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彩
童子受招邀
兴冲冲登台
只把本不想写的东西强忍着去写,只选人人以为困难的形式来创作,将那些提着百货商店的纸包络绎行路的小市民的一切道德予以否定,十九岁的春天,吾名海贼王,恰尔德·哈罗尔德,清净的一行诗的作者,譬如黄昏,垂首穿街过巷,从家家户户的门口,走出微白的少女的身影,奔来献上桃金娘花冠,真者,美者,兀鹰之怒,鸽子之爱,四季不息的五月风,骤雨过后叶青欲滴,何方而来的柠檬香,只住善良人的太阳之国、果树之园,慕之求之,车辕钉牢,奋勇直前的冒险旅行,我,身为船长,也是一等旅客,还是老练的管事。暴风雨呀来吧。龙卷风啊来吧。弓箭,来吧。冰山,来吧。不畏漩涡翻卷的深渊,不惧犬牙参差的暗礁,不为人知的清晨,扬帆起航,别了,故乡,离别的话尚未说完,就触礁了,真是极其不祥的启程。新造的那艘船,名为“细胞文艺”,我写信拜托井伏鳟二、林房雄、久野丰彦、崎山兄弟、舟桥圣一、藤田郁义、井上幸次郎及几乎尚无名气的其他几位——这些人当时分别是《辻马车》《鹫之巢》《十字街》《青空》《驴马》等同人杂志的写手,向他们邀小说稿。地方上堂堂的文艺杂志,封面印三色、一册近百页、一印六百册的创刊号,却只卖出三十来册。还想多卖一点,第二期遂向吉屋信子邀稿,却成了我这辈子难以洗雪的耻辱,甚至留下了逢人即被嘲讽一通的笑柄。出完第三期,大致损失了五百元,尽管如此也不想被人称作“三期杂志”,只因这个理由,勉强印刷了第四期。
当时的编辑后记中写道:“迄今已出三期,但我不记得有哪一次是得意的心情。似乎都是‘讨骂期’等让我到死都觉脸红的货色。看别家杂志的编辑后记,无论哪个,我都羡慕其惊人的气焰。我要含耻忍辱地说,其实我并不知道为何要做杂志。难道只是为了沽名钓誉?若如此,最好还是停手吧。我一直感到很痛苦——对于这样的东西,实在恼火。这本杂志几乎从头到尾全是我独力做成的,正因如此才分外在乎。自从出版了这本杂志,我对自己的所谓素质,感到非常不安。也不能说别人的坏话了……变成这种没骨气的狡猾分子,让人备感落寞。正因为每件事上都想当个好孩子所以才不行。编辑上也有种种不同的计划,但由于没自信,一个也没能实行,结果便成了这种有违本意的、单调乏味的东西。想到自己这点小才还得加以限制地去做工作,我就心痛。事实上也是相当痛苦。”
前些天的一个晚上,我偷偷地重读了上述文章,得知自己的思想风貌历经十度春秋仍几乎毫无变化,不禁愕然,不,不,对于十度春秋如一日的我眉间不变的沉痛之色,如今才觉出竟是如此厌烦。吾名安逸之敌,得意忘形之小姑,明日将死之生命,有钱之夜即富者万灯之祭礼,一朝醒来,见天花板并非我家的那块,身周是可疑的蓝色墙纸上散布着大小不一的星状银箔的三元天国,伤口之痛足以让人死不瞑目,吾友中村地平,据说就在如斯之晨,听了广播体操的音乐,放声大哭。想出灰姑娘这个故事的人,实在是个无以言状的不幸之人。想出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人,也是想抽支烟而不可得,只能划燃火柴,盯着火苗直到它曳着细微的蓝尾巴消失,再重新划燃一根,或因泪眼蒙眬,将火柴的光看成了金殿玉楼。生活一年比一年苦,我的绝望之书,总觉得羞于见人,而夜半之友,道德的否定,现在看来甚至亦不过是金框招牌般的习性。
不想说的内容、困难的形式,十度春秋间,只是将它们重复来重复去,如今看来,在这地界住得还好,黄昏时分,得了翅膀漫无目的到处飞翔的我化身蝙蝠,啊,捕食那些毛羽可恶的鸟、长牙齿的蛾、活的青蛙,最近格外厌憎这些魔邪怪物。这些才是安易之梦、无知的快乐,复归十年前慕求太阳之国、果树之园而启航的十九岁那年春天的心境。在温暖的白昼,为寻求飞雪似的落樱,从泥海、蝙蝠巢、船桥之类的渔区出来的胡子也未刮的男人,原谅他吧!
瘦躯,如一根孟宗竹,蓬发,乱须,双颊浑无血色像白纸似的,十指比线还细,发出竹子喧动般的沙沙声,哀哉,其声嘶哑若老鸦。
各位绅士,以及淑女。我亦是对幸福俱乐部的诞生最觉高兴的一人。吾名狭门守卫、困难之王,正是生活安乐之时才当凝视窗外风雨中的不幸,我的脸颊被泪水濡湿,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独自创作哀绝之诗,在自苦甚而至于危及性命的夜晚,薄施淡妆,熨好裤子,颊上露出一道微笑的褶皱,骤雨过后娴静低垂的柳丝下的笔挺轻装之人,他,便是这世上的不幸者、今宵将死的生命?而且,他访友说,此生之乐在于青春之歌。糊涂的友人得意忘形,拿出唱片说这是干杯之歌、胜利之歌,宾主你来我往,喧闹之间,已至深更半夜,遂约定翌日再聚。到了第二天,啊,蒙蒙香烟的底部,佛堂深处,屏风后头,四方白布片儿下,鼻窍里塞着棉花——哎呀,这可失礼了。在幸福俱乐部诞生之日,讲这种不吉利的故事,哎呀,抱歉,抱歉。言归正传,当此黑暗时期,每月一回,在这环境颇佳的沙龙聚首,一人一主题,娓娓道来,彼此分享世间的幸福故事,如此旨趣,实为近来未闻之卓见,我自告奋勇,代表大家,再次向主办方致谢,并补充一句,衷心盼这聚会能永远举办下去,那么,请允许我奉命摘夺今晚首讲的光荣。
(“开场白太长了!”场内响起两三声诸如此类的不客气的喊声。)
我呢,当下,也是得了杂志社的允许,一年只写两三篇文章,一篇用不上十来分钟就能读完,读后过个十来分钟,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尽是这种清汤寡水的短篇小说,让我写两三篇,年收入是六十元。
(“怎么可能!”有人大笑,满场哗然。)
平均一个月是多少钱呢?
(“把他除名!”有个青年高呼。)
请等一下。我说得有点过火了,请原谅。我太失言了,请允许我收回刚才的话。幸福俱乐部诞生当晚,首位讲演者却要揭露阴惨酷烈的某个生活断面,而那断面是万万不能直面的,哪怕只让大家瞥见一眼,也是重大的问题,我会感到沉重的责任。
(点灯。)
值得庆幸的是,唯独这一次,神宽恕了我。黄昏,当房间四隅暗处蠢蠢欲动的人心也想寻死时,突然亮起了灯,大家都活泼泼地复苏了,一如被放归屋后小河的金鱼,委实不可思议。这枝形吊灯,想来是这家的女佣,在走廊里拧动开关,骤然引发光之洪水,将我的失言等一切的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我抓住这个简直像是在异国树荫下霍然醒来的大好机会,不动声色地转换话题,想偷着擦一把冷汗,啊,那扇门后尚不曾谋面的女佣,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哄堂大笑。)
这欢笑的波浪也多亏了灯光,看样子一帆风顺,一边祈祷一路平安一边割断缆绳扬帆起航,主题是,关于作家的友情。
(仿佛已完全恢复自信,从桌上堆积如山的水果中,拿起一根香蕉就大快朵颐,掏出手帕擦指尖抹嘴,一瞬间似陷入苦闷,蓦地又重振精神。)
我每次吃香蕉都会想起,三年前,我曾和中村地平这个有点机灵的男人,打过一场没完没了的论战,浪费了半年时间。那时,他发表过两三篇作品,被人“地平先生、地平先生”地叫,非常幸福。当时,地平也不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似乎劳心之事颇多,但自那以后,三年过去了,今日已然精疲力竭,西服里堆满将腐的泥,啊,骤雨呀,好歹下一场吧,不管是在银座的正中央,还是在二重桥附近的广场,都忍不住一心渴望得蒙允许赤身裸体,涂抹肥皂在骤雨中洗濯此身,同时出于对公司的忠义,炎炎烈日下的一只蚂蚁,犹如一脚踏入了捕蝇饵的地狱——哎呀,又是除名的危机,请原谅我,总之,友人中村地平在今日,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些事,啊,那时真好呀。如此教人坐立难安的高贵的苦闷,虽是万般无奈的请求,还望诸位尽可能轻轻地放在心上,那么,在那地狱般的日子的三年前,还没见面便恶语相向,起初争论的是普希金一本正经地写灵异故事的爱好,是都德的通俗性,然后一转,开始评论斋藤实和冈田启介,进而再转论及香蕉美味与否,至于三转,话题则成了某女作家的身世,继而逆转,彼此评头论足,针锋相对,恨不得杀死对方。
“第二天一大早,你又吃了五碗饭,真丢人!”
“哼,那是你自作高雅冥顽不化。”然后各自突然正色,“你的小说究竟……”在彼此心底某处,有不可原谅的反抗、难以按捺的敌意扎了根。
“你那小说,成何体统。”
因为从根本上就不认可,所以没理由相互让步。一天,地平从他家后院栽培已久的西红柿中挑出二十多个又红又大的,拿包袱皮裹了,重重地丢在我家玄关的台阶板上。
“包袱皮记得还我。本来是要拿去别人家的,只因半路上觉得太沉不愿再走,就放你这里吧,西红柿,你是不喜欢的吧,包袱皮还我就好。”
他因难为情而不大高兴,依然埋着头,朝我二楼的房间走了上去,脚步声越来越响。
而我,心里也不大痛快,便冲着他上楼的背影说道:“既是拿去别处的东西,何以要放我这里?我又不喜欢西红柿,正是因为被这些西红柿什么的迷得神魂颠倒,才写不出好小说。”
现成的坏话接二连三地倾泻过去,地平见自己出丑,臊得无地自容,那天,无论下将棋,还是掰手腕,他都方寸大乱,完全不是对手。地平和我一样,高达五尺二寸,毛发浓密,所以十分怕穷,况且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不体面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彪形大汉穿着洗褪了色的浴衣,邋遢胡子上挂着烤黄酱。正因如此,才受不住穷。那时的地平,新定做了一件条纹艳丽的春装,曾在房间里穿了一次给我看,却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脱下扔在一边,装作漫不经心,但他分明想穿这件衣服出门想得要命,之所以只在房间里穿着转来转去,是有理由的。他在吉祥寺的家,是属于他亲姐姐和姐夫二人的住宅,他占据了厢房的一间采光好得出奇的八疊大的屋子。亲姐姐跟弟弟长得不像,身材娇小楚楚动人,对他颇为照顾,为了让他成为优秀的小说家崭露头角,置备了亮闪闪的火炉,而且,为了知道房间的温度,甚至在柱子上挂了寒暑表。在二十六岁的他,姐姐的每一次操心都令其很觉难堪,羞惭不已,所以我一去拜访,五尺二寸的中村地平就用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将寒暑表藏起来。
当时,有一群作家被称作“生活派”,一样都年过三十,已然娶妻生子,成为一家之主,写些不起眼的小说,老老实实地品味着每一天的生活。说起来,生活派作家中的两三人,就住在地平家附近。当然,他们是地平的前辈。地平有时会缩着身子,目光如孩童般清澈,向那些前辈提出文学上的诸多疑问:小说与记录不一样吗?小说与日记不一样吗?“创作”一词,是由谁在何时开始使用的呢?等等。这些令旁人提心吊胆却又极为理所当然的问题,似乎是前一晚就寝之后,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绞尽脑汁思索出来的。面对其无论如何都渴望得到解答的诚恳态度,前辈们不知所措,嘟囔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困窘不堪,抱着脑袋,越发沮丧,陷入沉思默想。地平却似茫然不知,愣愣地望着窗外田间的农民夫妇——那丈夫包脸的手巾被风吹走,正喊老婆去追。如此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厚颜品性的地平,竟仍做不到一个人穿条纹春装出门。说是对不起生活派的那些人。
对此,我告诉地平:“你这样不行。艺术家都要时刻坦荡磊落,像老鼠一样总在寻找退路,将来难有大成,我过几天,也打算试着穿穿唐装……”
啊,那时候,我们彼此都还幸福。三年过去了,我除死之外,完全没了活路。去年春天——嗯,幸福俱乐部,要除名的话,那就除名好了——身上添了像黑熊喉部月牙形白毛一样的红色伤痕,而一年后的今天,喝杯啤酒一上头,眼前仍会清晰地浮现出绳结来。为了这样一个没死成的友人,井伏鳟二先生、檀一雄先生,再加上地平,三人去神田淡路镇的旅馆造访我的亲兄长,求他再给我一年的钱。那天,井伏先生和檀先生二人先出了门,地平因为有事,晚走一步,在去家兄住处的途中,顺便来了趟我在荻洼的家,谈了谈我就职的事,然后追着井伏先生他们赶去荻洼站。我也送他到车站,两人并肩而行,地平却像女人一样小心翼翼地躲着泥坑走路。饶是那等重要的时刻,我想为人缓解紧张的毛病,又悄然抬头,我偷瞄了一眼地平的脚下,顿时无语。一直到车站,我都费力地别着脸,不管地平说什么,也只点头敷衍。地平特意换了衣服,就是那件条纹图案的华丽的春装。以前地平哭的时候,被我撞见过两三次,那也成了我轻蔑他的缘由。但当时我第一次生出别样的情绪,不想让他看出端倪,不久便双肩颤抖,眼前发黑,十分苦恼。过了一年,我的生活又一次变得越来越困窘,给两三个人添了麻烦。昨晚,在某个聚会席上,我和地平不期而遇,彼此有点尴尬,不大自然。我那时已是一瓶威士忌、一滴啤酒也喝不得的身体,根本谈不上寂寞。地平喝了酒,便一直哭。我要是能喝酒,肯定也会哭。以这样奇怪的心情,此刻,除了地平的事,我什么也说不出写不出,所以,偶尔请允许我放松一下。有句话叫“世上还是好人多”,我觉得是真的。而且,最近变得爱哭了,这是怎么了?地平的事、佐藤先生的事、佐藤先生夫人的事、井伏先生的事、井伏先生夫人的事、内人的叔父吉泽先生的事、飞岛先生的事、檀先生的事、山岸外史的爱情,本打算依次说给大家听,但我的话越长,就越会妨碍接下来待登场的“深刻力作先生”,因此这篇随时可以掐断的故事,姑且起个标题叫“喝彩”,仅以此慰藉我的心境,至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