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铁(三岛由纪夫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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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太阳与铁》(1)

最近,我开始从心底里感到小说这一客观的艺术类型中有许多难以表现的堆积物,我已经不是二十岁的抒情诗人,首先,我过去压根儿就不是诗人。于是,我发现了一个微妙的暧昧的领域,摸索出了适合于这种表白的形式,即自白与批评的中间形态。也可以说,这就是“隐秘的批评”。

它是介于自白的夜间与批评的白昼之间的交界线——黄昏的领域,如其语源所示[1]。当我说“我”时,这个“我”不是严格地属于我的那个“我”,我发出的所有语言,不能在我体内循环流动,在我的体内只有某种残渣,这种残渣不能有所归属,也不能循环流动,我就把它称为“我”吧。

当我思考那样一个“我”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我”实际上完全代表了我所占有的肉体的领域。因为我是在寻觅“肉体”的语言。

我把自我当作房屋时,我的肉体就仿佛成为围绕着这座房屋的果园。我既可以精心地耕耘这片果园,也可以置之不顾,让野草任意丛生。这是我的自由。不过,这种自由是一种不那么容易理解的自由,原因在于许多人都把自家的庭院称为“宿命”。

心血来潮,我就开始拼命地耕耘这片果园,为我所用的就是太阳与铁。取之不尽的阳光和铁锄锹,就成了我耕耘中最宝贵的两个要素。于是,随着果树逐渐结起果实来,肉体这种东西就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思考空间。

当然,这个过程不是人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而且,倘若没有重要的契机,也是不可能开始的。

我仔细地反复思考我的幼年时代,我的语言的记忆远比肉体的记忆深刻。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是肉体先到,语言后来,可是,对于我来说,则是语言先到,过了很久,肉体才带着极其不乐意的神色姗姗来迟。这时,肉体已经形成一副观念性的姿态。不消说,这副肉体早已被语言所腐蚀了。

先有白圆木柱子,白蚁才会来蛀蚀。然而,我的情况则是先有白蚁,以后才慢慢地出现一半被虫蛀蚀了的白圆木。

但愿读者不要责难我把自己的职业——语言,称为白蚁之类。语言艺术的本质,如同蚀刻法中的硝酸一样,是取其腐蚀作用的,我们就是利用语言腐蚀现实这种作用来创作作品的。但是,这种比喻还不正确,蚀刻法中的铜和硝酸都是从自然中抽出来的同等的要素,比起它们来,不能说语言犹如硝酸作用于铜那样作用于现实。因为语言是把现实抽象化并联系着我们的悟性的媒体,它对现实的腐蚀作用,必然就包含着不断腐蚀语言自身的危险。毋宁说,我觉得把这种作用比作过剩的胃液不断消化和腐蚀胃更适当些。

这样的情况早在一个人的幼年时代就已经发生了,这么说,恐怕相信的人也不多吧。

然而,对于我来说,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戏剧,它为我准备了我的两个相反的倾向。一个倾向是忠实地推进语言的腐蚀作用,决心把它当作自己的工作;一个倾向是具有这样一种欲望:设法在语言完全不参与的领域里与现实邂逅。

即使是个天生的作家,在所谓健康的发展过程中,也有不少人使这两个倾向不相背反而互相协调,磨练语言而重新发现现实,获得了可喜的结果。不过归根结底,这是“重新发现”,在人生之初,他以拥有还没有让语言玷污了的肉体的现实作为条件,应该说,这与我的情况是不同的。

对我的空想的作文,小学的作文教师颇皱眉头。可是,我在作文里没有使用与现实邂逅的语言。幼小的我在无意识中似乎预感到某些语言的微妙而以洁癖为法则,为了专用语言积极的腐蚀作用,避免消极的腐蚀作用……更简单些说,为了保持语言的纯洁性,我尽可能避免通过语言与现实碰撞……也就是说,只让积极的腐蚀作用的触角活动,活动时尽量避免与应该腐蚀的对象突然撞击……我想,这可能是自觉到什么了吧。

另一方面,作为这种倾向的当然的反作用,我公然只承认语言全然不参与的领域,现实以及肉体的存在。这样,对我来说,现实与肉体就成了同义语,成了一种拜物教性的兴味的对象。在不知不觉中,我对语言表示了关心。事实上这种关心只是一种敷衍,这种拜物教,同我对语言的崇拜是正确地相照应的。

在第一阶段我把自己放置在语言一侧,把现实、肉体、行为放置在另一侧,这点是很明白的吧。我就是通过这样故意地制造二律背反来助长对语言的偏见,同时,就这样形成了对现实、肉体、行为那根深蒂固的误解,这也是确实的。

二律背反,本是以我不拥有肉体、不拥有现实、不拥有行为为前提的。诚然,人之初,肉体造访是姗姗来迟的,我早已准备了语言来迎接它,我想我可能偏于第一种倾向,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它当作“我的肉体”来承认。如果我承认它是肉体的话,那么就会丧失我的语言的纯洁性,我就会成为冒犯现实者,现实就已经不可回避了。

有趣的是,我之所以顽固地不承认它,乃是因为从一开始在我的肉体观念里就潜藏着某种美丽的误解。我不知道男人的肉体绝对不作为“存在”表现出来,本以为它确实应该作为一种“存在”而表现出来。因此,当它作为对存在的一种可怕的反论、作为拒绝存在的一种存在形态明显地呈现出来时,我就觉得遇见了怪物似的,狼狈不堪。也许这是我一人的例外的主观感觉。我无法想象别的男人、所有像样的男人都可能是这样。

显然,尽管是从误解中产生出来的东西,但如此狼狈和恐惧,在别处虚构了“应有的肉体”、“应有的现实”,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我做梦也不曾想到,拥有拒绝存在的存在形态的肉体,竟是男人肉体的普遍性存在样式,这样,当虚构“应有的肉体”时,就尝试着赋予其所俱有的相反的性格。于是,例外的自己的肉体存在,可能就是通过语言的观念性腐蚀而产生的吧,所以“应有的肉体”、“应有的现实”就必须绝对避免语言的参与。这种肉体的特征,用一句话说,就是造型美和无言。

而另一方面,我认为语言的腐蚀作用,既然同时又是营造造型的作用,那这种造型的规范正是这种“应有的肉体”的造型美、语言艺术的理想,一句话,就是这种造型美的模仿……也就是说,绝对在于探索那种不被腐蚀的现实。

这种自我矛盾是很明显的。可以说,正如企图消除语言本质的作用,抹杀现实本质的特征。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为了绝对不让语言同作为其对象的现实邂逅,就必须运用最巧妙而充满狡智的方法。

这样,不知不觉间,我的精神就形成自相矛盾的两个方面,并且当自己企图站在只顾自己方便的、架空的神似的立场上来操纵双方时,就开始写小说。于是,我对现实和肉体的饥渴就越发强烈了。

……过了很久,承蒙太阳与铁的恩惠,我逐渐学习了一门外语,学习了肉体的语言。它就是我的第二语言,形成了我的教养。我现在想谈谈有关这种教养形成的情况。它可能成为一部无与伦比的教养史,也可能成为最难解的东西。

幼年时代,我看到人们在酩酊大醉中,带着无法形容的放肆表情,头向后仰,更甚者把脖颈完全靠在轿杠上抬着神轿游行的姿态。他们的眼帘里映现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呢?这个谜曾经深深地扰乱过我的心。我无法想象在那样强烈的肉体的苦难中所看到的陶醉的幻影,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因此,这个谜长期地占据着我的心田。很久以后,我开始学习肉体的语言,自己就主动去抬神轿,这时我才获得了机会,得意地揭开了幼年时代那个深藏的谜。结果我明白了,原来他们只是仰望天空而已。他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幻影,有的只是初秋那绝对蔚蓝的天空。然而,这个天空是我一生当中可能再难得一见的万里晴空,异样的蔚蓝,却又以行将掉入深渊的姿态,快速地坠落了下来,它动摇无常,是一派澄明与疯狂搅和在一起的天空。

我赶紧把这种体验写成一篇小小的随笔,因为对于我来说,这是多么重要的体验啊!

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我是站在无庸置疑的同一性之上,就是说通过自己诗的直观所眺望的蔚蓝天空,与平凡的民间年轻人眼里所映现的蔚蓝天空是同样的。这样的一瞬间,正是我长久以来所盼望的,它正是太阳与铁的恩惠。为什么没有必要怀疑同一性呢?因为在同等的肉体性的条件下,互相分担一定量的肉体的负担,体味等量的痛苦,为等量的酩酊大醉所侵犯,在这种状况下,他们个人的感觉差,受到无数条件的制约,最大限度变少了……而且,如果像麻醉药产生的幻想那样几乎排除内观性要素的话……那么我所看到的东西绝对不是个人的幻觉,而必须是某个明确的集体的视觉的一部分。我的诗的直觉,是后来通过语言被回想起来而重新构思才成为特权,而我的视觉接触到摇荡着的蔚蓝天空才接触到行为者的情感的核心。

然后,我又像凶猛的巨鸟,在摇荡着的蔚蓝天空中展翅翱翔,时而低徊,时而高飞。这时候,我看到了长期以来称为“悲剧性的东西”的本质。

在我的悲剧的定义上,这种悲剧性的激情,绝不会在特异的感受性炫耀特权的时候产生,而是在某瞬间最平凡的感受性拥有不近人性的特权式崇高性的时候产生的。因此,从事语言工作者可以创作悲剧,但不能参与进去。而且这种特权式的崇高性,必须严格地由肉体的勇气来决定。悲剧性的东西的悲壮、陶醉、明晰等要素,是在具备一定肉体力量的平凡感受性际遇为自己准备好的特权式的瞬间产生的。在悲剧里,需要反悲剧性的活力和无知,尤其需要某种“不合拍性”。有时候,人由于是神性的,所以平时就绝不能是神或接近神。

于是,当我也看到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看见的那种异样的、神圣的蔚蓝天空时,我才相信自己的感受性的普遍性,我的饥渴才得以满足,我对有关语言的机能那种病态的迷信才被消除。这时我才参与悲剧,才参与完整的存在。

一度看见了这种东西,我才理解还有许多不知道的东西。运用肌肉能够很容易继续解明被语言神秘化了的东西。它恰似人们了解性爱的意味。我逐渐明白了存在与行为的感觉。

既然如此,我一路走来,多少比别人晚了些,也不过是走了同样的道路而已。然而,我又有另一种我之流的企图。如果一种观念浸润我的精神,并使我的精神膨胀起来,进而占领我的精神,这种事态即使发生,在精神世界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事件。可是逐渐对肉体与精神的二元论感到厌倦的我,内心当然不免涌起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这样的事件会在精神内部产生,而在精神的外缘整个结束呢?当然精神性的烦闷会成为胃溃疡的原因,这种身心相关的实例是众所周知的。我所思考的,远不止于此。我想:如果我幼时的肉体首先是以被语言腐蚀了的观念性形态出现的话,那么现在我不就可以反过来运用它,让观念所及的地方,从精神及至肉体,把整个肉体完全变成以那种观念的金属打成的盔甲?

本来,那种观念拥有理应归结于肉体的性质,犹如我在悲剧的定义中也叙述过的那样。于是,在我的脑海里,肉体比精神更可能有高度的观念性,更可能亲密地熟识观念。

为什么呢?因为对于人类存在来说,所谓观念本来就是一种异物。充满不随意肌、不能控制的内脏和循环系统的肉体,对于精神来说是异物,人甚至可以把成为异物的肉体当作成为异物的观念的比喻。于是,一种观念的巧妙袭来,甚至会使人从一开始就感到恰似宿命所赋予的那样,它越发强化与赋予各人的肉体的相似,连那个不能控制的自动的机能也会越来越酷似肉体。基督教的道成肉身[2]的思想的根据就在这里,某些人甚至在掌心和脚背上也能出现圣痕。

但是,我们的肉体有一定的制约,纵令某种过激的观念,希望在我们的头脑里长出一对厉害的角,可是角是不会长出来的,这是不言自明的事。这种制约最终归结于调和与均衡,归结于最平均的美和其赋予肉体的资格,使它足以看到那摇荡的蔚蓝天空。同时,它又是在实现对异常过激的观念的复仇与修正吧。于是,它总是要把我带回到那个“没有怀疑同一性余地的点”上。因此,我的肉体是一种观念的产物,同时也可能成为隐蔽观念的最好的隐身蓑衣。如果肉体达到无个性的完满的调和,那么个性肯定能够永久地关闭在家中的禁闭室里。我本来就认为,表现精神怠惰的便便大腹,和表现精神过度发达的、露出肋骨的单薄胸脯等肉体性特征是最丑陋的,但我知道有些人却主动去爱这些肉体性特征,这不能不使我感到震惊。它使我主观感觉到这种行为是一种厚颜无耻的举动,就好像把精神的阴部在肉体上暴露出来。像这样的自我陶醉,是我惟一无法宽容的自我陶醉。

却说,在相当长的时期里,这种饥渴所产生的肉体与精神的背离的主题,在我的作品中,拖着长长的尾巴。我逐渐远离这种主题,那是在我开始思考“肉体里也有固有的规律,以及也许还有固有的思考”,感到“不只造型美和无言是肉体的特质,肉体里无疑也有其特有的饶舌”之后的事。

然而,现在我这样叙述两种思想的推移,别人无疑会感到我是从常识出发,走向非逻辑的混乱境地。毋宁说,在近代社会里,肉体与精神的背离是普遍的现象,对此抱怨,本是谁都能接受的主题,可是“肉体的思考”也罢,“肉体的饶舌”也罢,这种感性的傻话,是谁也不能理解的,我感到自己也许就是用这种语言来搪塞自己的混乱。

但是,当我把对现实与肉体的拜物教、对语言的拜物教正确地作为相照应的东西等同时,如愿找到了我的发现。同时通过让充满造型美的无言的肉体,同模仿造型美的优雅的语言相对应,并把它们作为同一观念来源的东西等同,我就不知不觉地从语言咒语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它承认无言的肉体的造型美和语言的造型美是同一起源,这意味着产生一种柏拉图式的观念,开始谋求使肉体与语言等同。在这个阶段上,语言对肉体的投影的尝试已经处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当然,这种尝试本身是一种非柏拉图式的尝试。不过,我开始讲述有关肉体的思考与饶舌时,要是已经经历了哪怕一次的体验就好了。

于是,要讲述它,首先必须从我与太阳最初的邂逅开始讲起。

虽然这是一种奇异的说法,但我的确有两次与太阳邂逅的经验。同某一人物经历了决定性的相遇,然后终生难以分离。在此之前,对方还没有察觉到我,我也基本上处在无意识的状态,却突然在某处蓦地遇见了这位重要的人物。我与太阳的邂逅也是那样。

我第一次无意识地与太阳邂逅,是在一九四五年战败的夏天。苛烈的太阳照射在战时和战后分界线的茂盛夏草上(这个分界线只不过是一道已经开始毁坏的铁丝网,一半埋在夏草里,而且向四面八方倾斜),我在那太阳的光辉沐浴下行走,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不大明白。

那十分紧密而均匀的夏天的阳光,匆匆降临在万物上。战争即使结束了,浓绿的草木也毫无变化地在那里葳蕤丛生,依然被这白昼无情的阳光照射着,作为一个明晰的幻影,随着微风摇曳。我的手指即使触及它的叶梢,它也不会消去,这使我十分惊愕。

同一个太阳与已经流逝的时日、流逝的年月,与全然的腐败和破坏相关联。当然,太阳无疑是像鼓舞人心似的照耀着行将出击的飞机的机翼、如林的刺刀、军帽的帽徽、军旗上的绣花,然而更多的是从肉体不断流淌出来的热血、伤口上落满大头蝇的躯体,太阳掌管着腐烂、主宰着热带的大海和漫山遍野众多年轻人的死,最后甚至统治着扩展到那地平线的赤锈色的广袤的废墟。

太阳离不开死的形象,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从此承受了它对我的肉体上的恩惠。当然战时的太阳继续保持着光辉和荣耀的形象。

已经十五岁的我,写了如下的诗句:

尽管阳光普照

人们赞美太阳

我却在阴暗的坑穴里

躲避太阳 抛出了灵魂

我多么热爱我那昏暗的室内那摞着书本的书桌周围的“坑穴”啊!我多么喜欢自躬自省、佯装思索、倾听自己神经丛中那纤弱麇集的虫鸣声,听得入迷啊!

少年时代,敌视太阳是我惟一的反时代精神。我偏爱诺瓦利斯[3]式的夜和叶芝[4]式的爱尔兰的曙光,写了有关中世之夜的作品。不过,以战争结束为界,我渐渐感到以太阳为敌,迎合时代的时期一步步地到来了。

那时节所撰写的或已问世的文学作品中,夜间的思考是支配性的,只是他们的夜间与我的夜间相比远非唯美性的,仅此不同罢了。于是,时代不向稀薄之夜,而向浓重之夜致以更多的敬意。少年时代的我,全身简直像浸泡在浓重的蜜一般的夜里,可是在他们的眼里我似乎是处在非常稀薄之夜。我逐渐地对战争期间自己所确信的夜失去了自信,渐次寻思着:说不定我始终是属于崇拜太阳这一边呢,不是吗?说不定就是这样呢。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么我难免要怀疑现在我依然以太阳为敌,并且继续拥护我辈的小小之夜,难道这不是过分地讨好时代了吗?

总把夜间的思考当作一回事的人,毫无例外地都是些皮肤无光泽而胃衰弱的人。他们企图用一种充满思想性的夜去包裹某个时代,来否定我所看到的所有太阳,也否定我所看到的生,以及我所看到的死。为什么呢?因为太阳同这两者都有联系。

一九五二年,我第一次到海外旅行,在轮船的甲板上,我与太阳再次作了和解的握手,这我已经另文写过,恕不赘言。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与太阳的第二次邂逅。

从此,我就无法与太阳分手了。太阳与我最重要的道路的形象相结合。太阳并且逐渐烧灼我的肌肉,还给我打上了它们种族成员的烙印。

但是,从体质上说,思考难道就不属于夜吗?通过语言的创造,必然是在夜间热烈的黑暗中运行着,难道不是吗?我依然没有通宵工作的习惯,在我的周围,有的人在他的皮肤上清清楚楚地呈现出夜间思考的痕迹。

再说,人们为什么要探索深层、朝向深渊呢?思考为什么就像测量锤,只是把垂直下降当作一回事呢?思考为什么就不能改变方向,朝向表面,不断地直线上升呢?

保证人类造型存在的皮肤,只顾委于感性,这是最受人们轻视的。思考一旦探索深层,就会落入看不见的深渊;一旦朝向高层,就会把难得的肉体的形体抛开,飞向看不见的无限天空的光明。我无法理解这种运动法则。不论是上方或是下方,如果思考朝向深渊是它的法则的话,那么保证我们的个体和形态,把我们的内界和外界分隔开来,在其重要边界“表面”发现某种深渊,却没有被“表面本身的深层”所吸引,这是很不合理的。

太阳唆使我,让我从内脏器官感观之夜的深处把我的思考拽出来,拽至润泽的皮肤所包裹的隆起的肌肉,这才罢休。它还命令我准备好新的住所,以便一步步地浮上表面的我的思考安住下来。这个住所充分接受阳光的照射,润泽的皮肤下敏感地隆起了发达的肌肉。毫无疑问,正因为要求这样的住所,要求具备这样的日用器具,所以“形象的思想”、“表面的思想”才不为众多知识分子所接近而告终。

由病态的内脏制造出来的夜间的思想,几乎是在没有意识到的过程中形成的,不知道究竟是思想在先,还是内脏隐约的病态征候在先。但是,肉体在肉眼看不见的深处缓慢地创造并管理着这种思想。与此相反,要在谁都能看见的表面创造并管理表面的思想,就必须在思考的训练之前进行肉体的训练。从被“表面”的深层所吸引的时候开始,我就预见到我需要进行肉体的训练。

我知道只有肌肉才能保证这种思想。谁会光顾病弱的体育理论家呢?即使是宽容在书斋里操纵夜间的思想,然而当脸色苍白的书斋人谈论有关肉体的问题时,责难也罢,赞叹也罢,还有比那嘴唇更贫寒的东西吗?我太了解这些贫寒的东西,所以有一天我猝然想到自己也要拥有一副肌肉发达的身躯。

这样,请诸位把目光倾注在所有一切都由我的“思考”而产生这点上。我确信,通过肉体训练,过去的不随意肌就会变质,变成随意肌,思考的训练也就会带来这样的变质。肉体和思考,有一种可称之为自然法则的不可避免的倾向,容易陷入自动主义[5]。不过,只要穿过小小的水路,就能够很容易改变水流,这是我多次体验过的。

这里也有我们的肉体与精神的共同性的一个例子,在某个时点、某个观念上被归拢在一起的肉体和精神,有立即会在那里形成一个“外表秩序”完整的小宇宙的倾向。它本是一种休止,却令人感到好像活泼的向心性活动一样。肉体与精神这种须臾之间创造出来的小宇宙的形成作用,酷似幻想的作用。不过,我们的生命弹指一挥间的幸福感,很多时候是建立在这样的“外表秩序”上的。也可以说,这是面对外部混沌的一种像刺猬把身子缩成团似的生命的防卫机能吧。

今后可以考虑的,是打破一种“外表的秩序”,创造出另一种“外表的秩序”,反过来运用生命这样的顽固的形成作用,使它朝向适合于自己的目标,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我立即把这种“思考”付诸实行。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思考”,与其说是思考,不如说是每天的太阳给予我的当天崭新的企图更确切些。

这样,在我面前放置着一块铁,这是一块黑暗而沉重的、冰凉的、宛如把夜间的精髓进一步凝缩了似的铁。

从当天开始,铁与我有了长达十年之久的亲密交往。

铁的性质实在不可思议,就像秤一样,随着秤砣一点点地增加重量,放置在秤盘上的我的肌肉的重量也一点点地增加了。仿佛铁有义务与我的肌肉之间保持严密的平衡。于是我的肌肉诸性质与铁类似,也一点点地加强了。这种缓慢的过程,赋予脑髓难度渐增的知性生产物,于是头脑为知性所改造,这种过程非常类似“教养”的过程。而且教养的最终目的就存在于人们梦想的外在的、规范的、古典式肉体的理想形态里。这是很像古典主义教养的形成过程。

但是,事实上究竟谁像谁呢?我不是已经用语言来尝试模仿肉体的古典形态了吗?对我来说,美总是后退的,只有过去存在或者过去应该存在的形态是重要的。我的任务就是使铁通过那种富于微妙变化的操作,复苏在肉体内行将失去的古典的均衡,将肉体推回到应有的姿势。

在现代生活里,基本上不必要的肌肉群还是我们男人肉体的主要构成要素,不过,它的非实用性是很明显的。对于大多数实用的人来说,古典式的教养是不必要的,隆起的发达肌肉也是不必要的。肌肉逐步逐步地在变成像古希腊语那样的东西。要复苏这种死语,需要来自铁的教养;要将死的沉默变成活脱脱的饶舌,需要铁的协助。

铁如实地教给我精神与肉体的对应。也就是说,柔弱的情绪与柔弱的肌肉相对应,感伤与弛缓的胃、感受性与过敏的白皙皮肤是各自相互对应的,所以隆起的发达的肌肉与果敢的斗志、紧张的胃与冷静的知性判断、强韧的皮肤与刚毅的气质理应是相对应的。为慎重起见,我把话说在前头,我不想说一般人说过的话。根据我贫乏的观察,隆起的发达肌肉的内里,隐藏着怯懦的心,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只是如前所述,对于我来说,语言先于肉体到来,因此诸如果敢、冷静、刚毅等语言所唤起的诸德性的表象,无论如何必须作为肉体的表象表现出来。缘此,如果在自己身上形成一种教养,并赋予这样的肉体的特性,那就太好了。

进一步说,这种古典式的成形,潜藏着浪漫的企图。在少年时代,我体内早已有一股浪漫主义的底流。这种浪漫主义底流的冲动,只是作为一种对古典式成果的破坏才有意义,它就像全乐曲中包含着各种主题的序曲一样,在我体内准备着,从我一无所获时起就描绘了一幅关键的构图。也就是说,虽然我深深地怀抱着对死的浪漫冲动,但作为容器来说,它严格地要求有古典式的肉体,从不可思议的命运观来看,我相信我之所以没有实现对死的浪漫的冲动的机会,原因很简单,就是肉体的条件不完备的缘故。为了浪漫主义悲壮的死,必须有坚强的雕塑般的肌肉,如果是柔弱的赘疣直面死亡的话,那么在那里有的全是滑稽的不合拍的东西了。十八岁时,我一边憧憬着自己夭折,一边又感到自己与夭折不相称。为什么呢?因为我缺乏与戏剧性的死相称的肌肉。我能活到战后,实际上就是这种不相称的现实深深地刺伤了我浪漫的自尊心。

尽管如此,这些观念上的瓜葛,只不过是所有的、依然一无所得的人的序曲中的瓜葛而已。我反正会获得某些东西,如果能够毁坏某些东西就好了。给我提供这种线索的,正是铁。

许多人在某种程度上完成知性就满足。对于我来说,必须在那里发现知性绝不作为柔和的教养出现,而只是作为武器成为一种生存的手段。因此,为了我的教养,必须进行肉体锻炼。可以说,就像只把肉体作为生存的手段的人,面临青春的终了,开始胡乱地试图习得知性教养似的。

且说,我通过铁,学习到有关肌肉的种种知识。那是最新鲜的知识,是书籍或世故绝不能给予我的知识。肌肉是一种形态,同时也是一种力量,肌肉组织的各个部分微妙地分担着其力量的方向性,恰似用肉体造成的光。

我心中所描绘的艺术作品的定义,再没有比内涵力量的形态这种观念更合适的。就这说,它必须是光辉灿烂的“有机的”作品。

这样创造出来的肌肉,既是存在又是作品,反过来说,甚至带有某种抽象性。只是有一种宿命式的缺陷,是由于它过于同生命联结在一起,不久便不得不随着生命的衰退而衰退,随着生命的消亡而消亡。

关于这种不可思议的抽象性,容后另述。对于我来说,肌肉具有一种我最渴望的特性,即它具有一种同语言的作用完全相反的作用。这点,只要想想关于语言的起源问题就会很清楚了。起初语言是作为普遍的感情与意志的交流手段,而且如同原始货币那样,在一个民族之间到处流通无阻。它还没有被手垢玷污之前,是人们的共有物。因此,它又只能表现人们共同的感情。但是,随着人们开始逐渐将语言私有化、个别化,以及任意地使用之后,语言也就开始艺术化。首先,就是语言抓住我的个性,试图把我禁锢在个别性中,就像被成群的羽虱袭击似的。然而,被袭击的我虽然全身遭到腐蚀,但可以反过来运用敌人的武器,这是敌人的弱点,它使自己个性的语言普遍化,并获得了一些成功。

但是,这种成功是“我与大家不同”的成功,从本质上说,是违背语言的起源和发祥的。再没有什么比语言艺术的荣光更异样的东西了。乍看它像向着普遍化发展,实际上却是多么绝妙地背叛语言所具有的最本源的机能,也就是它的普遍妥当性。所谓文学上的文体的胜利,就意味着这样的东西。古代的叙事诗这类综合性的作品另当别论,冠以作者名字的文学作品则是一种美丽的“语言的变质”。

大家所看到的那个神秘的蔚蓝天空,神轿抬手们也一样可以看到的,本来就是可能用语言表现的吗?

我最深沉的疑问就在这里,如前所述,我通过铁,在肌肉上发现的东西,就是这种一般性的荣光,就是“我与大家同样”的荣光的萌芽。由于铁的苛酷的压力,肌肉逐渐丧失它的特殊性和个性(早晚是会在衰退中产生的),肌肉越发达就越开始带有一般性和普遍性的相貌,终于达到同一的雏形,达到彼此难以分辨的相似形。这种普遍性不悄悄地侵蚀,也不背叛。对我来说,这才是让人最高兴的特性。

在那里,肌肉这种东西的独自的抽象性,如此清楚,肉眼可以看得见,手也可以触及。比起语言来,本质上缺乏沟通的肌肉,也不可能拥有作为沟通手段的普遍的抽象性。但是……

某一夏日,我锻炼身体,肌肉发热,我走到通风良好的窗边降降温。汗珠立即消退,一股薄荷般的凉爽掠过我肌肉的表面。这一瞬间,肌肉的存在感从我体内拂去,就像语言通过其抽象作用把具体的世界嚼碎了。于是,我仿佛感到语言完全不存在了。现在,我似乎感到我的肌肉确实在把某种世界嚼碎了,肌肉似乎也不存在了。

这时肌肉嚼碎的是什么东西呢?

肌肉把我们通常随便相信的存在感嚼碎了,并且把它整个变成一种透明的力量。这就是我所称为抽象性的东西。宛如铁的使用早就执拗地暗示过那样,肌肉和铁的关系是相对的,酷似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就是说,力量如果没有着力的对象,那就不可能是力量。这种存在感觉,是我们与世界存在的基本关系。在这个限度里,我们依存世界,我依存铁。于是就像我的肌肉逐渐增加,与铁相似,我们为世界不断改变造就。不过,铁和世界并不拥有存在的感觉,而我们却不知不觉间以愚蠢的类推法拥有一种错觉,仿佛铁和世界也存在着感觉似的。不然,我们就会觉得我们本身的存在感觉的根据,就不可能确定下来,阿特拉斯[6]肩上扛着地球,在主观感觉上可能会逐渐以为地球与自己是同类的东西吧。这样,我们的存在感就只能在虚假的相对的世界里追求对象。

的确,当我举起一定量的铁时,我就能够相信自己的力量。我微微出汗、喘气,为寻求力量的确凿证据而奋斗。这时力量是我自己的,同时也是铁的。我的存在感便获得了自我满足。

然而,当肌肉离开铁时,你就会陷入绝对的孤独,就会感到那鼓鼓隆起的形态,只不过是被造成一种与铁的齿轮咬紧的齿轮形而已。凉风拂过,汗水蒸发……与此同时,肌肉的存在也消失了……但是,这时肌肉起了最本质的作用,它用肉眼看不见的坚硬的齿轮,嚼碎人们所相信的、暧昧的、相对存在的感觉世界,变成了一种不需要任何对象的、透明的力量的纯粹感觉。在那里,肌肉早已不存在,我好像处在透明的亮光似的力量感觉之中。

这种力量的纯粹感觉,我是在通过书籍或通过知性的分析也绝对无法捕捉到的,在那里,我发现了语言的真正相反物,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换句话说,它逐渐成为我的思想的核心。

……思想的形成,是从对不明确的主题,作各种不同的表述而开始的。就像钓鱼人试用各种钓竿,剑术家尝试用挥舞各种竹刀,最后找到适合于自己的尺寸和重量的东西一样,思想形成之时,需要尝试着把某种尚未定型的观念,通过不同设想形成各种形状,最后找到适合于自己的尺寸和分量,这才能掌握思想,思想才能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当我领会到力量的纯粹感觉时,我有一种预感,仿佛这正是我的思想似的,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我在把它作为一种思想来掌握之前,就有一种愿望,与它尽情地戏耍一番。这种所谓戏耍,就是阻碍时间的迁延和凝固,而且,不断地朝向成形而作种种尝试,并且通过诸多的尝试,再次回到那个纯粹的感觉里,然后把它确定下来,恰似获得一块骨头的狗,受到骨头散发出来的本质性的好诱饵的香味的诱惑,就尽量延长受诱惑的时间,以便多与骨头戏耍一样。

其次,对于我来说换个比方,还有拳击、剑术,这点容后再述,且说力量的纯粹感觉的另一比拟,当然是向着拳头的一闪和竹刀的一击。因为拳头一闪的前方、竹刀一击的对象,正是由肌肉散发出来的、不可见之光的最灵验的确证。它是一种对肉体的感觉器官所及的、一纸之隔的、也可以说是“最终感觉”的探索性的尝试。

在那里,的确有“某种物体”隐藏在空空如也的空间里。即使拥有力量的纯粹感觉,离它也还差一步,何况知性和艺术性的直觉,都走不到它跟前十步二十步。的确,艺术可以以某种形式“表现”它吧。但是在表现上需要媒体,而我则认为这种媒体语言的抽象作用是妨碍一切的,因此,人们从“表现”这种行为本身的不确定性开始,是不可能用表现来获得满足的。

对语言的诅咒,当然会让人联想到表现行为本质上的不确定性。为什么有时候我们运用语言时,心中泛起希望能表现的那“无法形容的东西”会获得成功呢?那是文体上语言的绝妙排列,极度唤起读者的想象力时所产生的现象。不过,这时读者或作者都是想象力的同谋犯。而且这样的同谋犯的操作是要让作品这种“东西”里所没有的“东西”存在,人们满足地把它称为创造。

在现实中,语言本来是作为按照理性法则把具象的世界的混沌加以整理,并带着抽象化作用的武器出场的。不过,反过来利用它的抽象化作用,只运用语言让具象的物的世界呈现在眼前,就犹如逆流的电流,这是表现的本质。如上所述,所有文学作品都是一种美丽“语言的变质”,那也是同这种情况相对应的。所谓表现,就是回避事物,并创造事物。

想象力这个词,不知庇护了多少懒汉。想象力这个词,何等美化了不健康的倾向,这种逃避的倾向置肉体于不顾、让灵魂无限地接近真实。对他人的肉体痛苦感同身受,这种是想象力感伤性一面的恩惠,人们是多么想回避自身肉体的痛苦啊!另外,想象力是多么一视同仁地把精神性的苦恼这种相当难以衡量其价值高低的东西,加以崇高化啊!于是,这样的想象力的越权,与艺术家的表现行为结为同谋时,就形成了作品这种“物”的虚构,这诸多的“物”介于其间,就反过来扭曲并修正现实。结果,人们只能像接触影子一般,不一定会感到接近自己的肉体的痛苦吧。

隐藏在拳头的一闪、竹刀一击的对象里的东西,与语言表现截然相反,是具体事物本质的、实在的精髓。在任何意义上,这都不是影子。拳击的对象、竹刀的刀尖所刺的对象,绝对拒绝抽象化(更全面拒绝抽象化的具体表现),这时灵验的实在,就会突然抬起头来。

那里正是隐藏着行动的真髓和力量的精髓。因为这种实在被简单地称为“敌人”。

敌人与我都是同一个世界的居民,我观望时,也被敌人所观望,敌人观望时,也被我所观望,而且这种对峙不仰仗任何想象力的媒介,彼此都是属于行动和力量的世界,也就是“被观望的”世界。在任何意义上,敌人都不是观念性的。为什么呢?因为为了到达观念的境界,我们必须一步一步地攀登语言表现的阶梯,由于只顾注视观念,可能会看不见光明,但是观念绝不会回首顾盼我们。观望的每一瞬间同时被回头看的世界没有赋予语言表现的闲暇。表现者必须身处在那个世界之外。这样一来,那个世界全体都不会回顾表现者,因此,表现者被赋予闲暇,可以观看,并且可以运用语言慢慢地加以表现。但是,他绝对不可能到达“回顾实在”的本质。

隐藏在空空如也的空间里的拳击一闪、竹刀一击的对象,那个回眸凝视着我这方的敌人,才是“物”的本质。观念绝不回眸、绝不回头看物体。语言表现的一方,透过所获得的虚构的物(作品),理应可以看到观念在摇曳;行动的一方,透过所获得的虚构的空间(敌人),理应可以看到物在摇曳。于是,对于行动家来说,那个所谓物就是不通过想象力的媒介,逐渐逼近过来的死的姿态,对斗牛士来说也就是黑色的牡牛。

尽管如此,如果它不是在意识的极限里出现,我就不能轻易地相信它,我模模糊糊地感到作为意识的肉体性保障,只有受苦。在痛苦中的确有某种光辉,它与隐藏在力量中的光辉具有深深的亲缘关系。

所有行动的技术,如果不是通过反复修炼,沾染上无意识界,就不会发挥任何效力,这是谁都经历过的。不过,我的兴趣同它多少有些不一样。就是说,一方面将我的意识的纯粹实验的意欲赌注,放在肉体=力量=行动这一直线上,另一方面,又通过沾染了无意识的反射作用,将自己的肉体的纯粹实验的热情赌注,放在肉体发挥最高难度伎俩的瞬间上,这两种相反的赌注的接合点,即意识的绝对值与肉体的绝对值完全相连的接合点,对我才具有真正的魅力。

本来,通过麻醉药或酒精使意识混乱,并非我所希望的。我的兴趣只在意识明晰的情况下,探索到最后,会在哪个无法知晓的一点上转化成无意识的力量。如此,把意识维持到最后的确确实实的证人,除去痛苦还有其他吗?的确,意识与肉体的痛苦之间存在相互的关系,把肉体的痛苦当作维持到最后的确确实实的证人,也不会有什么比意识更合适吧。

所谓痛苦,往往是肉体意识的惟一保证,也许是意识的惟一的肉体式表现。随着拥有肌肉、拥有力量,我体内逐渐萌生积极的受苦的倾向,越发深切地关心肉体的痛苦。但是,请不要认为它就是想象力的作用。因为这是我用肉体从太阳与铁那里直接学来的。

拳击手套也罢,竹刀也罢,出手打击的瞬间,与其说是直接攻击敌方的肉体,莫如说越准确地击中对方,自己就越感到仿佛接受了还击拳,这点,大概许多人都曾体验过。自己出手打击,凭自己的力量使空间产生了一个洼陷。这时敌方的肉体,准确地填补了这个空间的洼陷,准确地接受这个一模一样的洼陷的形态时,打击就成功了。

那么,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为什么这种打击会成功呢?那是因为打击选择了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空间。这种选择、这种判断,是从抓住敌方瞬间显示出的空隙开始,直到这个空隙显示之前,自己已经直觉到了这个空隙的缘故。这种直觉是自己无法知道的某种东西,是经过漫长的修炼过程才领会到的东西。如果待看到之后就迟矣。就是说,隐藏在剑尖前方空间里的某种东西,待它形成一种形态之后再出手就晚了。于是,在它形成形态的瞬间,自己一方必须让它恰如其分地陷入自己已经准备好的、自己指定的、创造的空间的洼陷里。这才是一对一的格斗胜利的瞬间。

创造肌肉的过程是力量制造出形态,形态制造出力量的缓慢经过,战斗方酣,以肉眼看不见的特快速度反复进行着。力量的放射,使形态崩溃,又继续不断地制造出新的形态。我看到了正确的美的形态战胜丑陋的不正确的形态。在形态的扭曲中一定存在空隙,从那里放射出来的力量的光线是混乱的。

敌方败北时,是因自己的形态顺应我所指定的空间的洼陷而失败,这时候,我的形态必须维持正确的美。于是,形态本身必须隐秘着极度的可变性,必须柔软无比,几乎像流动体在一瞬间描绘出来的雕刻。持续的光线必须像持续流动的水保持喷泉的形态那样,描绘出一种形象来。

于是,付出那么漫长的时间所作的太阳与铁的修炼,就是创造这种流动性的雕刻的作业,于是修炼成的肉体既然严密地属于生,那么就要罄尽一瞬间一瞬间的光辉,让它落在其所有的价值上。正因为这样,人体雕刻才以不朽的大理石,纪念着一瞬间的肉体的精华。

因此,死才在紧前方,一瞬间接着一瞬间地熙熙攘攘。

我确实感到在逐渐掌握对英雄主义内涵的理解。把所有的英雄主义都看成是滑稽东西的犬儒主义,一定存在肉体性的自卑感的影子。对英雄的嘲笑,肯定出自男人之口,以为自己在肉体上是不符合英雄的条件。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性地操纵着普遍的、虚有其表的、理论的语言表现,不表现笔者的肉体的特征(至少是社会上一般认为没有表现),这是多么不老实的事啊!我过去也不曾从被称为英雄的、拥有般配肉体资格的男人嘴里听到过他们发出对英雄主义的嘲笑。犬儒主义一定与柔弱的肌肉或过剩的脂肪有关,英雄主义和强大的虚无主义与经过锻炼的肌肉有关。为什么呢?因为所谓英雄主义毕竟是肉体的原理,同时又归于肉体的强壮与死的破坏两相对照的缘故。

自我意识要粉碎发现的滑稽,只要有肉体的说服力就足够了。因为在优秀的肉体里,有悲壮的成分,却丝毫没有滑稽的东西。但是,最终从滑稽中拯救肉体的,才是健全强壮的肉体的死的要素,肉体的品格必须依靠它来支撑。如果斗牛士的职业与死毫无关系的话,那么他那身华美的、幽雅的衣裳该是多么滑稽啊!

然而,当运用肉体试图探索最终感觉时,胜利的瞬间在感觉上往往只是浅薄的东西。所谓敌人,所谓“回顾实在”,最终正是死。如果说谁都不能战胜死亡,那么所谓胜利的荣光,就只不过是纯现世的荣光的极致而已。倘使是这样的现世的荣光,那么我们运用语言艺术的力量,未必就不能多少获得一些类似的东西。

但是,优秀的雕刻,比如德尔斐[7]的青铜驭手像,是尊不朽的作品,如实地表现了胜利者的瞬间的荣光、自豪和腼腆。在距这尊胜利者像不远的前方,逼将过来的就是死的姿影。它同时象征性地提示着雕刻艺术的空间性的限度,暗示着人生最高的荣光的前方,只有衰退。雕刻家惟有不揣冒昧地试图捕捉生的最高的瞬间。

如果说肉体的严肃性和品格,只在于其内涵的死的要素的话,那么要到达那里的捷径,理应是与痛苦的背面、受苦的背面、作为生的确证的持续意识的背面息息相通的。于是,如果发生激烈的死和隆起的肌肉两者巧妙结合的事件,那就只能认为这是基于宿命这种美学的要求而发生的。不过,众所周知,宿命极少听取美学的要求的。

虽说我少年时代并不是不知道各种肉体的痛苦,但是由于少年那混乱的头脑和过敏的感受性,与精神的苦痛混杂在一起了。对一个中学生来说,扛着三八式枪从强罗到仙石原,再越过乙女山岭来到富士山山脚下的原野这样的行军,的确是很艰苦的。不过,我在这受苦中,只顾发现被动的精神性苦痛。我身上缺乏一种主动寻求痛苦、主动承受痛苦的肉体性的勇气。

作为证明勇气的受苦,是遥远的原始的成年仪式的主题,不过,所有成年仪式又是死与复活的礼仪。勇气,尤其是肉体性勇气,隐藏着意识与肉体彼此深深的相克,人们早已把它忘却。乍看意识仿佛是被动的,而行动的肉体才是“果敢”的本质似的,然而肉体性勇气的戏剧里,它的作用实际上是相反的。肉体一味向自我防卫的机能后退,惟有明晰的意识掌管着促使肉体飞翔的自我放弃的决定。这种明晰意识的极限,就成为自我失落的最强烈的动因。

承受痛苦,经常是肉体性勇气的任务。也就是说,所谓肉体性勇气,就是理解并试图体味死的嗜欲之源,这才是对死的认识能力的第一条件。书斋的哲学家如果与死的认识能力的前提条件肉体的勇气无缘,那他无论怎样反复思考死的问题,最终也是不可能掌握一鳞半爪关于死的本质的。我要事先声明一下,我是在说有关“肉体性”勇气的事,这与所谓知识分子的良心、知识分子的勇气是毫不相关的。

尽管如此,我生活在竹刀已经不再直接象征剑的时代,坐着迅速拔出的真剑,只是斩斩空间而已。剑道里虽然凝聚着所有男子汉的美,但是这种男子汉在社会上已属无用。这与只依据想象力的艺术无多大的差别。我憎恨这种想象力。对我来说,所谓剑道必须是不容许一切想象力介入的。

再没有比梦想家更憎恨在梦想的过程中形成的想象力的了,深知这点的讽刺家们,可能会窃笑我的自白。

但是,总有一天我的梦想是会成为我的肌肉的。在那里生成、在那里存在的肌肉,任凭他人怎样发挥想象力都是许可的,但却已经不许我自身的想象力从旁干涉,以至让我迅速了解到我所看到的人们的世界。

倘使成为他人的想象力的诱饵,自己不拥有一切想象力就是肌肉的本质的话,那么我就想进一步在剑道中寻求自他都不留有想象力余地的纯粹行为。有时我觉得这种愿望是能够实现的,有时却又觉得不能实现。总之,它就是战斗、疾驰、呼喊的力量。

沉重、昏暗、总是均匀的、安静的肌肉群,是怎样了解行为上狂热的瞬间的呢?我热爱在任何精神性紧张的高潮中,都像不间断的潺潺溪流般的、意识的清冽。我已经不能认为:狂热的赤铜,总是受意识的银所支持,这惟独是我知性的特性。它狂热,它才是促使狂热的真正理由。为什么呢?因为我开始相信:拥有静静结构的、巧妙沉默的、强有力的肌肉,才是我明晰的意识的根源。这种偶尔击不中防护具的打击,给肌肉带来疼痛,这种疼痛会立即压制住痛苦,进而产生一种坚韧的意识,紧张呼吸的痛苦会产生一种克服狂热的劲头……我就这样窥视到与长期以来给我恩惠的那个太阳不相同的另一个太阳,它是充满阴暗的火焰的另一个太阳,激情绝不曝晒人的肌肉,且拥有更异样的光辉的死的太阳。

于是,对于知性来说,比第一个太阳更加危险的第二个太阳,从本质上说,这是危险的。这种危险比任何东西都更能使我感到高兴。

……那么,我在其间又是怎样与语言打交道的呢?

我已经使我的文体和我的肌肉相称,因此文体变得柔和、自在,类似脂肪的装饰被剥去。也就是说,肌肉式的装饰在现代文明中即使无用,但为了威信和美貌,依然需要这种装饰被精心地维持下来。我不喜欢只有功能性的文体,如同不喜欢只是感觉性的文体一样。

然而,那是一个孤岛。我的肉体等同于孤立,我的文体也处于孤绝的境地。我的文体不是接受的文体,而是一味拒绝的文体。我格外重视格式(尽管我自己的文体不一定如此),喜欢像冬天武士住宅门前的台阶板那样的文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