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秋晕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那个让你一点一滴地走向成熟的季节，就是秋天的季节。当窗外的景象，热烈的，辉煌的，都逐渐变成真实的，质朴的景象的时候，那就是你必须要强迫自己，逐渐走向成熟的时候了。

伴着一阵“隆隆”声，祥和号列车的速度好像开始逐渐减慢，然后，停在了一段两侧都是黄色残影的路段，在残影中，有着刚才还在播放的乔，尼亚，还有朱娜一起去霍顿花园野餐的片段；还有朱娜和乔一起去爬了一次阿尔纽曼山的片段；还有数不清的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恢复了小房子活力的片段；甚至还有朱娜和乔一起帮着尼亚移栽他们家的Amanda树树苗到Amanda树森林的片段...

老乔看到车窗上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孩童般明快的笑容，但是突然，列车竟然开始朝着反方向前行，旁边的景色全部开始倒退，然后所有的片段都开始倒退，一家人一起来到小餐桌上吃晚餐的景象变成了围坐在餐桌上的三人离开的景象；乔和朱娜在一起的景象突然变成了乔和朱娜分开的景象；乔进入大学的景象突然也变成了乔倒退着走出大学的景象...在祥和号列车倒退的途中，老乔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好像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让他难以忍受同时又惊讶的场面，豆大的汗珠不自禁地从乔的额头和颈脖处往下窜，一切的画面，美好的画面，如果倒着播放一遍，原来可以达到这样不可思议的骇人见闻的效果，尤其是这样的效果之强，连老乔自己都不敢相信，当然，娜塔莎之前也没有说过列车会倒着开。

所有的画面都在快速地倒放着，所有的回忆都在反向倾倒着。就在老乔感到自己快要承受不住，有点恶心地想吐的时候，列车的速度又逐渐放缓，然后静止，窗外的景色伴随着列车的一阵轰响，定格在了一张让老乔都快要忘记的画面，在一棵很大的红枫树下，一个穿着印有帆船和老船长图案短袖的男孩站在那里默默地擦拭着自己的眼泪，而男孩脚边，插着一个灰色木质的小牌子，小牌子上面用尖细的小刀刻着“忠犬图拉撒”，在不远处的红色长椅上坐着一位平静的老人，她穿着绿色的冰丝连衣裙，好像在等待着男孩勇敢地走回来。

乔的大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震颤了一下，然后这层画面在记忆中逐渐由模糊转向了清晰，而后转向了生动，紧接着，祥和号列车车窗外面的画面也逐渐变得生动起来。

那棵大枫树上的一片叶子在秋风的吹拂下，缓缓飘落下来，婉转地落在了小男孩的头上，男孩的头慢慢抬起来，揉搓着眼睛的手也慢慢放下了，一步，两步，男孩的脚也开始动了起来，没错，乔认出了这个小男孩，这个小男孩就是他自己，这个小男孩是15岁那年的乔。乔抬起的头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示出了这是一个刚刚哭过的男孩的样子，微红的鼻尖和脸蛋好像被带着一点凉意的秋风给刮红了，而眼睛中的血丝再次证明了这一点，这是一个刚刚哭过的男孩，而哭的原因，应当就是乔15岁那年离开了他的腊肠犬图拉撒，但是乔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勇敢地走向了在座椅上等着他的外婆，外婆慢慢站起身来，拍了拍乔的肩膀“好啦？那我们现在回家去？”

“嗯...嗯。”乔的声音中还有几分颤抖。

“图拉撒年纪大啦，你知道吧？它可是很尽力的陪你长大的，怎么？还在伤心？”尼亚听出了乔的内心。

“不，外婆，我已经不伤心了，毕竟，它让我明白了到底什么是乐观，外婆，能给我讲讲图拉撒是怎么来我们家的吗？”

“哦？你想知道吗？你可从来没有问过我们这个问题呀。”

“嗯，我想知道，因为我尊重图拉撒，所以我想知道。”

“行，那我得从16年前的那个秋天说起了。”尼亚笑了笑，是那种平静而敬佩的笑。

那年深秋，雷明顿镇的风刮得特别猛烈，所有的狗棚还有流浪狗舍都被风给刮倒了，管理流浪狗舍的管理员因为在去年没有按照规定修理、加固狗舍，所以被辞退了，那名管理员年纪也大了，被辞退后就回他以前的镇上去了，反正也没人在意过这名平时邋里邋遢的老头。后来也没有人再去应聘流浪狗管理员，往后几天里流浪狗就在镇上到处乱窜，有的还闯进了别人家里，当然，它们可能是饿了，所以有一些就偷吃了人们的东西，不经意间把别人家翻得乱七八糟，引起了一部分居民的不满。后来？后来那些狗都被督管部门抓走了，说是放到另外一个镇的流浪狗收容所了，也正因为如此，雷明顿镇后来就不再允许流浪狗的存在了，而所有的家养狗都必须经过登记才行。

“那图拉撒呢？图拉撒是怎么来的？”

图拉撒，就是当年那天秋风刮的很猛的夜里，一直不肯离开被风刮倒的狗舍的一条流浪狗，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但是当年它应该不到半岁吧，可以看出它的毛都还没有长好，鼻头上的乳毛都还没有褪完。那几天，所有的流浪狗都在镇上乱窜，有些人很讨厌狗的，你也知道，他们就开始在镇子上进行打狗行动，但是像图拉撒这么小的腊肠狗，也是没有人会去骚扰的。第一天，你父亲看到了这只小狗，在晚上吃饭的时候和我们谈了一下，我和你母亲说‘自然会有人去把它带走的’，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秋风‘呼呼’吹的的我都感觉冷了吧，那天晚饭过后就把吃剩下的肉装在纸盘子里，带给了那条小腊肠犬，你也知道，不对，你不知道，16年前那个狗棚离我们家挺近的，当我走过去的时候，图拉撒一动也不动，我还以为它死了，但是肉拿过去也是拿过去了，就直接放在旁边了，我以前的的确确是不太喜欢动物的，所以就没有去碰它。

第二天，我和你母亲去买菜的时候，看到那盘肉已经吃完了，而且图拉撒好像恢复了一些神志，所幸回来的时候就把我们买的牛奶倒了一点在那个盘子里，但是图拉撒吃完以后还是蹲在那根被折断的狗棚柱子旁边不肯走。

后来夜里又有几次大风，每次去，图拉撒都紧紧地依偎着那根断了的柱子，后来我就在想啊‘怎么还没人管这条狗呢？这条狗该不会有病吧？’，结果有一天啊，我走到公告栏那边，看到一条消息，有一条母腊肠狗因为偷吃的东西被打狗队不小心打死了，那帮打狗队对此表示歉意，所以公示了这则道歉书。我当时就明白过来，应该图拉撒是那条母腊肠狗的孩子吧，那天晚上我跟你父母说了这件事，他们说再等两天，如果没人处理就把它带回来吧。结果你是能想象到的，过了两天也没人处理掉图拉撒。我们在第三天白天用吃的把图拉撒引出了那根断了的柱子，但是它发现我们好像在勾引它，马上就跑回去了，没办法，也不能直接把它强抱回家不是？后来那一个星期我们都给它用那个盘子倒些牛奶呀，肉块汤呀什么的，毕竟好像没人管它，结果到第二个星期的时候，整修队的人过来了，把那根柱子给拔掉了，倒拎着那条狗也不知道是要丢到哪里去，我当时正在外面晒衣服，看到了，就跑过去把那帮整修队的人骂了一顿，说他们干什么的，怎么把我家邻居的狗那样拎着，信不信我报警？那帮人当然是被我这个老太婆唬怕了，丢下狗马上就走了，当然，那根柱子也是拆走了，后来在那个坑里插了根广告牌。我看着图拉撒一瘸一拐的又走回了刚刚的那根柱子的位置，但是只剩下一个洞了，它很悲伤的哀号了几下，就又有气无力地趴在那了，但是这次它肯定是真的晕倒了，我看到它的后腿好像被那帮人给摔坏了，还留着一点血。

后来，你肯定能想象到了，我和你父母治好了它的腿，给它做了宠物芯片，它当然是和我们的感情慢慢变好了，再后来，你出生了，在你两岁那年，它还当了一回防盗的功臣呢！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它就陪着你长大呀，然后，在看到你真正长大了以后，图拉撒就安心地离开了呀。

“为什么它叫图拉撒呢？”

哦！这个名字还是我给它取的，图拉撒以前在我们东方人的俚语里有着‘坚强’的意思，我当时，说实话就是被这条狗的信念和它不太幸运的遭遇给感动了，所以就给它取名‘图拉撒’了，当然也不能说是取的，只是叫习惯了，时间久了，自然大家都叫它图拉撒了。

乔听完了外婆给他讲的故事，突然间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那是一种自然而朝向着成长方向的笑容。

乔想起了，想起了在以前，小的时候的以前，同学欺负他的时候，老师点名批评他成绩差的时候，还有在路上摔跤的时候，乔就是那样在放学后，快速地跑回他那个屋子里小小的，贴有黄色瓷砖的厕所里，默默地哭泣，然后，脑海里全部都是别人嘲笑他没有父母啦，学习差啦之类的话，就在心里越想越委屈的时候，厕所门外传来图拉撒响亮的叫声“汪！汪汪汪！”，每当这时，乔都会打开门，抱着图拉撒慢慢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看到灰色木门上挂着的救生圈帆船塑像，帆船上有一位丢了一只眼睛的老船长紧握着缆绳，然后用那剩下的一只眼睛盯着窗外，窗外，原来是那么一种充满希望的景色，蓝色的Amanda树树叶会时不时的掉落下来几片，然后被微风吹向远方，微风吹拂的时候，绿色的草地也会如柔波般荡漾起来，秋天的空气，原来哭过以后再呼吸是这么好呀！

老乔想起了，就是在15岁那年，自己房间里的洗手间在外婆的建议下装修了，换掉了那种儿童风格，而是成熟而简介的风格，洗手间的玻璃镜面上可以安排日程，可以显示信息，可以播放电影且不会有雾气起在上面...而那灰色的黑桃木木门被卸了下来，换成了玻璃门，那块黑桃木木门是因为被虫蛀而不得已卸下来的，没被虫蛀的地方被乔自己用锯子和刻刀等工具打造成了图拉撒的墓牌，正面刻着“忠犬图拉撒”，背面刻着“坚强、勇敢、快乐”。

当秋风刮得更猛烈的时候，又有数片红枫树的叶子落了下来，落在了灰色的小小墓牌上，带走了这个小小的，坚强勇敢而乐观的灵魂，在天上阳光灿烂的地方，洒下了眩人眼睛的多彩的小小光晕。在这光晕下，老乔明白过来，这些年里，他差点忘记了图拉撒，差点忘记了图拉撒的坚强。