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雷
一天清晨,我骑车去上班,路过那片公园旁的高尔夫球场,头脑中不知不觉出现一种诗的惆怅。球场空荡荡的,空无一人,仿佛人类消失后的世界,除了那些青草整整齐齐。
接着两个穿黄色工作服的男人出现了,他们正在砍倒一棵槐树,或者是枫树,就在两个人砍树时,一个穿着随意、身材高大的老头儿来了,为那棵树读诗。
你们难道没有闻到,那灰暗而粗犷、发着苦涩气息的表皮,储存着它生命内部,这么多的芬芳吗?而那芬芳,难道不使人悲伤?
两个工人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待诗人来解释。可诗人说了半天诗话,工人们却不知所云,于是,只好孤独、失落地离开了。
因为这是贵族游戏的高尔夫球场,我看到的这场景,便被球场四周高高的拦网挡住,就像是隔着另一个世界。
我在那等待,看还会发生什么。诗人走后,不一会,又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先生,在那里看了许久,才无奈地说:树已害了不治之症,善后必须立即办理,否则枫树恐难久立,在风雪怒号之中它必会訇然仆地,到时候,也许会伤及无辜,是不可预知的。
于是工人们同意,继续拿起斧子,将它伐倒。又言明在先,只管锯成短橛,不管运走。木橛的最大圆周是八呎有余,直径约二呎半。唯一用途是当柴烧,分期予以火化,可是斧劈成柴,那工程不小,怕只好出资请人把它一块块地运走了。
我准备离开时,他们还在继续工作。但我猜,他们一定不会把它锯断,因为那个先生,正在朗诵着莎士比亚名剧《皆大欢喜》中的一段诗歌:
悬在这里吧,我的诗,证明我的爱情!
你三重王冠的夜间的女王,请临视:
从苍白的昊天,用你那贞洁的眼睛,
那支配我生命的,你那猎伴的名字。
啊,罗瑟琳!这些树林将是我的书册,
我要在一片片树叶上,镂刻下相思,
好让每一个来到此间的林中游客,
任何处见得到称颂他美德的言辞。
走,走,奥兰多,去在每株树上刻着伊,
那美好的,幽娴的,无可比拟的人儿……
我听得入了迷,可是,我必须离开了。
但我想,他们一定会为这棵树举行葬礼,因为那是跟我一样的男人——他们会好好擦拭死树的叶子,会用香料把树枝涂满,会为它演奏莫扎特的安魂曲,也会为它做一个巨大的棺材,为它拍摄一张黑白照片……
然后,伊恩·柯蒂斯和人们一起扛着那巨大的照片,走在荒原上。追悼的人们则戴着高高的黑色尖帽子,一群孩子穿着蓝衣服抬起那死树的尸体,把它安稳地放到那巨大的立方体棺材之中。人们在它身边燃起火,撒了一片片燃烧的纸钱。
那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地洞,便是它的坟墓,人们将用泥土重新将泥土填满。
三年后,它的死地竖起一块石碑,上面仅写着一个字——树——它没有时间。
(记得小学时,我们村庄旁河堤上的树,竟在一夜之间便全部消失了。是村长伐树卖了钱,爷爷很气愤,我们都很伤心,河堤的堤坡上,留下一根根刺眼的木桩,像是控诉的墓碑一样,这是关于树的最初的伤感记忆。
1964年8月6日,唐纳德·卡雷,一位物候学研究生,在加州白山进行树木年轮采样时,遇到一棵树,采样的钻头被折断好多次。卡雷向护林员申请后,将这棵其貌不扬的树砍倒了。这本不算什么大事,直至回到实验室,他们发现这棵树竟有4862条年轮!
这是一棵刺果松,而它的实际年龄可能超过5000岁。这是地球上已知最古老的单体生物,它发芽的时候,人类或许“刚刚发明地球上最初的文字”。2004年,卡雷因病去世,享年70岁。8年之后,人们终于在白山找到了另一棵刺果松,年龄约为506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