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牌牌义(1)
愚 人
除了母语,他还讲希腊语、法语、意大利语和土耳其语。他出生在的里雅斯特(2)的一个塞尔维亚商人和戏剧赞助者世家;这个家族在亚得里亚海有自己的商船,在多瑙河畔有自己的麦田和葡萄园。他父亲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是法国骑兵部队里的军官;从童年时代起,他就在父亲的队伍里效劳。他知道骑在马背上或者做爱的时候,呼气比吸气更重要。他身穿华美的骑兵礼服。隆冬时节,他宁愿铺冰卧雪睡在有篷马车底下,也不肯把他的俄国种母狗和它的幼崽轰下马车;战争期间,他的黄马靴弄坏了,他为此哭过鼻子。为了不会和自己的骑兵装备分离,他放弃了去步兵部队服役的机会。他痴迷于骏马,总是把它们的尾巴编成辫子。他的银质餐具是在维也纳买的;他热衷于参加化装舞会、假面舞会,喜欢观看烟花;每逢置身于因为女士和音乐而蓬荜生辉的客厅、酒馆,他总是感觉如鱼得水。
他父亲过去谈到他,经常说他像河岸上新起的风一样愚蠢,说他总是挨着悬崖的边缘行走。他看上去一会儿像他母亲,一会儿像他爷爷,再过一会儿又像他未出世的儿子或孙女。他长相俊美,身材比一般人高,面色苍白,下巴上有个肚脐似的酒窝;浓密的长发如煤块一般黝黑。他总是炫耀他那像小胡子一样蜷曲美观的眉毛,而他的小胡子则编得像条鞭子。在巴伐利亚、西里西亚和意大利永无休止的军事远征中,女人们对他的容貌、骑术和经过梳理的长发赞叹不已;每当行军和军旅生涯的艰苦让他感到厌倦,他会到路边小酒馆的灶膛前烘干他的头发。为了取乐,那些女人会给他穿上女人穿的衣服,往他的头发上插一朵白玫瑰;在小酒馆跳舞时,她们会拿走他身上最后一文钱;当他生病或疲惫时,会让他睡她们的床;然后在骑兵部队冬季休整期结束时,她们会眼泪汪汪地离开部队。然而他呢,他总是说他的所有记忆都在他的食品包里装着呢。
脸上带着一副外国女人的笑容和不断长长的胡须,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穿越了大部分欧洲,从的里雅斯特、威尼斯、多瑙河一直走到了瓦格拉姆(3)和莱比锡,起先是作为一个孩子跟着他父亲,后来是在法国骑兵部队靠他自己;他在法国军营里长大成人,每隔十年见识一次战争。他母亲,帕拉斯凯娃·奥普伊奇太太,给他送“黑核桃仁糕饼”总是徒劳,无法送达。年轻的索福洛尼耶在自己的孩子出世之前,就让自己的魔鬼出生了。他一只眼睛长得酷似他外祖母的眼睛——他外祖母首先是一个希腊人,另一只眼睛则酷似他父亲的——他父亲终归是一个塞尔维亚人;因此,出生于的里雅斯特的小奥普伊奇所看见的世界是一个斗鸡眼所见的世界。他会窃窃私语:“上帝是上帝,我却不是我自己。”
从童年初期开始,他就怀有一个巨大的、深藏不露的秘密。那情形俨然是作为一个人他觉得自己出了毛病。很自然地,他想要改变这种状况。他热切地、不动声色地渴望这么做,为这种渴望而略感尴尬,仿佛它是一种不合时宜的造访。这种渴望宛若一种因为饥饿而引发的不适,却哀叫得好似心脏里面发生的一阵刺痛;抑或像一种微痛,发作时却如同灵魂里的某种饥饿。他全然不记得究竟是在何时,这种隐秘的、对改变的渴望已经以无实体的能量的形式在他心里萌生了。这种情况的发生就仿佛:他躺在床上,将中指尖和拇指尖顶在一起,等到打盹入睡以后,他的手臂从床边滑落,手指随即分开;他陡然惊醒,仿佛掉落了什么东西。实际上他掉落的是他自己。于是渴望出现了,这种可怕的、不可动摇的渴望是那么强烈,那么沉重,他的右腿开始变得一瘸一拐……还有一种情况,事情对他来说似乎又变成:很久以前,他发现有个人的灵魂漂浮在他盛卷心菜的盘子里,而他吞噬了那个灵魂。
所以,正是这种隐秘的、影响深邃的事情在他心里播下了种子。这究竟是不是某种与他父亲以及他自己的军旅生涯密切相关的愚蠢野心,某种对一个新生的、真实的敌人和目标更加明确的同盟者所怀有的无法实现的渴望;小奥普伊奇是否想要颠覆他与父亲的关系,抑或他是否热爱南方,作为皇家骑兵,受到了向南直抵伯罗奔尼撒的巴尔干没落帝国的诱惑;他的希腊裔外祖母的血液里是否具有某种特别的东西,以至于她的家族通过欧洲和亚洲之间的贸易积累了一大笔财富;抑或,这是一些偶发事件,某种强烈而混乱的、定会让人的面孔永远无法平静的欲望——这一切很难说得清楚。这种情况让他的面孔一会儿显示出他年老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一会儿又显示出他还在任由自己的听觉支配着行走于人世间时的模样。因为人的面孔会呼吸,会不断地将时间吸入和呼出。
由此开始,他坚定而异乎寻常地努力,力求促使自己的生活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让自己毕生的梦想变成现实;不过,他对此总是竭尽所能加以掩饰,搞得别人时常发现他的举止莫名其妙。
从那时起,小奥普伊奇悄悄地在舌头底下像掩藏一个秘密一样藏了一块石头,或者更准确地讲,在他舌头底下像掩藏一块石头一样藏了一个秘密;他的身体也经历了一种难以掩饰的变化,这种变化渐渐变得很神奇。最先注意到他发生变化的是女人,不过她们没去点破;随后他那个团里的男人们开始公开拿他的变化来说笑,这个故事也就在战场上传开了。
“他像个娘们儿。他可以一直那么干!”他那支部队的军官会用讥嘲的口吻说。
从那个注定一切的日子开始,小奥普伊奇嘴里含着他的秘密跋涉在世界上,他那随时都作好准备的男性之矛紧贴在腹部。他挺直自己的第11根手指,开始数天上的星星。那根手指一直保持着那种架势。他从不为此苦恼。他快活地骑着他的马,但是关于他的秘密,却从未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而这个秘密很可能已经成为所有事情的起因。
“他是在鬼混。”当他所在的那支部队朝着西北方向某个陌生之地坚定行进时,军官们议论说。
他一直遵照父亲的命令,跋涉在那条布满泥泞的军用道路上;不过,他现在几乎很少遇见父亲,哈拉拉姆皮耶·奥普伊奇上尉。有时候他想起,在的里雅斯特他们家的大宅子里,到了夜间,父亲会在昏暗中从枕上抬起头,竖起耳朵倾听良久。
父亲在听什么呢?小伙子会满腹疑惑地揣想。房子?战争?时间?大海?法国人?他的往事?或者,难道他是在倾听那可以听得见的出自未来的恐惧?因为未来是一座恐惧从中信步走出的马厩。当老奥普伊奇那样倾听时,小奥普伊奇的母亲为了不让他挺着脖子、支棱着耳朵睡过去,会将他的脑袋猛然按回枕头上。尽管老奥普伊奇让自己的部下和上级都感到恐怖,但他对这个儿子的爱却超过儿子的母亲。他一直从自己征战的战场远远地看顾着这个儿子。这个儿子已很久没有见到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父亲长什么模样,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认得出父亲。他那住在的里雅斯特的母亲就更不用说了。她讲自己儿子的话可不是白说的:“那孩子是塞尔维亚人和希腊人两种血统的混血儿。醒着时他想要彩虹,睡着时想要商铺。”
实际上,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中尉的行为举止倒是颇像他的猎犬。他在每个角落后面倾听和察看。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14岁时在乌尔姆(4)的那场胜仗中,22岁时在普鲁士的那场败仗中,他都曾被打得失去了知觉。但是在他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仍是一个愚蠢的无赖。他一如既往躲在某个角落后面观察他的父亲,躲在另一个角落后面倾听他的母亲。他渴望与他们相会。他并不了解自己是谁。
(1) 原文是Posebni Ključ,英文是Special Key;特殊牌即0号牌“愚人”。
(2) 的里雅斯特,位于亚得里亚海东北部,历史上是日耳曼、拉丁、奥匈帝国和斯拉夫文化的交汇点;从1382年到1918年一直处于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为奥匈帝国的主要出海口之一;拿破仑战争时期,曾被法军于1797、1805和1809年三次占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并入意大利。
(3) 瓦格拉姆,奥地利地名,在维也纳东面、多瑙河北岸;1809年拿破仑在此地击败奥地利人。
(4) 乌尔姆,德国城市,位于慕尼黑与斯图加特之间,多瑙河上游流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