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神(1)
第一节
“又到打阳伞的季节了。”朝子说。
“给你买一把吧,最好是法国式样,长柄的,那才最适合朝子你。嘿,戴墨镜的女子走过去了,那种人简直叫人受不了。朝子可不要戴墨镜啊!”
“爸爸也讨厌墨镜吗?”
“那是对自己的眼睛没有自信的女人戴的。一双漂亮的眼睛被遮盖了,还要故意显示出一副风骚气来,有什么好看呢?”
父女二人走进阳伞店。不论买什么东西,父亲周伍总比朝子本人还要花更多的时间帮着挑选。到头来,朝子反而成了照顾的对象,于是她感到怎么都可以,最后什么兴趣也没有了。
“这种洋装,还是配上更粗一些的条纹为好。”
店员也感到气馁,随后抱出十多把伞来。周伍让独生女儿站到镜子前面,先叫她把伞合拢夹在胳肢窝里,接着又叫她张开伞罩在头上,变换着各种姿势。
“这里看不见阳光透过条纹将影子印在脸上的效果,朝子,还是到外头试试吧。”
“我不,那太难为情啦。”
朝子眯缝着眼睛望着阳伞店外大街上西斜的太阳。那是五月中旬夏季强烈的日光,但已经快要落山,对面大楼早已裹在寒森森的夕晖之中,橱窗内也昏暗下来。
朝子已经习惯为人所注目,但习惯不等于毫不在乎。电车上,剧场内,餐厅里等所有场合,朝子都会引起人们的注目。人盯人这种事儿本来就非同小可,少女时代一点没觉察,等长大了,这才慢慢体会出《圣经》上所说的“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多么可怕。她那副洁净无垢的身体,仿佛感觉到被眼睛的毒焰吞噬般的恐惧。
美国有这样一幅漫画,画着一位衣饰华丽的美人在街上走。一对中年夫妇站住看着她。夫人眼里走动的只是美人的服装;而丈夫眼里只看到美人行走的裸体。
朝子尚未感受得如此深刻。每当被人盯着的时候,大体上有这种感觉的,都属于色情狂之类。尽管如此,凭着朝子的感觉,凡是看着自己的男人的眼睛,必然含有一种特定的意味。实际上,那些可怜的男人们,有的只要向交肩而过的朝子的面孔瞥上一眼,他将一整天都沉浸在幸福之中。朝子的脸上虽然绝不会有轻浮、淫荡和引诱人想入非非的魅力,但也不是那种凛乎难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的美貌。她那明朗、快乐而富于女人味儿的美艳之中,潜隐着平易近人的亲和力。
出了阳伞店,太阳已经完全落了,用不着打伞了。
“哎呀,肚子饿坏了,吃饭去!”
周伍说。实际上,这位父亲十分亲切,又十分专制,真不知这两种性格是如何共处于一身的。他根本不问一声女儿肚子饿不饿,只要自己饿了,就立即决定去就餐。不过,他对这种决定,不是用专制和独断的语调说出,而是带着优雅的老绅士般的微笑,用非常亲切和充满关怀的口吻加以表达,使得朝子不能不服从。
傍晚时分的银座,尽管受经济紧缩政策的影响而显得萧条,但大街上还是挤满了初夏轻装的人们。虽然其中真正购物的人很少,但对于前来享受散步乐趣的人来说,人行道过于狭窄,稍稍跨进横巷,道路立即变得坑坑洼洼,本来就很逼仄的路面上,堆满了修路用的砂石。
周伍每走在这样的道路上,总是骂不绝口。
“真该让东京都的官员们去尝尝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灰尘。这叫什么路,简直不是人走的!”
周伍是个真正的文明批评家,每到这种时候,他说话总是带着激昂慷慨的口气。大体上说,周伍的时髦态度,并非像战后有些人只是为了装门面。战前,他经历了十年的海外生活,回到日本,建造了一座不用一张榻榻米、穿着鞋子直接进出的洋房,在那里一直住到战争末期。那座房子被战火焚毁,不久又在田园调布[1]购买了一套战后未遭毁坏的日本式房屋,在那里住了下来。全家人要想回到纯西洋式生活,那就只有夏天到轻井泽别墅避暑的日子了。
战前,周伍历任某财阀贸易公司海外分公司经理,回到国内后,又担当这个财阀轻金属部门的重任。战后有几年失业,后又重返同旧财阀有缘的一家公司任专务董事。他的生活虽然依旧繁忙,但习惯上每周必有一次,带着女儿到大街上散步。逢到这一天,朝子在父亲下班的时刻,便前往日比谷某大厦五楼的办公室迎接。
周伍推开餐厅大玻璃门,他即使对女儿也是待之以淑女的礼仪,先让女儿进去,自己跟在后头。这比当时青年人的做派更自然,一点也不奇怪。若是轻狂的人看了,就会从朝子的美貌上乱猜一气,或许误认为这对父女是老绅士和年轻侍妾的关系。
把伞寄存在衣帽间,周伍轻轻揽着女儿的肩膀,一起走进酒吧。
朝子其实不太喜欢饮酒,因为陪父亲,饭前总要喝一点儿开胃酒。周伍绝对禁止女儿喝美国进口的可口可乐和橘子水。
酒吧里客人闲散,无所事事的吧台侍者,透过无数酒瓶子之间的空隙,对着壁镜整理黑色蝴蝶结。服务生过来点单。
“我要马丁尼,朝子你呢?”
周伍满脸温和地转向朝子。
“我吗?杜宝内。”
服务生退去后,周伍望望女儿,给了个表示“及格”的微笑。
朝子认为女人喝的酒首先应选适合女人的历久酒、葡萄酒、柑桂酒和偏甜的鸡尾酒,其次必须同当天穿的洋装的颜色相符合。这些都是父亲严格教给她的。今天,朝子穿一身淡葡萄紫的洋装和同色的皮鞋,因而她按父亲的教导,点了葡萄酒。
酒上来了,父女俩相视而笑,轻轻碰了碰杯。
一旦在餐桌前坐定,还有点菜这一重大环节。朝子能看懂所有法语菜单,从小就大致学会了吃西餐的那套礼仪做法,丝毫不会出什么差错。但有关菜肴的色调和巧妙的配搭,则是同父亲一起到餐厅用餐后逐渐掌握的。
父亲一套法国作风,总是左手拿面包,右手执刀叉。桌面的谈话快活而幽默。他的幽默格调高雅,是那种绝不伤害对方的幽默。周伍要特别教会女儿这套本领,以便为将来担任大型晚餐会的女主人做准备。
“即使去了外国,”周伍说,“作为一个日本人,也应该熟知日本的事情。”
“所以我还要陪您看能乐[2]嘛。”
“星期天水道桥上演的《猩猩》,广告上用小字注着宝生流‘七人猩猩’,看样子猩猩有七位演员。这么说,作为道具的酒一斗二斗恐怕都不够。不过,跳‘乱舞[3]’的只有主角一人,其余的猩猩都不会出场。看来,这种解释可以成立。”
周伍很敏感,自己滔滔不绝的当儿,老实的女儿乍看之下是在注意倾听,那正是自己教导女儿的“社交界放之四海皆准的表情”。实际上她有些心不在焉,表情里含着些微的悒郁。
“这孩子没有听我说话。”
他思忖着,但依旧继续说下去。女儿表情的背后,隐含着自己别的感情。他对女儿完全掌握这门技术,既感到自豪,又有几分欣慰。
然而,父亲谈话完了之后,朝子也没有立即从别处回过神儿来。
“你怎么啦?”
“哎呀……没什么。”
“你有事瞒着爸爸。”
此时,服务生过来收盘子,五六个爱吵闹的男女顾客嘻嘻哈哈拥进来,两人的交谈随之被打断,只好盯着容易倾倒的细颈银瓶里的两枝红白石竹花。
于是,刚才还是其乐融融的餐桌,像蒙上阴影,一下子冷清起来。
周伍极不情愿地从自我幻想中醒悟过来,他露出一副很不耐烦的神情,半白的眉毛紧蹙着。他很清楚,自己一旦像孩子般任性而为,就连本人也无法收场。
“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
“可不能瞒着爸爸啊,不管什么事,说出来听听。”
周伍在实行自我专制的时候,与此成正比,他总是带着一副亲切柔和的表情。
“来,说说看。”
朝子被逼问着,低下头,小声而急速地说道:
“……我在想妈妈的事……”
“唉……”
周伍把叉子搁在盘子里,叹了口气。
“朝子,不是说好了跟爸爸在一起玩的时候,不谈这件事的吗?”
“是的,可我——”朝子依旧不肯放下刀叉,极力装出自然的样子,继续切着肉片。实际上,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僵硬起来,硬着头皮说下去。
“……朝子和爸爸两人在一起时,玩得很高兴。可是,总觉得幸福的底层藏着不幸,是靠不幸支撑着的,动辄总会想起妈妈来。虽然和朋友外出时,可以暂时抛开这些……”
“唔——”周伍似乎醒了酒,显出一副茫然、黯淡的神色,“关于这个,朝子的心情我也明白。不过,爸爸不是冷酷无情的人,妈妈也未必像眼见的那般可怜。她一步也不离开家,谁也不愿见面,有一半是她喜欢这样。当然喽,爸爸没有主动邀请她出来,这是爸爸的错,但我知道,即使请她她也不会出来的。这么静静待在家中反而好,说不定这才是妈妈最大的幸福。”
“可是,”朝子稍稍获得了勇气,极力快活地说,“……爸爸,还是主动邀请一次试试看,怎么样?”
“唔。……不过我说,朝子,比你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啊!”
木宫周伍的夫人依子,夸张一点儿说,实在是个令人感叹造化之妙的美人。周伍时时呵护着夫人,长久的国外生活,这对恩爱夫妻既是公司的骄傲,夸张点说也是日本人的骄傲。依子体型优美,一般日本女人无法上身的夜宴礼服,穿在她身上比任何法国女人都显得都雅。毕竟日本女子中适合佩戴宝石的人太少了。太多数宝石仅适合于大理石等白色矿物质般的皮肤,对于浅黄肌肤的日本人,闪光的宝石装饰好似油与水的关系。然而对于依子来说,宝石非常适合于她。依子丰满的胸脯和双肩,即便穿上正式的晚礼服,也一点儿不觉得反常。这对夫妇去陌生的高级餐馆用餐,时常被误认为是中东地方的国王和王妃,即便不够那个级别,也会被看作是王公贵族及其妃子殿下。
依子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美貌,但其中的一半或一大半是丈夫周伍教给她的。周伍关于女性美的研究具有一种偏执的热情。他让妻子只使用自己最喜欢的那种香型的香水,事实上,随着使用这样的香水,那种香味不知不觉间就带有象征依子存在的意味。有一次,依子搽了别人送的香水正要去参加夜宴,周伍猝然将鼻子凑近她的香肩一闻,勃然大怒,连忙将妻子拖进浴室,亲手往妻子身上擦肥皂,使劲儿冲洗她的全身。依子一开始误以为他在吃醋,表白自己被冤枉了。原来这香水是大使夫人送她的。然而周伍这种暴行并非吃醋,而是因为他的理想遭到破坏而震怒。自那以后,依子再也不用别的香水了。
周伍经常爱抚依子的足心和趾甲。周伍这种示爱的方法即使为人所知晓,大凡见过依子美貌的人,都不会感到奇怪。周伍对于妇女的服饰持有一家之言,较之那些随便购买很多衣服的女友们,依子不知打何时起更尊重丈夫的意见。即使在妻子征求他散步穿何种衣服时,他也在充分考虑到早晨树木的颜色和黄昏树木的颜色后,表明自己的意见。周伍认为女性的服饰应当同天空、大海、晚霞的颜色,以及朝云的浓淡、池水的映照、树木、建筑物、房屋的色调,还有当日所有的时间、光线、集会的气氛等一切方面,都要保持协调一致,相映生辉。同样是晚礼服,出入歌剧院和喜剧院,会有很大差别。至于应邀出席家宴,因主人家中的摆设不同,有的衣着特别显眼,有的衣着寻常一般。
此外,周伍偕同妻子参加晚宴之后,总是对妻子的举止应对等品头论足。抽烟的样子、拿酒杯的方法,还有应邀跳舞时的态度、扇扇子的姿势等等,这个这样做为好,那个那样做更美,事无巨细,都要具体给予指教。有时,临睡前他看到依子身披睡衣,随意躺在床上的姿态,周伍也会发出惊叹,对她那自然而优美的体态赞不绝口。依子不是女演员,开始时对这位导演的指手画脚十分反感,到头来她明白了周伍说得在理,不管多么絮絮叨叨的批评,她都乖乖地接受。何况,女人绝不会对人家说自己很美表示反感。
实际上,美或许只有凭借崇拜和信仰才能达到。周伍如此崇拜的结果,是让依子自身也觉得自己是个无与伦比的美人儿。这种信念,为世间认为她是“绝代佳人”提供了一条捷径。依子的美艳渐渐具有一种威严和风仪,就连外国女人见了,也不得不自惭形秽。
依子只有一点不满足,她想要个孩子。这个普通的愿望每次对丈夫提起,总是受到他的嘲笑。尽管他们夫妇想要孩子随时都可以生,但周伍无论如何都不赞成她生孩子。他说,早怀孩子会破坏身体的曲线美。
“像你这样的女人,不应该抱有这种常人的想法。”周伍说,“郎才女貌,神佛所赐,万不可随意违反。天才这玩意儿,不是自己想有就有的,天生的宿命早已决定,必须舍弃一切尘世的俗念。美人同样是个不自由的存在。自己要为自己的美丽奉献终生,美之外的东西都必须付诸牺牲。若持有俗念,就只能认为是恶魔的诱惑。希望生孩子这种想法,正是妒忌美的恶魔在你耳边的灌输。”
话虽如此,依子将近三十岁时,感到比起孩子,年龄才是更可怕的敌人,丈夫为何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她为此很苦恼。过了三十岁,她的心情仿佛被推上了断头台。
不过,最最深切感到这一点的其实是周伍。对于女人皮肤凋萎之快,他只能闭着眼睛忍耐。但是依子的美,大半是他一手造成的,面对这种凋萎,他只得一点一点地加以阻止。这是他的责任,周伍对此了然于心。面对即将到来的年龄,他为了妻子,在一切美容术、保健操和肌肤营养食物的摄取上操碎了心。
木宫夫妇回到日本,当时夫人三十五岁。在日本的环境中,依子终于说服丈夫,生下久已盼望的孩子,这就是朝子。
丈夫对于生孩子的态度,使依子首次感到自己的丈夫是个很难对付的怪物。
周伍一点儿也不寻常。对初生的孩子丝毫不关心。他一个劲儿说婴儿貌丑,气得依子哭个不停。周伍倒也不是嫌自己的孩子丑,一般地说,大凡婴儿的小脸儿,看起来总是怪怪的。
照周伍看来,女人从妻子转化为一个母亲,这是可怕的堕落。对于造成这一结果的婴儿,这个古怪的父亲抱着一种憎恶。
但是,另一个奇妙的事态发生了。如果说基于这个原因,依子认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夫妻关系逐渐变冷,那倒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孩子出生后过了段时间,依子又受到丈夫的熏染,对于自己体型这个大问题,比从前更加执拗地在意起来。
依子的母性意识或许本来就很淡薄,她放手把朝子交给乳母、女佣和家庭教师,再度沉迷于社交生活之中。生下孩子后体型大体未变,依子放心了,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依旧青春未逝。此种自信一直保持到四十五岁,也就是战争结束的那一年。
战争期间,依子的特立独行令人瞩目。她一直穿洋装,而且是华美的洋装,因而成了“奢侈是敌人”运动的注意目标。她多次被常在街头找麻烦的中年婆子盯住,送她“反对奢侈”的牌子。有一次,依子被递过牌子之后发话道:
“我要是不穿得时髦些,日本会是什么样子了?正因为是战时,更加有必要在餐桌上摆放鲜花。都像你这般脏兮兮的丑婆子,那日本就完啦!”
攀着衣带的中年婆子连忙双手捂脸,呜呜大哭起来。
木宫家一向不急于疏散。周伍因公司工作始终留在东京,依子和女儿朝子临时去轻井泽别墅。但因粮食不足和生活无趣,她又带着女儿回到东京。沾公司的光,东京家里有丰富的黑市粮食供应。
五月二十五日的一场空袭,木宫家被焚毁了。
依子收拾各种东西准备疏散,其中唯有在巴黎买的衣裳和香水,当时明明知道无用,也舍不得丢,装进小箱子里,睡觉也搁在枕边。遇到紧急状况,随时拎着逃走。
空袭警报响了,一家三口和女佣一起躲进庭院里的防空壕。
十岁的朝子这时也没有依偎着母亲,而是抓住女佣不住颤抖。待在宏伟的防空壕内的木宫夫妇,风姿非同一般。周伍睡衣外面套着丝绸长袍,依子也急忙整理衣着,细腿裤外穿上罩衫,上面再披一件毛皮短外套。她就着防空壕里的灯光,打开粉饼盒,悠然地为睡醒的面部补妆。
身边落下炸弹,一声轰响,洞内的电灯熄灭了。
“今晚似乎落得很近。”
周伍说。依子没有应声。
这时,透过洞口的间隙,猝然看到了火光。
周伍走到洞口,将洞门打开一条细缝,只见自家洋房的所有窗户都在向外喷火。这时,一阵气浪压过来,周伍顺势被冲倒在防空壕内。朝子大哭起来。
“不好,是炸弹!”
全家人抱在一起,度过几个不安的时辰。飞机似乎飞远了。或许是自我感觉,一股热气涌来,洞内顿时像个蒸笼。
“看样子,还是逃难为好,这里的灼热简直受不了。”
周伍打开洞门走到外头。房子变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脸孔被熏得灼热,无法直视。
“朝子,快,快!”
四个人来到洞外,经过宽阔的庭院向大门口跑去。这当儿,依子惊叫一声。
“啊,巴黎买的衣裳!”
周伍想拦住她,来不及了。依子跑回去,跳进洞内,拎起箱子往外闯。此刻,一根横梁似的东西裹着一团烈火,向依子头上砸来。
“啊!”
周伍喊道。依子避开身子,但火焰还是扫过她的面颊掉落在地上。依子依然不肯放开箱子,向着三人等待的大门口奔跑。她的毛皮外套燃着了,周伍和女佣慌忙为她掸灭。
——一块难看的烫伤从此烙在了依子半个脸庞上。
从那以后,依子谁也不见,一直闷在家里。
第二节
依子漂亮的面孔上留下了丑陋的火烧的疤痕。数月之后,战争结束了。
那一两年,某个夫人美好的容颜被火烧伤之类的事,算不上什么悲剧。人们都在忙着重建生活,周伍也不例外。
周伍赋闲后,不得不待在家里。他环视周围,心中甚为惊恐。那是一个难以形容的阴暗的家庭,自己倾其一生创建的家竟然如此阴冷难耐。
依子闷在家里,脸上消失了笑容,眼睛满含怨恨地追索着周伍的面影。将自己打扮为女神般美的化身的,正是这位丈夫,向她灌输“女人不美,一文不值”这一侮辱性哲学的也是这位丈夫。如今,她不但不美,而且丑得令人害怕。她已经无法活在他的希望里,只能活在全然失去自我价值的绝望之中。这种现状,与其说是空袭造成的,毋宁说是受丈夫冷酷无情的哲学的影响。可以说,自己已陷入丈夫残忍的圈套之中。
依子放弃了早晨揽镜自照的习惯。她不搽胭脂,不施粉黛,就连世人常用的香水也舍去了。衣服也专拣朴素的穿。烧伤那年是四十五岁,其后的两三年间,仿佛老了十五六岁。不过,四十五岁那年看起来顶多只有三十四五岁的她,打扮上感觉一下子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说她看老十五六岁也是毫不奇怪的。
这种天才的恶作剧很有效果。依子现在夸大自己的丑陋,企图向丈夫复仇。她要极力让周伍明白,他所抱的幻想纯粹是一场虚妄。依子自年轻时起,就对为所欲为的丈夫窥视她晨起的睡颜极为反感。依子有个习惯,她总是比丈夫先醒,施以淡妆后,再在丈夫身边躺一会儿。因此,依子从年近半百的现在开始直到死,她都要将这张瘢痕扭结的可怖的睡颜,让丈夫从早到晚看个够!
她要用整个身子告诉他:
“请看吧!你眼里的美女的素颜就是这副模样儿啊。你用白粉、胭脂、宝石和丽衣打扮我,你在欺骗你自己的眼睛。这身肌肤,这副干裂的嘴唇,就隐藏在那位美人的外表之下啊。仔细瞧瞧吧,你绝不可能从这种现实中逃脱出去!”
一般的男人,又多少有点钱,碰到这种情况,立马就会出去寻欢作乐吧。然而,依子相信丈夫不是那种男子,所以她才会敢于复仇。事实证明,她的估计是对的。
周伍一生中真正爱的只有自己的妻子。既是忠实的爱,也是疯狂的爱。他没有任何拈花惹草的绯闻。这位非比寻常的理想主义者,即使遭逢如此严重的幻灭,至今依然不会屈节。
他对女性美的爱,犹如哲学家对哲学、科学家对科学,是一种彻底的爱。他没有向各类女子猎取多种美色的余地。这是一项为自己的观念而改变现实、须要长年累月锲而不舍的工作。没想到,现实被一夜推翻。这一夜使得绝世美人的容颜变成一张瘢痕扭结的丑脸。
丈夫比妻子更加深感绝望。大体说来,丈夫对于“老年”这个敌人比妻子更重视,一直为妻子而战斗。至于那些小小的皱纹、皮肤的衰退,以及肌肉的松弛等无法抗拒的变化,这位始终抱着昔日幻想的丈夫,并没有十分在意。既然一起生活,就要习惯于衰老,不必对此大惊小怪,所谓天人也有五衰。就是说,天人临终时,身光不现,华鬘衰微,两腋流汗,身体臭秽,坐相不整……然而,无情大火一夜之间,便在天人的容颜上施加了可怕的“五衰”,这“五衰”能毁掉周伍的一切幻想。
战争结束数年之后的某一天,周伍在客厅里会客。那是梅雨时节的午后。客人谈到无业状态总有一天会解除,再次回到战前企业家的天下。这倒是个令人鼓舞的话题。周伍不置可否地听着。接着,客人又提及几天前太宰治[4]情死的事。
“大凡文士,总是放荡不轨啊。”客人说,“他既有妻子,又和别的女人一道寻死。”
“想必那位妻子太叫他难以忍受了吧。”周伍说。
“可是太宰治说他很爱他的妻子,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哦,他也爱妻子吗?”
周伍的脸上满带着兴趣,既然爱妻子怎么还会发生那样的悲剧?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客人深知周伍是个正正派派的模范丈夫,而且妻子被烈火灼伤,他决不会让妻子出来见客。因此他想,草草结束这场谈话,才不失为上策。再说,周伍也不是对日本现代文学感兴趣的人。
客人望着庭院。雨一时住了,浓绿的树林依然不停地落下水滴。田园调布的环境,也还算远离都市中心的噪音。院里的树木含隐着连日的雨气,那团团濡湿的沉重的叶丛,互相挨挤着身子低垂着。整个庭院显得厚重而又润泽。通往门口的脚踏石也被厚厚的青苔包围,黑黝黝、湿漉漉,犹如动物的脊背。
这时,响起了脚踏石面走来的脚步声,嘴里低语似的哼着还不熟练的歌曲。朝子穿着女学生服,从紫阳花浓荫后面露出了脸蛋儿。这位少女刚刚进入女校,那张还不大像女学生的充满稚气的面孔,仿佛经雨水洗涤一般白净,从紫阳花丛中向这边窥视。
周伍蓦地往那里瞧了一眼,他看到青春年华的依子的面影。
“是朝子啊,快过来!”
周伍难得地招呼着女儿。
“来客了?”
一向对这位严冷的父亲怀着敬畏之心的女儿,随即有些打怵。
“没关系,快过来,有点心吃。”
少女沿着脚踏石,甩动着放学后的书包,朝客厅方向跑来。
此时,周伍无端地产生出一股新的热情。
以往,周伍从女儿的脸上只看到一个孩子的模样儿。实际上,十三岁的朝子依然是个孩子。她聪明伶俐,成绩优秀,是个明朗活泼的少女。由于父母奇妙的对立所造成的家庭中阴郁的氛围,并没有使她气馁,或许正因为如此,朝子故意使自己幼小的心灵充满快乐。
从幼年时代起,自己不被疼爱的意识不会不留存在朝子的心里。她至少觉察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朝子孤零零地被保姆一手养大。战争可怕的记忆,将这种孤独的影像从她的回想中抹去了。她开始记事儿是在同美国开战的时候。所幸,一次次的提灯游行和手持小彩旗游行,那般兴奋劲儿夺去了这位少女个人的记忆。她虽然生下来受到冷落,孤单单长大成人,但每当想起儿时的情景、战争的兴奋、人数众多的游行、新闻,还有空袭的恐怖、有趣的防空演习以及避难训练等等,就发觉从未往深处多想过自己的悲剧。
朝子心里没有暗影。
对谁都没有太多的情爱,只顾着一个人快活,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为自己的事发愁,可以说通体明净。为何会生下这么个乖巧伶俐的女儿呢?周伍夫妇也不明白个中缘由。朝子真是个叫人省心的孩子。
紫阳花荫里闪出一个小女生的脸,这时,周伍蓦然产生一种从来未曾幻想过的新的希望。
“把这孩子培养成第二个依子,尽我一生余力使她成为理想的女性。”
他思忖着。
这么一想,朝子美丽的面孔在父亲眼中渐渐明晰起来。那稚嫩的脸型虽然有点儿模糊,但眉眼和鼻官却隐含着稀世之美的萌芽。女性的甘泉自内里涌出,一经这泉水洗涤,以往美丽的小脸儿或许会变成丑女的面颜;相反,本来不太漂亮的孩子,也可能一变而为绝世美少女。朝子看来属于后者。
那没有任何忧虑的眼眸,若是带上一点娇媚、一抹忧愁,将比若有所思的眸子散射出更加妖艳的光芒。口唇也有不会走样的优美的线条。至于那秀雅的鼻官、细腻的肌理,更加衬托出天生丽质。
客人走后,周伍叫女儿过来坐在客人空下的椅子上。
从未受过这种待遇的朝子,显得很不自在,她接连吃了两块蛋糕,裙子上落满了蛋糕碎屑。
“今天上的什么课?”
父亲问。
“听写,dictation,朝子得了八十分,不错吧?”
“不错。”父亲漫然答道。他一直打量着女儿的面颜。
“……听我说,朝子。”
“什么事?”
“不要弄撒了蛋糕屑啊。这样吧,从今起,我要尽力照顾好朝子。以前爸爸忙,一点没管家里的事。自从失业后,才着眼于家中。过去爸爸没有怎么管朝子,实在对不住你。”
朝子面对面受到父亲的道歉,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她笑了笑。
“失业还会继续下去,这期间,爸爸将一心扑在朝子身上。好吗?今后,爸爸要做个真正的父亲,做个模范的父亲。朝子要什么爸爸给你买什么。不要客气,尽管说。”
“哎呀,朝子从来不客气。”
“那就好。不过,口气大一点,不要满足于小打小敲。购物和学习都一样。只要朝子喜欢,不论什么爸爸都答应。不过你要听爸爸的话。爸爸要把朝子培养成日本首屈一指的美人。”
“美人?什么美人,太可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朝子就是美人嘛。”
“哎呀,谁也不会把朝子当作美人啊。”
“爸爸会的。没错。”
实际上,论其才能,比起教育家来,周伍更像一位老练的马戏团团长。他的才能一如驯服猛兽、教海狮表演特技。
使女人美起来的最大秘诀,周伍早已从依子身上了解得一清二楚。那就是每时每刻都要对女人说“你是美人”,通过慢性催眠术的暗示疗法,使她相信“我很美”。只要从幼小时做起,肯定会成功。
周伍不断给与朝子“你很美”的暗示。孩子气的朝子总是很高兴,时时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她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很美。于是,父亲的话起了作用,不知不觉之间,她自己也不由惊叹于自己的美丽了。
女儿突然变得时髦起来。父亲给买了不像是孩子用的高级手帕,诸如此类,她都带到学校里去。这苗头很快就被不幸的母亲察觉了。
一天临上学前,母亲瞥见朝子对着三面镜照个没完,立刻燃起一股无名的妒火,对着女儿斥骂一番。
“怎么了?一个女孩儿家,何必对着镜子照得那么仔细?”
“哦,朝子我想做个美人儿。”
依子黯然神伤地盯住朝子思索着什么。
“不行,朝子不能成为美人!”
说到这儿,她猛地想起什么,用尖利的口气问道:“什么人,给你出的这么个无聊的主意?”
“是我自己。”
“你撒谎,快说,是谁?”
朝子哭丧着脸,抓起书包向大门口跑去,接着撂下一句:
“是爸爸!”
依子送走女儿,便朝着坐在晨光里读报的父亲的房间走去。依子默默在他身边坐下,周伍抬起眼睛一看,夏季的朝阳烈火般照在她脸上,使得那块伤疤辉耀出可怖的牡丹紫的红光。
“你向朝子灌输那些坏主意,是想让她步我后尘吗?”
周伍默然不语。
“我懂了。你甚至想把朝子培养成一个畸形儿,你的魔掌终于伸到了朝子身上。”
“你瞎说什么呀。”
周伍沉静地应着。
“不,向女人心里灌蜜、灌毒是你的拿手好戏。”
“我给朝子灌输什么啦?”
“别装糊涂,你打算像旋木偶一样将朝子硬刻成个美人儿,对吗?结果怎么样呢?我就是她的榜样。托你的福,人一过三十,我连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没过上。自从弄成这副面容,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了,不必再和人争强斗胜,也不必担心能否比得过那些年轻的姑娘们了。我终于过上自己的日子了,可我不想让朝子走我的老路。”
周伍满含讥讽地打断妻子的话:
“你这是嫉妒。你想象着未来青春靓丽的朝子,就妒火中烧。除你之外,我所创造的理想的女性即使是亲生女儿,你也是满怀醋意。我真搞不明白,你嘴上说终于过上自己的日子,可客人来了,你却躲着不见,你是害怕人家看到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你好残酷、好可怕啊!你一点感情都没有,真是个冰一般的人。你竟然嘲笑自己妻子的面孔,嘲笑这张可怕的脸。”
“不要再提脸的事。”
“不提?你太自私啦,我倒想整天挂在嘴上。”
“那就随你的便好了。不过,我还是后悔当时没有将灵魂灌入你的躯体。至于朝子,我不仅要赋予她一副姣美的容颜,还要对她施行完整的教育,使她成为一位灵魂最高尚的美女!这是我的爱好,更是我的天职,请你住嘴!”
“好可怕的天职。”
“没什么好怕的,我只为朝子的幸福着想。”
“我幸福过吗?”
依子死死盯着周伍,不一会儿,他急忙丢下报纸站起身走了。依子依然继续望着丈夫坐过的空间。午前的太阳明晃晃照满庭院,蝉声如潮。
朝子顺利成长。父亲的教育严格而温柔,可以说无微不至。
朝子跟父亲学习法语,通过听音乐会和唱片训练耳朵的乐感。她很早就着手练习弹钢琴了,但所有练习曲都得获得父亲允许,只能选那些极为优雅的钢琴曲。读书也只能读父亲挑选出的书目,远离那些怪诞的现代小说。不论能否领悟,都必须让孩子从小就阅读古典文学。朝子不久便读了《更级日记》[5]和《克莱芙王妃》[6]。为避免只有头脑发达的男人气,父亲极力让女儿摆脱对政治和经济的关心。父亲还教她学习茶道和古风的花道,至于长歌[7]和日本舞,朝子不喜欢那种卑俗的词句,因而也就罢了。周伍也经常带女儿观赏歌舞伎和能乐剧,目中所视、耳中所闻都一概细细讲给她听。朝子在学校里学了几个流行词回家说给父亲听,周伍就一一加以批评和匡正。美术鉴赏忽略了。为什么呢?因为周伍觉得女儿本身就是一件完美的美术品,这样一位女性再去鉴赏别的美术品,那简直是不可思议。首先,按照周伍的信念,女人不可能纯粹客观地审美,也就不适合做美术的守护人。比如,美丽的女性,只要承认庚斯博罗[8]那种皇家科学院的明快的美,也就足够了。如果再对毕加索的《格尔尼卡》[9]大加赞扬,那么魅力也就减损一半。
女性对于美的感受只能是凡庸。如果认为火车头也美,那她就没救了。女人还必须有一定的畏惧,蛇、毛虫、晕船、鬼怪故事,对这些东西应该打心底里感到害怕。对于夕阳、紫堇花、风铃和美丽的小鸟等这些凡庸的美,必须抱有永无餍足的兴趣。这些都能使女性具有真正的魅力。周伍考虑到,学会茶室、茶庭以及能和歌舞伎这套教养,将来同外国人接触也不至于畏缩不前。
基于此,周伍提醒女儿不可过多阅读小说,不能成为一个耽于小说空想境界的女子。因为一个具有浪漫幻想感情的女子,决不会满足于现实的幸福,弄不好会一生都在享受自身的不幸。
为了让映现在她眼里的现实可以永葆魅力,周伍鼓励女儿参加体育训练。父亲为她选择了网球、游泳、排球等轻型运动,尽是些使体型健美、精神焕发的项目。但又告诫她决不可过分热衷于网球,以免右手臂长于左手臂。总之,无论如何不要做运动员。在周伍眼中,那些奥林匹克的女选手们,怎么看都只能是奇怪的存在。
关于女性美,近来人们大肆谈论所谓个性美,周伍并不以为然。不是说只有偶人的美才是美,但个性美实在令人生厌。最重要的是优雅。女人的个性一旦酿造出优雅,大致便成尤物。应该禁止一技之长。因为美这种东西,本来就建立于微妙的均衡之上。
最让周伍费尽苦心的是想赋予朝子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三言两语后飘然离去,但女人味儿犹如香水萦绕,经久不散。“不要喋喋不休。”他经常告诫女儿,“不要好为人师,多言最能毁灭幻想。”
在周伍如此奇特的教育下,朝子迅速成长,越来越美。其间,周伍度过了失业期,每天照旧繁忙起来。尽管如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周伍将自己所有剩余时间,全都用在女儿身上了。
依子也忘却嫉妒,注意起女儿的前程来了。她透过闭锁的女尼般的生活的底层,模仿着丈夫,将自己的梦想寄托于女儿的未来。
总之,一家三口,相互谅解,彼此迁就着共度日月。
……
周伍和朝子的餐桌上,上来一道甜点——栗子奶油蛋糕。
刚才由于朝子搬出母亲的话题,父女俩的谈话中断了。
身穿白色工作服的侍者,肃然穿行于餐桌之间。手推车上一只大型冰雕天鹅,背上满盛着沙拉,走向别的餐桌。
朝子望着父亲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觉得有些奇怪。由于父亲过于亲切而又专断,这反而使她的一种自卫本能开始运作,获得遥望父亲的能力。像她这般年龄的女孩儿,是很难具有这样的能力的。
“我还有件事要问爸爸……”
她一边优雅地操纵着闪闪发光的银匙,一边说道。
“什么事?”
“爸爸任我自己自由处理的事情都有哪些呢?”
“我不是说一切都可以自由吗?”
“嗯,这样的话,那就好了。”
朝子是用撒娇般的口气说出这种有些盛气凌人的话语:“比如说恋爱,怎么办?”
“你,恋爱了吗?”
周伍就像发现了女儿小偷小摸的怪癖,直瞅着她的脸孔。
“别这么紧张,放心吧,我还没恋爱。”
“可不是,能配得上我们朝子的小伙子,不是很容易就能见到的。”
“我呀,是这么想的,要是我有个老派而又顽固的父亲,他会硬塞给我一个自己所选中的女婿,我会坚决反对,专找个上不了台面的人谈恋爱;作为过去对我那番过分溺爱的报复,同一个猪狗不如的人结婚了事。”
“很平常,这种事儿可是随处可见啊。”
“不过,我的父亲可并非老派而又顽固呀。”
“我追求时髦,又过于明辨事理。”
“哎呀,那也未必。只是,爸爸一直认为没有人能配得上我,不知不觉我也就这么想了。除非我故意同爸爸作对,否则我不会喜欢上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可我没有这种想法。假如硬是为了对抗父亲而恋爱,那会怎样呢?那就只能找个同爸爸年龄相仿的恋人了。”
“别说了,不吉利。我从来没打算要把朝子不喜欢的男人硬塞给你。爸爸希望朝子爱上一个年纪相当的如意郎君,只是能配得上你的青年少而又少。那你就跟一般平凡青年多多交流去吧,夏天去轻井泽,这类人不是到处都有吗?”
“和这种人不谈什么恋爱,也可以结婚。”
“只要你不后悔。”
“当然不。毕竟至今还没遇上一个使我入迷的人。我想哪怕一生都没恋爱过一次,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你小小年纪,说话竟是如此不逊。”
“从前有个男孩子,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先是故意无视我的存在。他头脑机灵,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位英雄人物。然而,我对他没有任何抵触感,尽管被他撂在一旁,那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对于一个人来说,眼前有个东西晃来晃去,却装作看不见,是多么不自然啊。”
“你怎么显得这番老成?这可不好办啊,朝子。我不管了,随你喜欢谁好了。我呀,虽说对自己的心情一时难以捉摸,不过即使是个没出息的男子,我也会把你嫁给他的。尽管我很苦,朝子,但我所给与你的东西,是其他人一辈子都无法给你的。我有这个自信,我只能以此安慰自己。”
第三节
这场谈话结束之后,美丽的女儿和父亲走出餐厅。
和暖的五月的夜晚,街上灯火辉煌,南风兜着湿气吹在身上,满眼景色,赏心悦目。
“稍微逛逛吧。”
周伍说。同朝子一道散步,他感到很高兴。
周伍既是个理想主义者,又是个对现实很胆怯的理性主义者。较之爱一个女人带来的不安,还是领着自己举世无双的漂亮女儿一道散步来得快乐。父爱之中没有肉欲,没有不安,她的美丽和优雅,不断为周伍的心里带来平和与娴静,骄傲和精神的满足。如此永无餍足的感情哪里去寻找?
朝子葡萄酒色的衣服,经夜晚街头橱窗的灯光一照,时而黯淡,时而艳红。小伙子们时时回过头来,目光投在女儿身上,乐在父亲心里。
“朝子能够夺走所有男人的心。”
周伍思忖着,越发感到自豪起来。世上的父母,大凡有个才能出众的儿子,就会感到满心自豪。而周伍心中的自豪超出他们几十倍,并且还有一种官能上的满足。他把那位屈身家中、神情黯然而丑陋的妻子的不幸,忘到九霄云外了。
父女俩正要拐过街角时,看到前边有个醉醺醺的男子,正在横穿马路。
那个人身穿灰黑色西装,像只蝙蝠摇摇摆摆出现在车道上。刹那间旁边驶来一辆汽车,周伍和女儿同时喊道:
“危险!”
“啊!”
一声刺耳的急刹车,汽车停下了。刹车声虽说是单调的机械音,但内里却夹杂着某种受了挫折般的动物的声音。
穿灰黑色西服的男子,团缩着身子倒在车道上。
周伍不想让女儿看到这幕悲惨的情景。如此美貌的女儿,不能让她看见如此惨烈、如此悲怆的场面。把健康的女儿当成一件脆弱工艺品的父亲,大概是认为女儿只要稍微碰撞一下,就会立即粉碎。
然而,朝子却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显得十分镇静。她抢在行人围过来之前,快步走到马路中央,将手扶在那位倒下的人的身上。周伍猛然一惊,赶紧追随过去。
刹那间,周伍心头掠过一丝不满——我从未这样教育过她啊。
附近的警察聚拢过来,看热闹的立即围成人墙。又来了几位交警疏导交通,为被人群阻挡而不住摁喇叭的汽车开道。
银座大街正逢吧女上班的时刻。虽然早已过了开门迎客的规定时间,但她们一点也不在乎。因为越是迟到越显得雍容大度。这些衣饰华丽的女人们,把手搭在陌生男子的肩膀上,探着头窥视。
“嗬,好漂亮的女子。是男朋友遭车子轧了吗?真可怜。”
其实,正要扶起倒地男子的朝子,比起被车子轧的当事人,更加引起大家的注目。
朝子对着一位交警直截了当地说道:
“必须赶快将受伤者运走,如果要调查,请你们之中跟来一位,一同乘坐我家的车。”
“你和受伤者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个过路人。哎,爸爸,车子借用一下,好吗?”
周伍徘徊不定。平日冷静的专擅,到了此种紧急时刻完全派不上用场。他一向不爱管闲事,一旦牵扯进去,便千方百计力求逃脱;可是女儿却偏偏向旋涡里跳。
慑于朝子的美丽与威严,年轻警官请来几个看热闹的人,将昏迷的受伤者扶了起来。
于是,那张苍白而瘦削的脸这才暴露在街灯的光亮里。
这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不过年龄很难估量准确,因为这张脸不仅仅是年轻,而且隐藏着异样的苦恼,那深陷的眼窝、过高的鼻梁和瘦削的双颊,看起来颇像个死人。
一瞥见那张脸,周伍就有一种难言的不祥预感。然而,女儿已经抢先迈开了脚步。因为父女俩让车子等在附近的柏油路面上,周伍只得随后而行。
围观的行人也陆续跟过来。那位对周伍忠贞不贰的司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个劲儿喊道:
“老爷!小姐!”
伤者和警官同坐乘客席,周伍和朝子坐在助手席。人群朝车窗挨过脸来,都为自己不能同乘一辆车而现出遗憾的表情。
车子开动了。
“要去哪里?”
司机怯生生地问。
“问我没用,问警官。”
周伍绷着脸回答。
青年警官有些畏惧地看着私人汽车豪华的柠檬色坐席,近乎哀求地说:
“请开往近藤医院,筑地的那家。”
父女俩小声地交谈着。
“爸爸,您生气啦?”
“谈不上什么生气,你成了了不起的南丁格尔[10]啦。”
医生诊断前,必须先经过详细检查。朝子说还会再来看他,说罢便和父亲一起回家了。
周伍一直担心,柠檬色的坐席有没有染上血迹。
“不要紧吧,朝子?没沾上血迹吧?”
“只管放心,爸爸。”
朝子语气坚决地断言,但话刚出口,这位心地善良的女儿,立即觉察到自己误解了父亲,她为此感到内疚。周伍绝不是个贪婪而吝啬的人,他是不想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坐在血污的坐席上面啊。朝子懂得父亲的这番心情。
车窗外面,五月的夜晚流光溢彩,大街上的木屐店、钟表店、服装店、点心铺和水果铺,一律点燃起同尺寸、同设计的霓虹灯,连绵不绝,映现出生活的景象。水果店的店头上,明丽灯火照射下的四季应时水果堆积如山,耀目争辉。
“我说朝子,你长这么大,我绝不让你尝到一点儿人世的悲苦,不光是物质上的苦楚,还极力保护你远离所有悲剧的阴影。直到今天,我只是为你谋求幸福,而绝非其他。这已经成了我的信念。可如今,我有一个不祥的预感:你的一时的冲动,会使你自己跳进他人不幸的旋涡之中。你知道吗?”
“或许吧,不过,事情似乎没有您考虑得这么严重。朝子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一想到‘啊,危险’,就已举步前行了。那个人(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被车子撞倒时,不知怎的,就觉得仿佛自己被撞倒了,应当立即抢救。”
“好像是个不太健康的青年,或许是个生意人,要不就是个艺术家。”
“看来是个不幸的人,也许是被车子撞了的缘故。”
“不过在所谓事故当中,属于自杀的也有好几成呢。”
“那就是自杀未遂,医生说,他没有生命危险。”
“不过,女儿,”父亲说,他直接用“女儿”称呼朝子,多少有些郑重其事,“……女儿,你打算找时间去探望他吗?”
“嗯,是的。”
朝子天真烂漫地回答。
“你不能去。”
“啊,为什么?”
“不可那样亲密,过分深入他人的不幸,是不礼貌的行为。”
“不过,不知什么原因,朝子我还是很想看看他。”
父亲没再说什么,车子拐过晦暗的住宅小区的道路,驶往位于田园调布的家。一条大白狗趴在篱笆墙边,目送着车子。
“好大的狗。”
朝子自言自语。
前方是无人管理的铁路交叉口,红色信号灯明灭闪烁,响起了提示铃声。
“今天的事不要对妈妈说。”
“是的,我不会说的。”
周伍担心,要是依子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出于对丈夫反抗的心理,她会对朝子的行为大加赞扬,反而会更加怂恿朝子前去探病。
第二天吃早餐时,周伍在餐桌边看完报,叠得整整齐齐,趁着依子不在意,故作镇静地从桌子底下传到朝子手里。朝子悄悄瞥了一眼,大吃一惊。
天才青年画家遭遇奇祸
斑鸠一被车撞不幸负伤
这是一篇大标题报道,上面还刊登了他的照片。斑鸠一是著名青年画家,就连朝子也知道这个名字。只因周伍对女性美术爱好者怀有偏见,不太赞成朝子养成欣赏绘画的习惯,所以朝子没有见过他的作品。
据报道,二十五岁的他,多年前荣获新人登龙门奖之后,年年获得权威性奖赏。如今是天鹅会深孚众望的知名画家。他性情狷介,绝不向世俗妥协,具有高蹈的作风。此次负伤,即使失去一条腿,应该说不幸中之万幸的是,手臂没有受伤,不会影响创作。
文章最后部分,尤其引起朝子的注意,其中写道:
……事故突发之际,路过此地的一位绅士携其漂亮的女儿,用私人轿车将斑鸠氏送到医院,离开时未留下姓名。
朝子看完报纸,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和羞涩,不由涨红了脸。她倏忽瞟了下父亲,又倏忽瞟了下母亲。
依子依旧神情黯然地坐在桌边,她从一早起就看上去浑身乏力。吃了个溏心蛋,就固守着可怕的执念沉浸在自己的悲剧里。实际上,这种心情烦闷的夫人也会有美梦的良宵,然而,她却抱着顽固的态度,不论多么晴朗的晨空,在她看来都是一派灰暗。
这时,她黯淡的眼睛闪动了一下:
“朝子,报上有些什么有趣的新闻?”
“哦,没什么。”
“吃饭时间看报,这不是女人应该有的,是放荡不羁的男人的事。这也是父亲教你的吗?”
她用蛇一般的冷眼,斜睨着丈夫。
自那天开始,朝子心中一直记挂着斑鸠一。当然,这并非出自爱情,甚至也并非出自友情。对于一个昏迷的人,她不会感受到任何友情。
当时,驱使朝子跑向车道的,完全是一种纯粹的动机。她的热血心肠和体育运动赋予她的果敢的勇气,于一瞬间完美结合在一起了。这话当然不错,不过,记忆中斑鸠那副濒死的苍白的容颜给她留下了最鲜明的印象。那绝不是漂亮的脸孔,也不是足以打动女人芳心的任何一种面孔。尽管如此,那张可以说令人不快的面孔,在朝子心里刻印下强烈而绝不令人生厌的印象。
朝子至今对于所谓天才并不怎么特别关心。她知道世界上有这类人,但他们同自己无缘。突然割掉自己的耳朵、挥动着手枪杀人、双脚插在冰桶中写诗、为了激发灵感而吞食一整盒方糖、满不在乎地挖朋友的墙脚、盗窃商店的东西……她认为这些人都是天才。此种定义较之少女对于天才那种感伤的英雄崇拜,更加正确和健全。
“我对他的受伤深感同情。我要是对于天才这种奇异的受难命运不具感伤的情怀,”朝子忖度着,“那么,我去探望他就是一种不纯的行为。”
朝子记挂他的身体绝没有达到彻夜难眠的程度。她去上学,打排球,心情愉悦。她和同学一起去看电影,趁对方全神贯注正在看的当儿,开起了玩笑,在同学后颈衣领上别上一张纸条,写着:“下周放映《影迷时代》,请勿错过良机。”自那件事以来,朝子比以往开朗多了。
“这种快活的心境,”她有时也在思忖,“只不过是做了好事,感到高兴罢了。”
渐渐地,朝子有些不安起来。
她担心斑鸠一已经出院了,果真那样,她就永远失去时机了。
朝子从未违背过父亲,也从未蒙骗过父亲。这次却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我急不可耐地要去探望他,但又没有任何理由,仅仅因为爸爸不让去的缘故。”
那天,下着雨。
朝子放学回家,路过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五月的鲜花,有唐菖蒲、溪荪、矢车菊和玫瑰等。
包着花束的石蜡纸被雨水打湿了,贴在上面的花瓣儿,色彩艳丽。
朝子由“省线”换乘“都线”[11]前往筑地。她透过车窗,看见雨水飘散在东京剧场前的水沟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近藤医院是一座幸免于空袭的四层楼古老建筑,外面围着污秽的水泥墙壁。走进大门在玄关收拢雨伞时,朝子顿时不知所措。
“我不是太傻了吗?贸然前来探视,可人家斑鸠先生根本不认识我呀。”
可是,在周伍的教育下,此时的朝子不会像乡下姑娘那样踌躇不前。她看看问讯处那位值班女子毫无表情的脸,知道和上回运送伤者来医院时是同一个人,便大大放心了。
朝子带着一副娇美的笑容同那位女子打招呼。
“我就是上次送斑鸠先生来这里的。”
“哎呀,就是那位小姐啊。”
虽然与那天成熟的穿衣风格不同,朝子穿了件学生蓝色开衫,但还是被问讯处的女职员一眼认了出来。
“我是来看看他的。”
“好的,斑鸠先生住在二楼二一五号病房。”
“哦,是吗?对不起,我想先拜访一下当天那位医师。”
“是大先生吗?做手术的是大先生,那天门诊值班的是濑川医师。”
“我能见见濑川医师吗?”
“啊,我来问问看。”
女子面无表情地说,随后拿起电话。她神色虽说有些冷淡,不带一点儿笑容,但服务还是蛮周到的。
朝子正在会客室等着,年轻的濑川博士飘闪着雪白的手术衣,迅速到来了。
“哎呀,欢迎,欢迎!”
他快活地打着招呼,宛若消毒液发散出气味儿。
朝子没有吱声,微笑着点点头。这间沉闷的会客室,仅凭朝子的微笑就改换了面貌。
博士急不可待,他想把荡漾在朝子周围美妙的空气,吸收到外科医生繁忙而可怕的工作时间中去。
“是来看他吗?”
“嗯。您看,我该怎么办呢?斑鸠先生根本不认识我,贸然前来探视,他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呀。”
“哈哈哈哈!”年轻的博士突然莫名其妙地放声大笑,“放心吧,我每次查房时,总是对斑鸠先生强调:‘您可是被一位俊俏的小姐救来的啊。’斑鸠先生自那天之后,老是忧心忡忡,生怕再也见不到连姓名也没留下的您了。不过,我总是鼓励他,说您一定会来看望他的。所以啊,他见您来,一定大喜过望。我的见识不广,对他从事的领域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可是了不起的天才画家啊!”
“是的,我也是从报纸上才知道的。”
“您也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哎呀,那太好啦,啊哈哈!”
濑川博士又一次毫无意义地大笑起来。
“那么,我带你去病房吧。”
他率先登上楼梯,一边说道:
“我还一个劲儿调侃他说:‘哎呀,干你们这行买卖的很吃香,即便给车撞了,也会有美女立马跑来相救。’没想到您对他也是全然无知。那么说,您救他纯粹是出于人道主义的思想咯?”
来到二一五病房门前,博士小声说:
“请在这儿等一下。”
他一个人走进去,立刻又出来,相互对调,将朝子推一般地让进室内。
“好了,我先告辞了。”
他说罢,鼓荡着披风似的白衣,顺着走廊而去了。
朝子将手轻轻放在裹着纱布的门把手上。雨天,晦暗的病房早已亮起了电灯。她紧贴在鲜花后头,想遮掩着面孔走进病房,心里怦怦直跳。
斑鸠一穿着肥大的睡袍,将枕头竖在床头,上半身斜靠在上面。虽说留着稀疏的胡子,但比起那天濒死的面相显得神气多了。不过无论怎么看,也还不能说是健康人的脸色。他眼窝深陷,黯淡而又清澄,以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紧盯着进来的朝子。这使得朝子略感畏惧。
“请。”
斑鸠一指着一把椅子。
朝子环顾周围,不知把花插在哪里。
“放在这里吧。”
斑鸠一低沉着声音说,随之接过花束,胡乱地撂在床头柜的一堆书籍上,没有说一句道谢的话。
接着便聊起来,不论谈话进行到哪里,斑鸠一始终没有感谢的意思。本来,这是见面时应该说的第一句话,如果不表扬一下朝子那次的善行,那么朝子今天前来探病究竟是为的哪一桩?
窗外雨雾溟蒙。从沛然而降的雨声里,可以知道这里距大海很近。近处时不时腾起汽笛声,这高亢的笛音,于刹那之间在眼前描画出锁在雨雾中的码头的光景。
久久沉默的当儿,斑鸠一如将无聊打发在作画上那样,翻来覆去比较着两只手,指甲虽然长了,但干爽而洁净,一点儿也不龌龊。就像老人的指甲。
“不知道你的姓名和住址,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斑鸠一冷不丁冒出一句。朝子一时有些茫然,一种莫名的反射作用,促使她从口袋的月票夹里掏出名片。刚一掏出,她心想糟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斑鸠一依然毫不在意地接过去,夹进捆扎花束外面石蜡纸的缎带上。
朝子没有从父亲那里学到一点儿应对这类男子的知识。她的心灵只是浸染着美和优雅,禁绝一切恶意或欠缺女人味的评判和观察。对于朝子来说,哪怕像今天这种不太和谐的初次相见,留给她的印象也只是“天才做派、装模作样”罢了。但她也不是单凭这一点看待对方,她心中留有余地。首先,她没有因为他不说谢谢而心生反感,朝子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朝子想把话题转向社交寒暄。
“什么时候出院?”
“还得一两周,说不定要三周。不,不需要三周吧?”
一谈起自己的身体,斑鸠一简直换了一个人,眼神里立即充满热情和兴致。
“这人有点儿像父亲。”朝子望着这位外表和父亲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青年画家,心中暗自琢磨。
“还疼吗?”
“不,今天不怎么疼了。”
“前几天,”朝子微笑了,她提醒自己,这笑绝不是向对方谄媚,“我看了报纸大吃一惊,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您是画家。”
“那样反倒好。我最讨厌同女人谈论绘画。”
“啊呀,家父也这么说呢。他说女人不懂绘画。”
“这倒有意思。他怎么说?”
斑鸠一的口气里带着翻译的腔调。
“父亲说,女人就是一种美术品,女人欣赏绘画,如同美术品欣赏美术品,根本不可能做出什么评价。”
“是吗?我的看法稍有不同。令尊认为女人是美的化身,那他就是一个单纯的女性崇拜者。”
“是的,父亲是女性崇拜者。”
纵然是朝子,心中也有些不快。
“噢,这个我们不谈了。不过,我搞绘画,一概不画女人。我们之所以把女人看作美,那是因为抱有欲望的缘故,真正去掉欲望,是否还认为女人是美的呢?在我就是个很大的疑问。如果是自然或静物,立即就能看出美还是不美,那种美多半不掺水分。可是,说起女人……”
“哎呀,你从来没见到过你认为很美的女人吗?”
“没有。”画家回答得很果断,没有一丝笑容。
“我见到所谓美人,并不觉得她很美,只感到欲望。从美的观念出发,也许不美的人才是纯粹的美。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是丑女,人们可以摆脱欲望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