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坐着马向东
第一章
2002年酷暑,首次进京亮相的《报告文学》杂志7月号刊发了苏新华、季伟二人的报告文学《蠹虫末路——江苏省纪委侦办马向东腐败大案纪实》,文章所提沈阳“慕、马大案”一串“原”字头的人物——沈阳市委原常委、原常务副市长马向东,沈阳市建委原主任宁先杰,沈阳市财政局原局长李经芳,沈阳市检察院原检察长刘实,沈阳市政府原副秘书长泰明、迟若岩,等等,这些人都曾先后接受过我的采访。别的人采访过去也就罢了,只有马向东,几番周旋,曾经和他面对面、脸对脸长时间地口舌交锋,采访下来心里总觉得像堵了一团东西似的难受,寻了机会一定要对什么人说说才好解闷。另外,原本那次采访是为了制作两集大容量的《新闻调查》电视节目,后来节目因故停播,这样,有些事,特别是当时一些采访的感触如若不说,日后必会很快随时间麻木掉,混淆于人生的种种凡俗。
不晓得今天已经不在人世的老马(我就曾这样称呼他),还记不记得临终前有位中央电视台的女记者曾受命和他长聊过。我没有忘记他坐在我面前接受采访时的可怜、绝望,没有忘记或者说无法忘记他是怎样从一位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一跟头摔到失去人生自由的“阶下囚”的地步,在看守所里任看管人员“提”来“提”去。这样的天地变化,以及这天地变化的错位给他带来的措手不及与无可奈何,那种“无可奈何”不是普通的“大势已去”,那种“无可奈何”是飞扬的马车在仕途上狂奔猛跑,忽然间被掀翻在地,然后在他眼前一路绝尘而去宿命般地追悔莫及与难以玩味。
2001年12月19日,我为“慕、马大案”最后一次采访中纪委副书记刘丽英。开机采访前我曾不经意地问到马向东的生死结果,恰好当天老马选择了最新死亡方式,接受针头注射,刚刚于上午被执行了死刑。
我又感到了心里那团让人难受的东西,采访结束人回到办公室,“神”其实已经回到了3个月前的南京,又回到了绿园宾馆,那是我和摄制组下榻的地方,我们刚刚从后院儿回到前院儿,“前院儿”就是绿园宾馆,“后院儿”就是江苏省看守所。马向东就被关在那里,每天和我只有几十米的距离相隔,但是为了能让他接受采访,为了让他在接受采访时能说出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我已经做了好多天的准备。
有时,人的记忆会因为某个细节而挥之不去。
采访马向东让我心里攒下那团难受的东西,更多的不是他的贪污腐败,不是他的罪大恶极,而是某一种眼神、一个动作、一个细节,不知怎的,我总是把这些“眼神”“动作”“细节”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也许早在采访之初我已经预感到马向东“死之将至”,而他也已经发觉自己此时正“命悬一线”。
老马嗜烟,对于嗜烟如命的人来说,关在看守所,失去抽烟的自由可能比失去什么自由都更现实得让人难以忍受。
与老马“长聊”,我是事先预备好了香烟的,没有什么特别,就是“红梅”,备着我自己抽,也备着给老马。一盒廉价的香烟能冲淡敌意,能支撑仁慈,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另外一份儿用心:“老马,老烟鬼,你说不说,说了,就给你烟抽。”在这个层面上我是有一点残忍,但是这一点“残忍”对于有正义感的新闻记者的良心不知道算不算过分。
老马的可怜和贪婪全都被这一盒“红梅”给勾引了出来。开始他一如我们摄制组的几个人猜想的那样,不会一坐到记者面前就“竹筒子倒豆子似的”说出他的相关罪恶。让老马最后开口,我知道不都是香烟的作用,但一定有那盒香烟的作用。总之采访之前我和他先坐下来拉家常,第一次休息,我拿起就放在身旁的“红梅”,自己抽,同时也问老马:“老马,抽吗?”不难想象,老马还没等我问完,眼睛早就把那盒“红梅”给卷走了。
谁都能想象羊的舌头饥饿时怎么对待青草。老马对烟的急切让人怜悯,他熟练到炉火纯青地步的点烟动作更让人想到馋嘴而不知害羞的孩子。“抽吧,抽一支以后还有。”那一刻我竟忘了坐在我面前的他是一个以权谋私受贿金额达到两千多万的腐败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