人、蒙古人联合起来,瞬间发展壮大,终于在1644年取代了因内乱而灭亡的明朝,成为天下之主。华夷分离和贸易限制这些明朝的理念、政策,终究还是被时代淘汰。
因此,清朝原本就是华夷一体、多民族共存的政权。为了顺利地实现对这一版图的统治,它尽可能地尊重各个民族、各个地区原先就存在的惯例及制度,以此试图获得被统治民族的支持。
中国的统治就是一个典型。就汉人社会而言,可以说清朝几乎原封不动地继承了中华王朝传统的皇帝统治体制,具体来说就是明朝的制度。在对外关系上,与周边国家的“朝贡”礼节亦是如此。事实上,对向明朝进行朝贡的朝鲜、琉球和越南等国,清朝也都和它们保持着同样的关系,几乎未做任何更改。
而这种继承,不仅仅是政治制度,在民间社会、经济方面也同样如此。对此前构筑好的汉人的社会秩序、经济活动等,清朝不干涉不介入,而是原原本本地接纳,这等于承认了大航海时代发展而来的社会的商业化。由此,明朝只能依靠走私偷偷进行的沿海贸易,到了清朝总算获得了承认。
清朝入主北京后,大约花了40年时间,将中国的敌对势力横扫一空。海陆边境的不稳局势也逐渐平定,以前为了维持治安而严厉执行的海禁令也被废止。因此贸易渐渐发达,社会也是一派欣欣向荣。而之前海外贸易萎靡不振,白银的流入被切断,市场一直处于通货紧缩的状态。
康熙登基后的前20年,清朝步入了黄金时代。1661年即位的康熙帝在战争与镇压叛乱中获胜,实现了稳定的统治。康熙和其子雍正、其孙乾隆这三代,在中国漫长的历史当中也称得上是屈指可数的明君。清代前半期的特点便是持续一百多年的明君善政,为恢复和平与后来的繁荣昌盛奠定了基础。
一言以蔽之,继承了明朝制度的清朝统治的特点是君主独裁。这意味着皇帝掌握了所有国事的决策权,中央和地方的官员都由皇帝亲自管理和任用,因此,皇帝需要具备控制每个官员的力量。若非如此,就可能和明朝一样,权臣、宦官骄横跋扈。而且,要让社会接受异族的统治,就需要做出能够看得见的政治功绩。为了不再重蹈明朝自取灭亡这一覆辙,君临天下的皇帝必须超凡脱俗,英武并充满仁慈。明君的善政,成为清朝将其统治维持下去的不可或缺的要素。
接下来看看具体统治的实际情况吧!地方政治完全委托给掌管一省的总督和巡抚。总督和巡抚虽然官阶和管辖的范围不尽相同,权限上却并无大异,两者合称督抚。督抚以下的地方官员基本上都录用汉人,对当地施政。这通常被称为“以汉治汉”。从这一意义上讲,以督抚为首的地方官的权限绝不可小觑。以上可以说是分权性质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汉人的地方官员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统治。清朝目睹了明朝的弊政,特别是官僚的堕落导致明朝自我灭亡这一经过,因此皇帝将爪牙满人安置到重要部门,严格对地方官员实行监督和管理。在尊重以往惯例的同时,尽可能地不让不正分子有机可乘。尤其是雍正,致力于对各地督抚的管控,让他们无一遗漏地将当地情况汇报上来,地方完全处于皇帝的直接统治之下。如此一来,中华传统的君主独裁制,在这里被发挥到了极致。
康熙、雍正的统治,为清朝统治中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随后乾隆继位。这是一位无比幸运的皇帝,祖父苦战沙场致力于建国,父亲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他坐享其成。而他本人也心宽体健,25岁即位,平安地实现了对中国长达60多年的统治。
不仅仅是父辈的恩泽,乾隆的时运也很好。通货膨胀有所好转,经济呈现出上升景象。乾隆在位期间,随着经济稳步增长,中国实现了空前的和平与繁荣。乾隆自己也沉浸其中,率先极尽奢侈之风,上层阶级的风潮也紧随其后。这确实是名副其实的“盛世”。然而,这些不过是前代的遗产与眼前的幸运交合产生的现象。乾隆过度将其视为自己的实力和成就,而忽略了那些日渐严重的问题,此时的清朝已经隐患重重。
繁荣的由来与终结
在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下,中国的财富实现了飞跃性增长。根据最近的统计,中国这一时期的GDP占了世界整体的三分之一。虽说基础的定量数据依据有所不足,不能全盘加以接受,然而,“乾隆盛世”时的经济规模在全世界屈指可数,却是不争的事实。只是,身处其中的人们看不清它的由来与终结,只能由后世的我们来辨明。
由来便是我们前面提到的海外贸易。17世纪后半叶,贸易受到严重限制,中国的产品无法销售到国外,白银无法流入,导致了物价下跌和长期的经济萧条。17世纪末禁令撤销后贸易重启,物价不再下跌,中国也摆脱了经济的不景气。海外贸易主要的对象是西方各国,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各国的贸易商人自17世纪末开始进入广州,开始有规模地从事贸易,其规模在百年内达到了数十倍的增长。
这些商品有丝绸、陶瓷等,主要是中国的特产,其中特别值得瞩目的是茶叶。随着产业革命的发展,英国人有了饮茶的习惯,产生了大量的茶叶需求。特别是1784年,英国实施了减税法,将茶叶进口关税从100%以上降低到10%左右,英国的茶叶交易异常火爆。再加上西方各国缺乏中国需要的物产,只能用白银等贵金属进行交换,巨额的白银流入中国。这是空前盛况的源泉所在。
中国人口在此盛世中大为增长。17世纪人口减少到1亿,出现了增长的停滞现象,当时正处于经济萧条时期。然而到了18世纪,人口出现爆发式增长,中期过后人口已经达到了上个世纪的3倍,即3亿人,并继续增长,19世纪突破了4亿人。随后又再次停滞,逐渐稳定在4.5亿人左右。
现有的耕地和农作物,无法养活如此快速增加的人口。不断增加的人口开始被移居到尚未开发的江西、湖北、湖南和四川的山区。他们依靠砍伐山林生产木材,改种烟草等农副作物来维持生计,用玉米和红薯充饥,生活十分不安定。这些移民急剧增多,形成了繁荣的另一个侧面。
人口与米价的变动 每隔50年的变动,米价为前10年的平均值。(根据姜涛《中国近代人口史》、彭信威《中国货币史》第2版制作)
时代的转折
从一开始,清朝政府就几乎没有介入民间的经济活动。货币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使用的是不受通货管理的白银和铜钱,在生产、流通方面,也几乎不存在保护或限制政策。即使如此,不实施对财产的保护、不履行契约,经济活动便无法成立。如果权力无法充分提供这些保障,那么只能由民间自己来构筑了。
于是,当事者们便成立团体、制定条规,来保护财产并履行合同,对违反者加以制裁。它们被称为帮、行、会,类似于同乡同行业的团体,同姓的宗族也可以视作其中一种。它们不仅仅是互相扶助的组织,还负责调解、仲裁和解决纠纷,甚至具有政府权力不便出面的制定和行使私法的功能。因此,在成员们看来,这些中间团体才是权力所在。这也是它们被称作“小王国”的缘故。
徐扬《姑苏繁荣图》 苏州曾是经济文化的中心,19世纪后叶其繁荣逐渐向上海转移(摘自并本赖寿、井上裕正《中华帝国的危机》)
而且,它们不一定都能获得国家的认可。反社会的秘密结社也是其中一种,脱离日常秩序的人们集结于此。急剧增长的移民也不例外。白莲教和基督教等被当局视作邪教的宗教,以及鸦片等被禁止的商品交易,便来自这些秘密结社。“乾隆盛世”也是滋生了大量秘密结社的时期。他们一有机会,就会乘机举旗与政府对抗。
对抗终于爆发了。1796年,位于四川、湖南、陕西三省边境山区的白莲教开始暴动。这些地方本来多为来自湖北、湖南的移民杂居之地,但宣扬末世之说、信奉无生老母以获得救赎的白莲教信徒得以在这里结社并扩大。为了平息这场起源于抵抗官府镇压而爆发的叛乱,清朝政府花费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原本,清朝负责维持治安的是八旗和绿营这两大部队系统。前者集中驻屯在各处的重要关卡,后者则小规模分散于各地。可是,这些常备军已经习惯了和平局面,无法平定叛乱。因此,当地居民为了能抵抗和击退少数的叛乱部队,开始持有武器并进行训练,以求自卫。像这样组成的自卫团、义勇军被称作“团练”。
团练是通过中间团体组织起来的。之前那些拥有武装的中间团体,只不过是反政府权力的秘密结社。然而,自此之后,一般的团体也开始向武装团体转变,说得极端一点,战场上出现了当地的各家中间团体之间互相厮杀的局面。
总算应对得当,1804年清政府宣告平定了叛乱。可是,引起白莲教信徒叛乱的潜在社会矛盾非但没有消除,反而不断积累,而目前维持治安的体制,已经明显无法应对这种局势。到了19世纪,呈现和平与繁荣的“乾隆盛世”,已经化作了昔日美景。
清朝已经日薄西山,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李鸿章就诞生、成长于这一“黄昏”时代。然而,等到他自己能够实际体会到这些,并作为主体而置身其中,仍然花费了一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