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只有借助太阳探测器,才有可能采集太阳内部质量和角动量的分布状态数据……拍摄高分辨率图像……探测太阳表面及其附近发生的核反应所释放出的中子……(或)观察太阳风是如何被加速的。总之,装备上通信和追踪系统,或许还有最好的低频引力波板载氢微波激射器……太阳探测器将是寻找来自宇宙源头的低频引力波的最佳仪器。
——摘自NASA[58]太阳探测预备研讨会的报告
第十节 热量
就像一颗颗两头糖纸卷着的太妃糖,又像一条条羽毛装饰围巾,一块块赭色的黯淡形体在朦胧的淡红色背景之中,仿佛被一根根看不见的线牵着。那一排纤细的暗色拱形就像一缕缕轻软的烟气,一个个越来越远,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直到最远的那一个隐没在升腾着的红色沼气之中。
雅各布觉得很难看清楚眼前的全息录影的细节。暗条和流光组成了这幕色球层中央的场景,形状也好,质地也罢,看起来都是那么不真实。
最近处的那些暗条几乎填满了全息投影仪左前部的角落。看不见的磁场造就了一缕缕细细的暗色拱形气流,大约一千千米之下,有一个太阳黑子。
太阳产生的能量以光的形式释放出来,大部分都集中在上面这个位置。全息影像的分辨率为数万英里。即便如此,他还是很难习惯一个事实,即自己正在观看的这一道磁拱差不多有整个挪威那么大。这一串暗条中细细的一根,其实竟高达二十万千米,悬在下面的一个黑子群之上。
而且,跟他们以前看过的很多磁拱比起来,这还只是个比较小的。
一道宏伟的巨大拱形,从一头伸展到另一头,有二十多万千米。这些图像是几个月之前录下的,拍摄的区域是一个已经消失很久的活动区,录像的飞船离得比较远。原因很快就知道了:魔幻般的巨大拱形顶端扭曲在一起,开始喷射,形成了最壮观的太阳活动——耀斑。
耀斑美丽而又恐怖——那光明的大旋涡不停旋转、沸腾,展示着难以想象的巨大数量级上的一次电气短路。在耀斑驱动的核反应骤然释放出的高能中子洪流中,即便是探日飞船也无法幸存,因为有些粒子可以穿透飞船的电磁防护盾,而时间压缩器无法一下子处理如此多的中子。针对这一点,太阳潜入者项目主管开普勒博士特别强调:通常,太阳耀斑是可以预测和避开的。
雅各布觉得,要是开普勒不加那个前提条件“通常”,他的保证本来还挺让人安心的。
除此之外,这次简报都还算中规中矩,开普勒带领他的听众速览了一遍太阳物理学。其中的很多内容,雅各布之前已经在“布拉德伯里号”上自学过了,但是必须承认,那些潜入色球层的真实投影对理解这些知识还是起到了非常棒的辅助作用。如果雅各布还是无法理解这些影像的尺寸概念,那只能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开普勒简要介绍了太阳内部基本活动情况的方方面面——那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太阳,跟它比起来,色球层不过是一张薄皮而已。
在太阳的最核心处,由其巨大质量产生的不可思议的重力驱动着一系列核反应,产生热量,使得太阳这个巨大的等离子球体不会被其自身的重力压垮;是压力使得这个球体保持“膨胀”状态。
太阳内核燃烧产生的能量缓慢释放出来,有时是以光的形式,有时又是以下方的热物质与上方回流的较冷物质对流交换的形式。辐射、对流、再次辐射,能量到达几千米厚的光球层,最终在此获得自由,永远离开自己的家园,飞向太空。
恒星内部的物质密度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如果那里突然产生一次大地震,要经过一百万年才会在离开恒星表面的光量变化中露出端倪。
不过,太阳的结构并没有止步于光球层;物质的密度和重力继续缓慢降低、减弱。如果算上随着太阳风——地球上的极光和彗星的等离子彗尾都是它的杰作——永远喷射到浩瀚宇宙中去的离子和电子,可以说太阳其实没有什么边界。它向外扩展,已经接触到了其他的恒星。
在日食的时候,可以看到日冕的光晕环绕在月球边缘微微闪耀。摄影底片上那些貌似轻柔的卷须,其实是由高温至几百万度的电子构成的,只不过它们已经扩散开来,差不多跟太阳风一样稀薄(也一样对探日飞船无害)。
色球层就位于光球层和日冕之间。在此,古老的太阳通过奇异的光学表演,写下自己的光谱签名,也就是地球人所看到的阳光。
色球层的温度骤减,“仅”有几千度。光球产生的脉冲向上发出重力波,穿透色球层,在数百万千米的广阔天地中精巧地弹拨着时-空之弦;带电粒子跃上阿尔芬[59]波峰,变成一股强大的风向外横扫出去。
这里就是太阳潜入者计划的目标区域。在色球层,太阳磁场玩起了游戏,简单的化合物在此短暂合成。如果光谱波段选择正确,人们可以观测到超远距离的目标。而且,那里一定有很多值得观测的东西。
开普勒讲起来如数家珍。在这间黑暗的房间里,他的头发和胡子在全息投影仪发出的光线映射下微微泛着红光,声音充满自信。他拿着一根指示棒向他的听众们指示着色球层的种种特征。
他讲述了太阳黑子循环的原理,那是一场高低磁场活动的交替循环,使得太阳磁极每十一年就翻转一次。磁场从太阳中“抛射”出来,在色球层形成复杂的循环——有时通过用氢-阿尔法滤镜观察暗条的走向,可以跟踪这些循环的轨迹。
许多暗条沿着磁力线扭结在一起,产生复杂的感应电流并发光。近距离观察,它们并不像雅各布最初认为的那样轻软。或明或暗的红色带全都顺着磁拱的方向,一根缠着一根,有时还会以复杂的模式涡旋,直到一些绷紧的结挤在一起,向外抛射出明亮的光,就像热锅里的油飞溅出来一样。
此情此景的美丽令人屏息,不过,单调的红色终于还是让雅各布感觉眼睛有点累。他从全息投影仪上移开目光,看着放映室的墙壁,放松眼睛。
两天前,杰弗里向大家告别,驾驶他的飞船起程前往太阳。对雅各布而言,这是混杂了愉悦和挫折感的两天,也是忙碌的两天。
雅各布昨天见到了赫尔墨斯矿。基地北边的巨大山洞中,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巨大矿石。那光滑的纯金属矿石美得令他感到震惊,他敬畏地注视着正沿着矿层两翼开采作业的机器和工人们,跟巨大的矿石比起来,那些机器和工人看上去是那么的矮小。雅各布久久回味着心中震撼的感觉……那冰封之下美丽的金属,还有渺小的人类为了获得这金属宝藏而不惜惊扰它所表现出的蛮勇。
昨天下午跟海琳·德席尔瓦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也十分愉快。在她住处的客厅里,海琳开了一瓶外星白兰地,它的价格雅各布都没敢猜。两人分享了那瓶好酒。
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雅各布就喜欢上了这位基地指挥官。她妙语连珠,涉猎广泛,而且风情万种令人愉悦。两人相互讲述一些无关紧要的逸闻趣事,心有灵犀地把最有趣的故事留到最后。为了让她开心,雅各布给她讲了讲自己和玛卡凯一起工作的情形,讲述自己如何用尽各种手段——催眠、贿赂(允许她玩各种“玩具”,比如瓦尔多鲸)和关爱——好让那头年轻的海豚能聚精会神地像人类那样抽象思考,来替代(或者说是增补)鲸梦。
接着,他又介绍了人类是如何一点点理解鲸梦的……借助霍皮人[60]和澳大利亚土著人的传统哲学,人们才通过翻译大致理解了海豚那完全陌生的世界观。
海琳·德席尔瓦是个很好的听众,能让雅各布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等他终于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海琳的脸上挂着满足的表情,投桃报李地给雅各布也讲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暗星故事。
她说起“女海神号”的口气,仿佛那艘飞船就是自己母亲、孩子和爱人的三位一体。她跟飞船和全体船员朝夕相处只有短短三年——当然,那是她主观感觉的时间——但等他们回到地球,飞船和那些船员就成了她跟过去之间的唯一纽带。因为在她第一次起航离开地球时告别的那些人,如今大部分都已作古,只有几个当时尚年幼的活着见到了“女海神号”归来,而他们现在已进入耄耋之年了。
接到太阳潜入者项目的临时指派任务时,海琳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能参加一次远征太阳的科学冒险,并且还有机会积累一些指挥经验,这些理由或许已经足够充分,但雅各布还是觉得海琳的选择背后另有原因。
虽然海琳竭力不表现出来,但显然她并不欣赏星舰船员回到地球后的两种极端行为——与世隔绝或是放浪形骸。表面上看起来,她说话斩钉截铁、办事雷厉风行,但她内心却是一个爱笑、顽皮的小女人,可就在这两种印象之外,雅各布还能窥探到海琳身上有某种深层的特质——或许那只能用“羞怯”来形容。他不禁期待这次水星之旅能够让他对海琳有更多的了解。
但是,他们约定共进的晚餐被推迟了。开普勒博士举办了一次正式宴会,在这种场合,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相互恭维,雅各布整晚都没什么机会跟海琳深聊。
不过,最郁闷的事情还是来自于太阳潜入者计划本身。
雅各布问过德席尔瓦、库拉,还有十几个基地工程人员,可每次都得到相同的回答:
“我很乐意回答您,德姆瓦先生,不过,等开普勒博士的介绍会开过之后再来讨论这个问题,是不是会更好?那样会更清楚一些……”
这可真是有点神秘兮兮的。
那一摞大数据库传来的文档还堆在雅各布的房间里。他现在又从头读起,在正常的清醒状态下,每次读一个小时。他艰难地啃着书本,那些孤立的零星片段这会儿读起来似曾相识。
……亦无从得知为什么普灵人会有两只眼睛,而他们星球上的其他本土生物都只长着一只眼睛。通常认为,普灵人和普灵星球其他生物之间的种种区别,乃是皮拉殖民者对他们进行基因改造的结果。虽然皮拉人不愿回答除了公会官员之外任何人的问题,但他们还是承认曾经对普灵人进行改造,使后者从一种在林间吊来荡去的树栖动物,进化成一个智慧种族,从此穿梭于皮拉人的城乡之间,为他们服务。
普灵人独特的牙齿结构与他们早先啃食树木的习惯有关。普灵星球上树木的外皮富含营养,因此普灵人进化出这副牙齿,好用来剥取树皮。对普灵星球上的许多植物来说,这层树皮就起着果实的作用,是它们传播孢子的器官……
原来库拉怪异的牙齿就是这么来的!知道了它的用途之后,再想起普灵人那副捣杵一般的大牙,多少让人感觉舒服些了。而且,了解到这副牙齿是用来吃素的,也非常令人宽慰。
重读这些文章,雅各布饶有兴致地意识到,分支数据库的这份报告做得有多么棒。原来的数据资料产生在大接触之前很久,地球之外几百光年的地方,留存至今,估计全文已经变成了一堆难以理解的外星符号。拉巴斯分支数据库的语义翻译机显然找到了窍门,能够把外星文字翻译成通顺的英文句子,尽管在翻译过程中,无疑还是会有一些语义损失。
在大接触之后不久,大数据库公会即开始尝试设计制造这种翻译机器,但屡遭失败。他们因此不得不转而寻求人类的帮助。这件事让人类获得了某种小小的满足。之前外星人习惯翻译的各种星际语言都起源于同一个源头,现在他们头一次面对人类的语言便束手无策,因为地球上所有的语言结构都是那么“随心所欲”、“毫不精确”。
尤其是英语,令外星人绝望地发出哼哼唧唧(或者叽叽喳喳、叮叮咚咚、噼噼啪啪)的叹息。外星人认为这种语言已经退化到极致,前言不搭后语,十分混乱。而新石器时代后期的印欧语则受到外星人青睐,因为它有着结构严谨的词格和词尾变化。然而,人类冥顽不化地拒绝为使用大数据库而改变自己的通用语言(尽管“皮族”和“衣族”都开始学习印欧语——他们各有各的乐趣),反而愿意派出他们最优秀的男女来帮助好心的外星人适应人类的语言。
皮拉人的各处殖民行星上,几乎都有普灵人在城乡间服务,除了皮拉人的母星:皮拉星球。皮拉星球的太阳是一颗F3等矮星[61],对目前这一代提升后的普灵人而言,它显然过于明亮了(普灵太阳光度为F7等)。这也是为什么皮拉人还在对普灵人的视觉系统进行基因改造研究的原因,而按照惯例,他们的提升许可本该已经过期……
……只允许普灵人殖民A级星球,也就是生命贫瘠、需要改造地形的星球。在那里他们可以不受传统公会和移民公会的法令约束。皮拉人已经领导过数次圣战,显然不愿在一个古老而生机盎然的星球上选择提升的种族,因为搞得不好,就可能让自己陷入被动……
关于库拉种族的数据讲述了格莱蒂克文明的方方面面,读起来很引人入胜,但那种操纵和控制的制度,让雅各布感觉不太舒服。莫名其妙的是,他竟然觉得自己应该为此内疚。
正当他的重读进行到这里时,有人来通知他说,期待已久的开普勒博士的讲座终于要开始了。
这会儿他坐在放映室里,琢磨着开普勒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题。什么是食磁生物?大家说的跟探日飞船玩捉人游戏、以类人的形状做出姿态威胁飞船船员的“第二类”太阳人,又是怎么回事?
雅各布把目光转回全息投影仪。
开普勒选定一个暗条,放大到充满整个投影仪,接着又继续放大,直到观众们感觉自己都被那轻柔、炽热的物质包围了。这下细节看得更清楚了——纠结着的团块,表明那里有一根紧绷着的磁力线;飘来飘去的细线,像蒸汽一般运动着,由于多普勒效应,热气在镜头里时隐时现;一群群明亮的光点,飘舞在视线的远端。
开普勒仍在独自讲个不停,有些内容对雅各布而言过于专业,但他总会找到简单的比喻来加以说明。他的声音坚定而自信,显然这场演讲让他乐在其中。
开普勒指了指近处的一股等离子流。离子流十分浓密地扭结在一起,发出暗红色,卷动着几星痛苦挣扎的明亮光点。
“第一眼看上去,你们通常会认为这些都是压缩热点。”他说道,“如果我们再看看它们,就会发现谱型完全错了。”
开普勒调了调手中指示棒底部的一个开关,把图像放大到那根分支暗条的中央部位。
那些亮点慢慢变大。随着图像不断扩展,可以看到其中还有一些更小的点。
“现在你们应该想起来了,”开普勒说道,“我们之前看到的那些热点虽然非常明亮,但看起来还是红色的。那是飞船滤镜的作用,在拍摄这些图像的时候,滤镜只允许氢-阿尔法线附近非常窄的一段谱型光线通过。此时此刻,大家应该可以看到那些我们感兴趣的东西了。”
是啊,我看见了,雅各布心想。
那些亮点变成了一团耀眼的绿色!
它们像交通信号灯一般闪烁着,有着绿宝石一般的颜色。
“当然,有些绿蓝谱型的光可能会因为滤镜的拦截工作并非完全有效而成为漏网之鱼,但通常经过这么远的距离,它们也会被阿尔法射线完全‘洗白’。所以,我们看到的这种绿色根本不是这些蓝绿谱型的光发出的!”
“大家一定可以想象到我们的惊愕。没有任何一种热光源能够发出穿透这重重障碍的光。要做到这一点,这种光不仅要难以置信的明亮,而且还得是完全单色的,而它的温度将会是上百万度!”
雅各布在整个演示过程中一直窝在座位里,此刻却不禁直起腰来——有意思的内容终于来了。
“换句话说,”开普勒继续说道,“它们只能是激光。一颗恒星的确有可能产生自然激光,但是从未有人观察到我们的太阳上有这种事发生,因此我们进行了深入调查。结果,我们发现了谁也想象不出来的生命形式!”
这位科学家扭转指示棒上的控制器,全息投影仪中的视野开始变换起来。
前排观众中突然响起一阵轻柔的铃声。只见海琳·德席尔瓦拿起电话,低声对着话筒说起话来。
开普勒全神贯注于他的演示。慢慢地,那些亮点在投影仪里慢慢扩大,直到扩散成一个个小光环,但还是太小,无法辨认细节。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雅各布听到了德席尔瓦低声讲电话的声音。
连开普勒都停了下来等着海琳,她正低声向电话另一头的人问着一连串的问题。
海琳放下了电话,脸色铁青,表情僵硬。雅各布看到她站起身向开普勒走过去,那位主讲人正站在那里,紧张地转动着手中的指示棒。海琳微微欠身,俯在开普勒的耳边低语,太阳潜入者计划主管的眼睛一下子闭上了;再次睁开眼睛时,他脸上的表情已是一片空白。
突然大家都开始说起话来。前排的库拉离开座位走到德席尔瓦身边。雅各布感到身边有一阵风掠过,原来是玛蒂娜医生快步走下过道,跑去开普勒的身旁。
雅各布也站起身来,转身对着旁边正站在过道里的斐金说道:“斐金,我想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儿,你在这里稍等一下。”
“不必了。”坎顿人像个哲学家似的慢慢说道。
“为什么?”
“我刚才听见人类指挥官海琳·德席尔瓦的电话了,雅各布朋友。那不是个好消息。”
雅各布暗自咒骂:总是这么呆头呆脑的,你这个浑身挂树叶的混蛋大茄子冬烘先生,那当然不是个好消息!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我最深切地表示哀悼,雅各布朋友。看起来科学家黑猩猩杰弗里的探日飞船在你们太阳的色球层里坠毁了!”
第十一节 湍流
在全息投影仪投出的赭色光线映照下,玛蒂娜医生站在开普勒的身旁,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还伸手在他空洞洞的眼睛前晃动。观众们乱哄哄地都跑上了讲台,叽叽喳喳个不停。外星人库拉独自伫立在一旁看着开普勒,他那巨大的圆脑袋轻轻地在瘦削的肩头晃动着。
雅各布对他说道:“库拉……”
普灵人似乎没听见他的声音。一双巨眼里神情黯淡,雅各布还听到库拉的厚嘴唇后面传出一种嗡嗡的声音,好像是牙齿在打战。
全息投影仪仍在散发着那冷酷的光线,雅各布皱皱眉,走到呆立在那里的开普勒身前,从他手中轻轻地拿下遥控指示棒。玛蒂娜没有理会他,仍在徒劳地试图让开普勒清醒过来。
雅各布鼓捣了几下那根遥控指示棒,投影仪里的图像慢慢消失,房间里的灯光亮了起来。现在的气氛看起来似乎好多了。其他人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个变化,因为嘈杂的说话声减弱下来了。
德席尔瓦从电话上抬起头,看见雅各布正拿着指示棒。她微笑着表示谢意,然后又接着对电话那边的人简要地提着问题。
一队医务人员抬着担架跑进了放映室。玛蒂娜医生领着他们把开普勒平放在担架上,穿过门口聚集的人群,轻轻地抬了出去。
雅各布回头看向库拉。斐金推来一张椅子在库拉身后放下,正试图让他坐下。雅各布走过去时,斐金枝头的沙沙声和高调子的口哨声停住了。
“我想他没什么事。”坎顿人语调平静地说道,“他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我担心他失去了他的朋友杰弗里,会过度悲痛。这也是一个年轻种族面对关系亲密的人去世时常见的反应。”
“我们能做点什么吗?他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库拉的眼神涣散。但雅各布之前也从未看懂库拉的眼神。那外星人的牙齿犹自颤个不停。
“我想他能听见。”斐金回答道。
雅各布抓起库拉的手臂,那细细的胳膊柔若无骨。
“来,库拉,”他说道,“你身后就有一把椅子。现在你要是坐下来,我们大家都会好受点儿。”
外星人想答话,巨大的嘴唇张开,牙齿打战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大。他眼睛的颜色略微变了变,嘴又闭上了。他颤抖着点点头,跟着人找到身后的椅子坐下,那颗浑圆的脑袋缓缓地垂下,双手掩面。
不知这外星人是不是真的太容易动情,总之他对一个地球人——一只黑猩猩的死反应如此强烈,多少有点怪异。归根结底,对他而言,死者是跟他化学构成完全不同的生物;死者的鱼类先祖跟他的先祖遨游在不同的海洋之中;屏息膜拜的也是另一个不同的太阳。
“大家静一静!”德席尔瓦站上了讲台。
“诸位之中有的人可能还不知道,初步报告显示,杰弗里博士的飞船可能已经坠毁在J-12活动区,靠近简氏黑子的地方。这只是初步报告,进一步确认还要等到我们分析完这次事故的遥测数据之后才能做出。”
拉洛克在房间的远处招手,想引起指挥官的注意。他一只手上握着一部微型相机,跟之前在探日飞船机库里被没收的那款并不一样。雅各布有点奇怪开普勒怎么还没把那部相机还给他。
“德席尔瓦小姐,”拉洛克插话道,“媒体可不可以参与遥测数据分析?那份记录应该是公开的。”兴奋之下,拉洛克做作的口音也不见了。这样一来,那声不合时宜的称呼——“德席尔瓦小姐”——听起来便愈发古怪。
海琳沉吟片刻,并没有看着拉洛克。证人法案写得很清楚,如果拒绝别人查阅一份新闻事件的公开记录,那上面就必须有保密局的“封印”。而即便是对保密局的人而言,诚实公正也甚至比法律还重要,所以他们不会同意封存这些记录。拉洛克显然引起了海琳的担忧,好在他还没有逼人太甚。
“好吧。观察室在控制中心楼上,可以对所有感兴趣的人开放,除了……”她瞪着门口聚集的一群基地工作人员,“那些还有活儿要干的人。”说完这句话,她的眉毛一扬,门口那边的人们赶紧一哄而散。
“我们二十分钟后集合。”她结束讲话,走下了讲台。
赫尔墨斯基地的工作人员立刻开始离开会场。而那些初来乍到、还穿着地球服装的访客则没有那么匆忙。
拉洛克已经离开了,肯定是去找他的微波激射电台,好向地球发回他的报道。
唯独少了巴伯卡。会议开始前他还在跟玛蒂娜医生说着话,但这小熊般的外星人并没有进会议室。雅各布想知道大家开会的时候他在哪儿。
海琳来到他和斐金的身边。
“库拉还是个小家伙,”她轻声对雅各布说道,“他曾经开玩笑说,他之所以跟杰弗里关系这么好,是因为他俩都处在低等地位,还因为他俩都是刚从树上下来不久。”她同情地看着库拉,伸出一只手搭在那外星人的头侧。
那一定让人感觉很安慰,雅各布心想。
“悲伤是年轻种族的基本特权。”斐金的叶子沙沙作响。
德席尔瓦放下手,“雅各布,开普勒博士曾给我留下过锦囊妙计,让我在他万一出事的时候来找你和斐金。”
“哦?”
“是的。当然,那些指导没什么法律效力。我要做的只是让你们参加我们的工作会议。但你们肯定能帮上忙。我希望你们二位一会儿一定要去参加遥测数据回放分析。”
雅各布很欣赏她的态度。作为基地指挥官,她要为今天所做的一切决定负责。历数目前在水星上的重要人物,拉洛克来者不善,玛蒂娜对项目组也不甚友好,而巴伯卡则是神秘莫测。如果日后地球收到了水星上的情况报告,她当然希望有人站在她这边。
“当然,”斐金吹着口哨说,“能帮上忙是我们的荣幸。”
德席尔瓦回过身,柔声询问那外星人是不是好些了。库拉沉默片刻,把脸从手掌里抬起来,缓缓点了点头。他的牙齿不再打战,但眼神还是很呆滞,眼角有泪光闪烁。他看上去筋疲力尽,十分可怜。
德席尔瓦起身离开,去准备遥测回放了。过了一会儿,皮拉人巴伯卡雄赳赳地走进了会议室,他粗短的脖子有一圈褶皱,上面的皮毛油光水滑。他开口说话时嘴巴快速开合,胸前的传译器发出人耳可闻的声音:
“我听到了那个消息。大家都得去参加遥测分析,这很重要。我来领你们过去。”
巴伯卡动动身子,看向雅各布身后。他看到库拉正茫然地坐在那把简陋的折叠椅上。
“库拉!”他召唤道。普灵人抬起头,不太情愿地做了一个雅各布看不懂的动作,似乎是在表达哀求和拒绝。
巴伯卡勃然大怒。他叽里咕噜地发出一连串厉声尖叫。库拉跌跌撞撞地迅速站起身来。巴伯卡一下子转过身去,迈着有力的步伐向外走去。
雅各布、斐金和库拉跟在他身后。从斐金的“头”顶某个地方,传来了一阵奇怪的乐声。
第十二节 重力
遥测室放满了各种设备,显得十分狭小。一面巨大的屏幕下方是两排共十来个操纵装置。受邀的人们正坐在小观众席上的栏杆后面,看着操作人员仔细地复查记录数据。
偶尔会有地球人,有男有女,探身凝视屏幕上的某个细部,徒劳地希望能够找出探日飞船还在的线索。
海琳·德席尔瓦站在最靠近观众席的几部操纵装置那里。杰弗里最后的语音记录正在那里显示出来。
屏幕上出现了几行字,那是数小时前,四千万千米之外的杰弗里在键盘上敲出来的。
自动飞行一切正常……在湍流中只好将时间系数调到十分之一……我二十秒就吃完了午饭,哈哈……
雅各布笑了。他能够想象那小黑猩猩对着调节差速器来上一脚的情形。
现在经过一号τ点……磁力线在眼前汇聚……仪器显示前方有一群海琳说的那种生物……大概一百个……现在靠近……
这时,扬声器里传出了杰弗里那猩猩的吼叫声,粗鲁而又唐突:“等着看我在树上找到他们,兄弟们!太阳上的第一次单独飞行!泰山,你算什么,瞧我的!”
一位操作员忍不住笑了,然后关掉了这段录音。杰弗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一声呜咽。
雅各布说话了:“他是一个人去的?”
“你不知道吗,”德席尔瓦看上去有点意外,“现在的潜日飞行都已经非常自动化了。只有计算机能够调节静滞场,保护乘客不被汹涌的湍流压得稀巴烂。杰夫……有两台计算机:一台在飞船上,还有一台在水星基地这里通过激光遥控。话说回来,在那种情况下,人类除了东摸摸西看看,还能做什么?”
“那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
“那是开普勒博士的主意。”她略带辩解地回答道,“他想看看是不是只有人类才会引发太阳幽灵的感应,并因此逃跑或者做出威胁姿态。”
“他在简报会上可没提这事儿。”
她把一缕金发向后捋了捋。
“是的,好吧,在我们头几次碰到食磁动物的时候,都没有看到放牧者,也就是它们的主人。后来我们发现了放牧者,就离得远远的,好判断他们跟其他生物的关系。”
“等我们终于靠近他们时,一开始,食磁动物的放牧者们直接跑掉了。然后,他们的行为发生了变化:虽然大多数还是会跑开,但却有一两个会跑到飞船的上方,就在设备层的可见视野之外,从那里靠近飞船!”
雅各布摇摇头,“我不明白……”
德席尔瓦瞥了一眼最近的控制台,情况没有什么进展。杰夫的飞船发回的报告只是些普通数据——有关太阳情况的例行报告。
“呃,雅各布,飞船近乎完美的镜面外壳之中有一层平坦的舱板。引力发动机、静滞场发生器和冷冻激光器都在位于这层舱板中央的那个小一点的圆形房间里。记录设备放置在‘下’半层甲板边缘,而人员则在‘上’半层,这样从两个半球都能看到飞船中纬线边缘外面的情形。可我们没想到有东西会刻意避开我们的镜头!”
“如果太阳幽灵跑到飞船顶部,躲在设备可见范围之外,你们操纵飞船做个转体不就行了吗,反正你们能全方位控制重力场?”
“我们试过。等我们转过去,还是看不见他们!更糟的是,无论我们转动得多快,他们总能保持在我们头顶上方。他们就悬停在那儿了!就是从那时起,有些船员开始看见了某种可恶的类人生物!”
房间里突然又响起杰弗里焦躁的声音。
“嗨!那儿有一整队牧羊犬正推着那些线圈滚来滚去呢!我这就去拍拍他们,可爱的小狗狗们!”
海琳耸耸肩。
“杰夫总是眼见为实。他从没看见过那些‘头顶上的人形’,所以一直称呼那些放牧者为‘牧羊犬’,因为他看不出他们的行为有什么智慧的迹象。”
雅各布不禁莞尔。新生黑猩猩有一份“人类有,我也要有”的执着,而对犬科动物居高临下的态度正是这种执着的表现。由于狗先于他们与人类建立了特殊关系,也许这样做还能冲淡这一事实给他们带来的小小不痛快——有很多黑猩猩都将狗作为宠物。
“他管食磁动物叫线圈?”
“是啊,它们的形状就像一个大大的炸面包圈。如果简报没有……被打断,你本来能看到的。”她难过地摇摇头,垂下目光。
雅各布调换了一下双脚的姿势,“我想这事儿谁都无能为力……”他说道,但立刻发现自己的话不太吉利。德席尔瓦点点头,转身关注控制台去了。屏幕上充斥着各种数据。人们正在忙碌,或者说正在刻意装作忙碌。
巴伯卡卧在左边靠近栏杆的一只坐垫上。他手里拿着一部电子书,正全神贯注地阅读那小小屏幕上闪动的外星文字。当杰弗里的声音传来时,皮拉人抬起头倾听,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皮埃尔·拉洛克。
拉洛克的眼都红了,正忙着记录这一“历史时刻”。时不时地,他还会对着自己微型相机上面的麦克风兴奋地低声说上几句。
“三分钟了。”德席尔瓦声音沙哑地说道。
接下来的一分钟里,还是什么信息也没有。接着,屏幕上再度出现那大大的文字:
大家伙们这次向我靠近了!起码有好几个。我刚刚打开了特写镜头……嗨!飞船开始倾……倾……倾斜!时间压缩器失灵了!
“准备撤离!”一阵低沉嘶哑的声音突然传来,“迅速上冲……更加倾斜!蛇形坠落!……外星人!他们……”
这时爆出一声很短的静电噪音,控制台操作员放大声音,只听到很大的一声扩音器啸叫,接着就是一片寂静。
好一阵子都没人说话。然后,一个控制台操作员从工位上站起来:
“爆炸已确认。”他说道。
海琳点点头,“谢谢。请准备一份总结报告,发回地球。”
奇怪的是,雅各布此刻最强烈的感情却是一种令人心酸的骄傲。作为提升中心的一员,他注意到杰弗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甩掉了键盘。他并没有在恐惧面前投降,而是选择了一个骄傲而又相对困难的行动。杰夫作为一个地球人,大声地说话了。
雅各布想找人诉说这一感受。要说这里有谁能理解他,那就是斐金了。他起身向坎顿人的方向走去,还没到那儿,却听见皮埃尔·拉洛克尖声嘶叫:“都是蠢货!”那记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大家。
“我是最蠢的一个!所有人里,我最应该看出来送一只黑猩猩独自潜入太阳是多么危险!”
房间里一片寂静。拉洛克本来正夸张地挥舞着两只胳膊,这时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愕然。
“你们看不出来?难道你们都瞎了眼?如果太阳人是我们的先祖——这一点没什么疑问——他们显然已经十分痛苦地避开我们好几千年了。只不过他们对我们也许还多少抱有某种感情,所以还没有把我们毁灭掉!”
“他们曾经试图用明显的方式警告你们,还有你们的探日飞船,不要靠近,可你们却执意侵扰他们。突然有一个已经被自己遗弃了的种族,派出他们自己的受庇护种族贸然闯入,试想这些尊贵的生灵会如何反应?被一只猴子侵犯,你说他们会怎么做!”
几名基地工作人员勃然而起。德席尔瓦不得不高声喝住他们。她看着拉洛克,脸色铁青。
“先生,可否请您把那些有趣的假设留到您的报纸上,少来些恶意谩骂,我们基地的人员会很乐于阅读它。”
“但是……”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讨论!”
“不,我们已经没时间了。”
大家循声转身,只见玛蒂娜医生正站在房间门口。“我认为最好现在就讨论这个问题。”她接着说道。
“开普勒博士没事吧?”雅各布问道。
玛蒂娜点点头,“我刚从他床边离开。我已经让他从震惊中苏醒过来。现在他睡了。但他临睡前非常急切地跟我说,我们要马上进行另一次潜日飞行。”
“马上?为什么?难道我们不应该等到搞清楚杰弗里的飞船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已经知道他的飞船发生了什么!”玛蒂娜断然回答道,“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听到了拉洛克先生的话,我不赞同你们对待他看法的方式!你们都是这么狭隘、自负,就不能听一听不同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你真相信太阳幽灵是我们的先祖庇护者?”德席尔瓦难以置信地问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他的话言之有理!不管怎么说,太阳人在此之前也只是威胁我们一下而已吧,现在他们突然变得暴力,为什么?会不会是因为他们觉得杀死一个不成熟种族的成员,比如杰夫,没什么可内疚的?”
她悲哀地摇了摇头。
“你看,人类迟早都会认识到我们不得不做出改变!事实是其他所有呼吸氧气的种族都遵从同一个等级制度……这种尊卑贵贱的排序依据是各个种族的资历、实力和世系。你们有很多人不喜欢这套制度,但这是客观事实!如果我们不想重蹈19世纪非欧洲种族那些人的覆辙,我们就得学习如何以其他更强大的种族愿意接受的方式来对待他们!”
雅各布皱起眉头。
“你是说如果杀掉一只黑猩猩,就可以对人类起到威胁的作用,然后……”
“然后太阳人也许就可以不再被孩子和宠物们缠着了……”这时,一名操作员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操作台。德席尔瓦瞪了他一眼,制止了他的进一步行为。“……却或许会愿意允许更年长、更有阅历的种族来跟他们谈话。说到底,我们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们的很多次潜日飞行,库拉都跟着去了,”那名控制台操作员小声嘀咕着,“他可是个受过训练的使节!”
“我无意冒犯普灵人库拉,”玛蒂娜向着那高高的外星人微微鞠躬,“不过,他也来自一个很年轻的种族,几乎跟我们差不多。很显然,太阳人并不认为他比我们更值得引起注意。”
“不,我们不能指望库拉。其实此时此刻,水星上正好有两位贵客,他们都来自古老而又光荣的种族。我提议我们应该谦恭地请求皮拉人巴伯卡和坎顿人斐金和我们一起潜入太阳,进行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飞行,实现和太阳人的接触!”
巴伯卡缓缓起身。他先环视四周,看到斐金打算等他先说话,便开口道:“如果人类说他们需要我到太阳上去,那么尽管你们原始的探日飞船有显而易见的危险,我也愿意接受邀请。”
他洋洋自得地回到了坐垫上。
斐金的枝叶唰唰响起来,他叹了口气,“我也愿意去。实际上,能有机会登上这么一艘飞船,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但我很高兴一起去。”
“可我反对,可恶!”德席尔瓦喊道,“我可担不起带着皮拉人巴伯卡和坎顿人斐金下去的政治责任,尤其是刚刚出了这么一次事故之后!刚才你说到了要跟强大的外星种族搞好关系,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他们下去之后死在一艘地球飞船上,会有什么后果?”
“哦,那怎么可能!”玛蒂娜说道,“如果有人能处理得当而不会让地球受到非难,那也只能是这两位智慧生物了。毕竟银河系里处处都有危险。我相信他们肯定愿意给我们写下免责声明。”
“我的声明文件已经记录在案了。”斐金说道。
巴伯卡也宽宏大量地声明他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乘坐地球人原始的飞船,免除可能由此带来的一切责任。拉洛克连声称谢,皮拉人却转过身去。最后,连玛蒂娜都不得不出面请求拉洛克别再说话了。
德席尔瓦看看雅各布,他耸耸肩,说道:
“好吧,我们还有点时间。先让这里的工作人员检查一下杰夫的飞行数据;也好让开普勒博士身体恢复;同时,我们提议咨询一下地球的意见。”
玛蒂娜叹叹气,“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你还是不明白。想想看,如果我们想跟太阳人修好,是不是应该回去找被杰夫的拜访冒犯了的那一伙人呢?”
“嗯,那倒不好说,不过听着也有道理。”
“那么你打算怎么去找那一伙太阳人呢,在太阳的大气层里?”
“估计我们得重返同一个活动区域,就是那群食磁动物被放养的地方……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相信你明白了。”玛蒂娜微笑道,“太阳上的‘地形’变化无常,也就根本没有一份地图可供参考。活动区域和太阳黑子几周之内就会消失!太阳本身并没有表面,有的只是不同层次不同密度的气体。哎,它的赤道地区甚至比其他纬度地区都要转动得更快!如果不马上出发,怎么能在杰夫拜访导致的坏影响蔓延到整个太阳之前,找到同一伙太阳人呢?”
雅各布有点迷惑了,转身看看德席尔瓦,“你觉得她说得对吗,海琳?”
海琳翻翻白眼,“谁知道呢,也许吧。这事儿可以考虑。我只知道在开普勒博士恢复清醒能够听取意见之前,我才不会做该死的任何事情!”
玛蒂娜医生蹙起眉头,“我告诉过你了!德韦恩也同意马上出发进行另一次探日飞行!”
“那我得听到他亲自跟我这么说!”德席尔瓦回答道。
“好了,我来了,海琳。”
德韦恩·开普勒站在门口,靠在门框上。在身边搀扶着他的是主任首席医师莱尔德,此刻,他正隔得老远狠狠瞪着玛蒂娜医生。
“德韦恩!你怎么起来了!想得心脏病吗?”玛蒂娜大步朝开普勒走过去,看起来既生气又充满关切。但开普勒挥手示意她离远点。
“我没事,米莉。我只是少吃了一点儿你给我开的药,然后就好了。如果剂量小一点,那药还是挺管用的。只不过就那么把我放倒,可不是什么治病的法子!”
开普勒虚弱地轻轻笑了笑,“不管怎么说,还好我及时醒来,赶得上听到你精彩的演说。我在门口听到了大部分。”
玛蒂娜的脸红了。
开普勒在吃药这件事上没有提到雅各布,令后者感到松了口气。着陆水星之后,雅各布可以找到实验室了,当然对他在“布拉德伯里号”上偷到的开普勒的药物样本进行了分析。
好在没有人过问这些样本是从哪儿来的。他拿着分析结果去咨询基地的医生,虽然医生认为有些药剂量似乎有点高,但大多数药物都只是治疗轻度狂躁症的常规用药,除了其中一种。
这种医生没认出来的药物,雅各布一直惦记着:又一个待解之谜。开普勒有什么病要吃这么大剂量的强力抗凝血剂?基地医师莱尔德知道以后大为愤怒,为什么玛蒂娜开的药方里有华法林[62]?
“你真的没问题了吗?”德席尔瓦问开普勒。她扶着他坐进一把椅子。
“我没事了,”他回答道,“再说,眼前还有要紧的事。”
“首先,米莉认为太阳幽灵们对待皮拉人巴伯卡和坎顿人斐金会比对待我们这些人更加热情,这一点我可拿不准。我只知道,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去参加下一次潜日飞行,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原因很简单,要是他们死在那儿,那不会是太阳人干的……一定是死在地球人手上!我们的确需要立刻进行另一次潜日飞行,但是绝对不能带上我们尊贵的外星朋友……不过,正如米莉建议的,要想返回同一地区,必须马上就出发。”
德席尔瓦使劲儿地摇着头,“我坚决反对,长官!杰夫可能是被太阳幽灵杀死的,但也可能是他的飞船出了问题。而我认为是后一种可能,尽管我非常不愿意这么想……在下一次飞行之前,我们应该彻底检查……”
“哦,当然是飞船出了问题,”开普勒打断她道,“太阳幽灵没有杀死任何人。”
“你说什么?”拉洛克叫嚷道,“你瞎了眼吗,怎么能否认这么明显的事实!”
“德韦恩,”玛蒂娜柔声说道,“你太累了,先不要想这些了。”开普勒却再次挥手让她离远点。
“抱歉问一下,开普勒博士,”雅各布说道,“您刚才提到来自人类的威胁?德席尔瓦指挥官也许以为您是在说杰夫飞船的支撑装置出了故障才导致他的死亡。您是另有所指吗?”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开普勒缓缓说道,“遥测记录是不是显示杰夫的飞船毁于静滞场突然失灵?”
之前说话的那个控制台操作员上前一步,“怎么……是的,长官。您怎么知道的?”
“我并不知道,”开普勒微微一笑,“但我猜得挺准,当我想到有人蓄意破坏的时候。”
“什么?!”玛蒂娜、德席尔瓦和拉洛克几乎同时喊出声来。
雅各布立刻注意到了这一点,“你是说在我们参观飞船的时候……”他转身看着拉洛克。玛蒂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倒吸一口凉气。
拉洛克后退一步,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你疯了!”他喊道,“还有你!”他哆嗦着指向开普勒,“我怎么可能去蓄意破坏飞船引擎?那个疯狂的地方让我一直都感觉晕头转向的。”
“嘿,你瞧,拉洛克,”雅各布说道,“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而且,我相信开普勒博士也只是在猜测。”他冲着开普勒扬扬眉毛。
开普勒摇摇头,“恐怕我是认真的。拉洛克在杰夫的重力生成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旁边没有其他人。随后我们检查了重力生成器,看看有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但什么也没发现。直到后来我检查了拉洛克先生的相机,这才明白。”
“我检查他的相机时,发现上面有一个小附件,原来是一支微型声波眩晕枪!”他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拿出那架微型相机,“这就是犹大之吻的发出者!”
拉洛克涨红了脸,“眩晕枪是我们记者常用的防身装备。我几乎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东西了。再说它也不可能对那么大的一台机器造成什么破坏啊!”
“这一切都太离谱了!你们这些地球沙文主义者,食古不化的疯子,我们跟自己的庇护主友好接触的所有机会都快被你们给毁掉了,竟然还敢把这没来由的指控强加在我头上!是他害死了那只可怜的猴子,现在他还要嫁祸于人!”
“闭嘴,拉洛克。”德席尔瓦平静地说道,她转向开普勒,“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长官?有正式身份的公民绝不会仅仅出于不喜欢,就去谋害别人,只有缓刑犯才可能为一点小事就杀戮。您觉得拉洛克先生有什么理由会做下这么一件极端的事情呢?”
“我不清楚。”开普勒耸耸肩道,盯着拉洛克,“公民即便是出于正义杀了人,事后也还是会感到内疚。而拉洛克先生似乎毫无愧疚之心,所以,要么他是清白的,要么他是位好演员……要么他其实是个缓刑犯!”
“这是在太空里!”玛蒂娜喊道,“那不可能,德韦恩。你知道的,每座太空港都装备了缓刑信号接收器,每艘飞船也都装有探测器!你应该马上向拉洛克先生道歉!”
开普勒笑了,“道歉?最起码我知道拉洛克有一点是在撒谎,那就是他说重力环让他感觉‘晕头转向’。我发了一份微波激射电报给地球,想调他的档案看看。那边非常配合。”
“拉洛克先生原来是一位专业的宇航员呢!他最终被调离航天局,是因为‘健康原因’——这是一个常见的借口,通常意味着某人的缓刑犯测试分数超标,因而被迫放弃敏感岗位上的工作!”
“这也许证明不了什么,但至少说明拉洛克在太空飞船里的经验十分丰富,不可能会被杰弗里飞船上的重力环‘吓得要死’。我真希望自己能及时发现这个,早点警告杰夫就好了。”
拉洛克还在抗议,玛蒂娜还在反对,但雅各布能感觉到房间里已经没人站在他们俩那边了。德席尔瓦死死盯着拉洛克,凶巴巴的眼神让雅各布都有点害怕。
“等一下,”雅各布举起一只手,“我们干吗不查一查水星这里是否混进了没佩戴信号发射器的缓刑犯呢?我建议大家都把自己的视网膜记录发回地球进行验证。如果拉洛克先生不是缓刑犯,那就该由开普勒博士来解释一位公民为什么会去杀人了。”
“那没问题,看在库库尔坎[63]的分上,我们现在就这么做吧!”拉洛克说道,“但我有个条件,要做大家都做,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这时,开普勒却似乎犹豫起来。
为了照顾开普勒,德席尔瓦命令整个基地的人工重力场强度降到水星标准。控制中心回复说重力调整过程需要大约五分钟。她继续对着对讲机宣布,立刻开始对基地工作人员和所有地球来访人员的身份验证,然后起身去监督各项准备工作。
遥测室里的人纷纷离开,向电梯走去。拉洛克紧紧跟着开普勒和玛蒂娜,仿佛想表现他是多么渴望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的下巴高昂着,一副殉道者的表情。
这三个人加上雅各布和另两个基地人员,正在等电梯过来,这时重力场开始改变。这种改变恰巧发生在电梯门口,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因为大伙儿感觉脚下的地板仿佛突然开始自行下落了。
这些人都早已经习惯了重力变化——赫尔墨斯基地有很多地方都不具有地球重力。然而,通常这种转变都是通过一个静滞场控制通道进行的。尽管待在那里面也并不好受,但至少大家熟悉了那种方式,不会像现在这么不安。雅各布使劲儿咽着口水,而一个基地工作人员都有点儿发抖了。
正在这时,拉洛克突然扑过去一把抢过了开普勒手里的相机。玛蒂娜倒抽一口气,开普勒也惊讶地叫出声来。拉洛克转身一拳打在背后正抓着他的那名基地工作人员脸上,然后像个杂技演员一样扭身逃脱,手里拿着抢来的相机,向大厅跑回去。雅各布和另两个基地人员本能地追了过去。
眼前一道光闪过,雅各布的肩头一痛。他俯身躲闪另一记眩晕电击,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好了,这是我的工作,现在看我的吧。”
他跑到一处过道里停了下来。刚才还感觉很兴奋,现在却完全乱套了,眼前的景物一时间竟模糊起来。他大口喘着气,靠在粗糙的墙面上,等着视线重新恢复清晰。
他此刻正独处于一条供给通道中,肩头隐隐作痛,脑中残留着的那种深深的自鸣得意的满足感,正像一个散去的梦一般逐渐消失。他小心地环视周围,叹了口气。
“你不是说现在看你的了吗?不是说不需要我,你自己就能搞定了吗?”他咕哝着。肩膀开始刺疼,仿佛这会儿才苏醒过来。
自己的另一半意识是怎么跑出来的,雅各布无从知道,也不明白它为什么想要摆脱主体人格的帮助独自行事,但现在它一定是碰到麻烦了。
这想法让雅各布产生了一股恨意。海德[64]先生对自己的短处很在意,但最终还是没办法,投降认输了。
这就完了?过去十分钟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他笑了。他那毫无是非观的另一个自我意识碰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
皮埃尔·拉洛克在通道尽头的一个房间里。他抢回了自己的相机眩晕枪并且逃跑,造成了一片混乱。只有雅各布发现了他的痕迹,悄悄追踪过来。
雅各布像渔夫捕鲑鱼那样戏耍了拉洛克,让他以为自己已经逃脱了所有人的追捕。有一次,一小队基地人员都快要找到拉洛克了,却被雅各布给转移了视线。
现在拉洛克正在一间工具室里穿一套太空服,二十米之外就是一个密封舱门。他已经在那儿五分钟了,大概还得需要十分钟才能穿好——这就是那道无法逾越的障碍:海德先生没有耐心等待。他只是一组冲动的集合,不是一个人。而雅各布却很有耐心。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
雅各布厌恶地哼了一声,心中却不无酸楚。不久以前,那种冲动还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能够理解那个“小我”人格为何不愿等待,因为它只想追求一时的满足。
又过了几分钟。他默默地盯着门口。现在即便是那个完全清醒的自我,也开始感到有些不耐烦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把手伸向门闩。
门闩自己转动起来。雅各布向后退了退,双手垂在身体两边。
门向外打开,门缝里探出一张宇航服头盔的透明面罩。拉洛克左看看、右看看,突然看到了雅各布,不禁吓得龇牙咧嘴。他推开门冲出来,手里握着一根塑料托架样的东西。
雅各布举起一只手,“慢着,拉洛克!我想跟你谈谈。无论如何你是逃不掉的。”
“我不想伤害你,德姆瓦。快走开!”拉洛克闷闷的声音从胸前的一个扩音器传出,听起来十分紧张。他威胁似的弯了弯手中的塑料棍。
雅各布摇摇头,“对不起。在这里等你出来之前,我把通道那头的密封门撬坏了。你得穿着这身宇航服走一段远路,去找下一个出口了。”
拉洛克的脸扭曲了,“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干,也没招惹你!”
“我们以后再证明这一点。现在跟我谈谈吧。时间不多了。”
“好,我谈!”拉洛克尖叫道,“我用这个跟你谈!”他挥舞着棍子冲了上来。
雅各布身形一矮,侧身,伸出双手想抓住拉洛克的手腕。但他忘记了自己麻木的左肩。他的左手只无力地挥了一下,就落了下来,他只好右手前伸,想阻挡一下砸下来的棍子,却只擦到了棍子的边儿。只听得头上几英寸[65]处,棍子带着风声呼地砸了下来,无计可施之下,雅各布一缩脖,向前滚倒。
这一滚起到了作用。刚刚调小的重力场帮了大忙,他一纵身就跳了起来。但现在右手也麻木了,上面很大一块瘀青。拉洛克穿着宇航服,却十分灵活地转过身来。开普勒怎么说的来着,拉洛克曾经是个宇航员?没时间细想,这家伙又冲上来了。
拉洛克用标准的剑道姿势双手握住棍子,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砸了下来。雅各布的手如果没受伤,本来应该很容易防住。但现在,他只得弯腰躲过这一击,一头顶在拉洛克的肚子上。他继续前冲,直到两人猛地撞在了通道的墙上。拉洛克“哎哟”一声,手里的棍子滑落下来。
雅各布一脚把棍子踢远,向后一跃。
“住手,拉洛克!”他大口喘着气,“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没人有确凿的证据指控你,你为什么要跑呢?在这儿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啊!”
拉洛克痛苦地摇摇头,“对不起,德姆瓦。”那装出来的口音完全消失了。他张开双臂,猛地扑了过来。
雅各布接连向后跳了几步,直到距离合适。他慢慢地数着数,数到五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刹那间,雅各布·德姆瓦身心合一。他后撤一步,循着脑中想象的轨迹,伸脚踢向对方的下巴。他的脚尖画过一道弧线,啪的一声踢出去,仿佛过了好几分钟才碰到对方,那碰触的感觉就像一根鸿毛一样轻盈。
拉洛克飞了起来。雅各布·德姆瓦看着这具穿着宇航服的庞大身躯向后飞出去,就像慢动作一般。他似乎感同身受,就像那是他自己在半空中划过,带着羞辱和伤痛慢慢坠落,直到坚硬的地板透过宇航服装备包猛烈地撞击自己的后背。
这一阵出神马上结束了,他走过去取下拉洛克的头盔,拉着那家伙靠墙坐起来。拉洛克低声哭泣起来。
雅各布注意到拉洛克腰上还拴着一个包。他摘下来翻开看了看,拉洛克想伸手阻拦,被他一把推开。
“那么,”雅各布撇着嘴说道,“你没有对我使用眩晕枪,是因为这相机太珍贵了。为什么?我想知道。我们看看里面的内容,也许就能知道了。”
“来吧,拉洛克,”他站起身,把那家伙也拽了起来,“我们这就去找台放映机。除非你现在有话要说?”
拉洛克摇摇头。他顺从地任凭雅各布拽着他的胳膊前行。
走到主通道,雅各布正准备转向放映室,德韦恩·开普勒领着一群人发现了他们。尽管重力场已经减弱,这位科学家还是完全倚靠在旁边一位医护人员的肩上。
“啊哈!你抓住他了。太好了!这证明了我说的一切!这个人想逃脱正义的惩罚!他是个杀人犯!”
“这件事我们还要继续调查,”雅各布说道,“这次铤而走险只能说明他害怕了。一个合法公民要是恐慌起来,也可能会变得暴力。我想知道的是他打算逃到哪儿去。外面除了一堆破石头,可什么都没有!也许您应该派人出去搜查一下基地附近的区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开普勒笑了起来。
“我想他并不是要去哪儿。缓刑犯从来就是没头苍蝇。他们靠本能行事。他只是想出去找个地方藏起来,就像一只被追捕的动物。”
拉洛克的脸上木无表情。但是,雅各布感觉当他提到派人搜查外面时,拉洛克的胳膊绷紧了;等开普勒没有采纳这个建议的时候,它们又放松下来。
“那么说,你认为这不是一起公民犯下的谋杀案了。”雅各布对开普勒说道,他们正转身朝电梯走去,开普勒走得很慢。
“动机是什么?可怜的杰夫连一只苍蝇都不愿伤害!他是一位正派的、敬畏上帝的黑猩猩!另外,已经十年没有公民杀人的记录了!这事儿就像天上掉金子一样稀罕!”
雅各布并不相信开普勒的说法。那统计数据不过是警方的说辞而已。但他没有再说什么。
走到电梯旁,开普勒对着墙上的对讲机简短地说了什么,马上又来了几个人,从雅各布手中接过了拉洛克。
“对了,你找到相机了吗?”开普勒问道。
雅各布敷衍了几句。他想先把相机藏起来,然后过一阵子再假装发现它。
“Ma camera a votre oncle!”[66]拉洛克喊道。他伸出一只手去抓雅各布的口袋。几个基地人员拉住了他。另一个人走上前来伸出手。雅各布不情愿地交出了相机。
“他说什么?”开普勒问道,“那是什么语言?”
雅各布耸耸肩。这时一部电梯到了,更多的人走了出来,其中就有玛蒂娜和德席尔瓦。
“那只是一句骂人话,”他说道,“我想他可能不怎么喜欢您的祖上。”
开普勒大声笑了起来。
第十三节 太阳之下
在雅各布看来,通信中心的穹顶室仿佛一层柏油上面鼓起的一个大泡。在那个由玻璃和静滞场组成的半球周围,水星表面散发着昏暗的微光。晶莹的反射阳光,让人更加觉得自己身处一颗深陷泥沼、无法脱身到洁净太空去的大水晶球之中。
近处的岩石显得十分怪异。高温和恒久的太阳风粒子辐射催生出非比寻常的矿物。人们被粉尘和奇特的晶体形状弄得眼花缭乱,更别提去看那些熔岩坑了。
地平线附近还有一样引人注目的东西。
那是太阳。它显得非常昏暗,这是由于强力过滤屏的作用。那个白花花的黄球看起来就像一支金色的蒲公英,触手可及;又仿佛是一枚炽热的硬币。暗色的太阳黑子成群结队,从赤道附近向东北和东南方向散开。太阳表面的质地光滑,让人无法聚焦。
直接盯着太阳看让雅各布有一种奇怪的超然感觉。穹顶室里的人沐浴在阳光之中,看上去容光焕发。阳光仿佛在亲吻雅各布的额头。
雅各布就像一条远古蜥蜴,为了获取更多的热量,伸展开身体的每一寸地方,向着天空之主,在火热的阳光下感受着召唤,渴望向它奔去。
他确信无疑:那个大火炉里居住着一群生命体,他们非常古老,非常冷漠。
在穹顶室之下,人和机器脚下的地板是硅酸铁铸成的。雅各布仰着脖子看着一座巨大的塔楼,它矗立在整个房间的中央,从静滞场顶部探出去,暴露在水星表面炽热的阳光下。
塔楼的顶部是微波激射器和激光发射器,赫尔墨斯基地正是依靠它们与地球保持联络。此外,通过一个环绕在距离太阳表面一千五百万千米高空之上的同步卫星网,它们还能够追踪探日飞船,深入到太阳神的大旋涡之中去。
微波激射通信现在十分繁忙。一个个视网膜记录正以光速发回地球上的计算机。时常有人会不禁幻想自己骑着这电波返回地球,返回那蓝色的天空和大海。
视网膜扫描仪是一部小型机器,安装在由大数据库公会设计的电脑系统的激光装置部分。这台扫描仪其实就是一台大目镜,人们可以把面部贴上去,剩下的光学输入工作会自动完成。
尽管外星人可以不参加这次缓刑犯搜查(他们不可能是缓刑犯,再说肯定也没有他们的视网膜记录),库拉还是坚持接受扫描。作为杰弗里的朋友,他宣称自己有权象征性地参加到这只黑猩猩的死亡调查行动中来。库拉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那双巨眼一次一只地塞进目镜口。他一动不动地保持了很长时间。终于,一声音乐响起,这外星人起身离开了机器。
操作员调整了目镜的高度,好让海琳·德席尔瓦接受扫描。
接下来轮到了雅各布。他等着目镜调整好,然后把鼻子、脸颊和前额贴住支架,睁开了双眼。
目镜里除了一个蓝色的光点,别无他物。这让雅各布想起了什么,但却一时无法准确记起。那蓝色的光点似乎能随着他的目光转动、闪烁,仿佛一个幽灵。
音乐声响起,他的扫描也结束了。他退下检测台,回到房间。这时,开普勒由米莉·玛蒂娜搀扶着走了过来。科学家经过的时候冲他微笑了一下。
刚才我就意识到了!雅各布心想。那个光点很像一个人眼睛里闪烁的光。
哦,好吧,这也挺合理,计算机现在也差不多会思考了,有的甚至被认为已经具备幽默感了。那这一台有什么不可以?人类给计算机装上眼睛,让它们能闪光;再给它们装上胳膊,让它们能叉着腰。人类让它们的目光有了含义,都能摄人魂魄了。这些机器干吗不直接披上那些被它们摄取了魂魄的人皮呢?
拉洛克坐在扫描仪前面,表情镇定。结束之后,他漠然地坐在一边一言不发,任凭海琳·德席尔瓦和几个手下瞪着他看。
基地指挥官叫了些小吃进来,每一个和探日飞船有关的人都分别接受了扫描。很多技术人员都对自己的工作被打断很是不满。雅各布看着接受检查的队伍通过,不得不承认这事儿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他没想到海琳会要求所有人都接受扫描。
德席尔瓦在坐电梯上来的时候曾略略做了一番解释。然后她安排开普勒和拉洛克各上一部车,自己跟雅各布同乘一部车。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雅各布说道。
“才一件事?”海琳苦笑道。
“呃,这件特别突出。开普勒博士指控拉洛克破坏了杰夫的飞船,为什么他不等调查结果出来,就坚决反对巴伯卡和斐金参加潜日飞行呢?如果这事儿真是拉洛克干的,那我们已经把他抓起来了,下次飞行就应该是十分安全的了。”
德席尔瓦看着他,沉思起来。
“我想,如果这个基地还有谁值得我信赖的话,那就是你了,雅各布。所以,我来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
“在这个项目上,开普勒博士一直不想接受外星人的帮助。你会知道我现在给你讲的是需要保密的,不过我觉得,绝大多数航天员都会面临的如何平衡地球和外星两种文化的感情问题,在他身上尤其严重。他的背景使得他激烈地反对丹尼肯派哲学,我认为这也导致了他对外星人的某种不信任。而且,他的很多同事被大数据库抢走了饭碗。对他们这种视科学研究为生命的人来说,那的确很悲惨。”
“我倒不是说他就是个‘皮族’什么的,他和斐金相处得很好,也能在其他外星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感情。不过他可以说,既然拉洛克能跑到水星这儿来,别的危险分子也可以。所以,他会以保护我们外星客人的安全作为借口,反对他们上飞船。”
“但是库拉几乎参加了每次潜日飞行。”
德席尔瓦耸耸肩,“库拉不算,他是个受庇护种族。”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准备去搞清楚开普勒博士到底在想什么。基地里的每一个人类都接受了检查,巴伯卡和斐金应该参加下次飞行,实在不得已,我会把他们绑架上去!我不能容忍一星半点的流言,说人类基地成员是靠不住的!”
她咬紧牙点了点头。这一刻雅各布觉得她有点严酷过头了。虽然他可以理解她的感受,但看到这美丽女子像个男人般强悍还是不太舒服;同时,他还怀疑海琳的动机是不是真就那么单纯。
微波激射器旁边站着一个接线员,此刻他收到了来自地球的回复。他拆开信封,拿给德席尔瓦。大家都看着她阅读那封电报,房间里一片寂静,充满了紧张的气氛。片刻之后,德席尔瓦表情严峻地转向旁边站着的几个身高体壮的基地人员说道:“把拉洛克先生押起来。他将由下一班飞船遣送回地球。”
“罪名是什么!”拉洛克喊道,“你不能这么做,你,你这个尼安德特女人!你将为这种侮辱付出代价!”
德席尔瓦轻蔑地瞧着他,好像在打量一只虫子,“罪名是非法移除缓刑信号发射器。其他的指控很快也会加上。”
“撒谎,撒谎!”拉洛克号叫着跳了起来。他被一名基地人员抓住胳膊拖向电梯,狂怒之下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德席尔瓦没有理会,转向雅各布说道:“德姆瓦先生,另一艘探日飞船将在三小时内准备就绪。我去告诉其他人。”
“我们可以在路上睡一会儿。再次感谢您在这件事上对我们的帮助。”
还没等雅各布回答,她就转身离开,低声向聚在那儿的基地人员传达指令,很好地掩饰了她的愤怒:太空里混进了一个缓刑犯!
雅各布看着穹顶室里的人群渐渐散去,又待了几分钟。一起谋杀案,一次疯狂的追捕,现在又多了一项重罪。那又怎么样,他心想,如果我是个缓刑犯,我可能也会那么做,如果这也算一项重罪,那拉洛克当然也有可能会杀人。
尽管雅各布不喜欢拉洛克,但他却从未想过这位记者会冷血地杀人,哪怕对方曾经拎着塑料棍恶狠狠地砸向自己。
在意识深处,雅各布能感觉到他的另一半意识正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太阳潜入者计划的迂回曲折令这一半意识异常振奋,此刻正嚷嚷着要跳出来。
忘了他。
玛蒂娜医生从电梯那里向他走过来,看上去非常震惊。
“雅各布……你,你不认为皮埃尔会杀死那个小家伙,对吧?我是说,他喜欢黑猩猩!”
“我很抱歉,不过证据似乎是这么显示的。我和你一样不喜欢缓刑法案,但被强加了那个身份的人的确很容易有暴力行为,而拉洛克先生移除身上的发射器,也的确是违法行为。”
“但是不要担心,他们回到地球会搞清楚这一切的。拉洛克肯定会获得一个公正的审判。”
“但是……他已经被不公正地指控了!”她冲口而出,“他不是缓刑犯,也不是杀人犯!我能证明!”
“那好极了!你有证据在手吗?”
他马上又皱起眉头,“但地球来电说他是个缓刑犯啊!”
她咬着嘴唇,避开他的眼睛,说道:“那封电报是假的。”
雅各布有点同情她。现在这位超级自信的心理学家说话结结巴巴、牵强附会,显然是惊吓过度。此情此景令人黯然,他真希望自己赶快离开这儿。
“你有证据说那封电报是假的?我能看看吗?”
玛蒂娜抬起头看着他,突然显得十分犹豫,欲言又止。
“那个……那个基地人员。你亲眼看到那封电报的内容了吗?那个女人……我们只是听她说的。她跟这里的人都恨皮埃尔……”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站不住脚。雅各布心想,毕竟,难道指挥官捏造电文内容传达给大家,就不怕有人会要求亲眼看一看?就算是那样,难道她仅仅为了一点儿私人恩怨,就冒险押上自己七十年的声誉,不怕拉洛克起诉她?
或许玛蒂娜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些?
“你还是回房间休息一下吧,”他轻声说,“不必担心拉洛克先生。他们需要找到更多的证据,才能在地球的法庭上证明他有罪。”
玛蒂娜跟着雅各布走进了电梯。他回过头,看到德席尔瓦正忙着作人员部署,开普勒已经下去了。库拉愁眉苦脸地站在斐金身边,两个人高高地站在房间里十分惹眼。在所有人头上,是一轮硕大的金黄色太阳。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雅各布心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次旅程的好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