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别了
“你看看你,衣角——衣角折了,我给你理理啊……到了那边儿,可别说我不管你,老东西——”——姥姥说
“雪芳,雪芳!今天后晌儿大队上安排我去算账,我又额外赚了两分!”
“看把你美的,今晚给你改善下伙食,给!”
“嗯?咱家还有馒头呢?!”
“嘘——小点儿声,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不是?”姥姥冲姥爷瞪了一眼,继续说道:“大锅饭我怕你吃不饱,你没见最近大锅饭里面都清汤寡水了么?这馒头是上海爹托人捎过来的白面蒸的,快吃吧。”姥姥语气变的柔和了些许,一边说着,一边拿了两根葱坐了下来。
“好,好!别说,我还真饿了……”姥爷美得嘴都合不拢了,一把抓起一个馒头,“嗬!真瓷实!”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是社会大变革的时代。吃着大锅饭,个个出类拔萃的人在生产队忙着赚公分养家糊口。姥姥和姥爷也不例外,虽说有上海老姥爷的照顾,但总归还是得靠自己。
日子久了,人们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没剩下多少,地里的庄稼遇到天灾,收成也不尽如人意……渐渐的,大锅饭里面的肉少了,地瓜叶多了;油少了,水多了;盐少了,难过的日子多起来了。
“我拌了一点儿地瓜叶,你吃不吃?”姥姥坐在饭桌前,低声问着姥爷。
“吃啊!现在这可是好东西啊,用啥拌的?”
姥姥起身走到橱柜前,拉开橱柜拿出一个小盆:“倒了点儿酱油,还有盐——别问了,家里还有。给,吃吧。”说罢,姥姥把小盆放在姥爷的面前。
姥爷瞪圆了眼睛看着姥姥,机械式地夹了一小筷子地瓜叶递进嘴里,又咬了一大口馒头,嚼着说:“你也吃,一起!”,一边说着,一边把小盆向姥姥那儿推了推。
“你看你,吃个饭那么多话,咽下去再说话不行吗?”姥姥皱了皱眉,低下头咬了一小口馒头,捋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欸?咱把这两根葱切一切放进去吧,还有点儿滋味!”姥爷咽下嘴里的饭菜后,指着桌子上的两根葱说着。
“行,我去给你切,你是真能瞎调和。”姥姥笑着摇了摇头,放下了筷子,起身走到灶台前,弯腰拿起立在一旁的菜板,说话的工夫,便把葱切成了小段,用刀一撮,手一掩,拿着走到餐桌前,放进了小盆里,“你拌一拌吧”,说罢,转身回去放下了刀,用灶台上的抹布擦了几下手,回到餐桌前坐了下去。
“咱倒进个小盘子里吧,这样不太像样子。”姥爷一边拌着,一边说。
“行,行,哎呀,你啊,就是讲究——”姥姥刚刚坐下,又起身到橱柜拿了一个盘子出来。
“嘿嘿,怎么说也是顿饭,正儿八经的,况且今晚吃的这么好。”姥爷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一方矮矮的木桌,两个灶台,一个通着西屋,一个连着主室的炕。屋子里陈列着的东西不多,一口大缸静静地蹲在一旁。家里已经通了电了,但还是省着点儿,点了一盏煤油灯,焰苗儿在木桌的边角跳动。
“哎哟——又差点儿!”姥姥坐在那里,突然往后踉跄了一下,惊慌地喊了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姥爷连忙丢下筷子,一把拉住了姥姥。
“唉——这个马扎——腿儿松了,没坐稳。没事没事。”姥姥拽着姥爷的胳膊,低下头看了一眼屁股下面的马扎,无奈地笑了笑。
“你吓我一跳。来,来,换一下,你可别一屁股坐地上,摔坏了,我还得把你抱炕上呢,嘿嘿。”姥爷露出了一脸坏笑,打趣地说着。
“瞎说什么呢你,不用,你赶紧吃吧,我坐着就行。”姥姥红了脸,把头埋的很深,夹了一口菜,又往嘴里塞了一小口馒头。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没藏住那一抹不经意的笑。
“一会儿我修修……”
马扎——农村人们常用来坐着的一种工具。建川是村里出了名的木匠,姥姥和姥爷在一起了之后,很多活计都教给了姥爷。姥爷聪明,学得也快,做得也好,家里的一些马扎都是他一个人盘出来的。姥爷做事又精致,会到处搜集一些品相和品质较好的木材,比如红木或者枣木等等,再用结实的麻绳,按照一定的力学原理,将木棍缠绑到一起,便做成了一把漂亮又实用的马扎。
姥爷年轻的时候,盘个马扎都得穿件带领子的衬衫,整整洁洁,干干净净。姥姥总说他瞎讲究,姥爷也总是笑一笑说:“这样干着舒服,有劲儿!”……
时间经不住晃悠,稍微眨个眼的工夫,便绿了堤岸,黄了落叶,换了春秋。八十年代的春夏之交,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纷纷脱去了土灰厚重的棉衣,换上清爽舒服的薄衫。改革开放之后,女孩儿们穿起了牛仔喇叭裤,虽是春夏之交,但仍带着微薄的寒意,她们也无惧微凉,早早地就搭上一件纯白色的短袖,扎进裤子,整个人显得清爽、精神。
“妈,我上次找人家算命,还没来得及给人家钱,是不是得打点一下?”
“亏你还记得,当时你骑上车一溜烟就跑了,我后面喊你,你都听不见。”姥姥和我妈正猫着腰从草垛里抽一些引火的干草出来,准备午饭。“这样,你现在就骑车去他家,离午饭还得等会儿,你看看他有没有空来吃个饭。到时候再准备点儿点心让他带走。”
“行,我收拾下就去!”我妈用力抽了一大把干草出来,抱着地上已经码好的一些,随姥姥回了家。
五月的和风,吹的人舒舒服服,不算很凉,更不燥热,能塞进人的毛孔,沁进人的血液。这种天儿,临近晌午做饭的时候不冷也不热,刚刚好。姥姥好像知道算命的一定会来,准备了精致的七个热菜和一个冷盘儿。
“妈,俺叔来了!”院儿里传来一声我妈清脆的叫喊声。
农村人好热闹,家里但凡来个客人恨不得全村都得知道。一来是图个喜庆,二来是为了让别人家知道自家亲戚朋友多,交际甚好。
“哟!大兄弟来了啊,快进来,先去椅子上坐。日美,倒水!”姥姥喜笑迎着算命先生,喊着我妈沏茶倒水。
“大姐,不用忙活,不用忙活,真是不好意思,还得闺女儿去接。”
算命先生个子不高,留着平头,脸上因为上了岁数而堆积了皱纹,但不松垮。小眼睛,一笑起来就只能看到两条缝儿了。耳垂反而又厚又大,像极了小时候看《西游记》里面如来佛祖的耳垂。着一身灰色破旧的中山装,倒是干净。脚上蹬着一双老布鞋,鞋头缝补了几针,一路上过来,已经蒙了一小层浮土。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后来我问起姥爷才知道算命的先生大抵都有些“残疾”,许是因为泄漏了天机而受的惩罚吧。
“哎呀,大姐,有没有抹布?我好把鞋拍拍,上面一层土。你看你家这个地,这么干净,别给你踩了!”算命先生刚想进门却停在了门旁,手扶着门框,眯着两只眼睛轻声问道。
“没事,进来吧,这有什么干净的!快来!”姥姥伸出手,想把他引进屋。
“别别,我还是拍拍吧。礼数得有。”算命先生见状,连忙摆手,随后转过身走到院子一角,抬起腿,翘起脚,刚准备用手拍。
“欸!给,给,你也是讲究。”姥姥赶忙拿了一条稍干净的抹布递给了他。
那个年代的农村还没有满桌的鸡鸭鱼肉,但因为上海老姥爷偶尔的补给,再加之姥爷在当地的财政局工作,所以家里也稍殷实,一桌好菜也能上得了排面儿。
“大兄弟,咱先吃吧!俺家里的晌午回来都不定点儿。”姥姥端着一盘炒鸡,走到饭桌前,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把鸡放到了桌上。
“别,别!大姐,等等大哥吧,不差这一会儿。”算命先生搓了搓手,笑了笑说。
“日美,你去门口看看你爸回没回来。没人影儿,咱就不等他了。”姥姥支使着我妈。
姥姥家的门口比较宽阔,走到道口儿往北看是个大斜坡,没什么树,也没什么阻拦,一眼能望到坡顶。
“行,妈,我这就去……”
“雪芳——我回来了——”我妈话音未落,院儿里传来姥爷的声音。
循声望去,只见姥爷身穿一套藏蓝色制服,外面披了件儿轻薄的大氅,戴着大檐帽。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子里。
“哟!大哥是警察?!”算命先生一下子脸耷拉了下去,怔在那里,眼神惊惶地看着姥姥问道。
“不是,不是,你别担心,他是财政局的,工作服就这样。”姥姥柔和地看着算命先生,笑着对他说,试图让他放松下来。
“哟!家里这是来客了啊,我说怎么走进院子里就闻见这么香的饭菜!”姥爷推门进了屋,一眼便瞧见坐在饭桌前的算命先生,脸上的笑容敛了起来。
“你好啊,大哥!”算命先生见状立马站了起来,笑着打了个招呼,心里似乎缓和了好多。
“日美,给你爸拿双筷子,倒杯水,再拿个小碟儿。”姥姥从大缸里舀了半舀水,倒进了洗脸盆,“你赶紧洗洗手,都等着你吃饭呢!”催促着姥爷。
姥爷走进里屋,脱了外面的大氅,摘了帽子,挂到了钉在墙上的衣架上,拍了拍,理顺了一下衣服。洗了手,擦干了之后坐到饭桌前。
“这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姥爷拿起水,还没喝,问了一句。
“哦,日美之前不是找人算命看看能不能和小姜成吗?这就是那位算命先生。我和日美寻思着一直都没有正儿八经地谢谢人家,今天叫来吃顿饭。”姥姥夹了一大块鸡肉,放到姥爷面前的小碟儿里。“大兄弟,你吃啊,别客气。”随后指着桌子上的菜,笑着跟算命先生说。
“哦,算命的。”姥爷皱了皱眉,拿起杯子咕嘟喝了一大口水。“你没拿酒吗?这么一大桌子菜,不喝点儿酒?”姥爷看向姥姥,舒展了眉头,笑着说。
“喝什么酒,你过晌儿还上班。”
“你看看你,我不喝,人家大兄弟喝啊!怎么,还怕被人家喝光,我就没酒喝了啊?”姥爷一脸坏笑,打趣地说。
“瞎说什么呢!”姥姥笑着脸红着低下头,“日美,你去拿酒去!我看就是你爸馋了,想喝。”
“大哥,大哥!不喝酒,不用喝!没事,大嫂子做了这么多菜,哪儿还顾得上喝酒啊!”算命先生见状,拉住了姥爷的胳膊。
“嗯?客随主便好吧?你来一趟,怎么能不喝点儿?”姥爷一下儿挣脱开了算命先生的手,拿起筷子夹了小碟儿里面的鸡肉,咬了一口,“来!先吃!”。
转眼间,我妈拿着一瓶酒和两个玻璃杯走了过来。
“来,闺女,先给你叔倒满!”姥爷看着我妈,眼里尽是温柔,“你今天中午没在学校食堂吃啊?怎么回来了?”问着我妈。
“爸,这不是今天不忙,中午想着请叔吃顿饭嘛。”我妈话说着,倒好了酒,放在了姥爷的面前。
“来!大兄弟!敬你口酒,谢谢你给我闺女儿算命啊。”姥爷没说其他的,端起酒杯,向算命先生说道。
“大哥,不敢不敢,孩子命好啊,就算我——”
姥爷没等算命先生说完,就饮了大半杯进肚。
“你慢点儿喝,怎么喝那么快!”姥姥皱着眉头瞪了姥爷一眼。“大兄弟,你不用管他,你慢点喝,多吃菜。”姥姥连忙冲愣在那里的算命先生摆摆手。
“哦,哦,好,我没事。大嫂,我陪大哥。”算命先生说罢也喝了跟姥爷同量的酒进肚。
“来,你大嫂说的没错,吃菜!”姥爷伸长了筷子夹了一筷子炖的白菜到小碟里,并没有吃,而是用筷子摊开,在小碟儿里扒拉着。
姥爷用余光扫量了算命先生一眼,
说:“你从小是定的娃娃亲吧!”
灶台上的大锅里还缓缓喘着粗气,旁边的炉火里还有些没燃尽的木柴好奇地眨着眼,大水缸惊奇地张着大嘴,一动不动说不出话来。只有姥姥理了一下头发:“快吃饭!”
“大——大哥,你怎么知道?!”算命先生的筷子停在半空许久,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
“嗯,看出来的。快吃吧,多吃菜。”姥爷没抬头,在小碟儿里扒拉了两筷子之后,又伸筷子夹了一块拌的黄瓜丢进嘴里,大嘴嚼着,竭尽全力去遮掩自己上扬的嘴角。
“我——我——唉,今儿是遇着高手了。大哥,你啥也没问我,看了我两眼,就能看出来,我服了。瞎子行里不同吃一碗饭,今天这饭我不能再吃下去了。”算命先生说罢,起身作了个揖就要走。
“欸!欸!什么瞎子?什么不吃一碗饭?快坐下,快坐下,你大哥就随口一说。”姥姥连忙拉住了算命先生。
“大姐,大哥可不是乱说,你看大哥在小碟里划拉那两下,可不是乱划拉的。今天我眼拙,没认出大哥,这饭啊,我也没脸吃了。”算命先生拽开了姥姥,看了姥爷一眼,竖了个大拇指,随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门。
炉火里的木柴,不大一会儿工夫就燃烧殆尽了,没了火星,大锅里的水也渐凉了下去,待在一旁静静躺着的大缸被姥姥用篦子盖上了,免得落进灰土。
“唉,你闲着没事,干嘛呢这是?”姥姥出门送算命先生回了屋子,冲姥爷抱怨了一句。
“这怎么能叫闲着没事儿?你做这一桌子好菜,咱自家人吃了就行了,哈哈哈哈!”
“人家给日美算命,日美都没打点人家,这算怎么回事?”
“要我说啊,日美根本就没必要找人算,她和小姜你情我愿的,对吧闺女儿?处得怎么样了现在?”姥爷用胳膊碰了一下我妈,狡黠地一笑。
“哎呀——爸,快吃饭吧。我去看看我哥回来没,回来的话,一起叫过来吃吧。还有我嫂子。”我妈红着脸跑了出去。
“叫他俩干啥?过来就直接过来了,不过来就——喂!不用去叫啊——”姥爷根本没有喊住我妈……
后来有了我,我听说了这件事之后,问姥爷当初是怎么算的。姥爷没跟我细说,只说:“这叫《易经》,我看过书,年轻时候没怎么看懂,那天划拉半天,随口蒙的。”
秋在临行之前,在冬的额头轻轻一吻,留下枫叶的印记。雪厚一些,会把印记封印,趁人们不注意,在世间留下“琥珀”……
“姥姥,今晚是不是吃饺子?”我趴在炕沿儿上盯着姥姥手里捏好的饺子问道。
用筷子头儿挑一点儿和好的馅儿,放在擀得溜圆的面皮里,中间还有两边一捏,用手裹着一攥,像极了小元宝的饺子就在姥姥的手里立着了。
“是啊,今天小年,给你包了点儿没有肉的,待会儿你可别给我剩了。”外婆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饺子蘸点儿白面放在了高粱杆的篦子上。
“保证完成任务!今晚撑死也得吃完!”我立马装模作样地冲着姥姥打了个“军礼”。
“去!过了小年就是年,过年你得说点吉利的话。你应该说今晚都得把它们吃好。”姥姥喝止住了我,然后往我嘴里塞了一半还带着面粉的枣子,“来,吃点儿甜的!”
乡下规矩多,尤其临近年根的时候,总是不能乱说话。
外面已经有小伙伴拿着几只拆散了的鞭炮满街跑着了。
“姥姥,我出去跟他们玩会儿啊!”话音未落我便转身。
“一对、两双、三四五……挺好,剩菜发财!”姥姥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我循着姥姥的目光望去,盛馅儿的盆里,还剩了一点儿。
北方的小年是在腊月二十三,距离大年三十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人们就开始张罗、准备各种年货,置办新衣物,扫尘,祭灶等等了。其实无论南北方,人们都拾掇得干干净净,对新的一年充满了希冀——辞旧迎新、迎祥纳福。
“嗯!姥姥,这饺子真香啊!!我要点儿醋!”我高举着碗,咧着嘴冲姥姥笑着。
“你啊,不知道说你什么好。没有肉也能吃出香味来?”姥姥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给我拿了醋瓶子,“给!少喝点儿醋,那东西喝多了,肚子不难受吗?”
“嘿嘿,我不爱吃肉。就觉得没有肉的好吃!”我接过醋瓶,直接往饺子盘子里倒了一些。
“你不用跟你弟学一样,怎么样,你吃够吗?”姥姥也没再搭我的话,拿起另一盘刚出锅的饺子放在了我哥面前,“不够的话,吃这些。”
“奶奶,你不用拿,我自己来就行。快吃吧。”我哥很自然地把饺子接了过去。
我哥的饭量,那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上初中那会儿,一个人能吃下四五十个纯肉馅的饺子。对于我这种很少吃肉的来说,简直“惊为天人”。
“唉,你这操心的命,你就放在那儿,他自己不够的话,就夹了。再说,你看看他都胖成什么样了。”姥爷咽下嘴里的饭,喝了一小口白酒,慢慢悠悠地说。“你也该活动活动,减减肥了。”姥爷没有表情地对我哥说。
“不用减,挺好。别像你弟似的,瘦的像根杆子。”姥姥低着头,说完夹了一个饺子送进嘴里。
“铛——铛——铛……”大方桌子上的老钟敲了七下,桌子旁边的电视里也传来了新闻联播的经典开头曲。吃罢了饭,姥爷和大舅坐在椅子上,我和我哥坐在炕沿,姥姥和舅妈则在灶台边收拾归置着碗筷。
“明后天,你穿套正儿八经的衣服,西服最好,财政局会来人。”姥爷盯着电视,也没看大舅,却是跟大舅说着话。
“嗯,好。”大舅稍微挪动了下屁股,看着姥爷,点了点头。
“又不一定哪天来,等他们来了现穿不就行了?干啥非得一天到晚穿着?”姥姥在厨房那间许是听到了,问了一句。
“每年都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来送点儿东西,坐坐。等到时候来不及,大强随便穿件衣服,像什么样子?”姥爷探着头,对厨房的姥姥说着。“你顺便帮我把我那套工作制服还有那件大氅也找出来,明天我穿着。”姥爷说罢,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开始扶着墙,慢慢地满屋蹓跶,活动活动。
“唉——行,行,都听你的。就你讲究,等我收拾完就给你拿出来。”
“观众朋友们,晚上好,今天是一九九七年一月三十一日,星期五,农历一九九六年腊月二十三。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有……”
电视里传来罗京老师经典的开场白。厨房间,姥姥和舅妈已经大部分洗漱完毕。我和我哥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直愣愣地盯着电视,脑袋里或许已经在想着明天要怎么跟小伙伴玩耍了。
“姥爷,姥爷!你快看,那边好大一片饺子林!我去摘几个吧?”
“好!走!我和你一起!”
“姥爷,你给我拐棍使使,我把树枝儿勾下来,你就往下摘就行!”
“行!机灵!”
“哇,姥爷,你尝尝!这饺子太好吃了!是没有肉的。如果这时候有点儿醋就好了。”
“你等着!我去给你找醋,那边有片醋池子。”
“姥爷,等等我,一起去!你慢点!”
“文文!文文!醒醒!文文?!”
“嗯?哥——几点了?”
强睁睡眼,朦胧中看到我哥趴在我面前,晃着我。
“你是不是做梦了?一直哼唧,你看看口水都流了一枕头。”我哥见我醒了,指了指我的枕头上,已经被口水湿了一片。
“我梦见饺子了,哥,赶紧先吃吧,明早儿再说。”我迷迷糊糊地回应着我哥。
“哈哈,还吃……看来是今晚没吃够。”我哥嘟囔了一句,关了灯,继续睡了。
亮银的月光洒在尚未融化的积雪上,挂在枝头的残雪上,铺在厚实的大地上,此处斑斓跳脱,彼处朴实沉稳。万物都自然地熟睡,没有惊扰,无论是窗外,还是屋子里蹲着的水缸、趴着的铁锅、躺好了的碗筷,就连炉灶里的火苗都轻舞着优雅,更何况墙上挂着的制服大氅……
“还不知道他们今天来不来呢?你这么急着穿上干嘛?”
一大清早,姥姥开始伺候姥爷起床,坐在身边,给姥爷按摩着动不了的半个身子,活动着筋骨。把姥爷扶坐起来,一边给他套着衣服,一边嘴里说着。
“万一他们一大清早就来了呢?今天天儿好,指不定这会儿就在路上了呢。”姥爷看着窗外说着。
“哎哟,这才五点半,换作是你,你愿意这么早起啊?”姥姥倒不是埋怨,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来,抬那支胳膊”。
经过一晚的沉淀,清晨的空气里透着清爽。姥爷在姥姥的伺候下,下了炕,拄着拐棍在庭院里了几圈,回了屋,洗漱。吃罢了早饭,姥爷早早地打开了电视,是单田芳先生的评书。姥姥准备带着我出门去菜园地里刨几颗储藏在土里的大白菜。
“给你抹点雪花膏,来!”姥姥突然走到我面前,用沾了雪花膏的手指抹在我的脸上,“别把小脸给冻皴了”。
“哎呀!凉!”我大叫了一声。
“赶紧用手掌抹开,就不凉了。”姥姥笑着说。
“你们拿几颗大白菜就赶紧回来,我怕人家来了,家里没人伺候。”姥爷已经起身蹓跶锻炼了,走到我和姥姥身边,对姥姥说。
“知道啦姥爷。”我抹着脸跟姥爷说着,“姥爷,你快看我的耳朵!”我突然停下,急冲冲地对姥爷说。
“怎么了?冻皴了?”姥爷用手扶着我的头,仔细看着我的耳朵。
“不是,你看看是不是长茧了?哈哈!”我歪着头说。
“啪!”姥爷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因为冬天穿的多,倒是不疼。
“小兔崽子!”姥爷气乐了。
乡村土路上的积雪已经化尽,有一个多礼拜没下过雪了,裸露出来的土地泛着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过来啄着枯草散落的籽,衔着,扑棱棱又飞走了。
来到菜园,姥姥卸下扛着的镐头,叉着腰,喘口气儿。
“姥姥,我来刨吧。”说罢,就抢过镐头,撸了撸衣袖,假模假式地准备刨地。
“你试试能不能刨得动。”姥姥站在一边,也没拦我。
我举起镐头到半空,“嘿!”使出了一股子力气。“铛——”镐头沉闷地砸在地上,戳了一个洞出来。“唉——姥姥,我刨不动。”我叹了口气,扶着镐头的柄,看了看姥姥,呆呆地竖在那里。
“哈哈,不是你刨不动,天儿冷了,这个地都上冻了。”姥姥接过镐头,“呸!呸!”往自己手掌心上吐了两下,搓了搓。“其实晌午来刨最容易,日头晒一头晌,土能软和点儿,要不是你姥爷着急,我才不这么早来刨呢。”
“姥姥,中午要炖大白菜啊?”
“昂!对。”
只见姥姥并没有用尽全力刨土,而是先用镐头的尖在地上小幅度地刨着,不大一会儿工夫,被姥姥刨过的地方,土稀松了很多。
“差不多了。起开点儿,往后,别打着你。”
姥姥撸了撸袖子,又往手掌上吐了两下,搓了搓,把镐头举过头顶,“嘿!”,镐头应声而落,地上也被刨出了一大个洞。
“嗯,冻得不深。”姥姥自己嘀咕了一句,“越往下土越软和,还行,没冻透。”
太阳也升起大半了,姥姥从土里挖了四颗白菜出来之后,把刨出来的坑给埋上了。
“走!去看看有没有荠菜。”
姥姥用镐头的柄挑起装有白菜的编筐,担在肩膀上。
“姥姥,咱俩一起抬着吧!”
“不用,这样好使,挺轻快。”
就这样,
姥姥走在前面,
我跟在姥姥后面,
阳光跟在我们后面……
“回来了?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姥爷自己泡了一壶茶,端起杯子,吹了吹,泯了一小口问。
“带文文去他后屋二姥爷的地里刨了点荠菜,你还别说,不少。”姥姥放下编筐,抻了抻腰,捶了两下。“地里上冻了,文文刨了两下没刨动,哈哈哈哈,就不刨了。”
“哈哈,他那点儿蚂蚱劲儿,能刨动才怪呢,再说,他也不知道怎么用劲儿。”姥爷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说。
“哼!我怎么不知道?先得把上面的土松一松再刨,因为越往下越软和,好刨。”
“行了,行了,学得倒挺快的,去把这几颗大白菜搬到西屋地上放着。”姥姥喝了一口水对我说。
“他们怎么还没来?这都九点半了。”姥爷自己嘟囔了一句。被我听到了,我故意走到姥爷边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嘶——小崽子,还想挨一巴掌是不是?”
“哎哟,指不定今天不来呢,你啊,就能瞎着急。”姥姥数落了一句。
“姥爷,我换个台看看啊,想看武打的。”
阳光慢慢从窗台的一角爬到了正中,停落在墙头的麻雀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飞走了。电视里播放着《白眉大侠》,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一部电视剧,主角白眉也是我模仿次数最多的人物了——后背交叉绑两根木棍当作宝剑,遇到假想敌人时,单膝跪下,头迅速一低,嘴里发出“噗!噗!噗!”三声,因为白眉大侠的脖子后面绑有三发小炮弹。随后从后背上抽出木棍,在空中乱七八糟比划一通,“咻!”,随着嘴里发出的一声配音,“帅气”地收好“宝剑”,站在风中,得意地看着面前的小草堆被我刺穿的狼狈样……现在想想那估计是比较早的cosplay了吧。
“铛——铛——铛……”座钟敲了十一下。
“估计他们今天不来了吧。”姥姥在灶台前切着大白菜。
“嗯——”姥爷没说话,不知是叹了一声还是应了一声。
“姥姥,炖大白菜可以不放肉吗?”我坐在炕沿上,一动不动。
“哟!你还活着呢?你不说话,我都忘了你坐在这儿了。”我一动不动地看了两集,姥爷开口打趣道。
“不放肉怎么吃?只炖大白菜啊?你不喜欢吃肉,你大舅,舅妈他们还吃呢,亏你能想得出来……”姥姥数落着。
“董局!”院儿里一声嘹亮。
从大门进来两个人,打头的穿着跟姥爷一样的大氅,戴着大沿帽,脸上被时间刻上了沧桑,一进院子就咧着嘴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紧跟着一个稍显年轻的小伙儿,相比起来,脸上还带有稚嫩,两只手里提着几个礼盒。
“啊?来了?!”姥姥正蹲在灶台前面烧火,听到门外一声,“噌”得一下站了起来,怔怔地看向门外。
“来了!来了!怎么这个点儿来?快去迎进来!”姥爷兴奋地看着窗外,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催促着姥姥出门迎接。
“啊!王局长,你怎么亲自来了?快进屋!”姥姥打开了房门,满脸诧异。
王局长,又名王算子,当年跟姥爷一起在财政局当会计,因为心算能力比较强,轻轻松松就能口算出两位数乘以三位数,所以被别人称为“王算子”。姥爷当时打算盘的能力数一数二,两个人的业务能力在当地也是声名显赫。后来,双双提了副局长,姥爷突然大病,提前申请病退了。这位王算子,凭借自己出色的能力,没过多久就提为正职了。
“嫂子!哈哈哈哈,来看我大哥,外人不行!我不让,必须我亲自来!”说着,他们便进了屋。
“董局!大哥!哈哈哈哈,怎么样?最近挺好的?”王算子见到我姥爷立即上前握住姥爷的手。
“挺好!挺好!没想到你能来!快坐,你怎么样,看你这精神头也不错啊!”姥爷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散过,“快,泡点儿新茶。”姥爷对姥姥说道。
“嫂子,别忙活啦!让小张去泡就行。”王算子赶忙冲那个年轻人递了个眼色,自己坐到了椅子上。
“文文,这个你也应该叫姥爷,和我一辈儿。”姥爷瞥见愣在一边的我,介绍道。
“姥爷好!”我还没缓过神来,机械式地问了一声好,哈了一下腰。
“哟!这是——日美的孩子?”王算子瞪圆了眼睛问。
“对,小名叫文文,你还记得呢?”姥爷满眼喜欢的看了我一眼。
“长这么大了,上次见的时候,日美在家坐月子,还那么点儿。真是不经混啊!他哥呢?大强的那个孩子。”
“他哥在大强那边写作业呢。”姥姥端着泡好的茶进来了,递了一杯给王算子,“来,喝杯茶暖和暖和。”
“哎哟,嫂子,别忙活。”王算子起身赶紧接过茶杯,“小张,你干嘛呢?不是让你去泡吗?”坐了下去,盯着年轻人问。
“你别难为人家小孩儿。”姥爷赶忙对王算子说,“这是你带的徒弟?”
“是啊,他跟着我,替我忙叨忙叨一些鸡毛蒜皮。”王算子回答说。“来,小张,这个人你得喊他大爷,他比我大,打算盘那是一把好手,你没那命,不然我非得让你跟着他,让他好好教教你。哈哈哈哈!”王算子笑呵呵地向年轻人介绍着姥爷。
“你可行了吧,我看人家这个小伙儿挺好,你就能瞎说。”姥姥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笑着对王算子说。“来,小伙儿,你也喝水,不用听王局长说你,他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姥姥接着递了杯水给年轻人。
“婶儿,谢谢,谢谢。王局长说的没错,我还得学习。”年轻人很恭敬地接过了被子,一只手托着杯底,一只手握着杯沿。
“你嫂子说得对,你看看人家小伙儿,多有礼数,你就能嚯嚯人家。”姥爷也替这个年轻人“鸣不平”。“文文,去把你大舅叫过来去。”姥爷转头对我说。
我正愁怎么赶紧离开这个屋子,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傻傻地站在一旁。听到姥爷的吩咐,两腿一迈,“嗖”得一下蹿到了屋外。
“你们怎么这个点儿来,都十一点半了。”姥爷抬眼看了一眼钟。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如果不是这个点儿来的话,怎么能尝到俺嫂子做的饭?我可是惦记这顿饭惦记很长时间了啊!”王算子的眼里闪着光。
“好,好!我赶紧做饭,马上就好,你们先喝点儿水啊。”姥姥听到这话,连忙去了厨房忙活起来。
“你啊,就是馋,年轻时候就馋!哈哈哈哈!”姥爷笑着说道。
暖冬的正午,阳光把万物晒得懒洋洋的。院子里原本很欢腾的旺旺也趴在地上,任凭阳光按摩全身。我爬上平房,翻过院墙来到大舅家。
“大舅,你咋喝上了?姥爷叫你过去。”进了大舅家,一股浓烈的白酒味钻到鼻子里,进了正屋,看到大舅坐在炕上,已经喝了大半口杯的白酒,脸上也泛着红。
“啊?谁?你姥爷叫我?干嘛?谁来了?”大舅听到我的话,“噌”得一下从炕上跳下来,鞋都没来得及穿上,拿起挂在墙上的西装,慌慌张张,一边穿着,一边问我。
“嗯,有个什么王局长的来了,俺姥爷让我也叫他姥爷。还有个年轻人,男的,好像姓张。”我倚在炕沿上,顺手拿起炕上的一小段黄瓜,啃着。
“王局?!他怎么来了?快,快,小荣,把我鞋递给我。”大舅显然更着急了,“我以为今天不来人了呢,就先喝点儿,谁知道——”
“哎呀——你急什么,看你那毛躁样儿!”舅妈把鞋不紧不慢地递给大舅,埋怨了一句。
“走,走!快走!斗斗,你也一起来吧!”大舅没有理会舅妈,火急火燎地穿好衣服鞋子,对里屋正在写作业的我哥喊了一句。
我哥的小名叫“斗斗”,我叫“文文”。我俩的小名是太姥姥给起的,太姥姥她希望我俩一个能文,一个能武。所以,文的那个就叫“文文”,武的那个就叫“斗斗”了。
我和我哥紧紧跟在大舅身后,没翻院墙,从正门回到了姥姥家。
“叔!你好啊!你咋来了?”大舅推开房门,看见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的王算子。
“哟!大强来了啊,正跟你爸在这儿说你呢!快过来!”王算子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并未起身,伸出手示意大舅过去。
“喝酒了?”姥爷瞅了一眼大舅,皱了下眉头,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了。
“嗯,喝了点儿,爸。我以为王叔他们今天不来了呢。”大舅低着头,没敢看姥爷。
“给你叔倒点儿茶。”姥爷冷冷地说了一句,白了大舅一眼。
“欸——大哥,你这是干啥?我提前没说今天要来,要怪就怪我。别难为大强。”王算子缓和着气氛。“大强,这是小张,去年来过,你还记得?”转身向大舅介绍着那个年轻人。
“叔,我记得。小张嘛,比我小两岁,嘿嘿。”大舅端着刚倒好的一杯水,双手递给王算子,然后向年轻人打了个招呼。
“你舅妈呢?怎么没过来?”姥姥问我。
“不知道,可能一会儿就过来了吧。”我敷衍了一句,转身到了里屋。
我哥则陪着姥姥准备饭菜,虽然姥姥并不需要他做什么。
之后,每当临近过年的时候,王算子都会带着不同的年轻人来姥姥家看望姥爷。姥爷每年也都会拾掇得板板整整,等着人来。而那年之后,每当王算子来的时候,就再也没见过姥爷喊大舅一起了。反倒是舅妈每次都会过来,说是打打下手,帮忙做做饭菜,其实也是为了“打包”一点儿带回家罢了。
那座老钟日复一日地转着、响着,日子照常过着。在孩子眼里,无论是父母还是隔辈人,都不会变老,他们的模样一直是那般。
直到……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怎么回事?”
“又出血?不是恢复得挺好吗?”
“再等等,再等等,别着急。”
“雪芳,别着急,别着急……”
急诊室里,姥爷颅内二次出血,躺在里面。
急诊室外,姥姥独自呆坐在走廊边的长椅上,低着头,盯着地板之间的缝隙,一动未动。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几缕头发垂落下来,也没有顾及。周围围满了人,唧唧喳喳,大舅、爸妈、二姥爷、三姥爷……甚至王算子也在,已然苍老了许多。窗外阳光很灼亮,照进来,没见有多浓烈,或许是因为县城医院的玻璃上附着一层蓝色的膜吧。
那一年,我读高二,刚打春。
“雪芳!”
人群外,传来一声熟悉但是许久没听到过的声音,姥姥先是一怔,扭头一看,是大姥姥。她已经步履蹒跚,,很小步得赶着,挪着。
“你怎么来了?”姥姥惊起,急忙推开人群,朝大姥姥走去。那一刻,姥姥的眼泪终于还是没藏住,溜了出来。
“大兄弟他怎么样了?”大姥姥握着姥姥的手,紧紧的。看到姥姥落了泪,大姥姥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伸出衣袖给姥姥擦了去。
没人看到。
“不知道。”
“挺严重?”
“不知道。”
“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
“也别着急,大兄弟他命大。我陪着你,走,过去坐。”大姥姥和姥姥互相搀扶着。
“从咱村到这儿,你自己怎么来的?”姥姥突然转头看向大姥姥,问道。
“你不用管。”大姥姥没再说其他话,眼睛直直看着急诊室的方向,小步挪着。
血日,微冷,西下……
“怎么样了,大夫?”
大夫微微摇了摇头,看了眼静静坐在长椅上的姥姥。
“我们尽力了,命暂且保住了,回家养吧。”
大夫说罢,急忙往前走,二姥爷和三姥爷等众人紧随其后。
“雪芳,听见了?大夫说没事了,你放宽心。”大姥姥始终挽着姥姥的胳膊,牵着姥姥的手,轻轻碰了一下姥姥说。
“你没听懂,他说回家养,没救了。”姥姥眼神直愣愣的,依旧盯着地板。
残阳,渐凉,藏山……
“大夫,大夫,我大哥不能住院吗?钱不是问题,能治好他就行。”
“就是,住院费根本不用担心。就请最好的大夫给他治,从济南或者BJ请也行。”
二姥爷和三姥爷等人随着大夫来到了办公室。
“我知道老大哥们的能力,董局也是我们院长特意交代我的。但是——”大夫叹了口气,摘了口罩,喝了一大口水,继续说:“但是,董局这次颅内二次出血量太大了,我们已经做到极致了,我刚刚当着大嫂子的面没敢说,这次暂且保住命了,但至于能活多久,全看董局造化了。”
“那他这次为什么又脑溢血了?”
“高血压。”大夫脱了大褂,摘了帽子,随手挂在墙上的挂钩上,“今晚住医院,再观察观察,我担心还会再出血,过了今晚,明天回家吧。”
日暮,月影西斜,已入半夜。
是个风清的晚上。
“医生说没事了,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姥姥坐在姥爷的病床边,握着姥爷的手。
“去日美家。”稍有意识的姥爷,努了努嘴,使劲挤出四个字。
那么微弱,却像一块铁石重重地砸向了陪床的所有人——姥姥、我爸、二姥爷和三姥爷。
在农村,家里的老人待年岁已高时,大都在长子家里养老。老人晚年过得越好,越给长子撑面子。而姥爷在弥留之际不愿回老家住,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仍会不解,毕竟他在大家的心里是那么的讲究且理智。
“家里都收拾好了,大强都回家收拾了,回家住吧。”姥姥试图在劝姥爷。
姥爷环视了一周。
“大强媳妇呢?”
“我让她留在家里看家了。”
“大强呢?”
“不是说回家收拾去了吗?”
“唉——”姥爷深深叹了口气,没再说话,闭上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大哥,你看看我,你听我说,你就回家住吧,我们都回去一起陪你。”二姥爷上前拉起姥爷的手说道。
“去日美家。”
姥爷眼没睁,说了一句,就再也没说话了。
姥姥松开了姥爷的手,独自默默地走到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呆呆地看着姥爷。稍一会儿。
“小姜,打电话给日美,把你家收拾出来,明天你爸搬去你家。”
姥姥盯着躺在床上的姥爷一动不动,冷冷地跟我爸说。
第二天一早,姥爷就搬到了我家。
我读高中的时候住校,每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后来知道姥爷住我家时,姥姥一直陪着,我妈基本上停了工作在家伺候。而大舅一共去过三次,有一次还是下午喝醉了酒,带着满身的酒气,姥爷没理他,从那以后,大舅也没再去过了,应该是被姥姥说了一顿。至于舅妈,从姥爷生病开始,就没再出现过了。
四十二天后……
上午,
阳光已经暖了大地,河水已经涨了三分,草木已经绿到透亮。
鞭炮,锣鼓,花圈……
姥爷走了。
遗体还躺在家里,就在那口大缸的旁边,就在姥爷经常吃饭的旁边。
进出院子的人们,有的穿着素衣,有的披着孝服,院子里已经铺了一层纸钱。
我请了假,陪着姥姥。
姥姥坐在姥爷的旁边,守着姥爷。
“到夏天了,就不给你穿大氅了啊,穿得凉快点走吧。”
姥姥嘴里一直念叨着,跟姥爷说着话。
“我照顾你一辈子,也值了。得亏你走在我前面,不然,谁还能这么伺候你?”
“你跟我犟了一辈子,要是在那边觉得没人跟你斗斗嘴了,无聊了,给我托个梦,我去陪你……”
“姥姥——”我听了这话,赶忙轻轻叫了一声。
姥姥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示意没事。
“你看看,你看看,你衣角——衣角都折了,我给你理理啊,你这么讲究,到了那边可别埋怨我不管你。”
“老东西——”
……
十点二十八分,
姥爷的遗体被拉走了,
那是我见过姥姥哭得最厉害的一次……
姥爷走后没过几个月,我便放了暑假,有一天我跟我妈说:“我回姥姥家住几天,陪陪她吧。”
“好,晚上跟她睡在一铺炕上,多跟她聊聊天。”
回了姥姥家,除了大桌子上多了姥爷的灵牌之外,家里的其他东西没发生大的改动——墙上的老照片依然在那儿,那座钟依旧不知疲倦地转着,电视机从早上醒来,依旧响着……
我哥也在家,大舅和舅妈中午照常来姥姥家吃饭,大家似乎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只不过姥姥消瘦了不少,眼里黯淡了些许。
到了晚上,我和姥姥躺在同一铺炕上,我躺在我小时候睡觉的地方,姥姥躺在姥爷原来睡觉的地方。
“姥姥,你看天上那些星星一闪一闪的,你猜它们在干啥?”
“在笑你。”
“笑我?笑我啥?”
“笑你——这么晚,还不睡。”
我一扭头,看了眼钟,不觉已经十一点半了。
姥姥转了个身,背朝着我,手向我这边伸着,慢悠悠地扇着大蒲扇。
“它们不是也没睡吗?”
“你快把眼闭上,它们就不笑你了。”
我努力假装闭着眼,却眯着一条缝。
“姥姥——你想姥爷吗?”我鼓足了勇气,问了一句。
“不想。”
出乎我的意料,姥姥很快地说出了两个字。
“为啥?……我想姥爷了——”
虫鸣似乎怕吵着我们,一下子静了下去。有一瓣花一不留神,没控制住,“啪”得一声开了,吵醒了它上方叶子上的一滴露水。露水发了火,“吧”得一下砸在花瓣的脸上,教训了它。
“他就在星星堆里看着,不用想。”
“嗯?哪个?哪个?!”我配合着姥姥,一骨碌翻起身,手撑在窗台上,隔着纱窗假装认真地找寻着。
“你看到哪颗最亮,在冲你乐,那颗就是。”
“那个!那个最亮!就他在眨!”我伸出手,随便指着一颗喊着。余光瞥到了姥姥。
“嗯——那就是了。”姥姥稍微抬了抬头,看了眼窗外,又躺了下去,闭着眼,手里的蒲扇还在慢悠悠地扇着……
[章末小记]
吟叹逍遥最春风,柴米油盐碎梦中,可堪回首自在事。笑那,世人争恐逐鹿中。
旧时繁华已成空,肠断,昔人不追昔人争。不曾恨世恨气短,叹罢,几时人去楼成空!
——姥爷的外孙
于念姥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