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潮流之外: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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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通过张爱玲,看到更广大的她们及自己

谨以此书

献给张爱玲诞辰100周年

(1920—2020)

关于张爱玲的文字,已经足够多,可为什么我执意还要写下这些文字?因为通过她,我看到了更广大的她们及自己:女性曲折而顽强的精神成长,精彩的自我完成,原生家庭对一个人深入骨髓的浸淫,爱情和性对女性情感与身体的塑造,友情对一个人成长的引导,时代与环境对个体命运的改变……说不尽的张爱玲,说不尽的女性。

张爱玲去世二十多年了,但奇异的是,她好像永远活在当代,从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她的遗作陆陆续续被推出,她与我们仍然在同一时空活着,她沉默地注视着自己导演的无尽文字连续剧,起伏着,微笑着。

她是中秋后第四天出生的。农历八月十九的月亮,有了不易觉察的小缺口,就像她一直修改的小说的书名:小团圆。她出生那天一定有月亮,就像她说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要比现在的大、圆、白,但隔着几十年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那是圆满之后的月轮,日渐消瘦着身姿,就像她的家族,从世家贵族成了上海滩的普通市民;更像她的身世,从童年的衣食锦绣到成年后为了稿费也与人在报上打起笔墨官司,最后在美国一度贫困到捉襟见肘。日子就像那轮她出生时的月亮,一日暗似一日,一路滑向没有光亮的世界。

张爱玲出身贵族,自小接受完备的中西方教育,乱世里成名,一生都如同传奇。她身上有更多女性自主选择生活和独立思考之意志,让人看到女性生命里的火焰与水流、繁星与夜空。在美国的四十年,她如同隐士,随时准备从尘世撤离,她自主、决绝,与人交往有边界感,对待自己热爱的写作视若宗教,所经历的时空与命运,足够现代人一再咀嚼,回味不尽。

有一年春天,有机会去诸暨,朋友兰儿带我去了斯宅村的一个小楼,那是张爱玲千里寻夫、住过整整两个月的地方,据说胡兰成也住过。那个暮春的中午,斯家人拿着小洋楼的钥匙,哗啦啦打开了屋门,阳光锐利地切开了屋内的黑暗,站在二楼的木走廊里,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斯宅村千门万户的青瓦像阴天里的湖水粼粼荡向青山,如果有雨,那瓦上敲击的雨声该让人又添几多愁绪。屋子是木地板,空气凝滞带有木板的古旧气息。好像张爱玲刚刚还在屋里,此刻不过是出去到村子里看杀猪或者社戏了。蓝色印花布被子,雕花床。她的气息是这样强烈,我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几十年前的雨声与长夜一瞬间都在我耳朵里轰轰回响起来,这痛苦在西半球一直在她耳边嘀嘀嗒嗒地走动着,像个永不停息的闹钟。这浓重绵长的痛苦击中了我,电光石火间,我产生了写作张爱玲传的强烈愿望。

此后,杭州、温州、诸暨、天津、上海、南京、香港、台湾、洛杉矶……张爱玲的所行之处我一一追寻,每次踏着她的脚印走时,都会仿佛看到一个独立苍茫的背影。让人想起冯延巳“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的句子。她身上不仅背负着个人的命运,同时也背负着家族和时代之命运。每一次望向她瘦弱的背影,总让我怔住,就像当年她送胡适出来,站在赫贞江边,“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9月出生的人都是敏感而忧郁的,鲁迅、端木蕻良都生于9月,这让我对万物收敛的秋日多了情愫。在己亥年的9月,多雨,我在边城住的公寓老旧,前后都是高大的银白杨,加之屋檐下是挡风的白铁皮,整天整夜雨声潺潺,漫山遍野都是秋雨,那种感觉既孤独又温暖,好像全世界的雨都下到了我这里。当然也包括几十年前洛杉矶公寓外的雨,在雨声里我靠近了她天才寂寞的灵魂,房间里灌满了雨声,好像填补着我与她之间广大的空白。我躲在雨声里,偷偷看她,她神情落寞,只有眼睛是明亮而有光彩的,好像那里有着一个小小舞台,她自信洒脱,撒豆成兵,用文字导演着一个王国。

爱一个人,就想与她无限靠近。写这本书,就像是在与一个隐秘的人通信。现在,我要开始写这封信了,这是一个幸福而秘密的时刻。

己亥年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