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案2(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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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今时今日(二)

前来宣永宣帝口谕,着兰珏即刻入宫的老宦官提着灯笼拍开兰府大门时,兰珏都已经睡了,先清醒了片刻,才问:“是否玳王殿下一时走错了路,误会?”

郭公公叹气摇头。

今日并未安排过玳王接见塔赤王子。即便玳王接见,亦应在皇宫里。

清思殿在宝华宫,本是太祖皇帝修来供圣慈仁庄太后静休之用,同光帝时改作番夷上宾居住的行馆。

玳王的府邸在长乐街,去宝华宫最快也得近一个时辰,王子戌时入浴。论天论时论场合,玳王都是个绝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事发后,上官郎中和鸿胪寺卿快速赶到了宝华宫,安抚王子和随行使臣。

察布察里克王子感到了极大的惊恐与羞辱,目前的情绪极其不稳定。使臣说,其实玳王早有猥亵之意,玳王初见王子时,眼神就十分赤裸裸,言辞多挑逗。玳王还曾约王子一同喝酒,在席间说,按照天朝的规矩,喝一杯就要脱一件衣服。王子阅读过天朝的书籍,并未看到过这个习俗,便没有遵从。玳王又企图灌醉王子,邀王子同榻而眠,说这也是天朝习俗之一。王子隐隐觉得玳王有些奇怪,但为了两国的友谊,一直隐忍未曾声张,只避免再与玳王见面。岂知玳王见不到王子,更加压抑不住兽性,竟然在夜晚潜进清思殿,做出这令人发指的行径。

兰珏听后,不知该做何反应。

玳王今年十三,察布察里克王子今年三十。

宫中因这件事,已成了一锅沸水,怀王等诸王亦被召进宫内。太后一时气急,哭道:“哀家无颜去见先帝!是哀家疏于管教,对他太过纵容,竟让他小小年纪,随了怀王的毛病……”

其余诸王怕在座的怀王脸上挂不住,连忙岔开话题劝慰。

怀王道:“对,都是臣的错。是臣打小惯着玳王,让他随我了。臣一向都道,管孩子不当太严。俗话说,缺什么,想什么。这个岁数,正是好奇的时候。成天怕他学坏了,贴身侍候的全是半截入土的牛头马面。那察什么克跟个隔夜的荞麦面锅盔一样,他都去看,若是见惯了好的,何至于此?”

兰珏赶到宫内见驾时,玳王刚被带到御前。兰珏行礼后退至旁侧,永宣帝望着玳王道:“檀弟,和朕说说,察布察里克到底何处令你着迷,竟让你做出如斯下流行径?”

怀王一脸痛心:“下回想看就和叔说,叔带你去看好的。”

一旁端坐的其余诸王都神色阴沉,嘉王轻咳了一声。

玳王鼓起腮:“皇兄,这是误会。臣弟没有下流,更不是跟小皇叔一样了!臣弟就是想看看察布察里克身上的那头狼是不是真的。”

塔赤国的人说,察布察里克王子是天狼星下凡,生来后背上就有一只狼。最初是一只奶狼,与王子一道慢慢长大,如今已雄姿飒爽。更神奇的是,王子醒来时,狼眼是睁开的,王子睡着,狼眼也闭上了。

怀王道:“这等传奇一听就是编的,还用当真去查证?”

玳王嘟囔:“当然知道是假的,上回围猎的时候就瞧着了,纹得跟个狗头一样,狼眼还拿绿颜色染了。”

永宣帝道:“那你昨晚还去做甚?”

玳王支吾了片刻,在永宣帝和诸王的逼问下,终于彻底招了:“就那么个玩意儿,还神神秘秘的,跟旁人都多想看似的。随便弄瓶洗颜料的水就能脱了它。”

永宣帝与诸王的脸色更难看了。

玳王皱皱鼻子:“都是男人,看看怎地,值得如斯哭天抢地?”

永宣帝长叹了一口气:“檀弟,你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否?你不单偷窥了察布察里克王子沐浴,还往他的澡盆里下了药。”

兰珏与颤巍巍的龚尚书立在一旁,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事若与他毫无干系,是挺好笑的。但儿戏一般的事,已上升为两国邦交关键。

塔赤国与本朝在边境素有摩擦,察布察里克王子和其兄都尔古都争夺汗位,略居下风,才被发配出使。察布察里克通过侍臣向朝廷暗示,若支持他成为可汗,愿与天朝修好,世代朝贡。

使团中也有都尔古都的心腹,传达了同样信息。朝廷权衡之后,决定暂不偏向,由他们内讧,看形势再说。

玳王偷窥之事一出,察布察里克摆明了借此闹大,要挟朝廷。

情况如斯尴尬,定要先安抚察布察里克,再商谈。来回往复,为了做足场面,期间或再罢黜一两个主谈的官员。

按照鸿胪寺一贯的德性,肯定会把皮球踢给礼部。且鸿胪寺卿薛沐霖官才四品,不会是主谈。

兰珏在被召进宫的刹那,心中已有了觉悟。在朝为官,往往如此,并非行差踏错,亦非败于政敌,纯粹是死在一个衰字上。赶上倒霉没办法。

最近总惦记着休假的滋润日子,这下好了,有大把时间,广阔荒漠可待放歌。

永宣帝已开始点题了:“如今……只能暂先稳住察布察里克王子与塔赤使团。”

龚尚书颤巍巍佝偻着身体,看样子想要请旨。即便这个差事不是明摆着会落到自己头上,兰珏也做不出缩头让老尚书出面扛下的行径,便在龚尚书动之前,先一步踏出:“主客司上官郎中已与鸿胪寺中丞在宝华宫安抚。”

永宣帝微微颔首:“朕知道,但察布察里克王子受惊极深,恐怕上官卿二人难以安抚。”

其实塔赤国使团已经嚷上了,说派这么两个官来态度太敷衍,要和能管事的谈。

兰珏眼下只能赌,赌永宣帝尚年少,淳厚心性未泯。

“若皇上信任,臣愿前往。只是以臣拙智,或可暂稳,恐难化解。皇上若恩准,臣便权且待罪往之。”

永宣帝道:“兰爱卿前去,实在再好不过。玳王妄为,惹此祸端,累众位爱卿周旋,朕愧对众卿。兰爱卿再称罪,朕情何以堪。卿做事,朕素来放心。塔赤使团一时半刻必不肯干休。兰爱卿明日和薛卿过去,只当先探探他们的意向。”

兰珏领命,稍稍松了一口气。

永宣帝又道:“塔赤国使者蛮性未脱,兰爱卿明日多加小心。”

兰珏又再谢恩。

永宣帝等于是在给他下保证,绝不会拿他顶缸。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这样的保证能当多大真,能当多久真,实在不好说。只能两眼一闭向前了。

永宣帝又瞥了一眼玳王:“龚爱卿和兰爱卿深夜来议此事,辛苦了。先回府休息吧。”

兰珏知道这是皇上和诸王要关起门来教训玳王了,便与龚尚书告辞。

退出勤政殿,龚尚书向兰珏道了声受累。

兰珏道:“既为臣下,此乃理所应当。夜深凉寒,大人回府后记得进些热汤。”

龚尚书心中自也感怀。这些年来,他对兰珏的感觉一直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兰珏是年轻一辈中爬得很快的,行事圆滑,礼部的冗务多是他扛下。即便有些行为龚尚书不赞同,亦睁只眼闭只眼。但这般能力,这等行事手段,侍郎之位在他眼中,必然只是一个台阶。龚尚书以往不能说没有防范,乃至致仕前,推荐接任人选,将兰珏列在其内,言辞只是泛泛,并谈及他常被弹劾的疏漏。

直到将致仕的这段日子,龚尚书才觉得兰珏真的行事周到。不管是否出自真心,能做到这个份上,都是极其难得了。

张屏趁着卸任与赴任的空当,去了一趟丰乐县。

知县乃一县之主,与县丞职责大不相同,张屏在宜平县衙中学了一些,但知县应做的很多事,他自觉并不擅长。将担起一县百姓的责任,先去踩踩地皮,心里踏实些。

张屏最近趁空练了练骑马,此趟便骑了一匹脚稳的黄毛老马,未带随从,独自踏进丰乐县。

田野中覆盖着茸茸新绿,枝头点缀早开的春花,微风甚是怡人。毕竟是京兆府地界,气象不同,山野中隐着清幽的庄园,官道上来往行人颇多,官宦人家出游踏青的车驾蜿蜒,旷野之中,轻衫少年纵马放鹰,天上飘着颇多样式新奇的风筝。

张屏一路慢慢溜达,下午进了丰乐县城。从城门到房屋街道,再到路上行人衣着,都比宜平强出不少。

他到路旁的茶摊坐了坐,一壶粗茶也比宜平贵了两文。

张屏吃着茶听邻桌闲话,不少人提到换知县的事,都在惋惜谢知县倒霉,称赞谢知县其实是个不错的官。逢年底到京里述职本乃循例行事,京兆府有几个县的知县都不在县城坐堂,而是将衙门设在京城。谢知县兢兢业业几年,力求做出政绩,未曾想到,因一桩案子,在京兆府和刑部的争斗下成了炮灰。

更感伤的是,谢知县不是被罢黜,也不是调任,而是直接贬成县丞。给新知县打下手。最近谢知县身边的人都在紧紧地盯着他,怕他想不开。

姚员外深深愧疚自责,数度向谢知县赔罪,更觉得没脸在丰乐县住下去,打算搬家。

张屏啜着茶,但觉淡淡苦涩。

离开茶棚,他牵着老马继续在街上走,见路边不少客栈门前都挂着二十九、三十、初一三日客房已订满字样。市集上有许多摊位在卖纸扎娃娃,香烛店铺门口一对对摆放,都是男童,没有女童。

张屏在一个娃娃摊前驻足,摊主立刻热情招呼:“尊客是要到姥姥庙上香?一定得请一对金童焚献,有求必应。”

张屏问:“怎么只有童男,无童女?”

摊主一笑:“老人家可不都更疼孙子些?”

张屏转头看看左右绵延的娃娃摊:“这许多,疼得过来么?”

摊主脸色一变:“客人,你要不信就罢了,何必如此说话。”转头招呼其他行人,不再理会他。

张屏遂动念,想去那姥姥庙看看。

他又踱去一个香烛铺前,打听姥姥庙的所在,店家告知,在城外的寿念山上。

张屏谢过店家,待要前去,却想起陶周风曾和他道:“治理一县,与办案不同,非专注一事,当以大局为重,既要面面俱到,又需不失小心谨慎。”

张屏抬头看看天,决定今天还是先在县里转。

丰乐县在京城西,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是连贯东西城门的恩隆大街。客栈、饭庄、钱庄、绸缎首饰等大店铺都在这条街上。其中恩隆西大街乃是官驿所在,镖行、漕运的联络门脸亦在此处,店铺多为皮货、木漆瓷器、鞍索马具、铁铺,还有专门招待蛮商胡客的客栈饭庄,门前以正楷和弯曲胡文书明店内备有小灶,器皿洁净,可提供上品素斋,绝无大油云云。

恩隆东大街则多是钱庄、绸缎庄、典当行、珠宝铺、茶行之类,本朝最大的钱庄大正升的丰乐分号亦在此处,门首一匾,如京城总号一样书曰“汇通万国”,壁上钉着铜铸户部批文,门旁廊下设有一栏,贴着今日金银钱币通汇价格、银票兑换折算及阿拔士等几个番邦大国的金银番币置换。

恩隆东大街的客栈、酒楼较之西大街的更华美,当然价钱也更高些。

张屏在东西大街上,都各见着了一个有官府标记的门脸,内里有身着官服的人端坐或走动。

恩隆大街来往人物车马繁杂,但道路相当整洁。张屏入城时,守城的兵卒便发给他一个兜套,着他兜在马屁股处。张屏在西大街上走时,前方一匹屁股上没套兜套的骡子行着行着,忽而尾巴甩了几下,噗啦啦落下一摊粪便。道旁立刻过来一名老者,从手提的小箱中倒出些灰,掩在粪上,再自背上取下一铲一帚,将粪便迅速铲扫进一个篓子。

张屏只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走,天就要黑了,他折转到别的街道,寻一家客栈投宿。

入店后询问价格,房钱竟与恩隆大街上陈设类似的客栈差不多,比之宜平略贵,但以地界而论,仍算公道。

掌柜笑向张屏道:“客人若是去京城,在恩隆大街那边投宿其实更方便,小店在那里亦有分号,都一个价格。我们县里没有因地抬价的事。”

小伙计引张屏去二楼客房,房间不算大,极其干净。若不另用酒菜,客房早晚还赠一碗粥,一个馒头,两小碟咸菜。

丰乐有不少住不起京城的试子,小伙计见张屏年轻,像个读书人模样,就询问他是否打算在丰乐暂住,可以介绍租价实惠的房子给他。

“非小的吹嘘,京兆府各县,我们丰乐算数一数二的了,京中大员都在我们丰乐置办宅子。京城有的东西,这里都能买着。当然不能跟京城比大。恩隆大街客官去了没?真和京城的大街差不多了。”

张屏道:“是,热闹,干净。”

小伙计笑道:“是吧,街道都是这几年整过的,京兆府的这些县,没一个能跟我们县这样,格局这么有条理。起先也没这么干净齐整,都是这任……啊,已经是前任了,知县大人整治的。”

张屏道:“谢知县?”

小伙计道:“看来客官也听说了。唉,人赶着倒霉没办法。谢大人在我们县这些年,事真做了不少。本来丰乐城没这么大,都是谢大人来了后重新规整格局,进行扩建的。”

恩隆大街之前叫京通街,来往人多,颇为杂乱,店铺也无章法,谢知县将街道更名,扩宽一倍,东西两段各分其类。

连贯南北城门的街道以前叫大街市,谢知县将其更名为正阳大街,如恩隆大街一般整治。

大正升钱庄原本从不在县城设分号,谢知县约了县中望族,亲自到京城邀约,甚至求冯府尹出面。大正升钱庄设了分号后,诸如锦昌、恒合等大商号,才纷纷在丰乐县设立分号。

两条大街如今是县里的脸面,往来客商,因丰乐好过其他县,往往宁可绕行,也要打这里经过留宿。

恩隆大街东西两段带县衙标记的门脸乃谢知县特设。西大街衙署督管道行纠纷、欺行霸市之类;东大街衙署管辖买卖欺诈、文牒丢失、财物失窃等事务。不必专跑衙门,就近快捷。

县内坊里亦重新规划,道路平直,陋屋皆拆除或修缮,各处井井有条。

路旁行乞者,皆被官府收容登记,能劳作者,便分配在城中做些打扫、归整垃圾、看管修剪树木之类的琐事,可挣得粮钱糊口。

谢知县上任的这几年,丰乐县百姓都过得精致又有条理了。

“就有一条,在这边讲究惯了,到其他地方不习惯。”

张屏盯着面前白得晃眼的粥碗,心知此言不虚。

次日清晨,张屏离开客栈,老黄马的毛皮被洗刷得油亮,鞍具亦擦得闪眼,小伙计又赠给张屏一个兜套。

干干净净的道路上刚洒过水,晨风清新芬芳。

寿念山在县城南边,张屏经过正阳大街出城。

正阳大街亦分作两段,南街和北街,北街是粮铺、油店、酱醋店、调料店、碗筷炊具店铺等。南街是菜市,葱姜、菜蔬、鲜肉、鸡鸭、河鲜、蛋类均分段摆摊,排列整齐,有人来回巡视,清扫地面。南北两街亦设有县衙的门脸,可称量物品斤两,还有钱庄的小铺,整零银钱随时兑换。

南街一道小巷,专卖吃食,面条馄饨、粥油茶豆腐脑、大饼馒头包子、各种炸货,亦分类分段整齐排列。

张屏买了几个包子揣着,眯眼看了看街边棍子长短粗细一致的旗帘,再望了望道旁树木一水儿直线的脑袋,又比较了一下路牙子尽头两块花砖的大小色泽,问城门口的兵卒:“谢知县几日卸任?”

兵卒一怔,打量了一下张屏:“看新知县几时来。”

兰珏与鸿胪寺卿薛沐霖携重礼到宝华宫向塔赤国使团致歉,只有一个使团中身份最低的随从出来迎接,其脸色阴沉,态度僵硬,面对金银宝器,眼皮都不掀一下。

兰珏温声道,玳王殿下少年心性,导致王子因误解而受惊,皇上特命礼部和鸿胪寺一同转达对王子的歉意。能否面见王子,将皇上的慰问带到?

那随从操着不流利的番音汉话道:“不行,不行,王子现在不见你们,不可见你们!”

薛沐霖道:“敢问,为何不可见?”

随从将头摇了两摇,络腮胡须抖动:“去,去,你们,走吧。没用的。王子,不可见你们!”

兰珏道:“温木里大人可在?”

随从摆手:“走,走,温木里大人,沙忽汉大人,他们,都,不可,见你们!走!走吧,你们!”

薛沐霖脸上有些挂不住,这个随从,在使团中不过牵马执鞭之人,竟像赶猪一样驱赶代表皇上前来的礼部侍郎和鸿胪寺卿,塔赤国使团着实有些蹬鼻子上脸。

兰珏亦不快,但担着这件事,肯定必须得不要脸,便又诚挚地道:“皇上命本部院等务必将慰问当面传达给王子,烦请代为通报。”

“走吧,你们!”那随从大吼一声,赤红双目蓄满了泪,“王子,他要离开我们了!他要回到太阳神的身边了!”

“塔赤使臣道……”兰珏在勤政殿中,转禀永宣帝,“察布察里克王子性情刚烈,这次的事,令他有了回到太阳神身边的打算。温木里等在阻拦王子,未出来与臣等相见。”

诸王亦都在殿中,年岁最长的宗王道:“太阳神,是塔赤国的什么官职?难道是国王的代指?”

兰珏与薛沐霖迅速互望一眼,薛沐霖无声地表示还是由兰珏来解释。兰珏便又躬身禀道:“太阳神乃塔赤国信奉的神明。塔赤国传言,察布察里克是天狼星转世,天狼星是太阳神的儿子。”

太后在屏风后急切道:“那个王子已经去了?要不,厚葬?”

兰珏还未回答,怀王就哂笑一声:“他哪舍得死,一哭二闹三上吊,番子亦会这些妇人路数。”

宗王咳了一声,看了一眼怀王。

太后哼道:“哀家亦是妇人,可也得说,这等路数真是不上道。”

怀王含笑:“臣失言。太后乃天下之母,慈佑万民,凤仪尊严,臣等皆钦服而拜。”

太后柔声道:“怀王不必介怀,哀家知道你并无他意。”

永宣帝望向兰珏:“两位爱卿可探得他等意向?”

兰珏和薛沐霖称罪曰不知。

怀王道:“就这么闹着要死要活,等着这边开价,胃口不小啊。”

永宣帝皱眉:“皇叔与两位爱卿看,当如何处置?”

诸王与兰珏二人都先请罪道,没什么好主意。兰珏又道:“臣愚见,暂严密守护宝华宫,令察布察里克王子不会轻易回到太阳神的身边,再多致慰问,其余,需细细商讨,谨慎斟酌。”

闹归闹,反正也不会真去死,索性就大家耗着,看谁先软。

一直总不死,嚷不了太久。

永宣帝轻叹一口气:“朕无他策,依卿所言。”

诸王跟着叹息点头:“只能先如此了。”

兰珏和薛沐霖松了一口气,正要告退,永宣帝神色又一敛:“但,玳王必要处罚,算是个交待。”即传召中书侍郎,拟旨,削去玳王衔爵,收府邸封邑,废为庶人,逐出京城,流放乡野。

太后失声,诸王变色,兰珏与薛沐霖、中书侍郎伏地,都道玳王年幼,此罚过重,请永宣帝开恩。

永宣帝闭目道:“朕乃启檀兄长,启檀之过,亦是朕之过,皆因平日纵容,铸就大错,不重罚,不足以令其自省。”

旨意即下,次日,兰珏与薛沐霖又去宝华宫慰问,这次,倒是塔赤国使团的一个还算像样的使臣出来接待了,仍是一脸沉痛:“王子,仍执意回到太阳神的身边。已经有的伤痛,再也无法回到当初。”

兰珏和薛沐霖婉言抚慰许久,告辞离去。

出了宝华宫,薛沐霖长叹:“愿早些了结。”

兰珏未回答,只在心里跟着叹了口气,突然右眼皮跳了跳。

回宫复命后,永宣帝温声道:“兰爱卿,暂留片刻。”

兰珏顿时升起不妙的预感。

待薛沐霖离去,永宣帝道:“兰爱卿本已告假,却因此事延迟,朕甚过意不去。”

兰珏立刻道这是臣应该做的云云。

永宣帝又道:“朕记得,兰爱卿的家乡,就在京兆府的某县?”

兰珏道:“臣故乡京兆府九和县。”

永宣帝双眸闪亮:“哦?甚巧。朕已命冯邰择一乡野之地,流放庶人启檀于斯,务农思过。冯卿向朕推荐了一个叫念勤乡的地方,属丰乐县境,离兰爱卿家乡远么?”

兰珏微抬起昏沉的头:“与……臣故乡小县相邻。”

永宣帝笑了:“太好了,兰爱卿。庶人启檀一贯顽劣,兰爱卿能否替朕就近监督管束?”

兰珏心中一顿,立刻俯首:“谢皇上恩赏眷托,臣性鄙才疏,只恐……”

永宣帝截住他话头:“兰爱卿之才学行事朕素来信任。启檀流于乡野,朕唯恐其仍不知悔悟,愈发堕落。思择一贤师教导,端正一二。朕本就觉得兰爱卿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爱卿在礼部,职责重大,朕不能因启檀一人置朝务于不顾。恰值卿告假,朕方才问询。只是在休假时仍劳累爱卿,庶人启檀又如斯讨嫌,朕开这个口,着实汗颜。”

兰珏忙顿首:“臣庸碌之徒,能得皇上恩典重托,乃百世福分。臣必当兢兢竭力。只恐侍奉不力,有负圣嘱。”

这事……确实烫手,也确实是个机缘。

玳王肯定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王衔,有这番奉旨教导的经历,身价履历便大大不同。待今上有了皇子,择师时,更多了一分备列入选的可能。

从这方面来说,永宣帝的确是给了他一份厚赏。只是这份赏,真不好拿。

玳王骄纵,一向无法无天,御厕里的苍蝇见他都绕道,又正当狗也嫌的年纪,倘若别的娃是刚出炉的山芋,他就是才从油锅里捞上来的。

该怎么管教?管严了,得罪玳王,来日方长,定无好处。若一味放任,草长莺飞,广阔田野,正好撒欢,玳王绝对生事。太得玳王欢喜,也不太妙。其中分寸,把握得稍微偏差一星星,便会凶险重重。

兰珏太阳穴突突乱跳,不晓得到底该给自己烧香还是烧纸。

还有……兰徽。

兰珏本打算趁休假之际,尽尽身为人父的责任,带兰徽好好玩玩,划划船,钓钓鱼,骑骑马,放放风筝。

兰徽对此行十分期待,这几天都忘记了要装模作样学大人,常常趴在兰珏膝盖上问鱼该怎么钓,在山上会不会遇到老虎。吴士欣告诉兰珏,兰徽在偷偷抛弹丸练飞镖,还从兰珏书房顺出了一本《山河异兽志》研究。

突然被这档事砸中,该拿徽儿怎么办?

兰珏正这么想着,便听见永宣帝道:“兰爱卿的儿子是否与启檀年纪仿佛?”

兰珏心里一跳:“承皇上垂问,劣子今年九岁。”

永宣帝含笑:“差了四岁,不甚多,可做启檀的玩伴,只是兰爱卿怕要担忧启檀把他带坏了。”

兰珏真想顺势道,皇上说得太对了。

陪皇子读书不容易,兰徽只是个从三品小官的儿子。万一再和玳王学得一招半式,对这个世间产生别样的好奇,比如偷看后花园的老宋洗澡什么的……

“劣子愚钝,恐不堪陪伴玳王……”

“什么玳王,已是庶人景启檀了。”永宣帝肃然,“朕正要和兰爱卿说,委屈爱卿暂为他师,朕赐卿戒尺一把,有不当的地方,该罚就罚,该打就打。”

兰珏抱着钦赐戒尺退出御书房前,永宣帝又道:“兰爱卿是三月初一开始休假?”

兰珏道:“是。”

这是变相地在命令,务必于三月初一前摆平察布察里克之事啊……

兰珏暗暗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层叠宫阙之上的苍穹。

张屏出了南城门,沿路直上寿念山。

往寿念山去的道路和官道差不多宽阔,路边的树木排列齐整,走不多远,就有一块木牌指示方向,牌上还刻绘着笑嘻嘻的作揖童子,格外喜庆。

山下一道山门,上书“灵慈福地”四字,山门左右亦各有一尊石刻童子,左侧的抱着鲤鱼,右侧的捧着如意,头顶抓髻,颈戴项圈,红衫绿裤,手腕脚腕都套着金环,赤足踏在白云上。

从山门和这两尊童子的新旧上来看,应都是在这四五年间立成。童子身上的颜色,项圈和手足环上的金粉,近期都刷补过,凑近尚能闻见气味。

过了山门,便见一尊大铜香鼎,腹部铭刻“恩感孝念,善心福佑”八个大字,被香客摸得锃亮。另刻满密密小字,庙观的香鼎石碑上一般是镌刻捐赠者的姓名,但这尊香鼎上刻的,好像都是商号的名字,大福缘、天香堂、功德居……

山阶下的空地左右各有一排房舍,被隔成一个个小小的门脸,挂着式样大小相同的门匾旗帘,功德居、天香堂、大福缘……门脸内是各种香束、斗香、油灯、纸扎娃娃。有的门匾和旗帘左上角,还有一个朱色的礼字花。

左边那排店铺旁边,另有一间小屋,无门匾,单钉着一牌,就写着一个礼字。张屏走过去,见屋内坐着两个青色吏袍的汉子,面前桌案上搁着几个漆盘,盛着大小不等的朱字礼字牌。

张屏施礼询问,一个小吏道,从这里买了牌符,可到任何有礼字花标记的店内换香供。一个小牌换一束香或一串鞭炮,一个中牌换一个纸扎童子或一盏香油灯,一个大牌换一个斗香。

也可先买牌符,到山上再兑换香供,省得上山拿着费力。

在姥姥庙中捐牌还可吃斋饭。捐两个小牌,可吃一饭、四菜、一汤,大厅随便坐,十人一桌。捐一个中牌吃六菜一汤,八人桌。捐一个大牌能在内厢用斋,六人一席,十二道菜,两个汤,席前有供过姥姥的糖果。

“此牌乃县衙礼房特制,足下可放心兑换。牌未用完,能换回银钱,也可以下回再用。若换得香供有瑕疵,店家不予调换,可来告知我等。过几天就是三月初一,今天换六枚以上小牌,或一对中牌,或一个大牌者,即送个盛香的袋儿或磕长头上山系勒的围兜。”

小吏将盛香的布袋拎给张屏看,银褐福字纹布袋上书两行大字——

拜山上姥姥,更敬家中诸老。丰乐县衙礼房。

背后右下角又有一行小字:锦昌布庄捐制。

张屏遂掏钱换了两个小牌,牵马上山。

上山阶梯亦修得十分齐整,上了数阶,便有一段平坦斜坡,然后再是石阶。阶上踩踏平滑处又被打磨粗糙,无一丝苔痕。沿途有几处茶棚,甚是干净整洁。半山处还有一眼泉水,汩汩清澈,山壁上刻着福寿泉三个大字。游人争相去掬水喝。泉水旁一个石刻蛤蟆,张着大嘴,众人纷纷往蛤蟆口中投掷钱币。泉旁有一小棚,一老者在棚中贩卖竹筒和刻着福字寿字的胖葫芦,还有投掷蛤蟆专用的姥姥庙中开过光的如意钱。一个礼字牌可换两个如意钱或一个竹筒,两个礼字牌换一个福寿葫芦。

老者向张屏道,姥姥庙前有座福来桥,这里换的如意钱亦可投掷桥上的金蝠和桥下玉蟾。

张屏继续牵马向上。

在这里已能嗅到山上的香火气味,隐隐钟声响起,张屏前方一对婆媳模样的女子顿足:“晚了晚了,要抢不着灵露了!”发力噌噌向前。

张屏随着蜂拥奔往山顶的妇人们加快步伐。

到达山顶,钟响九声,黑压压的一堆人嗡地涌向一个石台。台上有一尊头顶大碗的铜铸童子像,一名青袍纱帽的小吏与一个手执拂尘的道人各站在童子像两边,扬声让众人两人一列顺序排好。

“诸位莫要拥挤,所谓灵露,不过天感降化,露水尔,信则有,不信则无,无需痴迷。”

“心诚自有神仙佑,心诚则灵。”

众人嗷嗷催促,几个衙役将梯子搭在童子像上,一名道人攀梯而上,从童子像中舀出水,由另几人散与众人。

张屏在庙外转了转,找了几个人问询,那些人都目光灼灼,满面红光地道,姥姥庙,真是太灵了!求福添福,求寿添寿,求男得男,求女得女!

张屏又问:“姥姥究竟是哪位上仙?”

被问的人指向一石壁:“喏,那里刻着哩。”

张屏踱向那石壁前看,上刻一篇文字——

“慈寿姥姥,初现神迹于丰乐县郊。托躯石柩,浮显井中,农夫焦必迁葬供养,遂成庙,求祷者皆得灵验感应,香火渐盛……”

洋洋洒洒数百字。撰文者竟是京城名士慕叶生。

看成文年份,是四年前。

童子像碗中水已分发完毕,又九声钟响,众人涌往庙中。张屏待人群散开,走到童子像近前看了看,应与山脚下的石像一样,是这四五年间所铸,童子的双足、肚子、耳垂都被摸得锃亮。

姥姥庙正名叫慈寿观,殿阁富丽,亦像建完没几年。

张屏踏进庙中,正前院又一尊大铜香鼎,一堆人抢着插香叩拜。正殿名曰福寿殿,一名细眉善目笑容慈和的老妇塑像端坐殿上,头戴太真宝冠,足踏如意舄,紫袿褐裙,裹着香客供奉的红缎福字纹披风,左右各一童子,左捧鲤鱼,右捧如意。

神台两侧垂着的锦幡上绣着莲子红枣。

殿外侧厢有开光的枣核链子手串卖,两个礼字牌可换一个手串。

张屏在庙里踱了一圈,又到了庙外,见卖香贡的小房中,有一个未标礼字花色的小门脸,东西也比旁边的少些,一个老者坐在内里,手执小锥,雕着一只小葫芦。

张屏走到铺前,摸出一个礼字牌:“老丈,换一束香。”

老者抬眼:“客人,这里还没和衙门通上,不能拿此牌换,请去隔壁吧。”

张屏见柜上有几个刻绘好的葫芦,便拿起来看:“几文一只?”

老者道:“早上还没开张,算十文一个给你。”

张屏摸出十文钱,拿了个刻着顺字的。

老者笑道:“客人想是路经此地,赶路的喜此彩头。”

张屏点头,道:“听闻此处灵验,方才敬香。拜读那边石壁,十分感叹。姥姥的石柩,竟浮显于水面。石浮于水,果然神迹!”

老者道:“石壁所书,是知县大人请人写的,千真万确,乃井中所出。我老儿神庙前不能诳语。”

张屏一揖:“望老丈详细告知。”

老者打量张屏:“客人莫非是京城来的文士,欲将此事写作戏文?那你去问问那边县衙礼房的官爷。题写本县风俗的诗词文章,写得好的,特别是京城来的,以往县里都给笔润,但知县大人倒霉被贬了,不知此事还做不做数。”

张屏道:“晚辈不擅文章,只是好奇。”

老者道:“客官随便找人打听便是。关于此庙的灵验,多得是,不然香火也不会这么盛了。连去京城做买卖的,路过此处都得来上炷香。”

张屏揣着葫芦在山顶绕圈,果然靠近一堆人,便能听到一些灵验事迹——

连生了六个闺女,喝下一碗灵露之后,没出两个月就有了,生下来是个小子。

都是儿子,想要个闺女,十五烧了斗香,晚上便做了个梦,梦见天上月亮又大又圆。没过多久,就确定有了,生的闺女两三岁便会帮娘做针线,又俊又伶俐。

姑娘十九了,还没嫁出去,上京城的月老祠求了都不管用,当娘的来给姥姥敬香,磕完头,出了大殿,碰见一个年岁相仿形容富态的妇人,一看就觉得很亲切,跟上辈子认得一样。便上前问,你是哪里来的,来做什么。那女子说,是来帮儿子求姻缘的,不知道为啥,儿子说的媒,女方家都不满意。反问,你来做什么的?答,我来给我家姑娘求姻缘的。再一对生辰八字,恰好合适!立刻就定下,过礼择日成亲了。亲家在京城有店面,姑爷老实,姑娘文静,天作之合。

做生意,总是赔,到京城请大师算过,说命犯流年。前年三月初一来给姥姥上香,做六日清醮,烧了三十三对开光童子。当晚就梦见一群白胖童子手捧元宝在一片空地上蹦蹦跳跳。没两日便接了个官衙的活计,工部巡查河岸尚书大人行辕须用的步障,库里囤的布顿时出了许多,自此常给官府供货。

……

张屏牵着马,默默地下了山。

兰珏与薛沐霖再去宝华宫,察布察里克王子仍是不见,随行使臣拿搪了半晌,方才摇摇摆摆出来。

薛沐霖低声道:“这群番子,让他三分,真以为当他们是回事了。”

兰珏含笑立着,在牙缝中道:“蛮夷者,未经教化,怎懂一个礼字。”

永宣帝重责玳王,便意味着,不会因此事在其他方面多做让步。但这群番子仍不知机,还自以为占了上风,一味卖乖。

待几个使臣坐定,兰珏与薛沐霖不温不火地说了几句慰问之辞。

兰珏末了道:“礼部亦会修书向可汗致歉。请王子安心静养,慢慢平复心绪。”

使臣之首温木里算是塔赤使团中较精明的,见兰珏和薛沐霖一副徐徐然的态度,又听到这一句,顿感内涵丰富。

可汗已不大中了,所谓致书可汗,其实就是致书大王子都尔古都。

温木里便硬声道:“殿下已几天没吃饭了,不知道他的身体还撑不撑得住。”

兰珏道:“精膳司会再择厨师为王子另备菜肴,菜单明日议好,本部院取来与诸位探讨。”

另一位使臣红着眼睛道:“若王子他,撑不到明日……”

兰珏道:“内医院医官会来为王子悬丝诊脉。”

薛沐霖接着道:“悲虑过度,则伤脾胃,贸然进食,亦恐不妥。缓缓为之。”

两人便告辞而去。

兰珏回味着临走之前温木里的神情,心道大概用不了多久,王子便能走向痊愈。

张屏下了寿念山,取出在城中书坊买的县境图,翻看了位置,便向南行去。纵马十余里,向一牧童打听,前方不远就是挖出姥姥石棺的慈寿村地界。

张屏拣了一条平坦直路,往村中行去,遥遥见前方一杆旗帘,写着个“茶”字,棚下唯有一位老叟坐在茶炉旁摇扇。

张屏在茶棚前下马:“老丈,一碗茶。”

老叟迎起身:“恰有刚沏好的,三文一碗,公子请里面坐。”

张屏进棚,在小桌旁坐下。

老叟替他斟上热茶:“公子一个人出游?”

张屏道:“刚从姥姥庙烧香过来,想到慈寿村看看。”

老叟道:“再行几里便是慈寿村,这里是大葫芦村。”

张屏笑了一下,他长着一张不爱笑的脸,这一笑,那老叟顿觉突兀:“公子笑甚?”

张屏拱手:“老丈莫怪,两村之名,皆颇有趣。”

老叟呵呵道:“我们大葫芦村名土吧,不如慈寿村有彩头?其实知县大人拟把我们村改成福禄村来着,谁知还没商议妥,他就倒霉了。京城里玩的葫芦多是这里供的,养蛐蛐最好,所以就叫大葫芦村,别看糙,一听就知道。”

张屏点头:“是。”

老叟接着道:“慈寿村吧,以前也不叫这名儿,叫大碗村,那里凹些,地势跟个碗似的。中间有一阵,因为井里挖出来的那个姥姥,改名叫古井村。谢大人上任后,整治这整治那,山头香火旺了,就跟着改慈寿村了。一般的小年轻,都不知道它最早的旧名。公子去那里做甚?烧香拜姥姥,到山上庙里就成。”

张屏道:“想去看看那口浮出棺的井。”

老叟道:“那井外人瞧好像得交十二文钱,听说最近正修着,不知道公子过去能不能看着。原先都给封上了,也建了个小庙。往年献一对童男的时候,就是从那个小庙启程,再送到山上。不知道谢大人又打算建什么,说要拆开,重新挖个井,还没动工呢,他就遭殃了。”

张屏道:“想那井本该甚大,不然石棺怎能浮出?即便竖着……”抬手比画了一下。

老叟嘿了一声:“什么漂上来的,那都是知县大人请京里的文士后来润色的。石头哪可能漂,其实就是挖出来的。”眯眼打量张屏,“公子该不会是京里来写传奇戏文的吧。”

张屏道:“不是,仅好奇而已。听老丈言语,应知究竟。可否详细告知?”

老叟又眯了眯眼:“公子问这庙来历,算问对了人,这个县里,比老汉所知还多的,应是没有了。对了,老汉敝姓郭。”

张屏说他不是写传奇或戏本的,老者不太信,遂特意将姓氏报上,万一这小书生真拿此事撰文,说不定就会在文中道,某年某月某日,录乡叟郭翁所言云云,也算跟着扬扬名。

“焦老二把那棺材挖出来的时候,我就在跟前看来着。说来是同光年间的事了。那时老汉还是个小后生。我外祖家是大碗村的,跟焦家是旧邻。焦家当年在村里算是大户,焦二生来就是个瘸子,干不动力气活。”

焦二是续弦生的,其父死后,他哥嫂将他告上县里,说他生时,其父已年过花甲,他长得也不像焦家人,说不定是他娘和路过的马贩子私通怀的。拿这个借口把他赶出家门,一分钱也不给他。

焦二娶的媳妇娘家也没什么钱,丈人丈母娘均已过世。焦二无房无地,身体残缺,又不能到城里做工。乡长可怜他,便将乡学名下的几亩地着他耕种。焦二娘子去城里做零工。过了几年,两口子攒了些钱。村头野树林旁有两三间无主破屋,被官府收归,乡长就向县里说情,请县里将这几间屋卖给焦二容身。

焦二有了住的地方,十分欣喜。那屋后本有口枯井,焦二想把井挖开,好吃水。

“谁知道,往下挖了老深都不出水,挖着挖着,挖出了一口石棺。”

石棺上刻着殿阁、仙鹤等等,还夹着丝丝云絮一样的纹路。焦二吓得不轻,赶紧上报乡里。

张屏插话:“是焦二自己将这石棺从井中拉出的?”

老者摇头:“当然不是,他当时就挖出了一个棺材头,村里让几个劳力一起挖,才把棺材整个拉出来。大碗村有个姚老拐,懂些门道,说这棺材最好别挪动,还是搁在原地。我当时跟着去看了,就在焦二家门前搭了个棚子,把棺材放在那里。这事闹得可大,县里都有人来看。”

连县衙都觉得棺材有些神道,特意从京城里请了位法师来断。

“那法师看了说,棺材首尾刻的几个纹路是字,棺材头上的字是‘遇者开’,棺材尾的字是‘见者拜’,得把这个棺打开。”

乡里便请几个法师念了念经,择一吉日吉时,将石棺打开。石棺里面躺着一个老妇,鬓发银白,肤如少女,面容若生。身穿缎袄罗裙,手腕上戴着玉镯金钏,满头珠翠。

“看着跟活人睡着一样,谁都不敢乱动。村里活过一百多岁的都说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法师说,这位姥姥本是天上神仙,托胎凡世,遗仙蜕于地下。这回是跟焦二有缘,由他挖出,好让世人瞻仰供奉。”

大碗村择一黄道吉日,请法师做法事,将姥姥送到山上入葬。

张屏问:“为何是山上?”

他在道观中长大,知道些风水门道。墓葬的一大禁忌,就是葬在孤独山头。

老叟道:“姥姥自己选的。”

说完这句,老叟略一顿,在张屏关注的视线中,自斟了一杯茶,咂了一口,捋一捋胡须,方才继续。

“此事说来更是蹊跷。大碗村外有几处地方风水上佳,本想将姥姥请葬入土。哪知道许多劳力一起抬那棺材,都死活抬不动。”

焦二觉得,可能姥姥就喜欢他家这个地方,反正挖出了棺材,他也不敢住了,就让给姥姥,不多打扰她老人家便罢。

可京城来的法师说,姥姥既择定焦二将她挖出,必是早有安排。于是起坛扶乩,请她老人家亲自示下。

然而,左请右请,甚至让焦二上去请,请到的始终都是乱乩,法师又恍然想到,或许是姥姥嫌弃众人不洁,不肯降临。找了两个女童扶乩,依然不成。没奈何又找了两个男童,不曾想竟然请出了乩。

“当时老朽就在旁边,亲眼见炉中香烟齐齐往一个地方飘,跟着乩便动起来!”

扶乩的两个娃娃,都是村里孩子,皆不识字,砂上却明明白白写出了几行字——

坐山高,观水长,云外松下妙玄藏;座下虔许勤善功,自有福报世无双。

“老朽打小不喜欢念书,诗啊词啊更是不往脑子里去。但奇了,这几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清清楚楚。便是拿刀刻到心里,也只能记这么清了。”

张屏神色专注:“嗯。”

老叟再呷一口茶,继续讲述。

法师将这几句乩诗解读了一下,推测姥姥是要在山上,还得是峰顶有大松树的山。

村人便想到,村外的大包子山顶上就有几棵老松树。然后众人又恍然发现,炉中供香清烟飘的方向正是指往大包子山的所在。

焦二更道出,姥姥的石棺被挖出时,棺材头亦是朝着大包子山的方位。

原来姥姥早有暗示,只是众人愚痴,不曾领悟。

众人便在做完法事后,将姥姥的石棺恭送上大包子山安葬。这回姥姥的石棺轻轻松松便被抬动了,几个抬棺的后生上了山亦不觉得累。

安葬下姥姥后,众人觉得,再管这山叫大包子山显得对姥姥不太恭敬,便都改口称姥姥山,后来又改成寿念山。

张屏听老叟讲述完毕,满脸沉思之色。老叟将之看作意犹未尽,甚是欣慰。

张屏再吃了一碗茶,辞别老叟,骑马径往慈寿村去。

石棺被挖出的地方十分好找。像张屏这样来探访姥姥神迹的人不少,村民早已司空见惯,瞅见张屏是个穿长衫的生面孔,便在道旁主动停下,待张屏一开口,立即为他指明道路。

张屏到了地方,见果然如郭叟所言,有一座小小庙观,四周都被竹竿围了起来,但若跨竿钻缝,亦能进得去。看来不少人都那么干了。竹竿皆歪歪扭扭,这头高那头低的。

空地上的棚子下堆着砖,破旧的小庙正门与两边两扇窗歪斜着,好像一张扮鬼脸的脸。地面上还有用漆画好的印子,看来准备把这个小破庙扩成原来三倍大。

张屏钻进围栏内,走到小庙前的一个土堆旁。土堆后,是一圈井沿。井沿斑驳陈旧,沾着新土,井壁亦是裸露的泥土。看井沿痕迹,上方及四周,以前应该有封盖的石板,新近才被刨开,打算重新挖修。

张屏量了一下井口大小,再捡了根树棍往土堆中捣了捣,仔细查看许久方才离开。

刚走出几丈,前方路口忽然冒出一个后生,拄着一把大铁叉,向他露出不甚白的牙。

“这位公子,官府有令,此地不得擅入。”

张屏停下:“哦。”

后生迈到路当中:“但公子方才进去了,可怎么好哩?”

张屏道:“只是看看。”

后生卷卷袖口:“就是不让看才拦上了。你刚才还钻栏杆了吧?官府有令,但凡有人擅闯,即刻捆送衙门重罚。”

张屏哦了一声,一副请捆的淡然。

后生再作势打量他:“我看公子应是外地人士,不知规矩。要是我把你就这么绑去官府,显得我这人好像不近人情似的。”

张屏认真地道:“犯即有过,无关知否。送官乃理应之举。”

后生瞪眼看着张屏,不禁在心中破口大骂。娘的,至于么!看穿戴也不算破,给点小钱意思一下的事,至于做到这地步么!这是哪个山旮旯里钻出来的吧?

给他一叉?这种人,值得爷费这一下动胳膊的劲么?

后生啐了一口唾沫:“行了,过去吧!”

张屏向他一拱手:“多谢。”慢吞吞爬上老马。

老马不紧不慢迈蹄前行,后生强忍着一叉叉上马屁股的冲动,再狠狠啐了一口,望着张屏骑着马嘚嘚远去的背影,又恨不得从怀里摸出一把钱砸到他脊梁上。

娘的,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张屏赶回县城歇了一夜,即返回宜平县。

刚到城门前,即有人飞奔进县衙告知邵知县。邵知县亲自到大门处迎接,告知张屏,吏部派了人来,已在县衙行馆等了张屏两天了。

玳王流放丰乐县,新旧知县若在流放期间交替,不甚妥当。吏部便派人通知张屏提前到任。

前来的小吏奉命务必即刻带张屏到京城。谁想到了宜平县,张屏居然不在,不知道哪里溜达去了,小吏等候两日,憋了一肚子火气。迁任的紧要时刻,竟优哉游哉擅离旧职,跑去春游。真没见过当官当成这样的!

小吏强忍怒意,未形于色,留待回司部后再上报张屏失职之过。玳王之事,皇上圣谕,未免地方官吏因玳王身份,生出徇情之事,不得透露。故小吏提也未提,只简略告知张屏立刻启程,连夜进京。

“就歇一日不成么?”邵知县替张屏求情,“张大人极得百姓爱戴,百姓们都想送一送。”

小吏板着脸道:“任令紧急,不可耽搁。”幸而这几天,邵知县酒菜供奉尚令他满意,总算容张屏喝了口茶。

张屏要交接的公务早已整理交待好,极迅速地拢了个小包袱,便向邵知县与县衙同僚辞别,随小吏一道离开。

邵知县率县衙众僚送至城门外,许多百姓尾随围观,送别场面竟有几分浩荡。

张屏向邵知县、众同僚及百姓一揖作别,抬眼看了看城门上宜平县三字,转身策马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