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官道小桥
当倪士龙从天而降,躲在暗处窥探的吴若松、江斗毅两个便面色发白,心知不好。
如今眼见官兵赶来拿人,两人彼此对视,都明白大势已去。
吴若松面如死灰,失魂落魄转头而去,只有江斗毅还留在原地,心存侥幸地瞧着。
直到军士们将那两个黑衣人也拖了出来,江斗毅一颗心,才彻底沉了下去。
一个哨长扯开两人面上黑布,不禁骇然失声:“这,这个怎地是廖参尉?!”
“都绑结实了,这两个身手出众,万不可教逃脱。”韩令武说着翻身跳下坐骑,来到程樟等人面前,注视着倪士龙道,“贵处刑堂这干弟子,今日罪过不小。本官要将他们都押入军营看守,待吕推官赶至,与本处衙署一道,详细审谳。”
倪士龙长叹一声,丢下腰刀:“此事,但凭韩骑尉处置。”
“副龙头,今日之事错不在你,”程樟开口说道,“倒也不用自责。”
倪士龙依然摇头,神色痛苦:“我漕社总舵,御下不严,社中鱼龙混杂,致有今日之祸。某与翁大龙头,实实是漕社之罪人。”
李亨信也从县衙正堂赶来过来,连声向韩令武道谢。
韩令武只摆摆手,向程樟说道:“韩某先将这一干人,都押入军营看管。待按官审谳之时,再交付与本处明府。”
程樟点点头,却忽然望向南面,眉头紧皱:“舒少府,着人依旧守住大门、县牢。常玉琨、杜桓,先送李明府回去歇息。韩骑尉,不知你可曾下令将城门关闭?”
副旅将于孝友连忙说道:“韩旅将入城之时,便已吩咐卑职,着人将四面城门,全部关闭。”
“有人自城墙飞出了这齐平府城,程某去去就来。”
程樟说罢,拔脚步出县衙大门,飞身而起,消失于夜色之中。
自齐平府城向南,穿过鱼山县,便可进入须安府境。
须安府城西南是绵延数百里的须安大泽,诸水交汇之处,通北运河也穿湖而过。东面,则是横亘东西的齐山,林幽峰险,便于隐匿。只要能进入须安府境,官府再要缉拿,便十分不易。
时近戌正,天边一道新月,苍穹数点星光。
齐平府城南面的官道之上,绝少行人。只有一个身形高壮的男子,腰佩长剑,穿一件黛紫色粗布长袍,戴一顶笠帽,遮住大半面孔,夜色之下,只隐隐可见其颌下几绺长须。
这人背着一个包袱,低头行路,步伐稳健。只是他面容不时扭曲,显然心中甚为煎熬。
当长子失魂落魄回衙禀报,博安守军忽然入城,吴铁霖心中便知,如今已是万事皆休。
他一声不吭地离开后院正房,躲进西院库房之中,换上平民服饰,戴上笠帽,包了一包金银珠玉,便从后墙跳出,悄然离开了府衙。
四面城门都已经关闭,但是吴铁霖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文士。虽然当年他是应文举入仕,可是身为崇山书院弟子,他的武道修为,也是颇为不低的。
他行至僻静之处,四下张望,然后飞身而起,跃上城墙,然后脚蹬雉堞,窜入城外黑夜,就此逃出了齐平府城。
老妻,一双嫡出的儿女,连同美妾,庶出的幼子,此地任官五年所聚敛的数万缗家财,就此全都抛却。吴铁霖步履沉稳,却是心痛如绞。
仕途升迁,吴铁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抱负,可是他还指望着,能在齐平府再任三年,给资质平庸的长子和娇俏天真的女儿,还有未足五岁的幼子,攒下足够丰厚的家资。
因此那个卢县县丞所上的条陈,才会令他极度不快,束之高阁置之不理。
废漕改海,是要他仅凭着一千四百余缗的年俸,领着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这等军、国大事,岂轮着一个小小的八品县丞来指手画脚。
然而那性情执拗的魏平真,居然还敢跑来府衙追问下文,甚至与自己争执得面红耳赤,简直是不成体统!
此事彻底激怒了性情高傲的吴铁霖。
于是,在他的授意之下,府衙司刑参军江斗毅将魏平真上条陈之事,告知了自家的亲兄长,漕社刑堂掌堂江斗雄。
刑堂略使小计,这个魏平真便锒铛下狱。
事后回想,吴铁霖也有些懊悔。那程樟前来复鞫此案,两人初见之时,他就不该如此盛气凌人。
实在是他太过小觑了这个五品典尉,没料到此人行事如此果决,第一日便将主动权,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长子出面,向程樟示好,却被对方干脆利落地拒绝。吴铁霖心下明白,他已将对方得罪到了死处,全无转圜余地。
官道之上一座小桥,桥下是潺潺溪流,在夜色里微微泛起水花。
踏上小桥,听着水声,吴铁霖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
一步错步步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从今往后,这世间便没了身居四品的吴刺史,只有一个丢官弃家,隐姓埋名的在逃案犯吴铁霖。
才过了小桥,身后远远传来程樟不紧不慢的声音:“吴使君,这就抛却家小独自遁走了么?程某可还等着阁下的体面呢。”
吴铁霖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长史何必苦苦相逼?”他沉声说道,“此事实是原任行军统领韩阔韩将军吩咐,其人专横跋扈,违拗不得。吴某出于无奈,替他传话与江斗毅等。魏少府蒙冤下狱,吴某心下甚为愧疚,却并非出于本意。”
“听起来很有道理啊,”程樟讥讽笑道,“可惜吴使君有所不知,这一回行台遣来接管博安、齐平兵马的,恰好是韩侍中之子,韩令武韩骑尉。”
“那位韩侍中,虽说性情跋扈,”程樟不紧不慢,继续说道,“可是对漕运粮耗船耗,却还当真没瞧在眼里。可比不得吴刺史,坐地生利,轻易攒下万贯家财。”
谎言被戳破,吴铁霖心下愈发沉重,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摘下笠帽,解下包袱,径直握住剑柄,转身左手出指,凌空书写。
横折钩,然后一撇。
一把无形的长刀,倏地射向程樟,眨眼间便斩至他面门。
程樟右手食指一点,锵地一声,长刀片片碎裂,四下散开。
说时迟那时快,吴铁霖身泛红光,手中长剑,已从十丈之外杀到,直刺向程樟小腹。
一刀一剑,迅捷无伦,他使出了最为精熟的看家本领。
程樟身形未动,左掌挥出,掌劲成圆。吴铁霖顿觉一股极为诡异的劲道拽住自己右手,狠狠向下一按。
长剑不由自主,忽然转向,直刺入吴铁霖右腿。
他闷哼一声,支撑不住,单膝跪倒。
彼此战力,云泥之别,眼前这个神色冷漠的年轻男子,竟然真的是天元境,彻底打碎了吴铁霖的妄想。
这个也是狠决之辈,眼见毫无胜算,他迅速抬起左掌,朝自己头顶拍下。
他快,程樟比他更快,右掌后发而先至,拍在那顶笠帽之上。
笠帽完好无损,却有一股浑厚柔和的玄力,自吴铁霖头顶而下,直入其神田意海,肆意扫荡。
吴铁霖口喷鲜血,当即昏死过去。
程樟将他一把拎起,纵身飞回齐平府城。
府衙别驾郑如贵,已经匆匆赶至卢县县衙,瞧见吴铁霖昏迷狼狈模样,骇然失色。
“吴铁霖指使江氏兄弟、漕社刑堂供奉智黑龙、府衙捕头凌庆等人,构陷同僚,杀害民女文素娘,即着押入县牢,详谳其罪。”程樟正色说道,“府衙诸事,暂由郑别乘料理起来。俟朝廷诏令至,再瞧是如何章程。”
郑如贵定一定神,拱手说道:“是,在下知道了。”
吴铁霖正室夫人悬梁,长子吴若松服毒,双双毙命。
仆役们四散一空,那侍妾则抱着四岁的幼子,缩在房内,惶惧不知所为。
卢县衙役、捕快清点后院财物,得金玉珍玩逾七万缗之多。府衙衙役也偷偷禀告:“但有求事者,无不厚贿于其子,方得允准。”
“敛财有道,自古于今,莫不如此。”程樟毫不惊讶,嗤笑一声,又去瞧吴若梅。
吴若梅躲在西路后院厢房之中,已是整日水米未进。见程樟领人进来,她缩在角落,疑惑睁着双眸,抖着身子,流露出惊惶恐惧神色。
程樟负手打量着她:“令尊之罪,祸不及妻女,你收拾细软,领着你那姨娘和幼弟,速速离开此处罢。”
吴若梅愣了好一会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将信将疑,鼓起勇气问道:“我,我能去瞧瞧爹爹么?”
“有何不可,就是不知道,令尊有没有颜面,来见你这个女儿。”程樟点点头,又嘱咐常玉琨,“你留在这里,设法将他们三人送出城去。”
常玉琨点头称是,程樟遂领着杜桓,离开了西路后院。
他又转头问杜桓:“是不是觉得这女子甚是可怜?”
“小人并不觉得,她在这后院之中所享之富贵,多是父兄搜刮而来。大人令她平安离去,已是格外宽仁,哪里说得上可怜二字。”
“嗯,你想得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