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王维
少年的名篇——《桃源行》
王维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
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
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
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唐代不少诗人都有外号。最著名的如李白称为“诗仙”,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杜甫被誉为“诗圣”,少陵只为苍生苦,赢得乾坤不尽愁;王维号“诗佛”,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刘禹锡美为“诗豪”,凌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李贺挽为“诗鬼”,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诗仙”使人爱,“诗圣”使人敬,“诗豪”使人喜,“诗鬼”使人悲。而“诗佛”呢?那就令人既羡且慕了。
王维(701?年—761年),是盛唐时杰出的诗人、画家和音乐家。他祖籍太原祁县(今山西祁县东南),其父迁居蒲州(今山西永济),蒲州在华山之东,遂为河东人。除他之外,唐诗人中另外两位“王”姓大名家王勃和王之涣都是山西人,可谓地灵人杰,极一时之盛。王维令人羡慕的是少年得志,他本来极具才华,如传世名作“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他17岁时初次离开家乡客居长安时的作品,少年的试笔之作,竟成了千古绝唱。加之岐王李范这些当权派慧眼识人,开元九年(721年)他年方弱冠就成了进士,其后虽遭贬谪,但仕途大体上比较顺利,不像同时代的王昌龄、杜甫等人那样命运坎坷。尤其是安史之乱中他和一些官员于长安被俘并被迫接受了伪职,后来唐玄宗与唐肃宗秋后算账,王维因为当时服药佯为瘖疾,即吃哑药装作不能说话,并私下写了“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凝碧池》)一诗,不仅免于清算,而且责授太子中允,和他以前所任“给事中”(正五品上阶)相当,后来还迁给事中之职,终尚书右丞,故世称“王右丞”。所以有人说诗虽不可以疗饥,但有时竟然还可以救命。当然,最令人欣羡的还是王维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和影响。
王维是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领军人物,与孟浩然一起并称“王孟”。除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老将行》)等其他边塞诗篇什,他还有大量的讴歌山水田园的秀句华章。它们是忙碌浮躁的现代人灵魂的避难所,读来不仅可齿颊生香,而且能心肺如洗。作为此类作品的先声,他19岁时所作的《桃源行》就是如此。虽然和《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样,同样只能称是他青春年少时的啼声初试,然而初日芙蓉,自有它动人的风韵,置于唐宋以来众多咏桃源的佳作之中,仍然一枝秀出,光彩夺目。
这首诗,虽然以桃源为“仙境”,和陶渊明原来的意旨略有不同,表现了王维以庄园别业取代原始乡村的士大夫趣味,但全诗大体上还是演绎陶渊明所描绘的乌托邦。我以为,王维此诗胜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可以与陶渊明的散文《桃花源记》比美,的确不愧是少年名作。
在体裁上,此诗是七言古诗,简称“七古”,唐人又称为“长句”,属于古体诗的范畴。唐代诗人所写的古体诗,常常冠以“歌”“行”的字样,此诗也冠以汉魏南北朝乐府诗题所常用的名称“行”,分为五段,有起调,有转节,有收结,首呼尾应而天球不琢,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苏轼曾称道王维之作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此诗也是这样,读者细加体味,可见王维这位南宗山水画的开创者,将构图、线条、色彩、明暗这些绘画要素融入诗中,使诗情与画意交融无间。不独此也,中国诗歌与音乐早就结下了不解之缘,跳的是手牵手的双人舞,而王维又是高明的音乐家,他的作品自然富于音乐的听觉美感。例如全诗两句或三句一韵,随情转韵,总共七韵,如同花开花落,有似珠走泉流,不仅具有绘画美,而且具有音乐美。在语言的安排驱遣方面,句式骈散结合,多用对偶句,其《老将行》如此,此诗之“坐看红树不知远”与“行尽青溪不见人”“峡里谁知有人事”与“世中遥望空云山”“自谓经过旧不迷”与“安知峰壑今来变”等等,首尾贯串,于散行的回风舞雪之中,平添一番典雅凝重之美。
李白与草书大家张旭是王维的同时代人,李白出川后寄寓湖北安陆时,写过别有寄托的《山中问答》一诗:“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张旭更直接作有《桃花溪》诗:“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它们都是清新悠永的绝句,可以和少年王维的《桃源行》对读。
基督教有“伊甸园”,佛教有“净土”,道教有“蓬莱仙境”,“桃花源”本是身处乱世的陶渊明的理想国。因《桃花源记》中有“武陵人捕鱼为业”之语,今日常德市桃源县西南有一处山水即以“桃花源”为名,唐诗人多所吟咏,遂成名胜。多年前的一个阳春三月我曾往游,并作《春到桃花源》一文。桃花源外,已是没有古典的现代,车马交驰的公路代替了桃花溪水,鳞次栉比的宾馆和度假村取代了竹篱茅舍;然而,桃花源里,桃花却仍然犹如陶渊明的游记里和王维的诗句中描摹的那般,桃之夭夭,灼灼盛开。
千古名篇 盛唐气象——《使至塞上》
王维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唐代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黄金时代,也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唐代诗歌诗派纷呈,各炫异彩,盛唐奠定的边塞诗派即其中之一。
边塞诗派的掌门人和主将,当然应推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等人,但李白、杜甫这样的超一流高手也曾兴致勃勃地前来客串扬威,分别写出《关山月》、前后《出塞》等诗篇,连药罐子整日不离手的李贺,也曾抱病耀武,写出“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那样的名句。还有一位诗人不应遗忘或遗漏,那就是山水田园诗派的教主王维,他在抒写那些清幽绝尘的山水田园诗的同时,也曾亮出他的强弓劲弩,弓弦响处,支支白羽都命中边塞诗那箭靶的红心。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吐蕃进攻唐之属国小勃律,河西节度使崔希逸于青海大败之。这年初夏,36岁的王维奉命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河西节度府所在地凉州(治所在姑臧县,今甘肃武威),并留任河西节度判官。生活是文学创作的源泉,王维年轻时就有对边塞生活的间接体验,21岁就曾作“汉兵大呼一当百,虏骑相看哭且愁”的《燕支行》,曾在今日西安市西北秦之咸阳汉之渭城观赏一位将军狩猎,写有《观猎》一诗:“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还有包括“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在内的《少年行》四首,那都是王维早期的边塞诗,或者说是他的边塞诗系列的前奏与先声。
前奏既终,主导的乐曲就要轰然奏响了,那就是《出塞作》《凉州赛神》《陇西行》《陇头吟》等篇章,但首先敲击我们耳鼓的是《使至塞上》。李陵在《答苏武书》中说:“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单车”本指一辆车,但后来指使者之车,不能拘泥于一辆之解,或云轻车简从,不带随从。“问边”,观察军情,慰问边防。“属国”有二解,一是汉代官名,即“典属国”的简称,管理民族交往之事,大约相当于今日民族事务委员会及其负责人;一解为“附属国”,即归附中原的境外国家,《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凡言属国者,存其国号而属汉朝,故曰属国。”此诗中的“属国”当为第二解,指归附唐朝的西域各国。“居延”,即居延塞,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汉于此置居延县治,名居延城;王维另有《送韦评事》诗云:“欲逐将军取右贤,沙场走马向居延。”此旗之北尚有“居延海”;唐诗人胡曾《咏史诗·居延》有“漠漠平沙际碧天,问人云此是居延”之句。“过”,乃超越、远过之意。首联的上句,诗人说自己衔王命而出使西部边塞,下句则极言夸赞唐朝疆域的辽阔,国力的强盛,意为居延虽远,但唐朝的属国与声威更在居延之外。“征蓬”,随风飘飞的蓬草;“汉塞”,以汉代唐,指唐王朝的边塞。“出汉塞”点明题目中“至塞上”之“至”,行踪已到边境。“胡天”,指西北游牧民族所居之区域;“归雁”乃北飞之雁。征蓬与归雁,既是比况自己的行踪,也是途中所见景象,是一箭双雕之笔。
全诗至此,气象已自不凡,但颈联更是后来居上,精光四射,有如钱塘江潮,前面浮光跃金、波翻浪涌,随后汹涌澎湃的九级浪轰然而至。“孤烟”有三解:一说为古代边防报警时烧狼粪为烽火的“狼烟”;一说为唐代边防镇戍间相隔约三十里,每日初夜放烟,谓之“平安火”;一说为沙漠中袅烟沙而直上的“旋风”。杜甫《夕烽》有云:“夕烽来不近,每日报平安。”唐代边防本有“平安火”,何况王维此行是去宣慰获胜将士,边境安宁,所以此诗中的“孤烟”当指“平安火”。“长河”,一说指黄河,一说指流经凉州以北沙漠的石羊河。我意诗人此去,必经黄河,只有黄河才可有“长河”之誉,且与大漠之“大”门当户对,相映生辉。在这一联中,上句的构图是一根横线上加一根垂“直”线,下句的构图则是两条曲线的端点加一个“圆”形。此联写穷边荒漠,但景物如画,气象雄张,表现了诗人开阔豪迈的胸怀,也显示了昂扬奋发的盛唐精神,所以成了千年来读者与诗家赞不绝口的名句。“萧关”,唐属原州,在今宁夏固原南;“候骑”,巡逻侦察的骑兵;“都护”,唐代于西北边地所设之高级军事机构都护府,首长为都护使,此处指河西节度使;“燕然”,今蒙古国境内之杭爱山,汉代车骑将军窦宪率军出击匈奴,登燕然刻石记功而班师,此诗中“燕然”代指前线,既指对吐蕃之战的胜利,也表达了对前方将士特别是指挥官的赞美。
千古名篇,盛唐气象,这就是以山水田园诗著称的王维的另类边塞诗《使至塞上》。
画境与禅心——《竹里馆》
王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唐代诗人如繁星丽天,除了李白与杜甫这种灿烂的北斗星,王维,应该是其中最为明亮的一颗,或者说最为明亮者之一。不然中国诗史上就不会流传李白“诗仙”、杜甫“诗圣”与王维“诗佛”的美称。他们三人,宛如盛唐诗坛的三驾马车。
王维少时就名动京师,开元九年(721年)年方弱冠即举进士,任太乐丞。他虽一度锐意仕进,但宦海沉浮,40岁以后便常居于终南山与辋川别墅,亦官亦隐。天宝十五载(756年),安禄山攻陷长安,王维被俘,被迫受伪职,他装哑病而不赴朝,并作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安史乱平,至德二载(757年)陷贼官三等定罪,身为高级干部的王维之弟王缙恳请削己刑部侍郎之职为兄赎罪,加之上述之诗为肃宗李亨所称许,遂免罪,以后还官至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王维因受母亲影响,早年即信奉佛教,世事沧桑,晚年更笃志奉佛,退朝之后即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
王维是盛唐时代多才多艺的大家。他精于音乐、书法,在绘画方面也是大师级的人物,明代书画家董其昌就推崇他为南宗山水画的开山者。王维的书画作品至今已渺矣无存,他死后不久,唐代宗李豫命其弟王缙搜集遗文,编成《王维集》十卷,今存诗近四百首。王维之诗题材广泛,兼善各体,风格多样,诸如即景记事、宦游行旅、送别赠答、咏史怀古、山水田园等几方面,他都有许多永不生锈的诗篇,千年传诵。“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相思》),都是众生耳熟能详的作品。但是,王维最大的成就在山水田园诗,他与孟浩然同为盛唐山水田园诗这一诗派的代表,世称“王孟”,其诗甚至被后人美称为“王摩诘体”,由此可见享誉之隆。
辋川山谷,在陕西蓝田县南峣山口,是一条全长十里的狭长山谷。王维于天宝初年于此购得唐初诗人宋之问的蓝田别墅,常来往居住于其地。他曾作五言绝句二十首,写辋川的二十处景点,自编诗集《辋川集》。“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栾家濑》)等都是其中读之令人如洗心肺的名作。而写景之一的《竹里馆》,更是画境禅心,向来被认为是王维山水田园诗的代表作,有如名牌产品的注册商标。
中国古典诗歌历来就有诗画相资互映生辉的传统,何况王维本身就是大画家。他在《偶然作》一诗中曾说自己“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苏轼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也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同时,王维对佛学的禅宗又深有造诣,他既是大自然的宠儿,又是大自然的恋人。画与禅的水乳交融,使得他的许多山水田园诗作包括《竹里馆》在内,既具画境,亦具禅心——那种佛家所说的清净寂定的心境,心神怡悦别有所悟的精神状态。
《竹里馆》的画境禅心的获胜,有赖于构图的空间高下,光影的明暗对比,音响的动静反衬。从空间言,独坐的弹琴长啸之人以及幽篁与深林在下,来相照的明月在上,高下分明,历历如绘。“篁”,是竹子的一种,泛指竹子,“幽篁”即幽静深密的竹丛竹林,也即后面所说的“深林”的一部分,深林“幽篁”更为阔大深远而幽静。明月如霜,月华的皎白与幽林的深暗,构成了视觉的强烈反差与对比。“啸”,一说为曼声吟唱,如《诗经·小雅·白华》之“啸歌伤怀,念彼硕人”;一说为撮口发出的悠长清越的声音,魏晋名士即好长啸以抒情。刘义庆《世说新语·栖逸》:“阮步兵(籍)啸闻数百步。”“幽篁”与“深林”是静态的背景,“弹琴”与“长啸”是动态的音乐,“独坐”是清寂默然的,“来相照”的明月则是流动有情的。如此动静交感、以动衬静,生命的感兴与诗美的体验水乳交融,便创造完成了一种空灵幽远不染纤尘的艺术世界。
人的审美需求是多种多样的。生活在滚滚红尘中的现代人,尤其向往没有喧嚣忘却扰攘的山野与园林。著名诗人洛夫的《致王维》有“秋,便这样/随着尚温的夕阳/闪身进入了你的山庄”的妙句。20世纪末的有一年秋日,蓝田日暖玉生烟,我从自己困居已久的闹市远赴陕西蓝田的辋川,去寻觅过王维辋川别墅的旧迹和他遗落在那里的诗篇,写成《辋川山水》一文,珍藏在我的《唐诗之旅》一书里。
诗与音乐的联姻——《送元二使安西》
王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别离,是芸芸众生都会有的一种人生体验,现代人尚且如此,何况是交通不便通讯困难甚至常常是兵荒马乱的古代?
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南朝著名文学家江淹的名篇《别赋》,抒写人间的各种离别及它所带来的哀伤之情,开篇就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一语胜人千万,传诵千古;临近结尾处尚有“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动人情肠,同样千古传诵之语。中国的古典诗歌,在江淹之前就有一些抒写别离的著名篇章了,在江淹之后更是层见叠出,蔚为大观,以至“别离诗”成了中国古典诗苑中一支别具芬芳的花的家族,一方景色独异的诗的风景。
唐人抒写离愁别恨的别离诗名篇成百上千,就像一阕大合唱,从初唐一直唱到晚唐,从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一直唱到张泌的“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寄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王维,也曾忙里偷闲,前来“别离诗”这一领域观赏,他一时技痒,虽是小试身手,却也留下了堪称千秋绝调的诗篇,如“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如“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山中送别》),如“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送沈子福归江东》)。选诗如选美,虽然美女如云,但我们绝不会遗漏《送元二使安西》,即倾国倾城的《渭城曲》。这是王维的送别诗作之一,也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有名、影响也最为深远的送别诗篇。绝句在唐代是可以歌唱的,此诗当时就被谱成乐曲成为送别场合的保留节目,故又称《渭城曲》《阳关曲》,又因全曲分三段,原诗反之复之唱三遍,而且增添字句盖以和声,所以也称《阳关三叠》。
“安西”,唐代西域高级军事机构安西都护府的简称。贞观十四年(640年),于西州置安西都护府,治所交河城(今新疆吐鲁番)。显庆三年(658年),移府于龟兹国(今新疆库车)。“使”,旧读shì,出使,使者。“元二”,姓元,排行第二,是王维所送的去新疆出公差的朋友。一般的唐诗选本在“元二”条下都注曰“生平不详”,付之阙如,唯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印行由刘忆萱、管士光评注的《精选唐人绝句一千首》一书,引杜甫的《送元二适江左》:“乱后今相见,秋深复远行。风尘为客日,江海送君情。晋室丹阳尹,公孙白帝城。经过自爱惜,取次莫论兵。”并由诗推断“元二性格豪放,喜论军事,却怀才不遇,四处漂泊”,两位诗人送的元二可能“实为一人”。查杜甫生年与卒年,虽后于王维,但均相差只有十年,他们是同时代人,都有先后与“元二”为友并送别的极大的可能性。王维送元二是去西域而且是军事重镇的安西,杜甫之诗特意点明元二风尘江海且喜谈兵,因此,他们送的更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不过,因为两位大诗人都没有点名被送者的大名,最终“元二”还只能是未被侦查破案的“嫌疑人”。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之所以令人一唱三叹而千载如新,其原因前人之述备矣。我要另为拈出的是:典型瞬间,临近顶点。晋代陆机在《文赋》中说:“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德国18世纪著名文艺理论家莱辛在其名著《拉奥孔》中也曾提出艺术家的描绘应有范度,不宜“选取情节发展中的顶点”。诗创作不能去笨拙地描述事件或者情态的前因后果,即全过程,也不能费力不讨好地去表现事件或者情态的顶点,而要着重表现将临顶点之前的“须臾”,高潮到来之前的“一瞬”,强烈地刺激读者的想象去参与诗的审美再创造。王维此诗就是这样。
“渭城”,秦之咸阳,汉改称渭城,位于长安西北,渭河北岸,在今咸阳市东,唐时为西行的送别之地。“浥”,沾湿,润湿。“客舍”,驿馆,旅店。“阳关”,西汉所置,故址在今甘肃敦煌市西南古董滩附近,因在玉门关之南故名,与玉门关同为通西域之要塞,北道出玉门关,南道出阳关。全诗截取的是送别的典型瞬间,描绘的是临近顶点的片刻:地方是传统的送别之地渭城,具体地点是欲行不行各尽觞的驿站旅店,时间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春天,情态是送者劝行者再干一杯,理由则是西出阳关再没有熟识的老友。不枝不蔓,不写他们过去的交往,不写分别时的种种叮咛,也不写出发和别后的情状,只写临别的一瞬,劝酒的刹那,以一当十,以少胜多,留给读者联想与想象的广阔天地。
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从唐代起就广为传唱,刘禹锡在《与歌者何戡》中说“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白居易的《对酒》中也有“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李商隐的《赠歌妓》道“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元代王子一的《误入桃源》中也有“我做甚三迭阳关愁不听,也只为一段伤心画怎成”。不过,唐代的曲谱早已失传,今人所听的是谱于晚清之曲。我正是一边侧耳倾听此曲,神驰唐朝,一边挥笔疾书,写下了这篇和王维隔千年而对话的小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